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与“古人”之争:四川民族学院的廖平、刘师培_刘师培论文

“现在”与“古人”之争:四川民族学院的廖平、刘师培_刘师培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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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K258.9;B259.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09)02-0011-08

近代学人中,刘师培、廖平二人素以多变著称,廖平的“六变”不待多说,刘师培的三次政治转向也常为世人诟病。虽说刘师培秉承家传、一心向学,但稍加考察,不难发现,1908年入端方幕府之后,其学术由原来意气之争式的与今文学立异、格义中西甚至中西附会,转向回归朴学。辛亥入川,刘师培的政治立场有危及其性命之虞,使他不得不暂时远离政治。相反,廖平是时正处于“四变”时期,在四川保路风潮中表现积极,还被四川军政府任命为枢密院院长。一入民国,廖平的政治形象可谓相当正面。刘师培、廖平二人在1910年代初,学术上,一回归朴学,一神化孔子;政治上,则一损一荣。截然相反的旨趣与境遇,或使现存并没有太多关于两位大师正面交锋的记录。目前学界的研究也多集中于介绍廖平、刘师培的学术成就①,或强调刘师培对今文学的批评②。本文则旨在近代“兴蜀学”的脉络中,探讨廖平、刘师培在四川国学院的论学经历,以期澄清刘师培学术转向的实情,进而勾勒经今古文学在民初的渊源流变。

刘师培入川时的尴尬身份与险恶遭遇,令他身心困顿,依靠谢无量的资助为生。但或许正因为“川人到南人程度,尚待十年之后”[1]49,故对兼有清代汉学殿军、新学巨子美誉的刘师培礼遇有加,政治风潮一过,谢无量便邀其主四川国学院。可以想见巴蜀学人对刘氏的双重身份多么认同,吴虞更是急不可待地向刘师培请益治汉学之法,后来更有学人认为刘师培“手订《左庵集》雕版行之,蜀学丕变”[2]17。但“蜀学”历经晚清近40年的复兴,巴蜀学人的自信心可谓空前高涨,是时宋育仁的高徒、国学院史学教员杨赞襄公开质疑刘师培“南北考证学”的划分,为“蜀学”争名分:

今汽船云集沪上,铁道辐辏汉口,沪汉者天下之枢也。故地气自西徂东则钟于吴越,自东至西则钟于楚蜀,旧邦既焕新猷,旧学亦开新派。吴则刘子,越则太炎,其考证用古文法式,而理论则近于今文,又湛于佛。昔宋学藉玄理而昌明,二子其有意乎?楚南则湘绮提倡今文家说,及主讲尊经书院,其道乃大行于吾蜀。吾师富顺宋先生于微言大义,独有会心,其宗旨在以教养致富强。夫然后通经乃能致用,襄及中江刘退溪,资州郭景南,拳拳服膺焉,资州饶焱之则得其小学,此富顺学派也。井研廖氏亦别有会心,其宗旨以皇帝王霸循环逆数为归宿,或咎其符命,不尽然也。其门人之笃信好学者,唯青帅王佐,廖学又逾岭而南,康梁实为巨子,与章刘旗鼓中原,遂影响于革命保皇二党,此井研学派也。夫章刘王宋廖康皆思以其道易天下,太史公所谓此务为治者也,岂从前考证家所能及耶……窃疑两汉经学有东西无南北,今之新考证家亦复如是!无山脉河流之扞格,而有船舶汽车之交通,理论渐趋统一而事实随之,汉代所以威震华夷也。愿以质之刘子。[3]

杨氏极力主张,学术之分在晚清以降当以“东西”代“南北”,“东”自然是汉学大本营“吴越”,“西”则是以今文学开新考证学之“楚蜀”,甚至就“理论”而言,吴越也要纳入今文的范围,所谓“理论渐趋统一而事实随之”。这言外之意自然是要以巴蜀为代表的今文学为学术正统与主流,而“吴越巨儒”仅为附庸而已。是时,宋育仁远在北京,那么“东”“西”之争落实在国学院中便是“古文学”大师刘师培与“今文学”大师廖平之角力。国学院院长吴之英亦执意挽留刘师培,以与廖平相抗:

盖王骀鼓舌论道之日,正支离攘臂分米之年。不意张生肆挥今文,竞于通校《五经》之刘騊余,同此玄解,美夫造物者之于我拘拘也。

唯幼舆断谋东归,意将长寄邱壑,方谈天人之际,胡叟宁何远适邪?正赖惠施,深契庄子。傥为支老,更愁谢公。足下肯曲此达情,浼之赞助否?望深望切。[4]268

吴之英善说礼制,对廖平创分今古颇不以为然,希望刘师培能扭转国学院中“肆挥今文”的学风。当时,廖平在国学院内发挥今文学,高谈“天人之际”,刘师培则主讲音韵训诂与《春秋左氏学》,主张治汉学唯在谛古言、审国故。不仅如此,在辨明经史关系、天人性命之说、经今古文起源等重大问题上,廖、刘二人更是“持各有故,言各成理”。

作为清代汉学的殿军人物,廖平与刘师培皆不满于《经解》之学。廖平认为两《经解》卷帙虽繁,但皆《五礼通考》、《经籍纂诂》之子孙,清代各经新疏及某经正义稿,大要不能脱小学家窠臼。刘师培则直言:“清代汉学未必即以汉儒治经之法治汉儒所治之经。”[5]1541认为前世为类书者(如《太平御览》、《艺文类聚》),散群书于各类之中;清世为义疏者(正义之类),又散各类书于经句之下。不过,刘师培仍坚持“读书从识字始”,在国学院为诸生讲解《说文解字》。现存《答四川国学学校诸生问〈说文〉书》一文即是课后回答学生关于《说文》若干疑义的讲义,内容包括“音近谊通之说”、“古字通用定例”、“同部之字均从部首得形,所从之形亦或谊殊部首”、“许书读若例”、“大徐新附得失”、“重编许书以六书为纲”等。此时刘师培一改前期音近义通之说,而视同音通用之字为伪迹;对于新增事物,主张于《说文》中取义训相当之古字命名,反对添造新字新词。这些与他之前所提倡减省汉字,改用拼音字,统一国语的主张,判若云泥[6]29。现存一份蒙文通于1913年四川国学院考试“经学”的试卷,考题为院长刘师培所命:“大徐本会意之字,段本据他本改为形声,试条考其得失。”蒙文通答卷3000余字,工笔正楷,一笔不苟,得分98。刘师培批语:“首篇精熟许书,与段、徐得失融会贯通,区别条例,即昭且明。案语简约,尤合著书之体。次亦简明,后幅所得各例,均能详人所略。”[7]157相对于刘师培的赞赏,廖平主张治学当“通家法、明条例”,因而责骂蒙文通“郝、邵、桂、王之书,枉汝一生有余,何曾解得秦汉人一二句,读《说文》三月,粗足用可也”[8]139。因为在廖平看来,“近贤声训之学,迂曲不适用,究其所得,一知半解,无济实用。……如段氏《说文》、王氏《经传释词》、《经义述闻》,即使全通其说,不过资谈柄、绣悦,与贴括之墨调滥套,实为鲁卫之政,语之政事经济,仍属茫昧。……非禁人治训诂之学,特不可涸没终身耳”[9]208。

虽然反对终身涸没于文字训诂之学,但是为了尊孔,廖平仍着力于对文字源流的考察。1912年廖平著《中国文字问题三十题》,认为文字也是孔子所创造。此说是廖平天人学说中一大关键。在1913年出席北京全国读音统一会上,初出此说,有学者当即认为“非有古用字母之实迹,不足以厌服人心”[10]577。廖平当时无以应答,遂与二三同学研究,得证16条,以文字起源支持“天人学说”以及经史分流说。既然文字为孔子创设,那么所谓古史记载自然在孔子之后。“古史不传,今所诵习六书文字之说,统出孔后,全属经说”,“惟孔子空言垂教,俟圣知天,全属思想,并无成事”,“六经立言非述旧,空文非古史”,“其论孔学大要,在经史之分,语、文之别”[11]303-305。倡导“天人之学”的廖平在时势的压迫之下,积极地维护或创造经学式的恒常道理,故用最权宜的手法搅乱了大量的文本,以经学应对世事的变迁,将经学意识凌驾于史学意识之上,反对把经书本身的内容当成古史来研究,用大量文字批驳“六经皆史说”,“龚定庵、章实斋之流,以经为古史最谬”。廖平发现经书中的记载,越上古的政治、社会越完美,但实际上的史实,却是越古越荒蛮且未开化。这种矛盾现象,廖平将之视为经史不同的明证,六经与历史时间的序列是颠倒的,“经学是以哲学为基础的”[12]62。

如果说此时正处于“四变”天人之学的廖平主张“经史分流”,治经学侧重孔子制作,主讲孔经哲学,那么出自《左传》世家的刘师培向来倾向于“六经皆史”,即去除经的神秘性与神圣性,将经典“文献化”,并在20世纪初激烈地抨击过今文家的改制说[13]。不过,在四川国学院,刘师培并未正面批评廖平“经史分流”的观念,甚至为了给《左传》传经正名,对“六经皆史”说有所修正:主张《春秋》“非从史”,“《春秋》名一书二,前史后经,史出鲁臣所录,经为孔子所修”[14]323-326;《左氏春秋》乃传主弼经而作,“经者,制作之微言;传者,经文之通释”。而在为《中国文字问题》作序时虽批评廖平“或贸更前籍,赘附骈辨”,却支持廖平简化文字,“务反俗词”的主张[15]1771。可见有学者称“在近代著名经学家中,只有刘师培曾于廖平相处过一段时间,相互之间有一定的了解,因而他对廖平在经学上的贡献所做的评价,比较客观、全面、具体”[16]1,确为的论。南桂馨也认为刘师培落入四川,与廖平、宋育仁等相往还,“稍渝其夙昔意见,于今文师说多宽假之辞,曰:季平虽附会周章太甚,然能使群经连环固结首尾相衔成一科学,未易可轻也”[17]32。

或许正是出于了解与同情,刘师培才肯定廖平学说“缄中纮外,持至有故,非躄跬骈辩之方也”,而认为时人对廖平的轻慢乃“率彼蔓附,支引诸谊耳,顾于本耑则弗审”[18]1415。也就是说,世人对廖平之学只知末节而不明根本,刘氏遂采取了逐本舍末的方式与廖平论学③。入川之前刘师培少有文字直接论述天人性命学说,但在四川国学院时期却接连撰文与廖平讨论“天人之学”与“性命之说”。在《四益馆经学四变记》里,廖平以《春秋》、《尚书》为人学二经,以《诗》、《易》为天学二经,“人学”为六合以内,“天学”为六合以外。孔子所谓的不言鬼神,仅是为学之次第,自其创立“天人之学”,遂可会通儒、释、道三家之学,回应天地、鬼神、生死等玄妙问题,《素问》、《灵枢》、《楚辞》、《山海经》、《庄子》、《列子》、《穆天子传》及佛典的等原本被指摘为“诡怪不经”的文献,皆可得到合理的解释。1913年初刊的《孔经哲学发微》正是廖平四变时期的代表作,其中专节论述“天学神游说”,阐发孔经天学,“人事为学,天道为思”,孔子则可“知天知人,观志观行”。当廖平将《四益馆经学四变记》赠与刘师培,刘师培随即作《与廖季平论天人书》,对“天人之学”提出质疑:

天学各则,条勒经旨,致极钩深,理据炳然,无假椅榷。惟比同孔释,未消鄙惑。夫经论繁广,条流舛散,仰研玄旨,理无二适。盖业资意造,生灭所以相轮;觉本无明,形名所以俱寂。势必物我皆谢,心形同泯,理绝应感,照极机初,超永劫之延路,拔幽根于始造,非经纬地天,明光上下,逞变形之奇,知生类之众已也。至于《诗》、《易》明天,眈周抱一,邹书极喻于无垠,屈赋沈思于轻举,虽理隔常照,谭造宿业,使飞鸢之喻有征,远龙之灵弗爽,然巫咸升降,终属寰中,穆满神游,非超系表。何则?轻清为天,重浊为地,清升浊降,轮转实均,是知宙为迁流,宇为方位,宙兼今古,宇彻人天。内典以道超天,前籍以天为道,玄家所云方外,仍内典所谓域中耳。以天统佛,未见其可。[19]1731

廖平“天人之学”旨在会通儒释道三家,而刘师培则坚信孔学之真,古代学术源流杂乱,儒、释、道各有其所应对的“宇”“宙”范围。以《诗》、《易》之“天”的观念去包涵佛理,使之同一,自是不通。“儒释殊同,古鲜达说”,所谓“部居既别,内外有归”,若是“引为同法”,不但“无资崇孔”,反而“括囊空寂,转蠹孔真”,陷入夷夏化胡的怪论之中。

至于天命学说,早在《知圣篇》里,廖平就认为:“孔子‘五十知天命’,实有受命之瑞,故动引‘天’为说。使非实有证据,则不能如此。受命之说,惟孔子一人得言之。以下如颜、曾、孟、荀皆不敢以此自托。”[9]187正是基于孔子受命之说,廖平才会将孔学进一步放大至“天人之际”。刘师培特撰《定命论》,根据上古典籍,明儒墨“命”说之别,与廖平商榷:

人无智愚,咸有趋福避祸之心,顾成败祸福或出于不可知。中国古说计三家:一为墨家,以为鬼神福善祸淫;一为阴阳家,谓吉凶可依术数趋避。以今观之,人世祸福,恒与积行不相应。墨说之乖,不攻自破。阴阳家之说,《论衡》所驳,颇中其微。以事有前知证之,则孔子惟命之说,迥较二家优长。孔言惟命,于命所自来,书缺有问。释教以积因说命,说至纤悉。孔子之说似弗与同。又深稽孔说,似以命由天畀,且畀赋出自无心。天道悠悠,实非浅学所窥。然果如孔说,则牛氐牾似稀,非若墨家之破也。[20]1701-1702

实际上刘师培也承认惟命之说发自孔子,“古说不言命,言命乃孔子新说”,但后世歧说频出,“后儒说无命,有鬼神,是主持《诗》、《书》旧说;说有命,无鬼神,是主持孔子新说。廖井研说六经皆孔子作,何孔子一口两舌耶”?廖刘二人的分歧在于廖平志在倡言孔子以应付世变,故言“受命”、“天命”。刘师培则本于汉学求真求是之传,为中国学术前途考虑,以“世法”言孔学:“惟命之说为孔学真宗之一,并非浅近科学家所能道破,命与宇宙相始终,惟出世法,言孔学惟命之说当依据世法言之。”[20]1702-1703在国学院,他特向学生提出六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命当研究之原因”、“孔子论命与古说不同”、“命之有无”、“命所由来”、“命可改不可改”、“儒者论命之误”。在给予己见的同时,启发后学的思考,鼓励学生“命之有无,可以决然,于中国学术前途亦有莫大之利益”。1930年代蒙文通作《儒家哲学思想之发展》,便是对廖、刘师说的传衍与扬弃。

刘师培和廖平在诸多问题上皆各持己见,但焦点则在经今古文问题。廖平专就礼制之别考察今古文学,主张今学礼制主《王制》,古学礼制主《周礼》,著为《今古学考》,纲举目张,“然后二家所以异同之故,灿若列眉”。今古文分歧纠葛,至此得以缕析区分,各归部居,不相杂厕。俞樾称《今古学考》为“不刊之书”;康有为因读《今古学考》而引廖平为“知己”;章太炎也说:“余见井研廖平说经善分别今古文,实惠栋、戴震、凌曙、刘逢禄所不能上”,“廖平之学与余绝相反,然其分别今古,确然不易!”[21]138一开始,刘师培坚信“所谓今古文者,以其由古文易今文有先后之殊,非以其义例有不同也”,但后来逐渐接受了廖平以礼制分今古的观念,并称赞廖平“长于《春秋》,善说礼制”,通贯汉师义例,认为廖平批驳郑玄、杜林、范宁等人之谬说,击中要害,如泥墙崩塌,实乃深知经学家法义例之杰出人材,“魏晋以来未之有也”。不过,通过考察两周礼制之殊,刘师培也批评廖氏“以一王之制所以设规矩,备使用,弗容殊形异势”,若依据前制,考察两周史事,推迹行事,可证廖平之说“匪谌”[17]1415。正是出于对东周、西周礼制的不同认识,廖、刘二人在汉代经今古文学起源问题上,解释各异且各自屡变不定,这让国学院诸生感觉“朝夕所闻,无非矛盾,惊骇无已”。蒙文通对此便记忆犹新:

时廖、刘两师及名山吴师并在讲席,或崇今,或尊古,或会而通之。持各有故,言各成理。[22]46

经学胡因而成此今古两家,其说礼制又胡因而致今古之参错,初则以为孔子晚年、初年之说不同也,说不安,则又以为孔氏之学与刘歆之伪说不同也,而《大戴》、《管子》乃有为古学作证者,则又以为大统、小统之异,《小戴》为小统,《大戴》为大统,……此廖师说之累变而益幽眇者也。左庵师于此亦有二说:其以明堂有今古两说者,盖一为酆鄗之制,一为雒邑之制;其以疆里有今古两说之异者,一为西周疆里,一为东周疆里。皆欲究此两家不同之故。[23]121

关于廖平对经今古文起源解释,随着其学术思想的变化,都会做出相应的调整,这一点学界论之犹详④。而对于刘师培,则可依循蒙文通等人的叙述梳理四川国学院时期刘师培建构古文学“理论”的尝试。

《白虎通义》作为汉代经今古文礼制的集大成之作,自然成为以礼制辨今古的必备要籍。刘师培早在1911年1月就在《国粹学报》发表《白虎通义源流考》一文,而在四川国学院期间“朝夕与廖氏讨教,专心于《白虎通义》、《五经异义》之书”,深究今古文师说。《白虎通义源流考》一文也随即重新刊布于《四川国学杂志》第7期,之后又载于川人康宝恕创办的《雅言》杂志第1卷第4期,足见刘师培对此文的重视。由于《白虎通义》见之史书的还有《白虎通》、《白虎通德论》以及《白虎议奏》诸多名称,其中《白虎议奏》早佚,唐代李贤和清人朱彝尊均把《白虎议奏》与《白虎通义》混为一谈。清人庄述祖《白虎通义考》首先指出它们是不同的二书,刘师培则进一步认为《通义》是在《议奏》的基础上“撰集”而成的,“体宜于旧,谓之撰,会合众家谓之集”,“嗣则《议奏》泯湮,唯存《通义》,而歧名孽生”[24]1122-1123。《白虎通》则为《白虎通义》“文从省约”,去“义”而存“通”。至于《后汉书·班固传》所见《白虎通德论》一名,他认为是《白虎通》和《功德论》二书,“德论”之上,脱“功”字。从版本源流上认定“以礼名为纲,不以经义为区,此则《通义》异于《奏议》者也”。之后,刘师培又于1913年3月完成《白虎通义(定本)》。钱玄同后来在编辑《刘申叔遗书》时便称:“《白虎通》全书有十卷,若次羽所藏为全璧,则真获得拱璧矣。缘此书在汉代经学书籍中为硕果仅存之唯一要籍,而左庵于此书,用功又极深,其每节下所记‘案此节用今文○○说’云云,分析极为精当,虽寥寥数语,实是一字千金,于经学上有极大之功绩。”[25]210对《白虎通义》的研究为刘师培以礼制治经古文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在国学院时期遂集中考察了明堂之制与西汉周官师说。

1913年刘师培作《周明堂考》,考察周明堂之制镐洛本来不同,典籍备载,但自郑玄以镐京明堂之事移为洛邑明堂之事,“说与明堂解背”,蔡邕又“以镐京明堂之制说洛邑明堂之事,又与作雒解文违,由是明堂之说解者益棻”。刘师培详考史事,以史证经,因事证明今古二说各有所本,明堂之制本有今古两说者,盖一为酆鄗之制,一为雒邑之制,“左氏先师自据镐京为说,奚得以洛制相诘乎”[26]1315-1316?这也就暗示今古二家解经之歧说可以上古史事为解释,甚至今古之别正在于所本上古之制不同,而并非刘歆之过、大统小统之分。《周官》无疑是学者解经歧义相争的焦点,更是经今古文无法会通调和的症结。刘师培则认为王莽、刘歆解说《周官》,“旁推《王制》,互相证明”,东汉古文经学家贾逵、马融、郑玄解说《周官》,贻误不少。特别是郑玄,承马融余绪,注说《周官》,“参综今学,附比移并,同事相违,疑炫难一,今古之樊,致斯亦抉。……六代暨唐,惟宗郑说,随文阐义,鲜关旨要。西京逸绪,蕴奥难见,顾鲜寻绎,莫能原察”。同年他作《西汉周官师说考》,就《汉书·王莽传》所载加以案语,伸王莽、刘歆之说,辨正郑玄之失。如《王莽传》记居摄三年王莽列爵分土事,东汉古文经学家认为,列爵分土《王制》、《周官》说法不同。在他看来《王制》、《周官》的不同,在于时代与区域广窄之不同而致[27]。“疆理既殊,礼文宜泮,各抒所知,著造传记”,“方舆广狭,经说骈歧,举大举小,孟荀疏原,荀主周官,与圣同契,孟符王制,宜肇后师”。这原本由两周疆域之殊而导致的经说分歧,历经两汉“同事相违,疑炫难一,今古之樊,至斯亦抉”[28]166-167。《西汉周官师说考》以疆域礼文之殊,比次班书,甄录贾马诸说,兼采春秋传记、大戴礼记、周书之属,以证周官师说同制,“櫫杙古学,立异今文”[29]439。

以上略陈廖平、刘师培二人的学术异同,可知刘师培在四川国学院时已能公允看待廖氏之学,在评价《今古学考》时,亦称:“廖季平以前治汉学者,率昧师法。廖书断古文学为伪,诚非定论(今亦不主此说)。武断穿凿,阙迹尤多。然区析家法,灼然复汉学之真,则魏晋以来所未有也。”[30]217正是在国学院与廖平朝夕讨教的经历,激发刘师培更重视以家法条例治经,作《春秋左氏传古例考序例》、《春秋左氏传传例解略》即是明证。刘师培治学重心逐渐转向以礼制讲经古文学,在考证经籍、疏通史迹的基础上为经古文学立家法条例。对此,1930年代邵瑞彭就有见道之论:

辛亥入蜀,蜀人为立讲堂,奉廖先为本师,而君贰之盍戠余段辄相诹讨。时廖先已摒弃今古部分之说,君反倦倦于家法,尤好曰《白虎通义》。每就汉师古文经说寻绎条贯,溯流穷原以西京为归宿,其所造述体势义例迥异曩日。三百年来古文流派至此确然卓立,呜呼!岂不盛哉?[31]99

乾嘉以还,清儒治经,初谓训诂明而后义理明,并无不妥。但正如钱穆所论“极其所至,训诂小学日明,经学大义日晦,精熟《说文》、《尔雅》,岂遂通得《语》、《孟》义理乎”[32]?这确实是清儒治学的困境,代有学者力图突破,最典型者如戴震,治学无所不通,最精熟者三:小学、测算、制度。至于《原善》、《孟子字义疏证》,由古训而明义理,可谓其至道之书。但恰如蒙文通所说:“一个学派总是有自己的理论,清代汉学的理论何在?而汉代学术,无论是今文家或古文家,都是有自己的理论的。戴震、焦循虽有理论著作,而又和他的整个学术脱节。所以,清代汉学到晚清非变不可,不变便没有出路。”[33]7晚清经今文学自然是清代汉学应时而变的产物,但经古文学自然不能依旧走老路,刘师培以礼制、疆域来解释经今古文正是在为清代汉学建构“理论”,这也是刘师培晚年学术研究殚精竭虑之所在。

刘师培入川不到两年便于1913年6月北游晋、燕,虽说在川时间甚短,但却促使其学术重心有所转移。或可说,“入蜀之役”是刘师培学术道路上的重要转折点⑤。刘师培向来以治“春秋左氏之学”为学术界所称道,而他本人晚年并不完全认同此点,反倒认为自己最得意的学问,全在“三礼”上。1914年致廖平书信:“某不敏,进思黄发之驹,而退怀索居之耻,常恐陨殁,犬马齿穷,既竭吾才,仰钻官礼,深惟大义,欲罢不能。每用悼心,坐以待旦。”[34]1731“仰钻官礼,深惟大义”正是其晚年学术研究的真实吐露。1936年冬,弟子陈中凡作《刘师培〈周礼古注集疏〉跋》一文,其中讲到1919年秋,刘师培临死前,曾在北平家中回顾其一生之学术:

余平生述造,无虑数百卷;清末旅沪为《国粹学报》撰稿,率意为文,说多未莹;民元以还,西入成都,北届北平,所至任教国学、纂辑讲稿外,精力所萃,实在三《礼》;既广征两汉经师之说,成《礼经旧说考略》四卷,又援据《五经异谊》所引古《周礼》说、古《左氏春秋》说及先郑、杜子春诸家之注,为《周礼古注集疏》四十卷,堪称信心之作,尝移写净本,交季刚制序待梓。[35]274

《礼经旧说考略》就《仪礼》17篇章句,广泛征引两汉经师之说,加以辨析,提出自己的见解,或申说经义,或驳斥他说,或补经义之未言者。少量内容为勘正误字、脱文、衍文,范围不限于经本自身,延及后世注本、疏本及其他典籍。不拘今、古,不守一家。所引典籍,既有古文《左传》、《尚书》、《毛诗》,也有今文三家《诗》、《公羊传》、《谷梁传》;所引传注,既有古文家郑兴、郑玄、马融、许慎的说解,亦有今文的《公羊解诂》、《春秋繁露》、《白虎通义》。对于郑玄、马融之说多有笺正,于《春秋繁露》、《白虎通义》多有采录,特别是《白虎通义》,大部条目均申其说,可谓“以两京为归宿”⑥。《周礼古注集疏》,全书据其自述为40卷,《刘申叔先生遗书》收录的仅13卷。全书就《周礼》中的《天官》、《地官》、《春官》3篇逐句作疏,广泛征引东汉古文经学家郑众、贾逵、马融、郑玄、杜子春注说,反复辨析,断以己见。全书于郑众说解征引最多,对郑玄说解发表了不少相反的意见。虽申古文家说,对今文《谷梁传》、《礼记》说亦不排斥[27]。刘师培自述此书是其“信心之作”,谓:“世有论予书者,斯其嚆矢矣。”

可见,“入蜀讲学为刘氏学问转变关键,其在川所出,国学杂志而外,其它关于《左传》之作不少,俱可以见其为学之概”,其晚年殚心三礼,《礼经旧说考略》、《周礼古注集疏》二书尤为精粹[36]。刘师培亦自许“二书之成,古学庶有根柢,不可以动摇也。”刘氏所称“古学庶有根柢”之根柢,实即廖氏以礼制分辨今古,其用意也许在于拯汉学“支离破碎、不识大体”之弊,以建构“古学”新体系来回应今文学,以整合经今古文的方式开汉学之新路。刘氏早逝,廖平中风,两位大师之间的学术争锋自然戛然而止。但言礼制、家法条例来分辨今古的议题仍为二人后学所延续,陈中凡、蒙文通关于“今文学方士化”的讨论以及李源澄对“古文大师”刘师培的质疑无不带有今古之辨的遗韵⑦。蒙文通更是将刘师培也纳入到廖平开创的今文学派传承之下:“惟左庵深明汉师经例,能知西汉家法,其言西汉古文学则是,而实抑古学为今学附庸。故左菴能扬西汉学,而未必即张大古文学。廖师实真能张古学者也。”[23]112在蒙氏看来:“自廖平之说出,能寻其义以明今文者,唯皮鹿门;能寻其义言古文者,唯刘申叔。”而“左庵之于廖氏,傥所谓‘尽弃其学而学焉’者耶”!廖平既发明今文学,又能张大古学,自然被认为近代经学的集大成者。

民国肇建,随着新学制的建立,学术分科化,传统经学遂为西方的学术分科解构。经史关系渐渐地由史属于经,而次于经,而等于经,五四之后则“经属于史”,到了30年代为了建设“新史学”,更要“不循情地消灭经学,用正确的史学来统一经学”⑧。在经史嬗变的洪流中,廖平与刘师培争辩“今”“古”,试图为清代汉学建构“理论”,以期“承前启后”、开儒学之新路。随后新文化派跃居主流,在强分“新旧中西”的叙事模式中,廖平、刘师培的学术定位也被限于“承前”,“启后”的主角自然非“新史学”莫属。但新文化派“以负贩为创新,也导致学术乃至思想文化不易上轨道”[37]。鉴于此,寻求今古文大师廖平、刘师培二人殊途同归的学术旨趣,探讨其中的“变”与“不变”,或许是理解传统、寻求中国学术本位的有效途径。实际上,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虽然治国学者群趋史学一途,今古之辩亦化为“史学”之争,“蜀学”传人蒙文通、李源澄亦由经入史,但今文家强烈的使命感使蒙、李二人秉持以经御史,以简执繁之意,通过“史学”阐扬经学在中国文化中的正统地位及其积极的历史意义。

(本文初稿承桑兵老师审阅,提出宝贵修改意见,特此致谢!)

注释:

①参见黄开国:《廖平评传》,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年;陈其泰:《廖平与晚清今文学》,《清史研究》,1996年第1期;赵沛:《廖平的兼治三传与〈三传折中〉》,《南开学报》,2007年第1期;陈克明:《试论刘师培的经学思想》,《中国文化》,第15-16期;陈奇:《刘师培的后期经学》,《贵州师范大学学报》,1999年第1期。

②参见陈奇:《刘师培力攻今文析》,《贵州社会科学》,1989年第2期;谢桃坊:《批评今文经学派——刘师培在四川国学院》,《成都大学学报》,2008年第2期。

③章太炎对廖平亦持类似态度,在《今古文辨义》(《亚东时报》第18号,1899年)中虽批评廖氏“欲极崇孔子,而不能批卻导窾”,流弊甚大,但亦认可其“精勤虚受,非卤莽狂仞者比”;针对有人轻薄廖平学说,则申明“廖季平的经学,荒谬处非常多,独得也很不少。在兄弟可以批评他,别人恐怕没有批评他的资格。”(《留学的目的和方法》,马勇编《章太炎讲演集》,河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3页。)

④详细讨论可参见黄开国:《廖平评传》第二章。

⑤章士钊更是认为“申叔固有家学,然太炎先生实在把他捧得太高”,“以彼1903年至上海,参加革命,至1908年而叛变,为端方侦探,至1911年而辛亥革命起,其间安得暇晷读书?在成都、太原3年,是为其读书时间”。《〈刘申叔遗书〉卷帙之富》,《顾颉刚书话》,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69页。

⑥参见缪敦闵:《刘师培〈礼经旧说〉研究》,台湾暨南国际大学,2000年硕士论文。

⑦陈中凡与蒙文通讨论“今文学方士化”的往来信函,皆收入《陈中凡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李源澄对刘师培的评论,详见《古文学大师刘师培先生与两汉古文学质疑》,刊《学艺》,1933年,第12卷第6期。关于廖平、刘师培后学争辩今古的深入研究,另文详述。

⑧参见周予同:《经史关系论》,《离骚》创刊号,1937年12月20日;《治经与治史》,朱维铮编:《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增订本),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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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与“古人”之争:四川民族学院的廖平、刘师培_刘师培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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