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韩愈的忧谗畏祸心理及对其创作的影响,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祸心论文,对其论文,韩愈论文,忧谗畏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韩愈以直言敢谏闻名。在唐宪宗遣使往凤翔迎佛骨入禁中的狂热中,他竟敢逆龙鳞上《论佛骨表》以死谏,其时韩愈胆大而无畏亦昭昭明矣。故《旧唐书》本传称其“发言真率,无所畏避,操行坚正”。这一评价大体而言是正确的,但这只是主流,并非全部。韩愈除了上述的一面外,也有着人所罕言的忧谗畏祸的一面。本文即探讨其忧谗畏祸心理及对其创作的影响。
一
韩愈究竟有无忧谗畏祸心理?这是问题的关键,拟先论列其具体事实。柳宗元与韩愈在史官问题上的争论。元和六年(811 )韩愈为史馆修撰,时有《答刘秀才论史书》,以“孔子圣人,作《春秋》,辱于鲁卫陈宋齐楚,卒不遇而死;齐太史氏兄弟几尽”等历史上十几位史官因修史得祸为证,提出“夫为史者,不有人祸,则有天刑,岂可不畏惧而轻为之哉!”并表示“不敢率尔为”之,“行且谋引去”。〔1 〕对此柳宗元深不以为然,撰《与韩愈论史官书》辩驳,谓“且退之以为纪录者有刑祸,避不肯就,尤非也。史以名为褒贬,犹且恐惧不敢为;设使退之为御史中丞大夫,其褒贬成败人愈益显,其宜恐惧尤大也”。柳宗元以此深感失望:“今学如退之,好议论如退之,慷慨自谓正直行行焉如退之,犹所云若是,则唐之史述其卒无可托乎?……甚可痛哉!……果卒以为恐惧不敢,则一日可引去,又何以云‘行且谋’也?”〔2 〕这是最早提出韩愈的恐惧心理,表示不满的文献。尽管柳宗元对韩愈不为史的原因可能理解得不够全面,但无可讳言韩愈实有恐惧畏祸的心理存焉。
其实,韩愈的恐惧畏祸心理早在元和六年前已滋生,并逐渐滋长显露。他作于贞元十一年(795 )的《重答张籍书》中说:“昔者圣人之作《春秋》也,既深其文辞矣;然犹不敢公传道之,口授弟子,至于后世,然后其书出焉。其所以虑患之道微也。”他认为《春秋》之所以深其文辞,微言大义,是出于“虑患”之故。出于这一忧患意识,韩愈对于佛道二教表示“岂敢昌言排之哉?……若遂成其书,则见而怒之者必多矣,必且以我为狂为惑;其身之不能恤,书于吾何有?”〔3 〕可见早在韩愈不到30岁时,在修史作文上已具有特别审慎的态度,之所以如此,原因即在于如“昌言”、“公传道之”,则必然被人认为是狂惑,从而加害于身。因此韩愈早年在理智上已清醒地认识到文祸言祸的问题,并在言行上有意以此戒惕自己,其忧谗畏祸心理应该说是显而易见的。行文至此,可能有人会质疑道:既然韩愈早有忧谗畏祸心理,那么他此后为何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先是上疏揭露天旱人饥之现实,后又昌言反佛,冒着生命危险力谏迎佛骨,这岂不矛盾?笔者认为韩愈既有忧谗畏祸的心理意识,当然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其言行。但是人的心理意识并非单一,而是多元甚而是极为矛盾复杂的。人的言行,实际上是受这多种心理意识综合平衡的支配。如果是矛盾的心理,经矛盾的交锋斗争,一时取得主宰地位的一方也就取得了支配的地位。以韩愈而言,他心中也决非仅有这忧谗畏祸心理。他的思想是复杂的,但儒家的思想意识是主导思想。因此,在关系到国家人民命运的重大问题上,韩愈的言行则往往受到儒家治国平天下思想的支配。这就如他在《争臣论》中批评阳城有失谏官之责,提出“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认为“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乂,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矻矻,死而后已”。故“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4 〕加上他那难以改易的刚正直率性格的驱动,也就使他压下了忧谗畏祸心理,从而敢于忠犯人主之怒,勇夺三军之帅,表现出无所畏避的气概。但即使如此,如上所述也不能否认韩愈忧谏畏祸心理的存在,更何况韩愈的这一心理并非存于一时一事,而是伴随着其中年之后的人生道路,不时困扰着这位文坛巨匠。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包括《游箴》、《言箴》、《行箴》、《好恶箴》、《知名箴》的《五箴》一文。其中尤需探究的是《言箴》与《知名箴》。《五箴》可视为韩愈在贞元二十一年(805)38 岁时的人生经验的体会与总结。其中《言箴》表明必须慎言,而《知名箴》则告诫自己切莫矜能伐善,力戒知名,倘若不慎,则“祸亦宜然!”〔5〕因此, 推其作《五箴》之原委,实出于忧谗畏祸之心理。其《择言解》正是这一畏言祸心理的极好注脚:“言起于微,而为用且博,……及其纵而不慎,反为祸矣。火既我灾,有水而可伏其焰,能使不陷于灰烬矣;水既我患,有土而可遏其流,能使不仆于波涛矣;言既我祸,即无以掩其辞,能不罹于过者亦鲜矣:所以知理者又焉得不择其言欤?其为慎而甚于水火!”〔6〕这一强烈的慎言择言意识, 正是基于其畏祸心理而产生的。
如前所述,韩愈的忧谗畏祸心理在贞元二十一年时已如此明显强烈,但他有时却似乎不畏谗言。如在作于元和二年(807 年)《释言》一文中,“愈何惧而慎”〔7〕一语竟反复者三, 似乎两年前慎言慎名等箴言已成多余。其实这只不过是弄文之狡狯而已。其目的也只不过是才高被谤,为文自解罢了,显示的只是面对谗言的无奈。在《答冯宿书》中他已清楚说过:“闻流言不信其行,呜呼,不复有斯人也!”〔8 〕在韩愈堂而皇之的表面文章之下,掩盖不住的是一颗忧谗畏祸的沉重的心。其实文中的这些话才是言中之义:“既以语应客,夜归,私自尤曰:咄!市有虎而曾参杀人,谗者之效也!《诗》曰:‘取彼谗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伤于谗,疾而甚之之辞也。……孔子曰:‘远佞人。’夫佞人不能远,则有时而信之矣。今我恃直而不戒,祸其至哉!”〔9〕谗言三至而慈母惊, 这才是韩愈所深信的。他对现实中不能远佞人的苦恼,将谗人“投畀豺虎”的嫉恶,以及直而惹祸的担忧恐惧,正是透过这段此后又被自我否定的文字迂回婉转地流露出来。这种皮里阳秋的文章更表明作者对谗言的恐惧与无奈,而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我何惧而慎”的表白,明眼人也直能看透其惧而慎的真心。
韩愈时常流露出忧谗畏祸的心理。元和初,韩愈为国子博士,“宰相有爱公文者,将以文学职处公,有争先者,构公语以非之,公恐及难,遂求分司东都”〔10〕。在《答冯宿书》中,时在东都的韩愈回忆在京城时这一受人谗谤之事不免心有余悸,向冯宿吐露了“追思之可为战栗寒心”〔11〕的心曲;元和三年(808), 韩愈任都官员外郎分司东都,在《上郑尚书相公启》中,他向知己郑余庆诉说苦恼云:“愈独判二年,日与宦者为敌,相伺候罪过,恶言詈辞,狼藉公牒,不敢为耻,实虑陷祸。”〔12〕可见韩愈身受谗言之害已如惊弓之鸟,以至于至元和十二年(817)他50岁时, 在《与华州李尚书》中以自己的体验忠告挚友李绛:“愚以为苟虑有所及,宜密以上闻,不宜以疏外自待;接过客俗子,绝口不挂时事,务为崇深,以拒止嫉妒之口……为国自爱,副鄙陋拳拳之心,幸甚幸甚!”〔13〕由此可见,韩愈忧谗畏祸之心何其深重,以致于以此教人以自保。
二
忧谗畏祸心理对韩愈的言行与创作均有影响。先从言行上看其影响。尽管韩愈直率敢言,嫉恶如仇,富有正义感,故也曾以此愤慨阳城身为谏议大夫而不谏,作《争臣论》以讥之。但身遭谗毁之痛后,身为史馆修撰而有“夫为史者,不有人祸,则有天刑”〔14〕之畏惧,以至引起柳宗元的不满与批评。后人林少颖评此事谓“退之讥阳城固善矣,及退之为史官,不敢褒贬,而柳子厚作书以责之。子厚之责退之,亦犹退之之责阳城也。目见泰山,不见眉睫,其是之谓乎!”〔15〕其实讥之以“目见泰山,不见眉睫”并不确切, 盖韩愈责阳城在贞元八年(792),时年方25,刚进士及第,正是初得意而气盛之时,尚未被后来屡遭受的谗毁贬谪所苦,故本性仍存有此真率之举。及至身为史官,则已百遭谗毁,正悚悚惕惕,忧谗避祸尚恐不及,已是改换旧心肠时。倘若此时再有阳城不谏之事,想必他也会体察而宽容的。 韩愈于元和十年(815)所撰进的《顺宗实录》即对阳城多有理解与褒扬之记载,特记下其犯颜敢谏之诸事。而对其早先之不谏事毫无一辞相责。对于陆贽遭谗罢相后“固畏惧,至为(太子)宾客,拒门不纳交亲士友”、“居忠州十余年,常闭门不出入,人无识面者。避谤不著书”〔16〕之畏惧韬晦之举也特地表而出之,以示理解与同情。实际上,他记载陆贽之避谤,正是惺惺惜惺惺,是出自深刻自身体验的深情理解,他自己又何尝不避谤而见之于言行呢?早在贞元二十一年(805)秋, 韩愈由贬地阳山赴江陵,途中赋《岳阳楼别窦司直》诗即谓“念昔始读书,志欲干霸王,屠龙破千金,为艺亦云亢”。可谓心雄万夫,壮志凌云。然而由于贞元末“触事得谗谤”而遭致贬逐,此时得生还时,他不禁惊惧于“颠沈在须臾,忠鲠谁复谅”的现实,而发誓“克己自惩创。庶从今日后,粗识得与丧,事多改前好,趣有获新尚。誓耕十亩田,不取万乘相。”〔17〕可谓为谗祸所惧而欲改弦更张,凌云的壮志消失殆尽。而作于此后元和五年(810)的《东都遇春》诗亦有悔于自己“少年气真狂”, 而至“心肠一变化”的诗句。他所希冀的是“得闲无所作,贵欲辞视听。深居疑避仇,默卧如当暝”;所庆幸的是“幸蒙东都官,获离机与阱”。〔18〕此时他多么像罢相后的陆贽,以远离是非之地,深居简出以避仇避谤。他对贞元二十一年所立下的《五箴》有了更痛切的体味,以至于极为深刻而形象地写下了“士生为名累,有似鱼中钩”〔19〕的人生反省诗句,并在《答冯宿书》中对于自己在长安时无过而遭谤的经历也过为深自反省云:“然仆退而思之,虽无以获罪于人,亦有以获罪于人者。仆在京城一年,不一至贵人之门,人之所趋,仆之所傲;与己合者则从之游,不合者虽造吾庐未尝与之座:此岂徒足致谤而已,不戮于人则幸也!追思之可为战栗寒心。”〔20〕这一反省真是令人“战栗寒心”!正直不阿反成招谤之由,特立独行却要改为阿从世好,否则就要获罪于人。颠倒与扭曲的世道使操行坚正的韩愈也不免被扭曲于一时,也只得引咎自责,调整自己的行为以期从俗避谤。故他自言“至此已来,克己自下,虽不肖人至,未尝敢以貌慢之;况时所尚者邪?……君子不为小人之恟恟而易其行,仆何能尔?委曲从顺,向风承意,汲汲恐不得合,犹且不免云云,命也!”〔21〕行文至此,不免为韩愈而悲哀。被苏轼誉为“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的一代文坛巨子,竟“能驯鳄鱼之暴,而不能弭皇甫镈、李逢吉之谤”〔22〕,以致于在谗言交织中不得不低下刚强的头颅,在忧谗畏祸心理的压迫下也只好时而随波逐流以求得生存的空间!
再从创作上看其影响。忧谗畏祸的心理不仅直接影响到韩愈的言行,而且在诗文创作上也有明显的表现与影响。所可论者不少,为省篇幅,仅举其荦荦大者。首先,出于忧谗畏祸的心理,他时而采取解嘲或竟用以文为戏的笔法委婉地渲泄发牢骚与不满。韩愈的《进学解》文体上是效法扬雄《解嘲》、《解难》之作,而推原韩愈作此文之用意乃在发泄其一肚皮不合时宜之牢骚,也即如此文其弟子不服而反唇相讥的“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踬后,动辄得咎,暂为御史,遂窜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见治。命与仇谋,取败几时!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竟死何裨!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23〕这才是韩愈之本心。但他却将这一满腹的牢骚特意出于学生之口而加以开导反驳,欲扬而反抑,使文章波谲云诡,曲折委婉。究其采用此法之原因,虽不无出于借此以解嘲,但用笔如此之狡狯,恐与其遭谗被贬后忧谗畏祸之心理不无关系。故《新唐书》本传谓其“既才高数黜,官又下迁,乃作《进学解》以自谕”〔24〕。类似此笔法者尚有《送穷文》。韩愈以屡穷不遭时,而托言此乃穷鬼为祟所致,故“窃具船与车,备载糗”以送穷鬼离去。穷鬼有五,即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实乃包括韩愈人生诸主要方面。其中如交穷为“磨肌忧骨,吐出心肝;企足以待,置我仇冤。”也即是说自己真诚待人,而反遭谗谤陷害。以此韩愈尽管有五善,但反成招致五穷的恶鬼。“凡此五鬼,为吾五患;饥我寒我,兴讹造讪。”故韩愈誓欲驱逐之。但经“五鬼相与张眼吐舌,跳踉偃仆,抵掌顿脚,失笑相顾”而加以申辩劝说后,韩愈不禁理屈词穷,“垂头丧气,上手称谢,烧车与船,延之上座。”〔25〕文章既有自我解嘲之意,又颇有以文为戏的味道,嬉怒戏谑。一本正经地宣传儒家道统的卫道士,竟有如此荒诞嬉戏之笔,真令人匪夷所思,只能以为形势所激,有所忧惧,故出此游戏笔墨以发泄穷愁困顿之牢骚为解。其以文为戏而为人所责难的《毛颖传》,其实也是一篇满怀不平之意而变换手法婉转抒发忠而见弃、力未尽而恩已绝牢骚的奇文。故毛颖回答皇上“中易君,老而秃,不任吾用”之语云:“臣所谓尽心者。”文末又特意点明意旨云:“秦之灭诸侯,颖与有功,赏不酬劳,以老见疏,秦真少恩哉!”〔26〕又如《读东方朔杂事》也是诚如陈沆所笺乃“特故幻词以掩其讥刺之迹耳,……况此乃全取小说,游戏成文,盖毛颖传之流。”〔27〕总之,上述诗文皆以文为戏的笔墨婉转曲折表达之,其成因尽管不全出于借此有利于避祸远谤的考虑,但其与忧谗畏祸之心理恐怕是不无关系的。
其次,韩愈的忧谗畏祸心理使他在涉及讥刺的诗歌中往往采用托物以讽、比兴寓意的手法。韩愈在诗风上值得注意的是其发愤讥刺类诗歌在表现手法上的变化。贞元中期前后,即韩愈年30上下之前,他在人生道路上尚未惨遭谗毁贬谪,故仍基本保持青年时代的“壮气起胸中,作书献云阙”〔28〕的梗直真率气概,故此阶段的发愤讥刺之作多乃率尔漫写,不太见委曲经营之迹。如作于贞元十一年(805 )的《马厌谷》云:“马厌谷兮,士不厌糠籺。土被文绣兮,士无短褐。彼其得志兮不我虞,一朝失志兮其何如?已焉哉,嗟嗟乎鄙夫!”〔29〕程学恂评此诗谓“集中如此等诗,皆直气径达,无半点掩饰。”〔30〕而讥刺道教的《谢自然诗》作于贞元十年(794),亦多严词直斥之语, 如谓“幽明纷杂乱,人鬼更相残。秦皇虽笃好,汉武洪其源;自从二主来,此祸竟连连。木石生怪变,狐狸骋妖患。”〔31〕顾嗣立评此诗云:“此篇全以议论作诗,词严义正,明目张胆,《原道》、《佛骨表》之亚也。”程学恂亦称“叙论直致,乃有韵之文也”。〔32〕其他早年诗作《出门》、《汴州乱二首》、《赠张徐州莫辞酒》、《龊龊》等诗虽有意讥讽,但亦气厚辞严,质直率易,不暇掩饰。至贞元末期,尤其是经阳山之贬,以及元和初期在朝中遭人飞语谗谤后,韩愈已领受了人言可畏,被谗受谤的令人心寒的苦楚,故而变易心肠,颇改前规,在言行上也自我戒惕,颇为谨小慎微起来。先是立《五箴》以自警,后又闭门谢客。他于《剥啄行》中说明其中原委云:“我不厌客,困于语言。欲不出纳,以堙其源。”〔33〕这一忧谗畏祸的心理变化,使他此后即使有抒愤讥讽之作,也难于见到如以前的直率质直之作,而多是深其文辞,深微屈曲地托物以讽,比兴寓意,或以诞事诞语结构诗篇。
托物以讽,比兴寓意的例子在韩愈诗歌中可谓比比皆是。如作于贞元十五年(799)的《鸣雁》,诗中写鸣雁“去寒就暖识所依, 天长地阔栖息稀。风霜酸苦稻粱微,毛羽摧落身不肥。徘徊反顾群侣违,哀鸣欲下洲渚非。”〔34〕此诗采用比兴体,如廖莹中所说“公盖托雁以自喻也”〔35〕。如果说韩愈此时所受的谗毁尚轻,即有意咏《鸣雁》诗以托物见志的话,那么在贞元末元和初之后,此类诗即多起来,并且写得更隐微屈曲。如作了贞元二十一年(805)的《射训狐》即是如此。 此诗乃托训狐以讥讽,所讥刺者乃如方世举注所言“狐比(王)伾、(王叔)文。‘聚鬼征妖’,言其朋党相扇,炰烋中国也”〔36〕。应该说此诗比《鸣雁》诗在感情上更为充沛激愤,其嫉恨之情,斥责之辞更是怒不可遏、义愤填膺,本该写得更为无所畏忌,直言指斥,然而却写得更委曲隐蔽。倘若不明了贞元末二王之事以及诗人对他们的态度,则人们恐怕难以明其所指而误解诗意。他用这种托物以讽的比兴手法所写成的诗作颇多。如《题木居士二首》、《杂诗四首》、《病鸱》、《南山有高树》、《猛虎行》等诗亦均如此。
韩愈由于存有忧谗畏祸心理,为了避免诗意过显而惹祸,在涉及讥讽的诗中也总喜欢以诞事诞语结构诗篇。其《古意》云:“太华峰头玉井莲,开花十丈藕如船,冷比雪霜甘比蜜,一片入口沈疴痊。我欲求之不惮远,青壁无路难夤缘。安得长梯上摘实,下种七泽根株连。”〔37〕韩醇谓“诗意有兴寄,其曰古意,旨深远矣。”〔38〕王元启认为此诗具有“假事讽时微旨”、“盖欲人君膏泽下流之意,疑是贞元十九年为天旱人饥而作”。〔39〕朱彝尊则指出此篇“总只以诞事诞语结构”〔40〕。这种诞事诞语结构诗篇的手法也是韩愈讥讽之作所常见的。比如《记梦》诗乃属托讽之作,然而诗中却借“夜梦神官与我言”〔41〕而结构诗篇。以此诞事诞语以寄托讥讽之意。此诗如此“悠谬其辞,亦忧谗畏讥之心耳”〔42〕。方世举此评可谓深中肯綮之论。又如《读东方朔杂事》诗尽管对其所指有不同理解,但显然是指事托物有所讽之作,如陈沆即以为是“为宪宗用中官吐突承璀而作也”,但诗却假《汉武帝内传》中记载的西王母与东方朔之虚幻故事以“幻词以掩其讥刺之迹”〔43〕。故程学恂即看出此诗诞事诞语结构的特点,谓诗中“前云入雷室弄雷车,后云乘云飞去,仍是就本事衍叙以迷离之耳。不必句句黏煞”〔44〕。其他如《南山有高树行赠李宗闵》诗所叙的凤凰、黄鹄、众鸟、何山鸟、挟丸子等情事亦乃虚幻之事,实际上也是韩愈所惯用的游戏之笔,不必视以为真。诗人只不过以此诞事诞语结构成篇,用以指事托讽而已,故免不了荒唐言、奇诞语。与此类似的作品也不仅存在于诗歌,同样地表现于其文章中,如前所提到的《送穷文》、《毛颖传》即是。
最后我想指出的是在上述创作特点作用下,韩愈部分诗歌的惝恍迷离,甚至晦奥莫测也是与他的忧谗畏祸心理的影响有关,甚至是直接有意造成的。上述例举的不少诗歌均程度不同地存在着意旨难以确指确解,甚至难以揣摩的情况。历代诗评诗注家对这些有意托物比兴、悠谬其辞,内铄其意,甚至荒诞不经的诗歌用尽心力,搜索史事陈迹以阐释解读,有的尚可大致得其仿佛,而有的却以其过为惝恍晦奥而难测高深,只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如瞎子摸象,仅凭所摸到者想象揣测其象而已。再如《南山有高树行赠李宗闵》,韩醇以为“据诗意,凤凰谓裴度,挟丸子谓李德裕、李绅、元稹也”〔45〕,并据《李宗闵传》以解说。而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蔡宽夫《诗话》则以为“退之与李宗闵俱裴晋公征西时幕客也。退之作《南山有高木》及《猛虎行》赠宗闵,皆略尽其终身所为”〔46〕。而方世举则不同意前说,讥其“此疑鬼疑神之逆诈亿不信者,甚可笑也。韩醇说诗,不知理会通章文气,而以凤凰为指裴,未知黄鹄又作何解?”〔47〕程学恂又认为“公既与宗闵同为裴度幕官,则以凤皇比度,而黄鹄众鸟挟丸子皆同幕之人,亦未可知。意当时或有相倾轧之事,而其事其人,今皆不可考矣。……然方(世举)注言为宗闵贬剑州时作,亦未为得也。盖以黄鹄谓段文昌,则纠钱徽并及宗闵者,即文昌也。而挟丸子又指谁耶?……种种不合,正是臆度附会,以乌有先生而笑子虚,相距几何哉?”〔48〕可谓众说纷纭,聚讼不已。韩愈不少类此之扑朔迷离的晦昧深奥诗作,其成因即是诗人有意以比兴寄托、诞事诞语、游戏虚幻笔墨成文而造成的。出于忧谗畏祸心理而又不吐不快,诗人故意深奥其辞,迷离其意,本有心隐去本事,或偶露鳞爪,以让人似懂非懂,难以揣摩。这种神龙见首不见尾似的迷离晦奥篇章,正是韩愈忧谗畏祸心理下的产物,是韩愈在那种险恶环境中为文的聪明狡狯之处,也是诗人为文时无奈的悲哀。
注释:
〔1〕〔3〕〔4〕〔5〕〔6〕〔7〕〔8〕〔9〕〔11〕〔12〕〔13〕〔14〕〔15〕〔16〕〔20〕〔21〕〔22〕〔23〕〔25〕〔26〕马其昶校注:《韩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667、135 、110~113、58、679、70、192、70、192、149、228、667、113、714、192、192、759、46、570~572、569页。
〔2 〕柳宗元:《与韩愈论史官书》, 《柳宗元集》, 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808~809页。
〔10〕李翱:《李翱集》卷11《故正义大夫行尚书吏部侍郎上柱国赐紫金鱼袋赠礼部尚书韩公行状》,甘肃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83页。
〔17〕〔18〕〔19〕〔28〕〔29〕〔30〕〔31〕〔32〕〔33〕〔34〕〔35〕〔36〕〔37〕〔38〕〔39〕〔40〕〔41〕〔42〕〔43〕〔44〕〔45〕〔46〕〔47〕〔48〕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317、723、887、98、38、40、28、34~35、 662 、108、109、251、174、177、175、177、652、653、906、911、1210 、1211、1211、1212页。
〔24〕欧阳修:《新唐书·韩愈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256页。
〔27〕陈沆:《诗比兴笺》卷4,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13~2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