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我”的表象:解析贝克特《徒劳无益》中的写实主义,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徒劳无益论文,写实主义论文,表象论文,世界论文,贝克特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世界是我的表象”:这一真理适用于每一个活生生的有感觉的存在,但是只有人能将它纳入自省的、抽象的意识。……因此整个世界对于主体而言,只是客体,是感知者的感觉,简言之,就是表象。
——叔本华①
在当代世界文坛,塞缪尔·贝克特无疑被视为先锋派和反传统的权威,因此,半个多世纪以来,西方学者对贝克特的研究大都聚焦于其抽象的实验小说和荒诞派戏剧。近年来,又有学者将贝克特研究引入了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之争。然而,人们似乎忽略了另一个事实,即贝克特首先应该是现实主义作家。虽然他总是被贴上实验派、反传统作家的标签,但是他的文学创作并非从一开始就是反传统的,而是经历了一个由比较传统的现实主义作品到极端的反传统的实验性文本的发展演变过程。贝克特早期创作的短篇小说集《徒劳无益》(More Pricks than Kicks)和小说《平庸女人的梦》(Dream of Fair to Middling Women)等都是现实主义的作品,而这些经常被文学评论界忽视的作品,其实在贝克特的写作生涯中也都占有重要的位置,它们同贝克特后来的实验小说和戏剧作品一样,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和认识价值。如艾恩·奥布赖恩所说,贝克特的第一部小说“追溯到贝克特早期的创作思想渊源,并且预示了他后来的诗学、小说和戏剧创作发展趋向。”②因此,若想全面地了解和研究贝克特这位大作家,还得从他的早期作品入手。
一、“贝克特式写实主义”
相对于贝克特后来创作的极其晦涩、怪诞、抽象的实验性文本而言,他早期的作品,如《徒劳无益》和《平庸女人的梦》,甚至《莫菲》,都可以说是相当传统的小说,因为它们大都采取了明晰的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展示了一个具体的、真实可信的小说世界。《徒劳无益》(1934)是贝克特正式出版的第一部作品,它由贝克特写于1931至1933年间的十个故事片段组成。这部作品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贝克特童年的经历和对家乡的记忆,它真实描述了他所熟悉的人和地方,以及他身边发生过的事情。若探讨这部作品就不能不提到贝克特的第一部小说《平庸女人的梦》(以下简称《梦》,该书是作者1932年于法国巴黎完成,但一直未能出版,③它主要记述了贝克特青年时代的爱情经历)。因为这两部作品几乎是同时创作的,它们可以被视为两个相互重合的文本。《徒劳无益》中包含着《梦》中的一些主要故事片段,并且所有故事的主人公都叫贝拉克(取自于但丁《神曲》“炼狱篇”的主人公名字),因此,它们是关于同一个人的故事,即一个思想单纯、性格孤傲、与外部世界格格不入的青年学生的故事。据此,作品也可被看作模仿英雄史诗性的(mock-heroic)作品,因为主人公的形象“既是对但丁式主人公贝拉克的戏仿,也是对作者本人的自嘲。”④但是,笔者更愿意将《徒劳无益》看作自传性或半自传性的写实作品,因为它不仅真实记录了主人公的生活经历,而且也呈现了他的精神活动以及他对外部世界的观察和感知。
应当指出,《徒劳无益》虽然在叙事方法上、对环境和外部世界的描写和真实记录个体经验方面都表现出现实主义的特征,但是它并没有完全延续现实主义的传统(本文权且将其称为“贝克特式写实主义”[Beckettian realism]),因为它的故事情节并没有像传统的自传体或“成长小说”那样线性发展,也没有按时间顺序叙述主人公的生活经历(而是将一个个故事片段随意组合或并联起来),因而也不能像传统小说那样展示连贯完整的社会生活画面;但是我们却能从中看到对主人公生活经历的碎片式的呈现,和对外部世界及主人公内心世界的散漫的自然主义描述。因此,有学者将“贝克特式写实”称作“碎片式现实主义”(fragmentary realism),⑤也不无道理。但笔者更认同劳伦斯·哈维对贝克特的早期创作所做的评价,即“贝克特并没有沿着理想主义者的道路,试图从混沌中创造秩序,而是选择了现实主义的道路。与他之前的其他现代作家一样,他选择了在艺术中为现实创造一面镜子。”⑥的确,贝克特的创作遵循了亚里士多德的“摹仿”理论,“选择在艺术中给现实创造一面镜子”;但他又不像传统小说家那样循规蹈矩,因为他拒绝“从混沌中创造秩序”。
其实,贝克特的写实作品同传统的现实主义作品一样,也是以追求“真实”为最高目标,他只是不赞同传统小说追求的所谓“真实性”或“逼真性”。在第一部小说《梦》中,贝克特就(通过主人公)对传统作家(如巴尔扎克、简·奥斯丁等)进行了如下讽刺和批判:
……他们的作品写的是处于生活的余波中的人物变迁,或者变迁的缺失,仿佛这就是故事的全部。然而,事实上这只是故事的微不足道之处……读巴尔扎克会令人感觉进入了一个被麻醉过的世界。他是创作素材的绝对主人,他可以在创作中随心所欲,可以预见甚至推算出最细微的变化,可以在第一段还没写完,就知道小说的结尾,因为他将他创造的所有人物都变成上了发条的甘蓝,需要他们停止时,他们就会停下,想让他们以什么样的速度朝什么方向走都可以……为什么是人间喜剧?⑦
这段文字不仅传达了贝克特对传统现实主义作家的不满(虽然有些偏激),也表明了他自己的美学立场。贝克特主张作家应该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去呈现本色的世界和真实的生活,而不应该像传统作家那样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虚构一个“仿真”的世界(贝克特将其称为“麻木迟钝的世界”[chloroformed world]),甚至像操纵发条玩具一样去操纵他笔下的人物。其实,真实的生活并不像传统小说表现的那么合乎逻辑,那么井然有序,而是由一些平淡琐事和生活碎片拼接成的 (甚至是带有瑕疵的不规则的)动态的情景,贝克特写实主义不仅向我们呈现这样的生活情境,更主要的是,还通过一些平凡的生活琐事揭示生活的本质。譬如,在《徒劳无益》的第一个故事《但丁和龙虾》中,贝克特就将三个简单的没有必然联系的情景“午饭”、“龙虾”、“意大利语课”组合起来,生动展示了主人公一天的生活,并夸张地将它们看作主人公所面临的“三大任务”。其实,这三件不相干的事物揭示的就是生活的全部内容和存在的本质(它们包括生理需求,更高的奢望和精神追求),也是对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超我”学说的精彩演示。但贝克特却用一种简约清晰的现实主义的笔触将这看似简单但实际上富于深刻寓意的“三个情景”呈现出来,并且在酷似严肃认真的叙述中透露出一丝不动声色的滑稽和幽默,这正是贝克特写实风格的独到之处。
贝克特写实主义在追求真实性上有两个突出的特点:第一,依据真人真事创造的“实际的现实”(factual reality);⑧第二(也是最重要的),建立在“内省”、“感知”、“观察”之上的个体经验的真实,笔者将其称为“经验的现实”(empirical reality)。
首先,用真实的人物和地点营造真实的艺术世界是贝克特写实主义的显著标记,如詹姆斯·诺尔森在《被罚成名:贝克特传记》(以下简称《传记》)中指出,他第一部作品的“叙述者仍然非常关注外部的真实,即人物和地点的真实。”⑨《徒劳无益》中的人物大都来自真实的生活,几乎每个人物都有对应的生活原型。如《但丁与龙虾》中的意大利语老师Signorina Adriana Ottelenghi就是以贝克特学生时代的私人教师Bianca Esposito作为原形,⑩是她首先让贝克特接触到但丁的《神曲》,从而激发了他对但丁的热爱。故事中与主人公有过恋爱关系的三位女性角色,也是以对贝克特感情生活产生过重要影响的几位女性为生活原型:如《雨夜》中的Alba就是对贝克特的第一个恋人伊丝娜·麦卡锡的模仿,她是贝克特在都柏林三一学院的同学,也是他一生中最崇拜并真心爱过的女人。据诺尔森的《传记》,伊丝娜聪慧、漂亮、前卫,喜欢社交,并经常被邀去参加贝克特也应邀出席的晚会,而这些晚会又为贝克特在《雨夜》中所讽刺的卡斯·弗里克家的聚会提供了生动的素材;(11)故事《外出》中的女主人公Lucy其实是以乔伊斯的女儿Lucia为原形,她曾热恋着年轻的贝克特,但贝克特却一直将她视为朋友;而故事《斯麦拉狄娜的情书》展示的则是贝克特的表妹Peggy Sinclair写给他的情书,因此该作品出版时,贝克特同Peggy父母的关系变得很紧张。(12)除了人物的真实外,《徒劳无益》还完全采用了真实的地名,譬如:经常出现的都柏林郊外的狼山、蓝贝岛、堡垂恩疯人院,还有贝克特家的宅邸所在地库尔德里纳(Cooldrinagh)、豹城赛马场(Leopardstown race course)等等;此外,还有都柏林城内的珀斯街,公爵街,库壁贫民区,红灯区,利菲河,消防站,牙科医院,以及肯尼迪酒馆和穆尼酒吧等等,即使现在也能在都柏林地图上找到这些地点的准确位置。艾恩·奥布赖恩在《贝克特的故乡》一书中对这些地点和地名进行了详细考证和介绍并配有生动的插图,对贝克特早期作品的缘起也做了说明。(13)总之,真实的人物和真实的地名在作品中反复出现给读者一种社会生活和地理上的真实感,同时也暗示了年轻的贝克特深受他所成长的环境的影响以及他对自己的祖国和家乡的怀念。
第二,追求个体经验的真实是贝克特写实主义的主旨。在这一点上,或许贝克特写实主义与传统的(18世纪)现实主义不谋而合。伊恩·瓦特将现实主义小说的起源追溯到现代哲学的开始,即笛卡尔的哲学(即“哲学现实主义”)。(14)笛卡尔的理性哲学首次把追求真理看作是完全个人的事情,认为个人通过知觉(感知)可以发现真理,认识客观世界。据此,瓦特认为小说的总体目标是追求“个人经验的真实”。他指出,“笛福的小说情节完全服从于自传体回忆录的模式,这种主张个人经验在小说中的首要性,如同在哲学中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的首要性一样富于挑战性。”(15)贝克特的写实作品更是同笛卡尔有着特别的渊源关系,因为他的创作灵感主要来自于笛卡尔哲学(他从青年时代就钟爱笛卡尔哲学并对其进行过专门研究),他的作品大都建立在笛卡尔的二元论和内省之上。但是与传统小说不同的是,贝克特写实主义试图捕捉个体在生活中的某个瞬间的真实体验,更像是伍尔夫所强调的“瞬间的感受”(moments of being),(16)即在日常生活中的某个时刻突然领悟到事物的本质,并且更加凸显通过“自省”、“沉思”和“感知”获得的个体经验,因为贝克特同笛卡尔一样认为真知来自于内省。《徒劳无益》的第一个故事开篇就向我们生动展现了一个少年“思想者”的形象:主人公在读但丁的《神曲》,并深深地陷入沉思中,(尽管这形象略显滑稽,仿佛是对笛卡尔“内省”的戏仿)。
其实,《徒劳无益》主要聚焦于主人公的思维活动,而他的思维活动又准确而细致地呈现了他对生活和世界的感知、体验和领悟,在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20世纪20年代爱尔兰的社会现实。因此,在叙事视角上,尽管贝克特写实作品都采用了19世纪小说的第三人称全知叙事视角,但叙述者的眼界并不象传统的全知全能叙述者那样一览无余,它只局限于主人公生活的空间,并仅仅展示主人公的所见所闻的,其实这更像是亨利·詹姆斯式的“限知视角”(the limited point of view)或“自由间接叙事方式”。(17)因此,贝克特写实主义所展示的并不是传统现实主义所试图描绘的普遍认同的客观世界(更何况主人公是带着讥讽、自嘲和怀疑的意味去玩味、关注现实的),而是主人公主观世界的呈现,亦即贝克特所主张的乔伊斯式的“自我延伸”(self-extension)的小说世界,(18)而主人公贝拉克在很大程度上又是青年贝克特的真实写照,因此,《徒劳无益》所呈现的世界也是作者的“另一个自我”(alter-ego)的外延。
但是,应当特别指出的是,贝克特写实主义所展示的并不像现代主义小说所表现的纯主观的或内心的世界,而是自我世界和现象世界相叠合的表象世界,它更接近于叔本华式的世界图景(贝克特对叔本华哲学的自觉接受在他的诗歌、文学评论以及实验小说中都有充分的体现)。叔本华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开宗明义地指出,“世界是我的表象”,(19)也就是说:世界对于每个人来说只是作为表象而存在。表象世界并不等同于纯现象的世界,而是通过我们的感性、知性和理性所能观察和把握的世界。惟有被主体感知和认识的世界才是表象的世界;它是主体与客体相互作用的产物。据此,叔本华认为,主体与客体统一于表象之中,不可分离。(20)《徒劳无益》所呈现的就是主人公贝拉克通过内省所感知和把握的世界,如叙述者所说,贝拉克最大的愿望就是“玩味世界”(relish the world),(21)而主人公所玩味和体验的世界自然就是他的表象,是他自我意志的外化。那么这是怎样的一个表象世界呢?
二、自然与心灵相互印证的表象世界
《徒劳无益》对自然景物的描述并不是作为整个故事的背景,而是作为一面镜子,它折射的是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因而也展现了一个自然与心灵相互印证的表象世界。其实自然或外部世界只是一个客观存在,它本身并无特别之处,关键是人能否从自然中发现其美好和独特之处,并赋予自然以意义和本质。主人公贝拉克对自然有着独特的感悟,因而自然对他也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譬如,故事《芬戈》就表现了贝拉克与他的女友截然不同的自然观:贝拉克同女友维妮到都柏林北郊的芬戈去游玩,当他们登上狼山顶端共同观赏芬戈的景致时,贝拉克眼前呈现的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因为他(其实也是作者本人)过去常来这山上俯瞰芬戈的景色。他说,“越看它越像一个僻静之地,越像一个圣所,一个不需要盛装出席,只需穿着便服,抽着雪茄自由漫步的地方。这里是可以默默忍受痛苦之地,……”(p.27)然而,维妮却不以为然,她说,“这里一切都是梦,除了三亩土地和一些母牛我什么也看不见。”(p.27)不难看出,深深吸引贝拉克的并不是芬戈外在的自然景色,而是它内在固有的本质;而维妮却只关注它外在的显而易见的东西。贝拉克俨然以大自然之子的姿态欣赏和感受自然;而维妮却以一个临时造访者或过客的身份观看自然。或许对于其他的参观者来说,芬戈风景并无特别之处,但是在贝拉克眼中,它却是神奇、美妙的。首先,在他看来,自然(芬戈)是神圣的精神乐园,也是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组成部分,芬戈美丽的自然风景属于他的内心世界,如叙述者说“他会将它锁在自己的头脑中”,(p.27)他的心也永远属于芬戈。第二,贝拉克将自然视为母亲、生命的本源,因此他渴望回归自然,就如同他渴望“回到胎膜里,永远躺在黑暗中”,(p.31)这也暗示了他对大自然母亲的依恋。可见,自然唤起了他头脑中最深层的潜意识和本真的自我。
然而,令贝拉克更加神往的是远处“高大的红色建筑”,(p.28)贝拉克对女友说:“那是堡垂恩精神病院”,“我的心就在那儿”;(p.26)而维妮却说(它)“看起来像个面包工厂”,“我认识那儿的一个医生。”(p.26)他们的对话暗示了他们不同的心理趋向。维尼所联想到的只是外部的更具体的事物,如朋友、面包工厂等,而贝拉克则关注心灵的归属。贝拉克将精神病院视为宁静的心灵家园,因为那里的生活更加本真,也更接近自然。其实精神病院的意象也多次出现在贝克特后来的作品中(如《莫菲》、《瓦特》、《莫洛伊》、《马洛纳之死》等等),并且贝克特笔下主人公大都对精神病院情有独钟。如:《莫菲》的主人公将他所工作的莫德林精神病院视为精神家园,他甚至认为那里的病人“并非被驱逐出了利益系统,而是逃离了(大世界的)巨大的惨败”。(22)通过这些人物,贝克特向我们传达了他自己对纷繁复杂的物质世界的厌倦和对宁静的精神家园的向往。
对于贝拉克,大自然就是远离城市喧嚣的精神避难所,他渴望与自然融为一体。因此,在故事《爱与忘河》中,贝拉克和另一位女朋友茹贝一起去山上实施他们谋划好的自杀,以便逃脱浮躁的城市生活,永远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安息。但是当他们到达山顶时,却不禁被眼前的自然美景打动了,而与这美景形成反差的是北部的城市和平原,在贝拉克眼中它们如同粪土一样肮脏。尤其耐人寻味的是主人公在看到落叶松时流露出的一丝伤感和怀旧。后来,落叶松的意象还出现在故事《外出》中,进一步揭示了主人公(也是作者)对童年和对故土的眷恋。落叶松的意象不仅代表自然生物,也象征贝克特自己的美好纯真的童年生活。贝克特出生在都柏林郊外的库尔德里纳(Cooldrinagh),在那里度过了舒适的童年。他家的房子坐落在一个宽阔的庭院,四周由各种高大的树木环绕,其中落叶松是贝克特的最爱,如艾恩·奥布赖恩在《贝克特的故乡》中所说,“库尔德里纳的一片落叶松林对贝克特而言犹如小玛德琳点心对普鲁斯特一样珍贵。”(23)贝克特小时候也很爱爬树,喜欢从大树顶上俯冲而下。在小说《梦》的第一部分也有类似的描述:“看,贝拉克,一个胖孩子蹬着脚踏车,越蹬越快,咧着嘴,张大鼻孔,跟在芬德拉特的篷车后面,碾过一片毛绒般松软的山楂林,……更有甚者,几年以后他很吃惊地发现自己竟在乡下爬树,在镇上的体育馆滑绳。”(24)这显然是贝克特童年经历的再现。落叶松的美好意境甚至使贝拉克渴望自杀以便和自然永远融为一体,然而,精心安排的自杀最后却在宁静的田风光中变成了两个年轻人的婚礼。
《徒劳无益》中的故事所描绘的并非是静态的自然风景,而是主人公的行为和情感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动态场景,它极具隐喻性,并且更易于揭示主人公细微的心理变化和瞬间感受。譬如,故事《外出》的开篇第一段就向我们展现了一幅人物和自然风景融为一体的蒙太奇式的动感画面。然而,在这看似宁静和谐的田园风景中却暗含贝拉克的复杂情感:首先暗示了他对过去生活的怀念(“他为那些逝去的马儿们感到惋惜”),同时也使人感觉到某种缺失(如“再也看不到马儿了”,“只是没有了布谷鸟”等)。更主要的是,本段开始就使用了“宿命的”(fateful)一词,为整个故事奠定了一种神秘而阴郁的基调,而那些看似和谐宜人的景色如“百灵鸟在歌唱”,“太阳在照耀”,“一切都井然有序”等等又为这种阴郁氛围增添了某种张力。所有这一切似乎都预示了悲剧即将发生,即贝拉克的未婚妻露西不幸遭遇车祸。因而,在故事的结尾我们读到了与开头相呼应的一段文字:
就在此刻他听到这个季节的第一只秧鸡扑腾着飞走了,他心情沉痛,因为他还没有听到布谷鸟的叫声,……他不由得觉察到一定是出事了,他没有看到长着光滑羽毛的布谷鸟的幸福欢唱,却听到了罕见的秧鸡的垂死哀鸣。(p.119)
通过这段文字我们可以感受到贝拉克在见到女友前的焦虑、紧张不安的心绪。之后,他不得不去面对女友被车撞成残疾这一严酷的现实。这种带有隐喻性的自然主义描述不仅凸显了主人公的细微心理波动,也为爱情故事增加了戏剧性和浪漫的元素。
总之,《徒劳无益》所描摹的大自然是主人公身临其境真切体验的自然,因此,故事向我们展现的与其说是自然风景,莫如说是主人公在自然中所进入的某种精神境界。贝克特在作品中并没有刻意地“描写”,而是直接(通过主人公感官)呈现自然和外部世界,使自然风景与主人公的内心世界相互印证,从而揭示了人与自然的默契关系,达到了外部写实与心灵真实的和谐统一。
三、孤独的个体与冷漠的现代都市互融与互动的表象世界
《徒劳无益》向我们展示的另一个世界就是与宁静和谐的大自然形成鲜明对照的喧哗、浮躁的都柏林市。在贝拉克看来,都柏林就是一个冷漠的纷繁无序的现象世界,但那又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脱离的物质世界。贝拉克不仅带着自省、自嘲和怀疑的意味去“玩味”这个世界,而且全身心地投入其中,用生命去感知这个世界。贝拉克通过感知认识了这个世界(即他的个体经验所接触的世界),而这世界也塑造了他的自我。因此,这个世界是他的表象,这表象世界是在自我世界与现象世界、主体与客体的互融与互动的过程中实现的。
如果说贝拉克在大自然中可以怡然自得、我行我素,那么,在都市生活中他却总是显得焦虑不安、不合时宜。贝拉克最大的愿望就是“玩味世界”,然而通过玩味世界,他首先意识到个体与现代社会的矛盾与冲突,自我在世界中永远是孤独的个体。其实,这正是贝克特当时的心境。前面提到贝克特的作品都建立在笛卡尔的二元论之上,贝拉克可以说是贝克特笔下第一个深受笛卡尔身心二元对立问题困扰的主人公,而困扰他的难题即是:如何才能融入复杂的社会生活并在其中保持身心俱静的和谐状态。
第一个故事《但丁和龙虾》就生动地表现了贝拉克如何在精神世界与大的物质世界间周旋并努力调和身心的二元对立关系。故事开始时,贝拉克在读但丁《神曲》中“天堂篇”的开头章节,此时他的头脑陷入了沉思:“他正在思考那令人费解的一段,就在这时他听到正午的钟声响起,于是立刻结束了思考……”(p.90)可见,无论他怎样深陷沉思之中,最终他还得回到现实中来。现实也让他意识到沉思或精神追求并不能解决生存的根本问题,于是他想起:“他面临三大任务,首先是午饭,然后是龙虾,最后是意大利语课。”(p.10)在他看来,这三个任务就意味着生活的全部内容。三大任务的排序也表明,无论有多么高远的精神追求,身体的需要总是第一位的。因此贝拉克不得不首先满足身体的基本需要(吃午饭),然后再考虑更高的奢望(龙虾),最后才是精神的追求(意大利语课)。
其实,贝拉克逐一完成这三个任务的过程就是他对现实生活的体验和认知的过程,譬如,他准备午餐(烤面包)的过程展示了他烤面包时全部的真实感受、思考和想象,我们从中不仅看到了一个中学生(即年轻的作者)丰富而独特的想象力,比如“面包放在烤架上,整体上就像一面日本国旗”这样的联想,更主要的是,通过烤面包这件平凡的小事,贝拉克还领悟到某种人生哲理:“如果一件事情值得做,就值得做好;”(p.12)“活到老,学到老”(p.17)。贝拉克从中意识到了“活着”和“学习”是人生的两个目标,满足身与心二者的需要;但是,在他看来,精神追求和身体的需要似乎又永远不能同时得到满足。
贝拉克想要“玩味世界”,但是他又不能很好地融入这个世界,因为他更渴望独处,甚至将吃午餐也看作是自己的隐私。对于贝拉克来说,独自吃午餐可以使他享受思考和遐想的自由,这其实也是对笛卡尔式内省形象的滑稽模仿(据说笛卡尔为了躲避外界的干扰,整天将自己关在一间温室里“潜思”,他的伟大哲学思想就是这样出炉的)。(25)
值得注意的是,通过“玩味世界”,贝拉克也发现了现代社会的不和谐、人的异化和社会的瘫痪等问题。譬如,故事《叮咚》描写了一场交通事故,一个小女孩手里拿着刚买来的牛奶和面包在急匆匆地往家赶路时被汽车撞死,然而面对这惨状,人们的反映却极其麻木、冷酷:
在皇家电影院排队买票的人们左右为难:是待在原地排队买票呢,还是去看热闹。他们伸长脖子高声叫喊着想知道最坏的消息,但还是原地不动。只有一个放荡的女孩,裹着条黑毯子,在队伍的尾部离开了,拿到了那块面包。她将面包夹在毯子下,慢条斯理地朝马克街走去,转入马克巷。当她回到队伍中时,她的位置当然已经没有了,然而,她的离队使她落下不过几码的距离。(p.41)
这段文字生动而自然地揭露了“这座城市自私的灵魂”。在现代都市繁华的外表背后是人的情感异化和精神麻木;人甚至失去了本能的对生命的尊重和对死亡的畏惧;一个女孩竟然还要占死去女孩的便宜,拿走她的面包。由此可见,在描写现代社会的残酷现实和非人道方面,贝克特的写实并不亚于乔伊斯的《都柏林人》和其他现实主义作家,尽管贝克特写实作品中社会的瘫痪和人的异化主要是通过主人公贝拉克的视角来观察和呈现的。
故事虽然没有直接描述贝拉克对小女孩遭遇车祸的反映,却暗示了他对小女孩之死的同情和对世人冷漠态度的不理解。他尽力避开了这悲惨的一幕,如叙述者所说:“贝拉克向左转进入朗伯德街,……然后进了一家酒馆。”(p.43)但是他坐在酒吧时,心情变得很“沮丧”:“他弄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是珀斯街上被车碾死的小女孩让他自觉不自觉地感到心神不宁?或许是……”(p.45)通过揭示贝拉克的心理活动,可以看出,与世人的冷酷无情相比,贝拉克的冷漠只是表面现象,本质上他还是善良的。
贝拉克以他特有的方式“玩味世界”,而世界也像一面镜子,折射出他的品格和本质。他对待麦考伯案件的态度更加表现了他的纯真和善良。麦考伯是当时都柏林人人皆知的杀人嫌疑犯。(26)他的名字在《但丁和龙虾》中出现了五次,暗示了一个单纯的青少年对发生在复杂大世界中的事情的不理解。叙述者不无幽默地叙述道:“贝拉克一边吃着三明治,大口地喝着啤酒,一边想着牢狱里的麦考伯”,令他感到遗憾的是,“尽管这个国家有半数的人都签了名,但马尔希德的杀人犯的赦免请求还是被拒绝了,那个人黎明时就要在蒙特乔依被绞死,谁也救不了他……”(p.17)在故事接近尾声时,贝拉克又禁不住想到了麦考伯:
为什么虔诚与怜悯不能并存?为什么宽恕与神圣不能并存?为了一点仁慈而承受牺牲,带着少许宽恕去欣然地反对审判。他想到约拿和葫芦,还有嫉妒的上帝对尼尼微的怜悯。可怜的麦考伯,黎明就要被绞死,他现在在干什么?感觉如何?他还能享受最后一顿饭,最后一个夜晚。(p.20)
贝拉克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去思考判处麦考伯死刑是否公正(尽管以上文字也暗示了他对这个判决的质疑),而是以一颗纯真善良之心去猜想麦考伯最后一晚的感受,并同情他的处境,尽管在表达同情和怜悯时带着一丝幽默。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作者本人真实性格的表露。贝克特的作品经常被认为是荒诞、冷漠和唯我主义的,然而,这部早期的作品似乎揭示了贝克特鲜为人知的一面:即他的同情心和多愁善感。洛伊斯·戈登对贝克特的性格做了如是肯定评价:“贝克特是一个温和而又英勇的人,他身上蕴藏着一种坚韧和力量,使他能够实现既无私又自我的艺术追求。”(27)
贝克特本性矜持、内向,很少在作品中直接表达自己的感情,因而他笔下的主人公大都长着一幅冷漠,孤傲的面孔,但事实上在冷漠的外表背后却是对周围世界人性化的关注与对生活的感伤情怀,虽然表达这些感情的方式略显天真、滑稽。更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柔情总是为那些弱者而流露,甚至对将死的龙虾,贝拉克也表现出极大的同情。在《但丁和龙虾》中,当贝拉克的姑妈将一只活龙虾放入沸水中时,他惊叫,“可是它还没死,你不能那样煮它。”(p.21)在他姑妈看来,他“一定是疯了”,才会如此“大惊小怪”。(p.21)贝拉克太单纯,他不知道“龙虾总是活着煮的”,(p.21)而对世人而言,这不过是个常识(所以贝拉克显得很无知)。因此,他只能寄希望于上帝,希望龙虾能速死,少受点罪。(p.21)然而,叙述者像一个全知全能的上帝立即说道,“不是(速死)。”(p.21)这个声音出现在故事的结尾,像最后审判,它粉碎了贝拉克所有天真的愿望。
通过玩味世界,贝拉克感到现实世界不仅冷酷,而且充满危险;在这样的世界里,他显得天真、无知并且无能。正如贝克特本人所言,“我的写作是建立在无能和无知的基础上。”(28)的确,贝克特的文学创作从一开始就向我们揭示了一个事实,即个体在冷漠的物质世界中的无能和无助。贝拉克的无能在故事《胆怯》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在一个切除肿瘤的小手术中,贝拉克不幸死亡:那个医生刚刚参加完婚宴,“像新郎一样跳到手术桌前”;(p.186)由于太兴奋,他根本没法确诊病情,结果贝拉克就如同那只成为人类美餐的龙虾一样,沦为别人手中的牺牲品。如戴维·佩蒂所评论的:
如果说他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那他也是在它的掌控之下。在《徒劳无益》中,贝克特创造了一个充满危险的外部现实世界,它不仅威胁到主人公内心的宁静(如同在《梦》中一样),而且威胁他的身心的健康。作品中的人物不断受到来自冷漠无情并略显滑稽的危险世界的威胁……总之,这个世界以随意而残忍的方式对待它的居民……在主人公头脑之外的外部世界是一个没有分明的人与物的区别的世界,在那里苦难和死亡可以成为最简单,最无情,最残忍的字眼。(29)
从龙虾之死到那个遭遇车祸的小女孩之死再到主人公的意外死亡,不难看出,他们都受到一个冷漠无情的世界的任意摆布。因此,在贝拉克看来,个体是孤独的,现代社会是冷漠而瘫痪的。这就是他的感觉和生命所触摸到的现实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既体验到了“内省”与“沉思”的乐趣,也见证了痛苦、不幸和死亡。这是年轻贝克特所理解和把握的世界,也是他所创造的表象世界。这也为他后来的小说和戏剧所展现的带有黑色幽默的、极其悲观、虚无的艺术世界做了重要的铺垫。
应当指出,贝克特早期作品所呈现的表象世界,无论多么错综复杂,甚至荒唐可笑,还是可以通过理性和知性把握的世界,因此它仍是一个此岸世界;而贝克特后来的创作则逐渐穿透了表象世界去探究更加本真的世界,亦即(叔本华式的)纯意志的世界,那才是一个只有通过非理性和直觉才能达到的神秘、虚空、混沌的彼岸世界。
注释:
①Arthur Schopenhauer,The World As Will And Representation,trans.E.F.J.Payne (New York:Dover Publications,Inc.,1969) 3.引文为笔者自译。
②参见艾恩·奥布赖恩(Eoin O'Brien)为贝克特的小说《平庸女人的梦》所写的前言。Samuel Beckett,Dream of Fair to Middling Women,ed.Eion O'Brien and Edith Fournier (Dublin:The Black Cat Press,1992) viii.
③《平庸女人的梦》在贝克特去世三年之后才于1992年在都柏林首次出版。
④James Knowlson,Damned to Fame:The Life of Samuel Beckett (London:Bloomsbury Publishing plc.,1996) 74.
⑤笔者在剑桥大学英文系曾听过资深学者Rod Mengham的“现代文学”课,他专门以贝克特的一个短篇“As The Story Was Told”(1973)为例,分析了他的写实风格,指出此类小说既有现实主义的特征,又带有现代主义和新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色彩,应该算做“碎片式现实主义”(fragmentary realism)。笔者也比较赞同这一观点。
⑥Lawrence Harvey,Samuel Beckett:Poet and Critic (Princeton:Princeton UP,1970) 52.
⑦参见艾恩·奥布赖恩(Eoin O'Brien)为贝克特的小说《平庸女人的梦》所写的前言,第119-120页。
⑧关于“factual reality”的论述参见Richard Brinkmann,"Afterthoughts on Realism," in Nicholas Boyle and Martin Swales ed.Realism in European Literature (Cambridge:Cambridge UP,1986) 188。
⑨James Knowlson,Damned to Fame:The Life of Samuel Beckett (London:Bloomsbury Publishing plc.,1996) 74.
⑩James Knowlson,Damned to Fame:The Life of Samuel Beckett,51-53.
(11)James Knowlsan,Damned to Fame:The Life of Samuel Beckett (London:Bloomsbury Publishing plc.,1996) 58-59.
(12)James Knowlson,Damned to Fame:The Life of Samuel Beckett,183.
(13)参见Eoin O'Brien,The Beckett Country:Samuel Beckett's Ireland (Dublin:Black Cat Press in association with London:Faber and Faber,1986)3-4。
(14)Ian Watt,The Rise of the Novel (Harmondsworth:Penguin,1983) 12-13,13.
(15)Ian Watt,The Rise of the Novel (Harmondsworth:Penguin,1983) 12-13,15.
(16)伍尔夫写了一个题为“moments of being”的文集,后来它成了伍尔夫创作理论中的一个关键词。参见Moments of Being,Jeanne Schulkind ed.(London:Hogarth,1985).
(17)“自由间接叙事话语”(free indirect discourse)是一种不需要明显的外部叙事者作为中介来呈现人物的思想和言语的叙事方法。参见Deborah Parsons,Theorists of the Modernist Novel (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7) 29。
(18)Samuel Beckett,"Dante…Bruno.Vico..Joyce," in Our Examination Round his Factification for Incamination of Work in Progress (London:Faber and Faber,1972) 3.
(19)Arthur Schopenhauer,The World As Will And Representation,trans.E.F.J.Payne (New York:Dover Publications,Inc.,1969) 3.引文为笔者自译。
(20)Arthur Schopenhauer,The World As Will And Representation,5.
(21)Samuel Beckett,More Pricks than Kicks (London:Calder and Boyars Ltd.,1970) 39.本文中《徒劳无益》的引文均由笔者自译,下文中的引文页码均直接置于文中括号内,不另做注。
(22)Samuel Beckett,Murphy,ed.Picador (London:Pan Books Ltd.,1973) 101.
(23)参见Eoin O'Brien,The Beckett Country:Samuel Beckett's Ireland (Dublin:Black Cat Press in association with London:Faber and Faber,1986) 3-4。
(24)参见艾恩·奥布赖恩(Eoin O'Brien)为贝克特的小说《平庸女人的梦》所写的前言,第1页。
(25)参见罗素《西方哲学史》(下卷),马元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80-81页。
(26)麦卡伯确有其人,在上个世纪20年代的都柏林,他被指控为杀人犯,并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被处以绞刑。参见James Acheson,Samuel Beckett's Artistic Theory and Practice (London:MacMillan Press Ltd.,1997) 25。
(27)Lois Gordon,The World of Samuel Beckett:1906-1946 (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96) 3.
(28)Lois Gordon,The World of Samuel Beckett:1906-1946,81.
(29)David Pattie,The Complete Critical Guide to English Literature (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0) 55-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