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川地区的夏、越民族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民族论文,地区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流散向峡川地区的夏、越民族
在夏人中的越族因战败而流散之前,他们已经与中原各族交融甚久了,因此在语言、文化、心理上形成了一些共同的特色。这既是布依语中包含有上古汉语语音的最初来源,也是后来周族、匈奴族等自称为“夏人之后”的渊源所在。所谓“夏人”“夏族”是个“泛夏”概念,凡参加过夏代部落联盟的民族都是“夏人”或“夏族”。正如当代“中国人”、“中华民族”包括了多民族多人种一样。不过,本文是在“夏越同源”的意义上使用’夏族”“越族”的名称,与其他著作使用泛夏概念的“夏族”有所不同。翦伯赞先生的《先秦史》指出:“‘夏族’虽然被商族所征服,但不是被消灭。他们大部分与商族同化,而其余则分向三个方向退却。”一是“南迁吴越”,二是“南徙荆楚”,三是“退回西北”。①我认为“与商族同化”者只是一部分,不是大多数;另外夏人退却还有第四个方向即“远征西南”,亦即向峡川地区流散。这是解决今贵州境内何以会有夏族后裔的关键所在。找不到夏族进入贵州高原的准确路线,所谓“布依族先民的一支可能属大禹后裔”就将成为空中楼阁。夏族进入峡川地区,《山海经·大荒西经》曾有记载:“有人无首,操戈盾立,名曰夏耕之尸。故成汤伐桀于章山,克之,斩耕厥前。耕既立,无首,走厥咎(逃避此罪),乃降于巫山。”我们已经论证夏越二族同源,而越族是最早的稻作民族之一,故有“夏耕”之名。夏鼐先生在《中国文明的起源》一书中指出:“长江流域最近有许多重要发现,其中最重要的是浙江余姚河姆渡文化的发展。它的年代与北方黄河流域的仰韶文化早期(半坡)同时,或许开始稍早。当时这一带气候比较温暖潮温,居住点的周围环境是分布有大小湖沼的草原灌木地带。河姆渡文化的房子是木结构。主要农作物是水稻。这是中日两国人民的主要粮食(水稻)的最早的实物标本,年代约在公元前5000年左右。家畜有狗、猪、可能还有水牛。石器有斧和锛。……因为这里的文化层已在潜水面以下,所以……有许多木器如船桨、耜、碗、筒保存下来。”②美国哈佛大学教授张光直先生的《考古学专题六讲》也认为:‘在华南,所知甚详而发掘最多的是河姆渡文化……主要包括稻米、瓜、菱、葫芦、猪、狗、水牛和水龟。这里的稻米的遣址是全世界最早之中的,其栽植曾使用过一种用动物肩胛骨所做的锄头。”③《述异记》卷下也说“大禹时,天雨稻”。据此,流散的古越人即夏族被称为“夏耕”就不足为奇了。“无首”,表层意义是被斩断头颅;深层意义却是这批夏民族的头领已经被杀,余者逃进巫山而“群龙无首”。据袁珂先生注释引汉晋古注,这里的“巫山”是三峡里的巫山。夏人进入峡川地区,自然会把自己的神话传说大量带进这里,同时也会产生大量新的与夏人相关的神话传说。这方面的证据不少,本节选择几个最重要者予以介绍。
一,禹的行踪和江峡中的巫山有关
《山海经·大荒南经》云:“有巫山。”“有云雨之山……禹攻云雨。”《大荒西经》:“有灵山……十巫从此升降。”袁珂注:“《说文》云:‘灵,巫也,以玉事神。’是灵巫本一字,又巫山有朝云暮雨神话传说。疑云雨山与灵山系巫山之异名。”④按,袁说很有道理。我认为,只有越人流散到三峡地区,夺取了那里的空间控制权,才会有“禹攻云雨”的说法产生。
二,巫山神女与古越人有关
《山海经·中次七经》:“姑淫之山,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为yáo草……服之媚于人。”姑淫是典型的越语,如江南有姑苏等地名。若作壮侗语人名看,姑淫就是淫姑,一个叫“淫”的年轻“姑”娘。《文选》江淹《杂体诗》注引《宋玉集》云:巫山神女在梦中告诉楚之先王:“我,帝之季女,名曰瑶,未行(嫁)而亡,封(埋)于巫山之台,闻王来游,愿荐枕席。”《太平御览》卷三九九引《襄阳耆旧传》同。这证明所谓“姑淫”确是一位“姑”娘,只是越式称谓的姑淫已变成汉式称谓的瑶姬了。值得注意的是,《山海经》、《宋玉集》、《襄阳耆旧传》都只说神女是“帝之季女”亦即小女、么女,并未说是何帝之女。后人不知何故竟将神女跟“赤帝”也就是炎帝挂起钩来。《文选·宋玉〈高唐赋〉》李善注引《襄阳耆旧传》称:“赤帝女姚姬,未行而卒,葬于巫山之阳,故曰巫山之女。”其实这是乱排族谱。姚本是虞舜之姓,相传舜生于姚墟,因以姚为姓。《左传》哀元年:“(夏帝少康)逃奔有虞,……虞思于是妻之以二姚。”注:“姚,虞姓。今浙江省有“余姚县”,县内有“姚江”,又称“舜江”、“舜水”;⑤又有河姆渡文化遗址。据此,巫山神女姚姬应称“帝舜之季女”才对。与李善同为唐人的余知古,在其所著《渚宫旧事》卷三中,引《襄阳耆旧传》则说:“我,夏帝之季女也,名曰瑶姬。”又将神女归入“夏帝”家族。在我看来,归入“炎帝”族谱实属大谬,归入“夏帝”族谱也欠妥当,唯有归入“帝舜”族谱,才是神女姚姬的真正娘家。因为姚姬或姑姚与夏王室同为古越族,早先姚之祖虞舜曾禅位给禹,后来虞思又曾帮助过夏帝少康复国,由于有了这份匡扶夏王室的光荣历史,才会产生《太平广记》卷六五“云华夫人”条引《集仙录》的神话:“云华夫人”,王母第二十三女,太真王夫人之妹也,名瑶姬,受回风、混合、万景、炼神、飞化之道。尝东海游还,过江上,有巫山焉……留连久之。时大禹理水,驻山下,大风卒至,崖振谷陨(类似今日之山体滑坡,此为三峡地区常见之地质现象),⑥不可制,因与夫人相值,拜而求助。……夫人宴坐于瑶台之上,禹稽首问道。……禹拜受而去。又得康辰、虞余之助,遂能导波决川,以成其功。”从“东海游还”、“助禹”以及禹得“虞余”之助诸因素,可以清楚看到:这位巫山神女姚姬确是帝舜后代,她以及她的氏族在夏族失国之后,一同向三峡地区流散,于是便产生了这个中国古代最最著名的神女传说。如果姚姬本是“夏帝之女”,大禹反而向她跪拜求教,那就成“祖拜孙”的大笑话了。仙话的创造者唐末道士杜光庭,也许从道教秘籍中了解到神女与舜氏族的关系,他将神女的“帝女”改为“云华夫人”,“云”可能指“云雨之山”,“华”可能指舜的名字“重华”。这样,不仅禹的地位得自舜的禅让,就是禹的治水成功,也自云华夫人的指导和帮助。我以为这是舜族虞姓的后人在向禹族的后人上历史课:如果没有当年我们的帮助,怎么会有你们的今天?故事的底层,正蕴藏着丰富的越文化内涵。可惜古今学者,都未曾识破此中奥秘。
三,峡川地区确有越人的一支“夔越”
三峡地区有大夔门、小夔门。古称夔子国,后称夔州,当地一些居民曾被称为“夔越”今湖北秭归县东有夔子城,地名夔沱,即古夔子国的国都。夔越与楚有较密切的联系。《史记·楚世家》载:“芈姓,楚后也。”《集解》云:“芈音‘弥是’反。羊声也。”楚王室先姓芈,后姓熊,而今壮语、布依语称“熊”为“mw:i[1]”或“mw:i[1]”,皆与“芈”音相似或相近。由此可知:“芈”是越语之“熊”,后古越语变为古汉语(这跟古越人失去盟主地位有关),楚王室遂直接以古汉语之“熊”为姓。但楚王室的灵魂深处还是认为自己不属中原殷周人系统。故《史记·楚世家》又载:“熊渠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乃立其长子康为句亶王,中子红为鄂王,少子执疵为越章王,皆在江上楚蛮之地。”“句亶”、“越章”皆越语地名,足见此地原是越人居住之所。笔者认为,“中子红为鄂王”的“鄂”也是古越底层词。在今壮语、布依语等语言中,“鄂”是“龙”,其原型即长江中的“扬子鳄”。1993年6月,湖北省考古研究所在长江边上的“焦墩遗址”——离鄂东边陲黄梅县约10公里,距江西九江市20多公里,发现了一条长约4.46米、高2.26米的巨型“卵石摆塑龙”,经专家鉴定,年代在6000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晚期,与辽宁发现的玉龙、河南发现的蚌龙同属一个时代”。但此龙体型更硕大、形象更成熟、气势更宏伟、飞动感更强烈,被誉为“长江边上第一龙”。这充分说明长江边上的原始龙图腾崇拜既久远又深入而且典型。“鄂”者“龙”也。同在长江之滨的湖北黄陂县有著名的商代中期城市遗址“盘龙城”;春秋时代楚国流传有著名的“叶公好龙”传说……这些都是留存在古楚地的龙崇拜的文化信息,也是古越语“鄂”与古汉语“龙”在文化内涵上等义等值的重要证据。《左传》僖二十六年又说:“夔子不祀祝融与鬻熊,楚人让之。对曰:‘我先王熊挚有疾,鬼神弗赦,而处窜于夔,吾是以失楚,又何祀焉?’秋,楚……灭夔,以夔子归。”我以为夔先是越人之地,次则为楚之附庸,再次为楚熊挚所夺。但熊挚因是被逐之人,力量单薄,所行大事须赖本地越人,久而久之,其后楚之观念淡化,甚至连远祖祝融与鬻熊也不屑祭祀了。换言之,楚人被越化了。夔有数义,此处讨论其中两种。第一、夔状如牛。《山海经·大荒东经》:“东海中有流波山……其上有兽,状如牛。”第二、夔是帝舜的乐官。《尚书·舜典》:“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这两个意义均与东海相关。我认为舜臣夔是一个奉牛为图腾的部族首领,该部族与舜部族是“姻族”关系。《史记·五帝本纪》越:舜父曰瞽叟,祖曰桥牛,桥牛父曰句望。可见“姻族”关系早在舜祖一代就开始了。《山海经·中次九经》又说:“岷山,江水出焉……其兽多犀象,多夔牛。”郭璞注:“今蜀山中有大牛,重数千斤,名为夔牛。”这应是夔越进入峡川地区之后的事。夔既与牛多相联,牛又与古音乐歌舞有关。《吕氏春秋·古乐》云:“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阙。”夔为舜之乐官,是以该部族能歌善舞并具有久远的音乐传统为前提的。同时考古发掘也证实,河姆渡文化遗址中已有象、犀牛、狗、水牛、红面猴等动物的遗骨了。舜弟曰象,舜臣曰夔,象傲而夔顺,这其中恐怕就隐有人类驯化动物的历史经验在内。
今考蜀中古史地多有与牛相关之传说。《汉唐地理书钞》辑《蜀王本纪》说:“蜀王据有巴蜀之地,本治广都,后徙治成都。秦惠王时,蜀王不降秦,秦亦无道出蜀。……秦王……乃刻五石牛,置金其后。蜀人见之,以为牛能大便金,蜀王……发卒千人,使五丁力士拖牛成道……秦道乃得通,石牛之力也。”《群书拾补》辑《风俗通逸文》又说:“秦昭王遣李冰为蜀郡太守”,江神为害,李冰与江神化为“两苍牛斗于岸旁”。这些“牛”的传说应该说是“夔越”势力深入蜀中之后产生的。此外,在古巴蜀二国的疆域及其邻近地区,有牛鼻峡、牛鞞县、牛鞞江、牛鞞井、落牛滩、黄牛峡、黄牛滩等;犍为郡、牱郡,字亦从“牛”;四川万县、万源、万至,据西南民族学院土家族语言学者田德生先生告知:音同土家语之“牛”。我设想,巴人入主该地区晚于夏人,是巴人将原名之“牛”改为本民族语亦未可知。事实上,今壮语、布依语称水牛为“va:i[2]”,其音也与汉语“万”相近。邢公畹先生的《语言学论集》第291页认为:“夔”就是“侗台语”的“水牛”,亦即泰语的k'wa:i[2]、龙州话的va:i[2]。并以此为川中自古就有“侗台族”居住的证据。布依族祭祀经《古谢经》约成书于唐末宋初,书中经常提到死者所归之处是:“用十五头黄牛取名的地方,才得常住那地方,有两三坝头田,才得住那地方。用十六头黄牛取名的地方,才得常往那地方,有两三坝头田,才得常往那地方。用十九头黄牛取名的地方,才得常住那地方,有两三坝头田,才得常住那地方。”⑦所述应是对祖先所经过的以牛取名的迁徙路线的模糊追忆。
峡川地理名称与植物名称的夏、越文化色彩
峡川地区曾有古代越人活动,还可从其它地名去探知。《华阳国志·蜀志》有“越嶲郡”,其疆域今有“越西县”,明确点出“越”字。任乃强先生云:“夫越者,南方民族之称,亦用为越族地区之称。……本书《蜀志》固云‘南接于越’,是以郡与益州,牂牁诸南中地为越矣。”⑧郡内有“姑复县”,亦类越语。执教于昆明工学院的地质学教授罗祖虞先生(布依族)告诉笔者:据他的实地考察,在今金沙江两岸及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境内,尚有不少布依族村寨。可见《华阳国志》里的“越”,确与当今的布依族有关。与越语相关而多见于此区的地名字是“乐”、“洛”、“雒”、“沱”、“都”等字。
先看“乐、洛、雒”三字。《布依族简史》认为:“布依族来源于‘骆越’一支。‘骆越’名称的来源……即是因垦食‘雒田’和其活动地区多‘骆田’而得名,文献记载说:‘交趾未立郡县之时,土地有骆田。其田随潮水上下,民垦食其田,因民雒民’。‘雒田’与‘骆田’通,‘骆越’之意,就是‘垦食雒田的越人’。雒田不只交趾有,红水河流域广大地区也有。布依语称山间所形成的谷地为‘洛luz[6]’。‘洛’、‘骆’音同,‘骆田’就是山谷里的田。”⑨试以“骆”、“雒”、“洛”各字去考,将会发现从中原地区到峡川地区,均有越人活动的遗迹。《史记·夏本纪》载:“夏后帝启崩,子帝太康立。帝太康失国,昆弟五人,须于洛汭,作《五子之歌》。”《集解》引孔安国云:“太康五弟与其母待太康于洛水之北,怨其不反,故作歌。”洛是如今壮语、布依语地名中高频率出现的字,此“洛”指“洛河”,先秦汉初多写作“雒”,三国曹魏时改为“洛”。启妻及其五子在洛水北岸等待帝太康,说明“洛”是夏王室的旧地,因而洛水应是夏人所命名。《逸周书·度邑篇》即说:“自雒汭延于伊汭……其有夏之居。”翦伯赞《先秦史》也指出:“鬼族为夏族中最大一个氏族……直至殷代,洛阳附近,尚有其大本营。”⑩这些例证表明,洛字确与夏族有关。那么四川的情况又如何呢?今四川什邡县有雒江,也称雒水、洛水,东南流经广汉县,南入沱江。《华阳国志·蜀志》记有战国时李冰导洛灌田的事迹。汉代曾在今广汉县北设雒县,为广汉郡治。三国时,刘备破雒城,遂得成都。岷江流域有乐山县(今称市)、今重庆有歌乐山、古洛水流域有乐通山、乐至县、长江边上有乐城、新乐、珞璜、靠近今贵州境有平乐(或作洛)郡、靠近今赤水河(古称安乐水)处有纳溪,(11)三峡秭归县大诗人屈原的故里称“乐平里”。《华阳国志·汉中志》有“平乐县。任注云:“《前汉志》武都郡有平乐道……《水经注》有平乐水与平乐戍。《魏书·地形志》修武郡有平洛县……故城当在今康县之平洛镇。”(12)关于“乐城县”,任氏亦注云:“《一统志》谓在长寿县西一百里之洛碛。”(13)“平乐郡”,《水经注·涪水》作“平洛郡”。以上皆是“乐”“洛”相同的例证。查《越绝书·外传记地传》有地名“乐野”,说是“越之弋猎处,大乐,故谓乐野。”这是以汉语释越语,不确,但它记载了古越人亦有“乐野”地名却功不可没。进一步考察表明:这个“乐野”,又叫“大乐之野”,不仅与夏人有关,而且是夏人的圣地。从夏启开始,夏人经常在“乐野”之地举行乐舞。《山海经·海外西经》载:“大乐之野,夏后启于此舞《九代》。”袁珂先生在《山海经全译》中今译为:“大乐野,夏启王在这里观看乐舞《九代》的演出。”《九代》即《九成》,《九成》即流传于楚国的著名夏代古曲《九辩》(14)。宋范成大《吴船录》卷下又载:“黄牛峡上有洛川庙,黄牛之神也,亦云助禹疏川者。”以上材料表明:乐、洛、雒三字互通,都同越、夏相关。以此证明古蜀地居住有越人亦即夏人,当不致大谬。
次看“沱”字。“沱”江之沱,民族历史学家徐松石先生认为即壮语、布依语“河流”之音“打”(或写作“大”或“达”)。同于形成黄果树瀑布之“打帮河”之“打”,以及织金县“打鸡洞”之“打”。此字最早出现在《尚书·禹贡》:“岷山导江,东别为沱。”沱江又称洛(雒)水,前述岷山更有“夔牛”之事,故“沱”为越语之说可信。现在这一带地名尚有龙洞沱、水土沱、唐家沱、扇子沱。由四川往下,湖北秭归古夔子国的遗址今称夔沱。夔沱附近则有三家沱、朱淇沱等。在峡川之处,今湖北枝江县江口镇附近一段长江称为沱江(见新版《辞海》)。又《尚书·禹贡》“沱潜既道”,唐孔颖达《疏》引汉郑玄《注》云:“今南郡枝江县有沱水,其尾入江耳,首不于江出也。华容有夏水,首出江,尾入沔,盖此所谓沱也。”也有人认为今湖北均县境内的夏水即古沱水(见新版《辞源》“沱水”条)。但是今湖北宜昌至秭归之间的长江边上,有乡镇名“莲沱”,其地却无任何入江之水或出江之水。“莲沱”与布依语“沿打”(汉语意为“河边”)音近,如以“河边”“江边”之义释出地名,就显得天衣无缝了。由湖北往下,今安徽北部亦有“沱河”。其源出于河南省虞城县西北境,东南流经安徽北部,下游为“沱湖”。后再流入江苏省,注入洪泽湖。友人刘宝俊先生的论文《民族文化的语言透视》云:“《尚书·禹贡》:‘岷山导江,东别为沱’。‘沱’是何处水名,一千多年来众说纷纭,未能论定。现代民族历史学家徐松石认为‘沱’是古越语的底层词。今壮语称‘河’为ta(还有布依语称ta,临高话to,傣语ta,泰语tha,义为‘码头’、‘渡口’,与‘河’同源)。‘沱’是古越语“河”的译音词。今四川、鄂西和湘西等地以沱或汰、沲、驮等为名的河流、水湾非常众多,因而推断‘原来这些地方乃古代僮人的渊薮’(《粤江流域人民史》)。壮、傣、临高、布依以及泰人都是古越族的后裔,他们虽迁离了四川和湘鄂西,但其地名却保留至今,成为勾勒其远古历史的线索。”(15)
再看“都”字。都在布依语、壮语地名中极为常见,较著名者有都匀、三都、都乐(广西柳州)、都安(广西河池),广西西部有都阳山,为红水河、右江分水岭。五岭之一有都庞岭,在广西、湖南交界处。贵州独山有都江,入广西后称都柳江。四川地名跟上述完全相同者有都安和都江。《山海经·海内经》已载:“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爰有膏菽、膏稻、膏黍、膏稷。百谷自生,冬夏播琴(在冬季和夏季都可以播种)。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灵寿实华,草木所聚。爰有百兽,相群爰处。”这个“都广之野”是一片乐土,其中的“膏”字,民族学家徐松石、语言学家邢公畹一致认为即为壮语、布依语的“knau”,亦即“饭”、“米”、“稻”、“粮食”之意。邢公畹先生在《语言论集》第149页说:上述“膏”字,“郭璞注:‘言味好皆滑如膏。’……但徐松石认为壮人泰人称‘谷’为khau,‘膏’即‘谷’,源出壮语泰语,(原注引徐松石《泰族僮族粤族考》,1946,中华书局,第199页)很有理致。例如‘谷类’,龙州称k'au[23]‘精米’为k'au[23]a:n[44];傣雅称K'au[11],‘精米’为K'au[11]sa:n23;莫话为hu[44],‘精米’为hu[44]sa:n[23];‘红稗’为hu[44]fa23,‘谷子’为hu[44]Ka:K[44],‘高粱’为hu[44]me:K[11],‘麦子’为hu[44]mo[23]等。现代汉语‘高粱’的‘高’,也并不是与‘低’相对的‘高’,当与侗台语有关,”我还发现,这个“膏”字,不仅晋人郭璞不明其义,连汉人高诱也不得确解。《淮南子·真训》云:“巫山之上,顺风纵火,膏夏紫芝与萧艾俱死。”高诱注:“膏夏,大木也,其理密白如膏,故曰膏夏。”(16)这些都是不懂壮侗语族语言的望文生义。今布依语称稻谷、包谷、粘谷、糯谷、高梁、麦子等,均先称“谷”(即“膏”),与此处称各种粮食的语序相同。高粱又称“蜀黍”、“蜀秫”,说不定正是蜀中“都广之野”的越人最早加以栽培并名为“高(膏)粱”的。今布依语称高粱为khau lang,正与“高粱”音近。这个“都广”,据袁珂注,古书又作“广都”。我想这大概是越人退出此地,后人以汉语词序所改。据明代四川人杨慎《山海经补注》云:“黑水广都,今之成都也。”此外,《华阳国志·蜀志》汶山郡有“都安县”,“县东南皆沃野”。同书广汉郡“新都县”条亦说:“蜀以成都、广都、新都为三都,号名城。”今成都有都江、都江堰。《水经注·江水一》有“平都县”(今丰都县)。这些都,原始义均非“都城”之“都”。而与壮语、布依语之宽阔、高大之意相当。“都”在东南沿海的古地名中也有出现。《古小说钩沉》辑《玄中记》云:“东南有桃都山,上有大树,名曰桃都,枝相去三千里。”桃都即汉语词序的大桃,桃都山即大桃山。大可指广阔,如大海、大平原;也可指高大,如大山大岭。
最后,川中有古越人活动,最据说服力的当是此区域的大禹遗迹与传说。除没有大禹的死葬地之外,禹的出生地、娶妻地、治水地等等都有遗迹存在说。《全汉文》引扬雄《蜀王本纪》说:“禹本汶山郡广柔县人,生于石纽。……禹母吞珠孕禹……于今涂山有禹庙。”《新语·术事》:“大禹出于西羌。”《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载,禹母女嬉“得薏苡以吞之,意若为人所感”而怀禹,同时也认为大禹是西羌人。《史记·夏本纪》唐张守节《正义》引《帝王纪》亦云:“父鲧妻修已,见流星贯昴,梦接意感,又吞神珠薏苡,胸坼而生禹。名文命,字密,身九尺二寸长,本西夷人也。”类似说法还见于许多古书。可惜这些材料均出于汉代之后,我认为,禹并非西羌人,亦非生于四川。这些传说是禹后代将禹传说集中带入该地区而形成的。为了祭祀方便,因而附会于川中地形,在禹的故事中,值得一提的是“薏苡”一物,布依族祭祀歌《穆告(魂竿经)》也提到“薏苡”。歌中希望老人死后,能在天上种植“薏苡”:“天上有十寨九河,有一条河的青鱼油鱼是我们老人的;天上有十块九块地,有一块是给我们老人栽苡仁米和花卉的。”(17)“苡仁米”即“薏苡仁”。1979年版《辞海》云:“薏苡,谷称‘药玉米’、‘回回米’。禾本科。一年生或多年生草本。性喜温暖湿润气候,耐涝。我国分布较广,日本亦产。种仁又称‘米仁’,含淀粉,供食用或酿酒。……中医学上用根和种仁入药……主治水肿脚气、风湿痛、泄泻、肠痛、肺痛等。炒用补益肺脾。多用治关节炎、扁平疣,根具有清热、利尿的功效,近用于治肝炎、肾炎等症。”(18)禹为什么会和“薏苡”发生联系呢?原来古人传说大禹为了治水,“手不爪,胫不毛,生偏枯之疾”(19),得了风湿病或半身不遂,而“薏苡”恰好是治疗此类病的良药。考古学界一种意见认为,稻和薏苡起源于南亚带(20)。《后汉书·马援传》云:“初,援在交趾,常饵薏苡实,用能轻身省欲,以胜瘴气。南方薏苡实大,援欲以为种,军还,载之一车。”后被人称为“薏苡明珠”。大禹姓姒,据说就是从“薏苡”得来。《史记·夏本纪》云:“禹……姓姒氏。”《集解》引《礼纬》曰:“祖以吞薏苡生。”布依族祭祀歌期望先人在天上亦能拥有薏苡,这又是布依族部分先民本是布禹后代的又一重要证据。薏苡原生湿热之地,这只能是古代百越之地,反过来又否定了大禹是西羌之人的说法,因为西羌之地的西北高原不可能是薏苡的原产地。现在有考古学上的证据表明:薏苡确实是夏人主要的农作物之一。中华书局主办的《文史知识》1994年第2期(河洛文化专号)第122页载文云:“谁能想到,四千年前的小麦、谷子、水稻、豆类和薏米等一批碳化农作物及其它动植物标本,……神奇般地在洛阳皂角树遗址中被发现了。它丰富了我国历史上二里头文化时期的文化内涵……初步探知洛阳地区在二里头文化时期(夏代)气候温暖,雨量充沛。”这有力地说明了夏人确实是与薏苡有联系的。
夏、越民族在峡川的失势和向周边地区的迁移
揭示在蜀国开国之前,夏人亦即越人已流散至今蜀地,并和当地民族在那建立了一个“其乐融融”的“都广之野”(考古学界在今广汉即古雒县所发掘的三星堆文化遗址,证实了这一“都广之野”确实存在)。(21)这将有助于解释古史中的一个疑问:周武王灭商,为何与殷周距离最远、路途最险(三峡与蜀道)、远在西南一角成都盆地的蜀国,竟会成为伐商联军中的主要军事力量之一呢?《尚书·牧誓》云:“(武)王曰:‘嗟,我友邦冢(大)君、御事、司徒、司马、司空、亚旅、师氏、千夫长、百夫长,及庸、蜀、羌、微、卢、彭、濮人,称尔戈、比尔干,立而茅,予其誓。”周兴起于今陕西,从地理空间上讲,当时周与蜀因蜀道未通而不可能建立起“友邦”的深情;商与蜀也相隔甚远,难以积怨成非要灭掉对方不可的“敌邦”关系。只有当时的蜀人中有大量的人员是夏族后裔,他们才会将商人视为不共戴天的仇敌,积极参与灭商行动并出动大量兵员,在援周灭商的“八国联军”中,成为仅次于周之近邻庸国的第二支劲旅。当然,这也与周族以自己是“夏人后裔”相号召有关。周属羌,羌在夏代的部落联盟中占有一席之地,也属于“泛夏”意义上的“夏人”,故为了讨伐商族,常常借“夏”以自重,屡称“我有夏”、“我区夏”(22)。
论证巴蜀故地原有夏人后裔,本文就解决了夏人进入贵州境内的路线问题了。换言之,今贵州境内布依族中那部份“布禹的后代”,其先人是夏王朝失国后,不断从中原、荆楚及峡川地区逐渐移入贵州高原的。他们离开峡川的原因,或许是因为灭商的那部分留在中原的杞国,不再返回,削弱了他们继续占据巴蜀的力量;这样设想的根据是:上古战争的兵员并不像后代那样几丁抽一,而是除老弱病残外,举族男性均要出征。这样一来,当别的民族如巴族特别是氐羌族兴起之后,他们只好迁入人口较为稀少的贵州高原。氐羌为了抬高自己的地位,便编造了“禹出于西羌”(注意:不是西羌出于禹)的神话。迁往高原的夏人后裔,由于不断与别的民族和迁徙地的土著融合,也渐渐地“数典忘祖”,不太了解自己的悠久历史了。但在自己的神话以及祭祀的史诗中,又隐约提到了自己是“布禹的后代”,以及表露出崇奉薏苡为天上神物的植物图腾心理。越人崇禹,故说自己是“禹后”;羌人贬禹,故说禹是“羌后”。这种区分的深层心理正是民族心理互不相同的鲜明表现。
大禹不是西羌后裔,我还可以提出另外一个重要的反证:在传说中,禹的帝位或是舜禅让给他的;或是禹用暴力夺取并将大舜流放到南方的苍梧地区的。(23)不管禹是以哪种方式获得帝位,禹总是与舜联系在一起。可是在巴蜀故地,却找不出一点舜禹相连的传说和遗迹。然而在古越国之地的浙江宁绍平原就不同了,那里至今存有大量的舜禹相连的遗迹。陈桥驿先生在《吴越文化和中日两国的史前交流》一文中指出:“我的一位正在美国斯坦福大学进修的研究生乐祖谋君……曾经花了几个月的功夫,到宁绍地区的绍兴、余姚、上虞三县考察。因禹的帝位是舜禅给他的,所以舜和禹可能就是一个传说里的两个人物,所以他把舜迹和禹迹一起调查,三县之中,查得舜禹故迹十八处。他的论文已经刊在我所主编的《中国历史论丛》第三辑中。”(24)此外,在中原腹地也能发现舜禹相关的证据,例如在今河南省境内,就有虞城县和禹县(今名禹州市)。这种舜禹关系密切的事迹,古代西北高原上的西羌人是绝对编造不出也不屑于去编造的。他们只要宣传“禹出于西羌”就够了!因为“越为禹后”而“禹为羌后”,羌人不就是越人“先祖的先祖”了么?这样,羌人夺占越人之地以及同化部分越人,也就有了充分的理由了!这种宣传手法在中外的民族斗争、民族融合以及文化斗争、文化融合中并不罕见。例如异族的佛教进入中国之初,佛教徒为使佛教占据优势并具有“合法性”,就说道教的祖师“老子”是“释迦牟尼”的弟子“摩诃迦叶”的化身,算起来,佛教应是道教的爷爷!这种争论,和“越禹”还是“羌禹”之争何其相似!
翦伯赞先生是著名的少数民族历史学家,他的名著《先秦史》多注重探讨民族问题。先生曾认为:“余疑史前时代,属于夏族之诸羌,已有南徙四川者”,又说商以前的四川人类“其为夏族,似无可疑”。(25)今天看来,翦老肯定今四川古有夏族确为卓见,但将夏族归于羌人又是受了羌人的影响,而且时代也过早了。是“越禹”还是“羌禹”的问题,也只有到了今天,随着各个学科的研究达到新的深度时,才有可能获得较为接近事实的解决。著名语言学家邢公畹先生在《语言论集》中说:“蜀中自古有侗台族定居,自唐犹然。”(26)现在我认为,四川之有大量的夏族,并非早在史前时代,而只能在夏末商初之际;不过,禹之孙,启之子的太康失国达数十年,直到其孙少康始复国中兴。所以,太康之后就有少量的夏人进入四川也不是不可能的。因为《山海经·海内南经》记载:“夏后启之臣曰孟涂,是司神于巴。人请讼于孟涂之所,其衣有血者乃执之,是请生。居山上;在丹山西,丹山在丹阳南,丹阳居属也。”郭璞注:“今建平郡丹阳城秭归县东七里,即孟涂所居也。”袁珂先生注:“珂案:《路史·后纪十三》注:‘丹山之西即孟涂之所埋也。丹山乃今巫山。’《巫山县志》卷十七云:‘孟涂祠在县南巫山下。’”夏启之臣孟涂应与夏启之子太康在年代上非常接近。联系前述“禹攻云雨”等材料来看,夏初有少量夏人进入峡川不无可能。商灭夏后,“夏耕之尸”之所以“远征西南”,进入巫山腹地去避难,就因为巫山早有夏人居住。否则,“夏耕之尸”恐怕是不会贸然“降于巫山”的。至于夏人移入贵州高原,时间应迟至西周初年,位于古雒县的广汉三星堆文化遗址,应是夏族和古蜀地的众多土著民族共同生活在那里的历史证据。因为遗址中的青铜雕像群及金杖、金面罩、金箔、铜戈等的时代为商末周初。此时,羌人凭借周族的势力迫使留居蜀地的夏族迁走之后,“禹出于西羌”的说法便开始产生,但这一说法当时及以后的中原人并不承认,所以关于“禹出于西羌”的说法,迟至西汉末期才被蜀人扬雄所记录。但值得深思的是,比扬雄约长100岁的司马迁在《史记·夏本纪》中,并未指出大禹生于何地,而是有意阙疑。这又为“大禹不是西羌之人”提供了一个古老的证据。
笔者之前,学术界前辈已分别明确指出峡川地区有古夏人、古越人,笔者所做的工作,仅仅是用“夏、越同源”的思路,将二者统一起来,并予以深化和实证而已。
注释:
①翦伯赞:《先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第149页。
②夏鼐:《中国文明的起源》,文物出版社,1985,第98页。
③张光直:《考古学专题六讲》,文物出版社,1986,第50页。
④袁珂:《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第366—367页。
⑤参考新版《辞源》第1卷,第752页。
⑥《水经注·江水二》已有“江水历峡,东经新崩滩”之载。
⑦布依族《古谢经》,贵州人民出版社,1985,第8页。
⑧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207页。
⑨《布依族简史》贵州人民出版社,1985,第8页。
⑩翦伯赞:《先秦史》,第149页注解3。
(11)以上巴蜀越语地名均见《华阳国志校补图注·蜀志形势总图》。“纳”在壮侗语族语言中指“田”,如贵州的“纳雍”、云南的“西双版纳”。
(12)《华阳国志校补图注》,第103页。
(13)《华阳国志校补图注》,第33页。
(14)《九代》,郝懿行引《淮南子·齐俗训》“夏后氏其乐《夏龠》《九成》”,认为《九代》即《九成》。漫按:《九成》即《九辩》。成有变意,辩亦有变意。《周礼·大司乐》云:“乐有六变、八变、九变。”《礼记·乐记》云:“再成、三成、四成、五成、六成。”《礼记》郑玄注:“每奏武曲,一终为一成。”变亦成也,见《周礼》贾公彦疏。关于《九成》,汉高诱注《淮南子》云:“《九成》,变也。”关于《九辩》,汉王逸《楚辞章句》云:“《九辩”者,楚大夫宋玉之所作也。辩者,变也。”是“成”即“变”之证。
(15)见《中南民族学院学报》,1990年第1期,第76页。
(16)见刘文典撰《淮南鸿烈集解》,中华书局,1989,第77-78页。
(17)贵州省志民族志编委会:《民族志资料汇编》第六集(布依族),第385页。
(18)《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79,缩印,第614页。
(19)星衍辑《尸子》卷上。
(20)张光直《考古学考题六讲》引李惠林说,第39页。
(21)三星堆遗址周围方略6平方公里,是四川境内面积最大的早期蜀文化遗址。所包含的文化遗物的时代从新石器时代晚期到商末周初。其中青铜塑像群包含多类人种。
(22)见《尚书》中的《召诰》、《立政》、《康诰》,参阅翦伯赞《先秦史》,第239页。
(23)《史记·五帝本纪》正义引《竹书纪年》:“舜囚尧于平阳,取之帝位。”《韩非子·说疑》:“舜逼尧,禹逼舜。”
(24)《浙江学刊》,1990年第4期,第96页。
(25)翦伯赞:《先秦史》,第76页。夏鼐:《中国文明的起源》,文物出版社,1985,第98页。
(26)邢公畹:《语言论集》,商务印书馆,1983,第29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