王延寿与梦赋_后汉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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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7278(2000)01-0096-(09)

一、王逸父子生平事迹

东汉王延寿是一位著名赋家。他只活了20余岁,其生平附见其父《王逸传》,传见《后汉书》卷一百十七《文苑列传》。传记其父子生平极其简略,云:

王逸字叔师,南郡宜城人也,元初中举上计吏,为校书郎。顺帝时为侍中。著《楚辞章句》行于世。其赋、诔、书、论及杂文凡二十一篇,又作汉诗百二十三篇。子延寿,字文考,有俊才,少游鲁国作《灵光殿赋》。后蔡邕亦造此赋,未成,及见延寿所作,甚奇之,遂辍翰而已。曾有异梦,意恶之,乃作《梦赋》以自励。后溺水死,时年二十余。

父子二人传记,仅此100余字。今据此及其他材料,略考其父子生平大概。

第一,王逸父子的生卒年。王逸于东汉安帝元初(公元114-119)中为上计吏。按东汉制度,郡(国)每年年终应派较高级掾吏(刺史则派属吏)入京汇报本地情况(包括户口、田、钱谷出入等等),称之上计吏(掾)。司马彪《续汉书·百官志》五:“郡(国)每岁尽,遣吏上计。”(在今存范晔《后汉书》中),杜佑《通典》(官职·州郡·郡太守):“汉制,岁尽,遣上计,掾、史各一人,条上郡内众事,谓之计偕簿。”王逸既为上计吏,并能为朝廷选留,当不是初入仕途。(注:彼时做过上计吏的著名人物,如秦嘉,有《留郡赠妇诗》,可证明已婚。赵壹为上计,是在已颇多坎坷,作《穷鸟》等赋之后。皇甫规38岁,上书论西羌事,为郡功曹,举上计掾。)今假定元初四年(公元117)王逸为30岁或25岁,那么他当出生于公元87年(章帝章和元年)或公元92年(和帝永元四年)。据一般情况推测,他25岁生子,那么王延寿便约生于公元112年或公元117年。史载延寿只活了20余岁,那么,他的卒年便当在公元133年(顺帝阳嘉二年)至公元138年(顺帝永和三年)间。王逸的卒年也无考,其在顺帝时为侍中,时已40多岁,其后事迹少见记载。根据现有记载,如说王逸父子主要活动年代是在安帝、顺帝时期,当是比较可靠的。

但是,研究者往往将王延寿的生卒年定得很迟。如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吴文治《中国文学史大事年表》,都将王延寿的生卒年假定为公元143年至公元163年,亦即汉顺帝汉安二年至汉桓帝延熹六年。作这样的假定,主要因为:(一)《古文苑》所载《桐柏淮源庙碑》,以为王延寿撰,而此碑开始即称“延熹六年正月八日乙酉”。(二)郦炎《遗令书四首》文中称“王延寿,王子衍我之朋友也”。此书作于熹平六年(公元177年),郦炎终年28岁,上推其生年为公元149年,或以延寿生于143年,长其6岁,延寿死时,他14岁,以天才儿童论,或有交友之事。因为有这两条材料,研究者便将王延寿的生卒年大大推后了。笔者认为这两条材料都大有可疑,是不足为据的。

(一)《桐柏淮源庙碑》,是为当时南阳太守祭祀修整神庙而作,“一年再至”颇为重视。文章于颂赞之余,列举春、秋侍祠诸官属,有五官掾、功曹史、主簿、户曹史等,唯无撰碑者姓名。于秋侍祠官中,多出主记史宛赵旻一名。主记史当记祠庙盛况,赵旻或即此碑撰人。此碑文除见《古文苑》外,又见宋洪适《隶释》,洪书后出,但未署撰人,《古文苑》所题撰者难以作准。再说当时延寿年轻,未必有很高知名度,特地请他撰碑,似亦不合情理。退一步说,如因慕其文名而特邀撰碑,则无不署姓名之理。

(二)郦炎的《遗令书》是一篇很奇怪的文章,《遗令书》中称:

……下邳卫府君,我之诸曹掾,督邮济北宁府君,我繇之成就,陈留韩府君,察我孝廉,陈留杨君,辟我右北平从事祭酒。今我溺于地下,思恩则孤而靡报。汝(指其子止戈,才生二十日)有可以倒戟背戈,无孤之矣!陈留蔡伯喈,与我初不相见,吾仰之犹父,不敢以为兄,彼必爱以为弟;九江庐府君,吾父事之,张公裒张子传幼业,王延寿、王子衍,我之朋友也。鲜于中优,吾先姑之所出也。若不足焉,汝苟足,往而朝觐之;汝不敏,往从之学焉。汝苟往取任焉。

此文见收于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之《全后汉文》(卷八十二),其所据则为《古文苑》。然而此文所称“王延寿、王子衍,我之朋友也”实不足为据。文章很特别,称“遗令书”。令即命令,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云:

按刘良云:“令,即命也。七国之时齐称曰令,秦法皇后太子称令。”至汉王有《赦天下令》,淮南又有《谢群公令》,则诸侯王皆得称令矣。意其文与制诏无大异,特避天子而别其名耳。

曹操为魏王,故有《遗令》之作,郦炎一介平民,称其遗言为《遗令书》实不可解,其文也颇多费解。郦炎当时,州郡辟命皆不就,然其称卫府君为我之诸曹掾,称引荐诸人又颇感激涕零,称蔡伯喈“彼必爱以为弟”,亦甚无礼。据其文意,王延寿、王子衍此时尚存在,故命其子可朝觐之或从之学。而据王延寿(文考)的事迹,是绝不能活到此时(公元177年)的。郦炎这篇文章是他患有精神病以后所写,郦炎精神病发作,致其产中之妻惊死,为妻家控告系狱,在狱中作此《遗书令》。其称王延寿为“我友”,未必真有所交往。郦炎是河北人,未做过官,活了28岁;王延寿是湖北人,也未做过官,活了20余岁,他们交往的可能性是很小的。郦炎如此说,可能是慕名,且不知延寿已死,迳自称之为友,也如说蔡邕“彼必爱以为弟”(按蔡邕此时已45岁),头脑不甚清醒。还有一种可能,他所说王延寿,并非文考,而是另一个人,延寿作为名字是很普通的,所谓“子衍”很可能是这一位延寿的字,总之不能根据这一材料,就将王延寿的生卒年大大推迟。

从情理上讲,王延寿生年也不能太迟。若定于公元143年则王逸已任侍中多年,且已50年多岁,此时才生子,当属例外之例外。再有《后汉书》李贤注引张华《博物志》云:“王子山与父叔师到泰山从鲍子真学算,到鲁,赋灵光殿,归渡湘水溺死,文考,字子山也。”(注:今本张华《博物志》卷六《文籍考》所载未言父子同往,只言子山往从鲍子真学算。)照这条材料父子共学,年龄不应相差过远,王逸求学也当在任侍中之前,侍中为二千石尊官,似不会亲往求学。如设定其为30多岁带领10多岁的聪颖少年同去学算则是合乎情理的。

第二,王逸的任职与交游。本传说王逸在安帝时由上计吏举为校书郎,顺帝时为侍中,王逸所以能被选为校书郎,当然是因其才能有所表见,或者其所作《楚辞章句》十六卷已成,献书于朝,得举为校书郎(注:汉明帝时,扬子山(终)为郡上计吏,献所作《哀牢传》,为帝所异,征诣兰台,拜校书郎。是为先例。),也未可知。当时,朝廷又正有组织校书之事。《后汉书·蔡伦列传》云:

元初元年,邓太后以伦久宿卫,封为龙亭侯,邑三百户。后为长乐太仆。四年,帝以经传之文多不正定,乃选通儒谒者刘珍及博士良史诣东观,各仇校家法,(“校”下原有“汉”字,据刘攽注删)令伦监典其事。

当时,邓太后又曾命刘珍、李尤、刘騊駼等编著《东观汉记》的纪传等篇。王逸被命为校书郎,当是为了参加此类工作。刘知几《史通·史官建置》曾批评王逸:“且叔师研寻章句,儒生之腐者也。”刘知几认为他本不具修史能力,只是“多窃虚号,有声无实”而列名于后汉史的修撰。不管刘氏的批评对不对,即此可证明王逸曾列名于修史。汉顺帝时,王逸任侍中,这是加官,比二千石,任务是在皇帝左右“赞导众事,顾问应对”[1],地位清贵。史书未载其后如何,或据《北堂书钞·政术部·荐贤·举遗逸》所云:“王逸《临豫州教》云:为我答,能举遗逸于山薮,黜奸邪于邦国,给谷五百斛。”认为王逸曾任豫州刺史。又据唐写残本《文选集注》引陆善经曰:“逸字叔师,南郡宜城人,后(原脱“汉”字)校书郎中,注《楚词(原误作调)》。后为豫章太守也。”认为王逸又曾任豫章太守,王逸曾受外任是完全可能的。当时宦官专权,畏忌正直官吏,如张衡即由侍中被迫出任河间相,宋登也由侍中出为颍川太守。后来恒麟也因直言不能久在禁中,王逸是否有得罪宦官的言论,未见记载,但他作侍中时,作《九思》一篇,却有批评现实的含义。如《遭厄》一节:“悼屈子兮遭厄,沈玉躬兮湘汩。何楚国兮难化,迄于今兮不易。”似隐指当世。至《守志》一节,称玉峦上的桂树,本应是鸾凤所居,而“今其集兮惟鸮”,似指汉廷。其志向是:“望太微兮穆穆,睨三阶兮炳分。相辅政兮成化,建烈业兮垂勋。”太微是天之中宫,应是指汉之朝廷。最后又说到志向不得实现的悲哀:“目瞥瞥兮西没,道假迥兮阻叹。志稸积兮未通,怅敞罔兮自怜。”这应该是夫子自道了。从《九思》所表现的思想,王逸必也会与宦官产生矛盾,他的命运也当如张衡、宋登,任侍中不久就被外任了。其任豫章太守比较可能,《北堂书钞》所载“豫州”恐有错误,或为豫章之代称,也说不定。东汉桓帝时,外戚梁冀专权,吏治更坏。王逸任豫章太守当亦不久(否则史书应有记载),桓帝即位,他已约60岁,从年龄讲,也应去任了。

王逸的交游也无可多考。除前引李贤注言其曾从鲍子真学算外,又知其与著名隐士樊英颇有交情。《后汉书》卷一一二下《方术·樊英传》李贤注引谢承《后汉书》云:“南郡王逸素与英善,因与其书,多引古譬喻,劝使就聘,英顺逸议,谈者失望也。”樊英是南阳鲁阳人,与南郡相近,王逸与之相善是可能的,樊英就聘,实由朝廷逼迫。王逸之劝,则说明他多明古事,有用世之志。

第三,王逸父子的著述。据本传,王逸有《楚辞章句》行于世,又有赋、诔、书、论及杂文凡二十一篇,又作汉诗百二十三篇。按通例,文士著作每先言诗,并且既言“凡若干篇”,已是统计总数,不宜再言诗、赋,除非其他性质的著作。如言杜笃,在“凡十八篇”后云:“又著《明世论》十五篇”。言刘珍,在“凡七篇”后云:“又撰《释名》三十篇”,都不是一般诗文之作。所以此处“汉诗百二十三篇”必有错误,而且王逸即为汉人,称作“汉诗”也不伦不类。据张政烺《王逸集牙笺考证》云:江夏黄氏衡斋《金石识小录》著录之象牙书笺所刻王逸著述,称“又作《汉书》一百二十三篇”,以为这是指《东观汉记》之别本而言,并不是说王逸写了一百二十三篇,“亦犹云,又撰《东观汉记》而已。”此说可供参考。[2](P149)即使“汉诗”二字不误,也可怀疑“作”为“辑”之误,汉代作者存诗无多,辑得百多篇,亦为有意义之举。《隋书·经籍志》载梁有《王逸集》二卷,录一卷,已亡。《隋志》又称:“梁有王逸《正部论》八卷,后汉侍中王逸撰……亡。”另侯康《补后汉书艺文志》卷三,顾欀三《补后汉书艺文志》卷五等均著录王逸作《广陵郡图经》,另《书钞》引《折武论》,吴淑《事类赋注》称王逸《至论》,或不在《正部论》内。严可均《全后汉文》载有《机妇赋》、《荔支赋》、《九思》,是现存的王逸的创作。

王延寿的作品有:《鲁灵光殿赋》、《梦赋》、《王孙赋》,皆见收于严书。又《岁时广记》卷十六载其《千秋赋》,仅存序言数句。谓千秋,鞦韆之古称云。[3](P347)又严书收《桐柏淮源庙碑》一篇,《古文苑》以为王延寿作。笔者疑为非是,说已见前。按《隋书·经籍志》著录梁有《王延寿集》三卷,已亡,佚失的作品不在少数。王延寿《鲁灵光殿赋》甚著名,《文选》作为宫殿赋的代表。《文心雕龙》许之为“辞赋之英杰”十家之一,评之以:“延寿灵光,含飞动之势”。又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于《王叔师集》云:“东汉文苑,王叔师父子皆有文名,考《灵光殿赋》与《梦赋》二篇,世共传诵,叔师文少有习者,读《离骚》乃见之矣。”说明延寿文名超过乃父,《梦赋》一篇也是广为传诵的。

第四,王延寿之死。王延寿20余溺水而死,记载均无异辞。《文选》五臣张铣注引别本《后汉书》,称王延寿溺死于汉水。《古文苑·梦赋》章樵注云:“《后汉文苑传》:王延寿……年二十四过汉江,溺水死”。然而李贤注引《博物志》则称“归度湘水,溺死。”《水经注·湘水注》亦云:“黄水又西流入于湘水,谓之黄陵口,昔王子山……二十一溺死于湘浦,即斯川矣。”都认为溺死于湘水。从地理言,从鲁地返回南郡,自以渡汉水为是。而研究者以为其如由宜城前往豫章省父,则往返均经过湘水,[2](P149)这当然也是很有可能的。

二、《梦赋》当出于虚构

据《后汉书》本传称,王延寿“曾有异梦,意恶之,乃作《梦赋》以自励。”《水经注》卷三十八亦云:“昔王子山有异才……年二十而得恶梦,作《梦赋》。”均认为《梦赋》确为记梦之作。然而我们根据种种情况,可以推测此赋基本出于虚构。理由如下:

第一,汉赋多用虚构。如楚太子、吴客的对话(《七发》),子虚、乌有、无是公的对话(《子虚》《上林》赋),虚设宾主是汉赋常用的手法。此外,汉赋中许多夸张的描写,也多出于虚构。溯其源,先秦子书、史书中便多有虚构的故事,庄子寓言虚构最多。屈原、宋玉作品中,也多假设成文,给予汉赋很大影响。《梦赋》既以赋称,继承这一传统,沿用作赋通例,虚构以成文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第二,在王延寿之前,见于载籍的言梦之事不少。如《诗经·小雅·斯干》中,梦见熊、罴、虺、蛇,然而是吉兆。《天羊》中牧人之梦,也属吉祥,《尚书·说命》载殷高宗梦得傅说事。又如孔子所谓不复梦见周公,以周公入梦为复兴周道的象征。《庄子》则有梦为蝴蝶的寓言。古籍所载的较复杂的梦,如秦缪公、赵简子曾昏迷数日,梦登天,受到天帝款待等事。还有比较恐怖的、见到鬼怪的梦,比如晋楚城濮之战前,晋文公“梦与楚子搏,楚子伏己而盬其脑”,楚主将子玉则梦河神索要琼弁玉缨(《左传·僖公二十八年》)。又如浑良夫参与卫国宫廷变乱,被杀,“卫侯梦于北宫,见人登昆吾之观”,被发北面而噪曰:“登此昆吾之墟,绵绵生之瓜。余为浑良夫,叫天无辜。”(《左传·哀公十七年》)。载籍记梦,自然会给王延寿以启发。《梦赋》“乱曰”即列举古人之梦均能转祸为福以为一篇之要旨。其文云:“乱曰:齐桓梦物,而亦以霸。武丁夜感,而得贤佐。周梦九龄克百庆,晋文盬脑国以竞。老子役鬼为神将,转祸为福永无恙。”(注:“齐桓梦物”见《庄子·达生》。“周梦九龄”见《礼记·文王世子》。“老子役鬼”后世葛洪《神仙传》有记载。)古籍既有许多关于梦的记载,而前此又无人赋梦,王延寿选择这样一个题目,也就是很自然的了。

第三,《梦赋》中讲到的鬼怪有18个之多。其中有的见载于《山海经》,如“三头”(注:《山海经·海内西经》有三头人,《淮南子·地形》有三头民。),有的曾见于《楚辞》,如“纵目”(注:《招魂》:“豺狼纵目。”),有的见于《论衡》如“魍魉”(注:王充《论衡·解除》、《论衡·订鬼》均言魍魉鬼。),有的见于张衡赋,如“游光”(注:萧统《文选》卷三《东京赋》:“殪野仲而殄游光。”薛综注:“恶鬼也。”)。其中有一些只是形容其形状特殊,作为恶鬼则未见所本。如“苕荛”是高貌。“髯鬣”是须髯很多的状貌,“尖鼻”,也是形貌特点,“赤舌”言其舌赤,然《太玄》“赤舌烧城”则是指谗人之口。还有一些是联绵词,用来形容一种状态的,如“睥睨”“睢盱”,将这类词语当作异物的名称,早见于《庄子·达生》,其云:“水有罔象,丘有崒,山有夔,野有彷徨,泽有委蛇。”“彷徨”“委蛇”本指一种状态,却成了精灵神怪,这很可能是庄子寓言中的语言技巧,恐并非神话传说中的神怪,《梦赋》将这些兼收并蓄,可见不是实写。《梦赋》描写与这些鬼怪打斗,遵循汉赋铺陈排比的写作方法,使用了18个不同的动词,如:戢、斫、捎、撞、打、仆、蹴等等。梦境中不大可能同时出现这么多鬼怪,并且各知其形,各知其名,还各以不同方式予以打击。由此可知《梦赋》的内容,基本出于虚构。

三、《梦赋》的思想根源

《后汉书》本传说王延寿写作《梦赋》是用以自励。我们既不相信其为如实记梦,也就难以接受“自励”的说法。《梦赋》的写作自有其思想根源,也可能有它特定的目的。

就其产生的思想根源而言,可有以下几点:

第一,古代神话的影响。王逸父子对于古代神话是熟悉的、爱好的。王逸编注过《楚辞章句》,“楚辞”本是古代神话的渊薮,王逸为作章句,必然对神话作过研究。受家学影响,王延寿对神话也很熟悉。其《鲁灵光殿赋》描写灵光殿的壁画说:“上纪开辟遂古之初,五龙比翼,人皇九头。伏羲鳞身,女娲蛇躯。鸿荒朴略。厥状睢盱……”这里记载的就是神话故事。《梦赋》中描写“鬼神之变怪”云:“……则蛇头而四角,鱼首而鸟身,三足而六眼,龙形而似人。”这种种异常、合体的形象,本来就是神话中常见的,《梦赋》作者无疑受到其影响。中国古代神话从来具有积极的精神,如大禹治水的神话便有镇压破坏治水的相柳、无支祁的故事。关于后羿的神话,便有射九日、诛凿齿、杀九婴等为民除害的故事。关于门神的神话,又有神荼、郁垒擒恶鬼以饲虎的故事。这些勇于斗争战胜恶鬼的故事,给予后世以相当积极的影响。从神话中汲取材料的《梦赋》,对于这种积极精神,当然会有所继承。

第二,驱鬼民俗的影响。古代有一种大傩的祭祀,用以驱除疫鬼,后来成为盛大的歌舞表演。司马彪《续汉书》记载云:

先腊一日大傩,谓之逐疫。其仪选中黄门子弟,年十岁以上,十二以下,百二十人为侲子,皆赤帻皂制,执大鼗。方相氏黄金四目,蒙熊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十二兽有衣毛角。中黄门行之,冗从仆射将之,以逐恶鬼于禁中。……于是中黄门倡,侲子和,曰:“甲作食凶,胇胃食虎,雄伯食魅,腾简食不详,揽诸食咎,伯奇食梦,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随食观,错断食巨,穷奇腾根共食蛊。凡使十二神,追恶凶,赫女躯,拉女干,节解女肉,抽女肺肠。女不急去,后者为粮。”因作方相与十二兽舞,欢呼周遍,前后省三过,持炬火送疫出端门,门外驺骑,传炬出宫,司马阙门。门外五营骑士,传火弃雒水中。

其祝辞是要12神将种种不利于人的祸害吃掉,其中某神食什么,往往得自久远的传说,如“伯奇食梦”在云梦所出秦简《日书》中即有记载。其所记祷词云:“皋!敢告尔 (即伯奇,专食恶梦之神),某有恶梦,走归 之所。强歙(饮)强食,赐某大福:非钱乃布,非茧乃絮。”[4]可见先秦时期已有此说。这种种早有流传的习俗,在汉代的大傩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演。在张衡的《东京赋》中更有极生动的描写:

尔乃卒岁太傩,殴除群厉。方相秉钺,巫觋操茢。子万童,丹首玄制。桃弧棘矢,所发无臬。飞砾雨散,刚瘅必毙。煌火驰而星流,逐赤疫于四裔。然后凌天地,绝飞梁,捎魑魅,斮獝狂。斩蜲蛇,脑方良。囚耕父于清冷,溺女魃于神潢,残夔魑与罔像,殪野仲而歼游光。八灵为之震慴,况魃蜮与毕方。度朔作梗,守以郁垒,神荼副焉,对操索苇。目察区陬,司执遗鬼。京室密请,罔有不韪。

《东京赋》所写与《礼仪志》不同,它不是写祭祀,祈祷神灵来驱除恶鬼,而是描写了具民俗特点的驱疫舞蹈,侲子万童手执挑弧棘矢,到处追杀恶鬼,还有郁垒、神荼,拿着索苇,将剩下的恶鬼全捆绑起来去喂虎。《东京赋》中提到的一些鬼怪,也在《梦赋》中出现。其“捎”、“斮”、“斩”、“殪”等不同动词的运用,也直接影响了《梦赋》,《梦赋》没有采取“伯奇食梦”的传说,祈祷伯奇来把恶梦吃掉,而是依靠自身力量,与恶鬼打斗,战而胜之。这是与张衡所写的大傩的精神是一致的。

第三,精神力量的泉源。《梦赋》中写作者所以不惧鬼怪,并敢与之斗争,是因为“吾含天地之纯和,何妖孽之敢臻。”纯和就是纯和之气,也就是其后所云“陇陇磕磕,精气充布”中所说的“精气”。纯是纯粹之意,是古代哲人所追求的(注:《庄子·刻意》:“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离骚》:“昔三后之纯粹兮。”《荀子·赋篇》:“明达纯粹而无疵。”都是赞美纯粹之言。)。和指“和气”,即自然中和之气。《素问·气交变大论》:“其德敷和。”《淮南子·俶真》:“被德含和。”均指此。古代哲学认为万物都是阴阳二气和合而生。所以《老子四十二章》云:“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荀子·天论》:“万物各得其和以生”,《礼记·郊特牲》:“阴阳和而万物得”。“和气”也就是“精气”。《易·系辞上》云:“精气为物,游魂为变”,孔颖达疏云:“云精气为物者,谓阴阳精灵之气,氤氲积聚而为万物也。”《论衡·论死》也说,“人之所以生者,精气也。”人秉自然精气,精气充沛,秽气就被汰去。《楚辞·远游》云:“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气入而粗秽除。”发扬纯和之精气,不仅可以战胜疾病,而且百邪不侵。《庄子·达生》云:

子列子问关尹曰:“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慄。请问何以至于此。”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却,物奚自入焉!

保守其纯和之气,则“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慄”似乎便是《梦赋》的思想依据。(注:《梦赋》“乱曰”云:“齐桓梦物,而亦以霸”,即据《庄子·达生》。《达生》言齐桓公在野泽中打猎,见鬼物,惊吓生病,皇子告敖问之,知所见为“委蛇”,“见之者,殆乎霸。”桓公欢笑,病乃痊愈,由此可见《庄子》对《梦赋》大有影响。)《庄子》中的至人也叫真人。《庄子·刻意》云:“能体纯素,谓之真人,”《天下篇》称关尹、老聃为“古之博大真人”。《淮南子》解释真人云:“所谓真人者,性合于道也”(《精神》),“真人,真德之人”(《览冥》)。真人与至人,意义是一样的。《梦赋》中说:“嗟妖邪之怪物,岂干真人之正度”,“其天守全,其神无却”即真人之正度,妖邪岂能干扰,真是“鬼魅敢尔!”《梦赋》强调的是要发扬人的自然禀赋,发扬正气,去战胜那些妖魔鬼怪。

四、《梦赋》的余响

古代作家与鬼神之事,往往托之梦境,作者并不真正相信鬼神,假托梦境则有种种方便。梦中幻象是很多人都有过的经验,故述梦之作也每能邀读者注赏。最早写到梦境的赋,当推宋玉的《高唐赋》、《神女赋》,然其主要篇幅并非写梦。在王延寿的《梦赋》之后,汉末的徐干,曹魏时的缪袭都写过《嘉梦赋》,以嘉梦为名,似乎要表明与王延寿的恶梦不同。又《陈书·徐陵传》称陵之子份“少有父风,年九岁,为《梦赋》,陵见之,谓所亲曰:‘吾幼属文,亦不加此’”。这位徐份也只活了22岁。其赋今不传,陈末还有位僧人释真观,做了一篇《梦赋》,假托梦中与一位“奇宾”辩论,批评“奇宾”人生应当享乐的思想,宣传佛教超脱思想。魏晋六朝写梦之赋可考者大致如此。

唐AI写作梦之赋就比较多了,而且内容也比较丰富。其中,借写梦以抒情的,如萧颖士《爱而不见赋》,是一篇思念旧友之作。赋中写到正与友人作天外之游,忽为风涛惊醒,其形容为风涛惊醒的情状说:“广莫忽而号怒,鲸波汹而腾张。俄惊魂以辍寐,问穷发之茫茫。将揭厉以后从,骇风涛之匪量。”此赋作于安史乱前,其云风涛,或出之对危机的预感。柳宗元被贬逐永州之后,写过一篇《梦归赋》,赋中描写梦魂飘游于天地之间,忽然看到了故乡凄凉的景象:“原田芜秽兮,峥嵘榛棘;乔木摧解兮,垣庐不饰……山嵎嵎以岩立兮,水汩汩以漂激。魂恍惘若有亡兮,涕汪浪以陨轼。”逐臣怀乡,心情尤为惨苦。祝尧《古赋辨体》云:“《梦归赋》,赋也。中含讽与怨意,其有得于变风之余者。中间意思,全是就骚体中脱出。”唐人写梦,往往具有讽刺的含意。如独孤及《梦远游赋》,假托梦中远游,下见种种,时有讽刺。如写天宝之乱,许多达官贵人,或只顾逃命,或投降敌人,赋篇云:“见伊川大道,鞠为戎狄,历阳故人,半作鱼鳖,曩之奔命于市朝者,如纷纭飞驰,嗫嗫嗤嗤,蹩躄蹁跹,肖翘陆离,若虮虱之聚坏絮,蜘蛛之乘游丝。吾乃今日识群动之变态兮,莞然倚长空而笑之。”对这些达官贵人进行了辛辣的讽刺。又如何讽写过一篇《梦渴赋》,受夸父逐日神话的启发,作者写其酒后入梦,渴极狂饮,九江、五湖、沧海都被饮尽,以至“百灵稽首,乞留濡溉”,“水府万族,咸乎帝阙、帝且不闻,吾饮未竭”。作者自称写作主旨是“见自古不足者之心”,当是讽刺贪婪无厌的诛求者。唐代末年讽刺批评文学有大量的写作。写梦之赋如皮日休的《霍山赋》,其中写到霍山神见梦,说到往昔盛时情况,而现在,天子不再巡狩,不来祭祀,“余之封内,有可陟可黜,可平可济者,是圣天子无由知之”,侧面的对晚唐政治进行了批评。又如孙樵的《大明宫赋》,可说是一篇赋化的古文。赋也假借大明宫神见梦,盛赞唐朝往时情况,而哀叹如今则国力衰微,民生凋敝了。然而作者笔锋一转,假托斥神夺人之功以为己功,政治兴衰责在当政宰臣与神无关。然后以处处反讽之语赞美当世。神听完后,“退而笑曰:孙樵谁期乎?欺古乎?欺今乎?吁!”讽刺极为巧妙。

唐赋渐近小说,往往具故事性。写梦之赋即表现了这种特点。前引皮日休、孙樵之赋可为证明。还有传奇小说作者沈亚之,其传奇作品即有《异梦录》、《秦梦记》等言梦之作。其《梦游仙赋》也就像一篇传奇小说。赋写其梦登九天、上玉堂,睹一丽人,待以饮食,享以音乐,并赋诗二首。最后是忽然醒来,依然“魂迷念兮情牵”。唐人好以人间恋情托之神仙梦境,此赋或亦此类。晚唐律赋中,“咸通十哲”之一的周繇写过一篇《明皇梦钟馗赋》,是以民间传说的钟馗故事为根据而写成的。赋中描写唐玄宗患病,梦见钟馗来舞,觉而痊愈。善捉恶鬼的钟馗,是勇敢与正义的化身,而且颇为诙谐可爱。钟馗敢于与恶鬼斗争,与《梦赋》的精神是一致的。这是《梦赋》之后写鬼神之梦的一篇力作,唐以后赋梦之作甚少,这里就从略了。

收稿日期:1998-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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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延寿与梦赋_后汉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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