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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古斯特·维里耶·德·李尔-阿当(Auguste Villiers de I' Isle-Adam,1838-1889)是法国近代文学史上的一位重要作家。维里耶终生以写作为业,其作品内容丰富,体裁多样,包括诗歌、戏剧、小说、随笔、艺术评论;其代表作有短篇小说集《残酷故事》、长篇小说《未来的夏娃》和剧作《阿克塞尔》。尽管维里耶生前始终屈居二流作家之列,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地位逐渐上升,对他的研究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入,他的一些作品开始被搬上了电视荧屏和戏剧舞台。1986年,法国最具权威的伽利马出版社“七星文库”出版了《维里耶·德·李尔-阿当作品全集》,从而确立了他在文学上的经典地位。这位生前拒绝为追逐名利而去迎合大众口味的作家的文学梦想,终于得到了应有的回报。长期以来,维里耶一直未能在中国得到介绍,因此他对于中国读者来说还比较陌生。直到商务印书馆《欧洲文学史》(第二卷,2000)的出版,才首次把这位作家介绍给国内读者。接下来《世界文学》2001年第6期也首次刊登了他的两篇小说:《绝世佳肴》和《比安菲拉特家的小姐》。
维里耶、波德莱尔、马拉美、魏尔仑等作家常常被后人视为象征主义的代表。维里耶认为,理想的文学艺术是通过暗示的方法来表现隐藏在事物表面之后的真实,而不是机械地复制现实;文学艺术的目的是唤醒和启发读者,而不是让后者被动地接受某种确定的意义。维里耶一反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常常给人一种难以捉摸的感觉,读者常常很难把握他的思路,从而陷入一种迷惘,尤其是在涉及到神秘主义和超自然现象这样的重大主题时,他的声音不是单一的,而是多元的、神秘的,而这也正是他的现代性之所在。
一、彼岸世界
哈姆莱特称死亡是“那从来不曾有一个旅人回来过的神秘之国”。① 死亡这个“神秘之国”是维里耶作品中的重要主题之一,它贯穿于他全部的作品。从他的第一部作品《最初的诗集》开始,我们就看到死亡对诗人的困扰。面对虚幻、昙花一现的人生,诗人感到迷茫困惑,他不无失望地对人类生存的意义提出了疑问:
墓穴边上,他自语:
落日之花,乌月之光,荣耀名誉
皆是虚荣!
假如花要凋谢,假如光要熄灭……
总之,假如人要死去,
风光耀眼,受人爱戴,被人同情,
又意义何在?②
无常的生命中一切都是虚幻的,这种思想在维里耶后来的作品中将多次出现。诗人在上述《诗集》中还表达了他面对死亡的无奈:
啊,死亡!你让人惊愕!你是虚无!
你令人悲伤的大门通向未知的苍穹,
我们深深地陷在苍穹的深渊之中,
你毁灭性的沉睡让人永世不得苏醒!
如果你是邪恶,我们为什么要诞生在你的淫威之下?
如果你是解脱,我们为什么要害怕?
啊,死神的权杖!③
人,无论他生命中的目标是什么,自从出生时起就注定要死亡。没有人能逃得过这一劫难。所有的人,不管他们愿不愿意,都必然地走向同一个目标:“我们的惟一目标就是死亡!”④ 维里耶对死亡的关注也反映在一个其作品中时常出现的主题——死刑——上。他的好几篇作品就是以断头台为主题的,比如《最后节日之客》(《残酷故事》)、《断头台的秘密》 (《崇高的爱》)、《勒杜先生的幻想》(《奇闻轶事》)。
死亡这个不可挽回、无法叙述的神秘世界在困扰作家的同时,也给他提供了梦想的空间。
维里耶在其作品中常常把生活在现实世界的芸芸众生称为“过客”(les passants),死亡是他们脱离苦海的保证,是通往理想彼岸的入口。在《薇拉》中,阿托尔伯爵为了实现理想的爱情,与他的情人相约在另外一个世界。尘世中的所谓理想爱情是虚幻的,会像幻觉一样随时消失在虚无之中。阿托尔伯爵执着地拒绝爱人死亡的现实,后来他意识到,真正的理想爱情只能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获得。故事结尾时,他从幻想中醒过来,对重新找到失去的爱感到绝望,他请已故的爱人为他指出与她重逢的道路。突然,爱人坟墓上的钥匙神秘地掉落在他面前,仿佛是给他的答复,伯爵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甜美的微笑”。⑤ 坟墓上的钥匙既是死者对伯爵的回应、召唤,也是后者进入彼岸世界大门的钥匙。女主人公的名字“薇拉”(Véra)所隐含的双重意义已经暗示了她对伯爵发出的邀请。首先,这个名字在拉丁语中的意思是“真实”的意思;其次,它在发音上与法语动词“看到”(voir)的第三人称单数的简单将来时形式谐音:伯爵将在另一个世界见到他的真爱。
类似的相约还出现在《波特兰公爵》(《残酷的故事》)中。公爵之死似乎非常神秘。他并非不知道去握一个麻风病人的手所冒的风险,但他却不顾向导的劝阻,似乎是在服从来自彼岸世界的某种召唤一样,执意地这样去做了。事实上,作品中的主人公在一秒中之内便染上了麻风病,并在回到他的城堡后不久就死去了。⑥ 公爵的这一“勇敢”行为使他的尘世之旅突然提前结束了,他即将与未婚妻埃莱娜结合的计划也将无法实现。辞世之前,他平静地、毫无痛苦地向埃莱娜道别。对于后者来说,公爵终于得到了解脱。在深深的、充满解脱感和希望的叹息声中,他向未婚妻说道:“再见,埃莱娜!”⑦ 公爵以这样的道别方式暗示未婚妻在彼岸世界与他重逢。与此同时,与这对相约在彼岸世界的恋人相对的是沉湎于尘世欢乐的“俗人”:
……在子夜之时,在波特兰,在充满声色气氛的地下室里,在异国他乡花朵的醉人芳香中,隐约地传出大笑声、亲吻声、碰杯声、醉人的歌声和音乐声。⑧
一对恋人相约在彼岸世界的场景也出现在《崇高的爱》之中。在此,我们又一次看到世俗的欢乐与被放逐者的理想之间的对立。叙述者应邀前来参加一个庆祝会,然而,这里欢快、奔放的气氛却让他感到陌生,在他看来,晚会似乎是一群“幽灵的舞会”。⑨“一种活着的忧伤”侵袭了他。他为自己也属于这个晚会上的一员而感到遗憾。他独自躲在阳台上,沉浸在他“喜欢的孤独”⑩ 之中。就在这里,他发现了另外一个孤独者——利丝亚娜·德·奥贝莱纳小姐。这天晚上是她的解脱之日,是她献身上帝之前在尘世度过的最后一个考验日。奥贝莱纳小姐约叙述者翌日夜里去教堂与她相见。第二天,当叙述者来到教堂时,他看到这里正在举行奥贝莱纳小姐皈依上帝的仪式。这时,他终于明白,她相约他见面的真正地方并不是这里,而是彼岸世界:
这时,利丝亚娜·德·奥贝莱纳转身面对人群。她的目光和我的目光相遇了,她安详地、长久地凝视着我,神情是那么庄严,我的心灵被她的目光所震动,仿佛默默地接受了她闪光的灵魂应许我的永恒之约。(11)
其实,作品一开始就表明了对尘世之情的否定和对永恒之爱的梦想:
人间之爱是短暂的幻想,它留给人的是失望,这种失望总是让人感到谁也无法拥有真正的理想,除非在创世者所在的光明世界——理想的发源地那里……这就是为什么许多情人——那些灵魂注定得救的人——一开始就知道蔑视死亡的困扰,摆脱卿卿我我的世俗之情。他们的目光投向一个遥远的、令人心醉神迷的世界,他们把自己的存在投射到上苍神秘的火焰之中。对于这些得救的、充满信仰的灵魂来说,死亡会激起他们心脏的跳动,但那是充满希望的跳动。他们身上体现了一种凤凰之恋的情结,他们烧毁自己的双翼只是为了获得永生,他们在地球上只愿付出足以使他们摆脱它的努力。(12)
在该作品出版前的另外一个版本中,叙述者对女主人公说:“我想像您是一颗被放逐的灵魂……,它……只爱上天、上帝和死亡。”(13) 在同一个版本中,叙述者发现,当女主人公听到丧钟响起时,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喜悦之情”,她“带着孩子般的微笑听着丧钟的鸣响”。(14)
维里耶的“死亡颂歌”(15) 使我们想到了奈瓦尔的一句话:“应该知道,死是为了永生。”(16)
如果说,死亡使许多人感到悲伤的话,在维里耶的笔下,它为幻想者打开了有些神秘莫测的希望之门。死亡是脱离尘世的惟一和最终形式,是通向幻想世界的最终出口。幻想者摆脱了世俗的牵挂和纠缠,随时准备踏上通向彼岸世界的希望之旅。但“对于其他人来说,死亡只不过是他们必将沉入的黑暗深渊”。(17)
巴什拉说,“在梦想中死去,就是再生。”(18) 维里耶作品中的梦想者就是把死亡看作是通往梦想的彼岸世界的桥梁。那么维里耶笔下的人物所梦想的未知世界到底是什么呢?
二、基督世界
维里耶笔下的现实世界是一个没有希望的世界,他不断地揭露它的黑暗面,如拜金主义、道德沦丧、实证主义等。作者弃绝这个世俗的世界,梦想另一个未知的、神秘的、想像的世界。那么这个理想世界是基督教所说的天堂吗?还是与某些秘术相关的神幻世界呢?身为基督徒的维里耶对他的信仰并非没有保留,对秘术神迹非常好奇的他,也并不完全相信其暗示的“真理”。
维里耶的许多作品都展现了基督教的崇高性,如《王位继承人》、《新大陆》、《波特兰公爵》、《崇高的爱》、《修女纳塔莉》等。这些作品中常常出现的一个场景就是女主人公为皈依上帝而举行的佩戴头巾的仪式。这是一个神圣的时刻,佩戴头巾这一举动意味着主人公从此告别丑恶的现实世界,进入神圣、纯洁的基督世界。在物质世界和修道院之间,《王位继承人》中女主人公西奥娜的选择是明确的,这位给读者好感的人物所追求的理想不在这个一切都是虚幻的、转瞬即逝的现实世界里,而是在另一个永恒的世界里:“我生来不是为了活着,我有别的寄托”。(19) 《新大陆》中的女主人公露丝自愿佩戴头巾、过修道院的生活,尽管她的愿望最终未能实现,因为她为了把阿史维尔从危难之中解救出来而去了美国。《波特兰公爵》中的女主人公埃莱娜在她的情人离开尘世后的第三天便决定佩戴头巾,弃绝现实生活。在《崇高的爱》中,我们可以明确地看到,佩戴头巾与女主人公的梦想是直接相关的。她与尘世无缘,一心想要远离它。与世俗世界短暂、虚幻的情爱相对的是神圣的、理想的、永恒的爱。那些沉湎于尘世之情、与神秘的天国之爱无缘的世人“命运无常”,(20) 是活着的死人。叙述者在表达自己对女主人公出现在这群世俗的幽灵之中感到吃惊的同时,指出了两者之间的对立:
啊!一个外表具有如此崇高魅力的、心灵如此高贵的人,这个目光充满神秘希望的贝亚特丽丝(21) ……如何会迷失方向,来到这个世俗的节日晚会上呢?(22)
《索莱姆的会晤》(《奇闻轶事》)则展示了一副美妙的隐修院画面。叙述者以第一人称的口吻,对隐修院的修士进行了正面的描述。隐修院院长唐盖朗热的外表给人一种神秘、高贵的感觉,他说话时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种出自上帝选民的、充满智慧的语调”。他身边的两位修士也表现出一副充满智慧的神态,他们的“额头长得很特别,深邃的目光里洋溢着内心的喜悦”,(23) 叙述者声称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额头和目光。作品中还出现了一个真实的人物:路易·弗耶。他是基督信仰的捍卫者、实证主义的对立者。他大发议论,言辞激烈,以表达他对类似勒南这样的“所谓无神论者”(24) 的批评。隐修院院长唐盖朗热的理想化形象在《神秘交感》中的神甫莫公伯身上再现。这位神甫的眼睛里闪烁着神秘的智慧之光,他充满睿智和哲理的言辞深深地震撼了叙述者。和克莱尔·勒诺瓦一样,神甫选择的是“照亮时代的光”,而不是“启蒙时代的光”。(25)
《克莱尔,勒诺瓦》中的女主人公对基督救赎的教义充满希望。在某种程度上,这个被实证主义和唯科学论的典型代表特里布拉·包诺麦所讽刺的幻想者是基督教的代言人。在这个双目失明的人物眼里,那些亵渎神灵的人是睁眼瞎,他们刚愎自用,只看到事物的表面现象,把一切归因于偶然,而那些盼望着“圣灵统治”到来的人,才是“永恒的拥有者”。(26) 根据她的观点,基督教带给人们的启示是至高无上的。上帝是“存在本身和一切思维的理想体现”。(27)
然而,我们也发现,这个似乎对基督教的教义深信不疑的人物却在其信仰的选择上流露出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如果说相信上帝是一种选择的话,那么,这种选择对一个真正的信仰者来说,应该是坚定无疑的,而不是相对的。然而,克莱尔对基督教的选择似乎出于一种信仰的需要,而不是一种信念。也就是说,她之所以选择基督教是因为基督教和其他的信仰相比是最理想的选择:“既然我们必须选择(一种信仰),那就让我们选择最好的吧!”(28) 因此,我们可以说,克莱尔的选择并非出于“信”,而是出于一种逃避现实的需要。维里耶笔下的所有幻想者都是这个现实世界的陌生人,A.雷特在《维里耶·德·李尔-阿当与象征主义运动》一书中正确地指出了克莱尔·勒诺瓦的信仰选择与信念之间的矛盾,一方面,她“愿意承认一切学说的相对性”,另一方面,她又选择了基督。(29)
基督教世界在维里耶的文学作品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一方面,我们从中看到了一个理想的、神秘的彼岸蓝图,另一方面我们也感觉到作者通过其作品中的人物对这个世界所表示出的怀疑态度。
三、秘术世界
除了基督信仰,维里耶的作品中还存在着另外一个超自然的神秘王国,那就是秘术世界。
从他的第一部小说《爱西丝》开始,对秘术力量的梦想便跃然纸上。侯爵夫人杜里娅·法布里亚纳便是这个梦想的体现者。她拥有超自然的力量,被视为意大利最强大的女人,她掌握着国家所有大人物的命运。在她富有人性的表面下隐藏着一种神秘莫测的灵性,这种灵性体现了人类思想在知识和悟性方面达到的顶峰状态。她属于那些掌握着“惊人的、超自然的巨大能量”(30) 的伟大天才之一。
类似杜里娅这样的神秘人物后来还出现在维里耶的其他一些作品中,如《预言者》中的所罗门、《阿凯荻塞里勒》中的印度教士、《阿克塞》中的雅努斯大师。小说最初的题目是《维莱姆·德·斯特拉利》,后改为《爱西丝》,(31) 这一变化给整个作品定了调。
和修炼秘术的术士一样,杜里娅过着苦行僧的生活。她的特殊资质从小就表现出来了。出生后几个月,她就会走路了。她自幼智力超凡,使她的父母惊讶不已。九岁时,她独特非凡的天性便引起人们的注意。超凡的记忆力使她十二岁时便学会了好几种语言,掌握了好几门学科。她虽然深居简出,但却控制着政府的一举一动。这个“神奇的女人”能够预测出某个大人物或政府签署某个法令的日期。夜里,当她独自一人在街上行走时,路人不由自主地给她让道,尽管她外表平平。一个波希米亚女人看了她的手相后,当即昏厥过去,无疑杜里娅拥有的超凡能力震撼了她。她唱歌时嗓音具有神奇的力量,常常使她的父母入迷。她演奏竖琴时就如同在使魔法一样,把维莱姆伯爵带入了奇妙的爱情梦幻世界。
尽管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生来就拥有超凡的智力,但神秘世界给她的启示似乎来自她对秘术的研习。我们还记得,杜里娅常常把自己关在图书馆,正是在这里,她潜心地钻研古代神秘学和玄学的手稿以及有关秘术的大量论著。这里也是梦想者静思、幻想的地方。也正是在这里,她获得了神秘世界的重大启示:一天,当她在图书馆里久久地研究着一部秘术著作时,她似乎突然领悟到了等待着她的神奇使命。“很好!我等着,”她自语道。因此,对她来说,维莱姆伯爵来意大利并非是个偶然,她正等待着这位德国优秀青年的到来,他们将组成地球上独一无二的一对理想搭档,去征服全世界。当福尔西亚尼亲王向她谈起这位年轻伯爵的时候,杜里娅丝毫不感到意外,她立刻说道:“带他来!”
从表面上看,杜里娅和维莱姆的会面似乎完全是偶然的,但其实不然。它是杜里娅要完成的神秘使命的组成部分。这使我们想到了维里耶的最后一部小说《未来的夏娃》中爱迪森和埃瓦德之间的会面。杜里娅要实现的神奇使命在某种程度上与科学家爱迪森所计划的普罗米修斯的“壮举”是相似的。正如杜里娅和德国青年的相见是必然的一样(“我没有寻找他,我无意寻找他!他难道不应该在必要的时刻主动到来吗?”(32)),美国科学家和英国青年的相见也不是偶然的(“没有什么偶然,我们本该相见,我们相见了。”(33))。此外,爱迪森还向埃瓦德声明:
您以为今天晚上我本人在无意识地等待您的到来!……但是别忘记,在实现您那神秘愿望的同时,我只不过在服从必然的意志。(34)
《阿克塞》中主人公撤拉与阿克塞的相遇看似偶然,其实它是加努斯术士所预言的一种神秘的、必然发生的事。但是,如果说爱迪森和阿克塞都在无意识地等待着他们必然要见的人的话,杜里娅却从一开始就知道德国伯爵为什么会来找她:
精灵们,你们愿意成全我的愿望,派来了我在等待的那个人……卓越的精灵,你们主宰着一切潜在的力量,感谢你们,感谢你们选择了我,在确定的日子到来的前一天给我带来了这个可爱的人!(35)
在一次去东方旅行的时候,杜里娅显示出了她真正的神奇力量。被野兽围困的她,当时正面临死亡的威胁。在“火术”和“魔力”的帮助下,她用手在空中划出了“活人与亡灵之间自始以来约定的符号”,唱出了“庄严的咒语”。(36) 霎时间,一只巨象便出现在她的面前,把她带离了险境。
《王位继承人》中的女主人公莫尔加娜似乎也具有和杜里娅相似的神奇力量。和杜里娅一样,她也等待着为实现自己的梦想而需要的那个人。当她第一次在监狱里见到塞尔吉斯时,她立刻意识到这个人将要逃走,而且他就是她要征服王位而需要的那个搭档。
噢,命运的安排!……命运让我来到这里,就在今天晚上!……有些人似乎隔着墙壁也相互吸引……我正需要一个可以倚靠的臂膀……我想我刚刚找到了它……他就是我需要的那个人!(37)
“去寻找,您就会找到”,这是《爱西丝》第八章的题记。杜里娅的梦想是普罗米修斯意义上的挑战:“难道自然不属于想战胜它的人吗?难道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吗?”(38) 她毫不掩饰自己要与爱西丝女神比高低的梦想。杜里娅卧室里画着爱西丝的壁画就是她梦想的象征。这幅画直接与小说的主题相呼应,潜在地表明了主人公想做爱西丝女神的梦想。这幅画正好在杜里娅卧室的屋顶上,卧室的主人常常躺在床上,陷入神秘的沉思和幻想之中。我们可以想像,此时的杜里娅很容易把目光投向画中的女神,仿佛从一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
如果说《爱西丝》从一个诗意多于现实的层次上展现了秘术之梦,那么,我们在《克莱尔·勒诺瓦》和《克鲁克斯博士的实验》这两部作品中则可以看到作者对秘术的真正兴趣:和《克莱尔·勒诺瓦》中的实证主义代表特里布拉·包诺麦相对立的两种神秘主义倾向是基督启示和秘术。前面我们已经说过,基督启示的代言人是克莱尔,而秘术的代言人则是她的丈夫勒诺瓦医生。勒诺瓦医生试图从秘术(占星术、通灵术、磁气感应术、催眠术)的角度去解释超自然现象。他不但相信遥控法术、动物磁力和目光的神奇力量,而且他本人还拥有实施秘术所需要的工具。
与包诺麦“眼见为实”的实证主义态度相反,勒诺瓦医生认为,人由于其感知力的有限,无法看到事物的本来面目,所以永远是自己幻觉的受害者,在看得见的现象的背后存在着看不见的东西。勒诺瓦和克莱尔都相信一个超自然世界的存在,从这一点而言,他们站在同一个阵营,他们的共同敌人是唯物质论的代表包诺麦。但是,他们各自所代表的超自然倾向却是相互对立的。维里耶似乎不愿意表明自己的态度偏向哪一方。对他来说,重要的是实证主义与唯灵论之间的对立。法国现代文学研究专家伊夫·瓦岱教授在《文学魔力》一书中指出:
《克莱尔·勒诺瓦》通过志怪小说的模式表现了当时社会的唯科学论、唯物质论思想与宗教、唯灵论信仰之间的对立……包诺麦滑稽模仿泰纳的语气声称,“灵魂只不过是大脑的一种分泌物,一点磷元素而已,理想只不过是一种机体性疾病”,而勒诺瓦则满脑袋的古代或者现代的占星术士。(39)
《克鲁克斯博士的实验》更加明确地显示了作者对神秘现象的好奇心。叙述者非常认真地介绍了英国学者的神秘实验,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神奇的世界。正如《克莱尔·勒诺瓦》中超自然现象的见证人是一位唯科学论者一样,在这篇作品中,超自然现象的验证者是当时最有名的科学家之一,而且他的实验结果得到了不同科学权威机构的认证。他的实验主要涉及物体在空间中的移动、物体在没有任何已知力量的帮助下在空气中的漂浮、穿墙术、遥控发力、招魂术等现象。秘术演示活动是在欧洲最杰出的科学家的严格监督下进行的。检验的结果让“最沉着的实证主义者”(40) 都感到困惑。克鲁克斯博士声称,“在监督检查方面很难找到比我们更加多疑和求实的人了”。他在事实面前只好屈从于下面的结论:“再重申一遍,我们不说这种事是可能的,我们要说这是现实。”(41)
我们可以看到,这里涉及的所有神奇现象其实都依赖于一种神秘的能量。根据英国学者的观点,应该存在一种与人的机体有联系的新的能量,他称之为“通灵流体”或“心力”。关于这种看不见的能量,克鲁克斯博士是这样解释的:
任何人的身上或多或少在不同程度上都具有这种神秘的力量,如果它能够得到开发,我们就可以利用它有意识地或在沉睡当中,在一定的距离之内,作用于其他人或物。(42)
这种特殊能量的概念首先出现在《爱西丝》中。小说的女主人公杜里娅就属于那些拥有一种神奇的流体能量的超人。在后来发表的小说《未来的夏娃》中,主人公科学家爱迪森也谈到了一种在他看来很神奇的流体力:“这种流体力,我们只能感受它,但无法对其进行分析”。他把这种无形的能量与电能进行比较。另外,他还提到了克鲁克斯博士有关通灵术方面的实验。他本人还是磁气感应术和催眠术的运用者。他声称,“既古老又时新的磁气感应术学是一种实在的、无庸置疑的科学”。(43) 他使用催眠术使克拉莉小姐进入静止和无意识状态,以实施其“质变”实验。他还利用磁气感应术治疗安德逊女士的瘫痪病。关于这种能量的固有性,他和克鲁克斯的论点一样:“我们出生时都在不同程度上带有这种活跃的潜能:我只是耐心地开发了我的这种潜能而已”。(44)
尽管维里耶对秘术本身很感兴趣,但秘术世界在作家的笔下似乎更是梦想者的一种精神食粮。他们对现代资产阶级社会深恶痛绝,梦想着一个理想的世界。《夏末故事》就表现了这种理想。作品的主人公是两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们与现实世界隔绝,整天沉醉于自己的神秘体验之中。与讨厌黑夜的其他市民相反,他们从黑夜里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因为黑夜是他们与亡灵交流的最佳时刻。他们宁愿看到自己喜欢的幽灵也不愿接触那些活着的邻居。正如伊夫·瓦岱指出的那样,维里耶的真正目的“并不是要揭示他自己并不大明白的某种神秘学,而是将读者带入一个美好的想像世界之中,对他来说,这个世界比真实的现实世界更真实”。(45) 这个神秘世界本身在作家的笔下并不完全是理想世界的象征。在基督信仰的影响下,加之他对秘术的怀疑态度,维里耶并不掩饰他对这个世界的嘲讽。在《克鲁克斯博士的实验》这篇作品中,叙述者一开始便认真、痴迷地介绍了克鲁克斯博士对超自然现象进行的检验,以及从中得出的奇妙结果,但到作品快要结束时,他却话锋一转,对通灵术大加抨击。他站在一个基督徒的立场上,称通灵术为荒诞的幻象,是无稽之谈,无聊的诱惑,只有基督福音的教义才是真实可信的,才是惟一存在的真理。基督徒“绝不会被一些其现在和将来永远都会感到陌生的现象所迷惑”,“他会带着最安详的微笑,昨天和明天一样,回答道:我们住在自己的客店里,我们不关心旁边大厅里所展示的新奇事物。”(46) 最后,叙述者彻底地否定了秘术:“我们才不在乎这类成果”,它们扰乱“神圣的祥和”,是“邪恶”和“地狱”(47) 的产物。
《夏末的故事》也表现了同样的双重性。如果说作品中的两位主人公首先扮演了维里耶心目中的理想人物,叙述者在作品结尾时却把他们视为某种巫术的玩物,他们只是感情用事。“他们怎能愚蠢到忘记死亡是一种决定性的、无法捉摸的东西呢?”叙述者感慨道。对于后者来说,他们的巫术活动只不过是一种“幻想的幼稚游戏”。(48) 同样,在《阿克塞》中,维里耶对神秘学表现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矛盾态度。一方面,这部作品充满了秘术之梦,而另一方面,它却被否定。
《阿克塞》的女主人公撒拉使我们想到了《爱西丝》中的杜里娅·法布里亚纳。她似乎懂得秘术。和《爱西丝》中的主人公一样,她常常埋头研读这方面的著作,而且具有一种超凡的天资。当修女罗达秀因为她拒绝上帝而抬起手臂要打她的脸时,她举在空中的手突然失去力量,“似乎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所固定”。“是什么突如其来的干扰抑制住了我的手臂呢?我为什么没有打下去呢?”(49) 她惊讶地自问道。当隐修院院长和主教代理提到神秘术士加努斯的名字时,教堂圣殿周围的七根蜡烛突然同时熄灭。这是加努斯干预的信号,它预示着撒拉即将作出的选择:她将拒绝佩戴头纱,皈依上帝。
加努斯大师是维里耶笔下惟一真正的法师形象。他是一个神秘、超凡的人物。尽管他已年过五十,但始终保持着“硬朗、年轻的形体”。(50) 阿克塞的仆人们都惊讶地注意到,加努斯12年以来一直没有变老。他有预知的神奇功能,对命运的变数似乎了如指掌。他在撒拉拒绝上帝和阿克塞拒绝秘术之前就早已预知到他们将要作出的选择了。
阿克塞对神秘世界的拒绝与撒拉对基督救赎的拒绝出现在同一作品、而且是维里耶的最后一部作品之中,这一现象表明了作者的精神危机达到了顶峰。这两种超自然的意识形态在此都被否定了。
其实,在维里耶的作品中,基督信仰和神秘学归根结底都是一种梦想形式,它们使作家远离丑恶的现实世界,在梦想的世界中邀游。《爱西丝》中的主人公杜里娅,不是对现实世界充满先天、固有的厌恶吗?从孩提时代起,她便与外部世界隔绝,深感自己在这个世界是个陌生人,这个世界对她毫无意义,她甘愿与之脱离:“我的灵魂为自己不得不生活在这样令人屈辱的时代而感到愤怒!……我的灵魂不属于这样令人辛酸的时代!”(51) 在她看来,现实世界是监狱。“我生活得很痛苦,我在这个地球上已经一无所取了……”(52) 杜里娅说道。她只活在梦中:“很久以来,我就开始死亡了。”(53)
基督信仰和秘术幻想似乎都不能让维里耶信服,它们在作家逃避现实、进入梦想世界的道路上相逢。伊夫·瓦岱写道:“正如福楼拜重建迦太基以忘掉他的忧伤,维里耶在梦想中的耶路撒冷召唤法术之王所罗门……,以逃避他深恶痛绝的现实社会。”(54) 卡斯戴克斯从同一角度指出:“他(维里耶)作品中形式多样的志怪神话表达了一种既模糊又热烈、既不确定又矛盾的思想,它们使人们摆脱了自己所处的悲惨境遇,进入了绝对和永恒的境界之中。”(55) 维里耶笔下的神奇世界与现代资产阶级社会是对立的。神秘世界似乎更像一个“梦想乐园”,而不是真正的“理想”彼岸,更像反实证主义的一个“阵地”,而不是真正的信仰之殿。
注释:
①《哈姆莱特》,朱生豪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54页。
②③④⑤⑧(19)(30)(32)(33)(34)(35)(36)(37)(38)(43)(44)(51)(52)(53)《维里耶作品全集》(Oeuvres complètes de Villiers de l' Isle-Adam),巴黎,伽利马出版社“七星文库”1986版,第一卷,46,46,36,561,297,177,191,792,820,191,187,263-264,193,1004,966,138,184,185页。
⑥维里耶大概不会知道麻风病的潜伏期一般要持续好几年,这一具有神奇色彩的细节大概不会是偶然的。
⑦“再见”一词在原文中为斜体,意味深长。
⑨⑩(11)(12)(13)(14)(20)(22)(23)(24)(26)(27)(28)(40)(41)(42)(46)(47)(48)(49)(50)《维里耶作品全集》,第三卷,4,5,13,3,1042,1056,4,5,314,316,169,189,191,72,75,76,77,78,333, 556,631页。
(15)(29)A.Raitt,Villiers de l' Isle-Adam et le Mouvement symboliste,José Corti,1965,p.77,p.233.
(16)Robert Lafont,Dictionnaire des symboles,1982,p.5.
(17)M.Daireaux,Villiers de l' Isle-Adam,l' homme et l' oeuvre,1936,p.264.
(18)Gaston Bachelard,La poétique de la rêverie,PUF,1963,p.95.
(21)但丁《神曲》中的人物。
(25)这里的启蒙时代指18世纪启蒙时代。
(31)古埃及的女神。
(39)(45)(54)Yves Vadé,L' Enchantement littéraire,Ed.Gallimard,1990,p.326,p.328,p.328.
(55)P.-G.Castex,Le conte fantastique en France,Corti,1987,p.3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