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内部视点体的聚焦度与主观性,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汉语论文,主观性论文,视点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 引言
本文研究从情状内部观察情状的内部视点体,它包括通常所说的进行体和未完整体。汉语常用的内部视点体标记包括:“在、正、正在、呢、着”等。这些体标记具有哪些内部差异?其间是否存在具有普遍性的理论参数?文章试图从聚焦度(focality)与主观性(subjectivity)的角度来解释汉语内部视点体的共时变异。本文的主观性概念来自Traugott(1995),是指语言形式在反映说话人主观态度方面的不同,对此沈家煊(2001)有很好的概述。
聚焦度的概念来自Johanson(2000)。Johanson(2000)考察欧洲语言时体系统时,系统地应用了聚焦度的概念。他认为,人们在特定参照点观察事件时对事件的状况在心理上关注或聚焦的程度会有所不同,这种聚焦的程度就是聚焦度,它是由观察方式首要指称或呈现的对象(primary deictic center,or present world)的相对范围所决定的。(38页)就内部视点体而言,它所呈现的范围大致分三类:(1)窄式:只涉及在单一场合发生的事件,且基本上趋近于参照点并在此时实际发生或存在。(2)扩展式:事件可以是单一场合的,也可以是多个场合的,虽然不限于趋近于参照点,但事件必须实际发生。(3)开放式:事件可以是单一场合的,也可以是多个场合的,该事件原则上在参照点有可能发生,但并不实际发生。(86页)
聚焦度相应地可以初步分为三个等级:高聚焦、低聚焦、无聚焦。高聚焦大致对应于英语的was writing(正在写);低聚焦大致对应于法语的écrivais,相当于英语的was writing(正在写)和wrote(写)。无聚焦大致对应于土耳其语的yazardi,相当于英语的wrote(写),would write(将会写)、used to write(常常写)。聚焦度的对比可以列表如下:
表1 聚焦度的对比表
聚焦度 呈现范围 土耳其语的代表标记汉语对应的含义
高聚焦
窄式
Yazmakta(dir)正在写
Yazmaktaydi
低聚焦 扩展式 yaziyordu
正在写、写
无聚焦开放式 yazardi 写、将会写、常常写
就特定语言而言,聚焦度低的视点标记在语义上比聚焦度高的要更为抽象和普遍,因而可以蕴含聚焦度高的视点标记所指称的区域,如英语的wrote>was writing。如果一个语言中有两个聚焦度不同的标记,聚焦度高的仅用于事件的个体或局部动作,聚焦度低的还可以用于事件的整体或多场合事件。这种现象Johanson称之为聚焦度叠置(focality superimposition)。(89页)从历时的角度来看,聚焦度高的视点标记倾向于发展成为聚焦度低的视点标记,并逐步获得更为抽象的功能,乃至情态功能。该过程称为聚焦度的弱化(defocalization)。(99页)虽然聚焦度的定义和区分还不十分精确,它仍对内部视点体的变异和历时演变有一定的解释力。汉语的体貌问题极其复杂,内部视点的表现手段繁多,历史联系错综复杂。笔者希望聚焦度的概念能为汉语的体貌研究提供一个新的理论视角。
本文研究现代汉语普通话的基础方言北京话的内部视点体,语料以老舍的《四世同堂》和王朔小说为主。张伯江、方梅(1996)认为,王朔小说的语言是当代北京口语的真实代表,它与以老舍作品为代表的老北京话有着明显的区别。如果把两者进行对比,就能典型地反映北京话50年来的发展和变化。(注:刘一之(2001)指出,北京普通话不同于北京话,其代表是近年来所谓的“京味儿小说”。北京普通话的语法、词汇以北京话为主,参杂了一些其他方言的东西。例如,北京话表示正在进行和持续只用“呢”不用“在”,而北京普通话两者都用。这一观点,与张伯江、方梅(1996)相左。笔者认为,刘一之(2001)所谓的北京话与北京普通话的不同,实际上就是北京话的历时发展在共时平面的表现。)本文第二节用聚焦度概念来解释现有的研究成果,第三节比较汉语常用的内部视点体标记的主观性。最后有一个小结。
二 汉语内部视点体的聚焦度
2.1 “着”与“在、呢”的聚焦度
张秀(1957:158)曾明确指出,“你快去吧,他们(正)在那儿跳舞呢”,在这里,“呢”这个助词表明,他们正在进行跳舞的文娱活动。在此不用“着”是因为跳舞可以是跳跳歇歇的。如果说话人要强调在说话时他们正在跳而不是在休息,他们可以改用“着”来强调动作的持续性,如“他跳着舞呢。”邓守信(Teng,1975:129)指出,“在”可以用于重复性动作,如“他在撕报纸”,而“着”不行,如不能说“他撕着报纸”。Chan(1980:67)补充说,在从句里“着”可以用于重复性动作,如“他敲着门问……”。陈重瑜(Chen,1979)认为,“在”能用于实际的过程或习惯性的行为,“着”只能用于实际进行的动作;因此,“在”所标记的时间域(temporal contour)比“着”宽,也不如“着”精确。笔者以为,时间域与聚焦度的含义非常接近。
陈月明(2000)已经明确指出,“在”表活动的进行,“着”表动作的持续。(542页)动作往往是直观的行为,而活动往往是隐蔽的行为。如某人在邮局填单子,它的隐蔽行为可能是寄包裹或拍电报。我们能说“她填着单子”、“他在填单子”、“他在拍电报”或“他在寄包裹”,但不能说“他拍着电报”或“他寄着包裹”。这就是说,“着”可以出现在表直观现象行为的动词后面,不能出现在指称隐蔽性的实质性的动词短语中。(544页)“在”则不同,可以出现在上述两种现象之中。“在”和“着”的这种区别完全符合Johanson所说的聚焦度叠置的规律,即聚焦度高的“着”仅用于事件的个体或局部动作,聚焦度低的“在”还可以用于事件的整体或多场合事件,因而可以得到很好的解释。
上述对比研究中,“在”或“呢”所在的小句可以出现“正”或“正在”,如:“他们正在跳舞、正在寄包裹、正在撕纸呢”等,这些句子的聚焦度都不如带“着”的句子。“某人正在跳舞”既可理解为这一刻某人在舞场,也可以理解为某人正在舞池跳着舞呢。因此可以认为,同样是表动作的进行,“着”的聚焦度不仅高于“在”,而且也高于“正、正在”。
汉语的“着”除了表动作进行外,还表示状态的持续。状态的持续又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表结果状态的“着”,如“摆着、挂着”,一种是表未完整体意义的“着”,如“有着、存在着”。它们之间的发展顺序是:结果状态早于动作进行,动作进行早于未完整体意义(注:笔者另有专文讨论这一发展过程。)。从聚焦度的角度来看,随着意义的虚化和泛化,“着”的聚焦度也逐渐降低。该过程符合聚焦度弱化的一般规律。也就是说,“着”在不同的用法中,聚焦度确有强弱之别。但是由于汉语的“着”来源于结果状态意义,而且通常不表示惯常和规律的意义,所以不管“着”表状态的持续还是动作的持续,它都要求情状在某一参照点仍然存在。“着”所表示的情状不仅当时存在,而且通常还会不变地存在一段时间。因此,“着”的聚焦度非常高,应属高聚焦。(注:英语的进行体也可以用于Are you still playing guitar?(你还弹吉他吗?)之类的开放性事件,但是这并不应影响-ing本身通常是一个高聚焦的标记(Johanson,2000:86)。Kalmyk语的-ja-是一个一般性的未完整体,但仍为高聚焦(Ebert,2000:329)。上述两种看法都有助于本文把汉语的未完整体标记“着”总体上看作高聚焦的标记。)
2.2 “在”与“正、正在”的聚焦度
现有研究表明,“在”可表示反复进行或长期持续,而“正、正在”不行,如:经常在考虑|一直在等待|*经常正(正在)注意|*一直正(正在)考虑。(吕叔湘,1980:599)可见,“在”可用于多场合的事件,呈现范围是开放式的,事件在参照点可以发生也可以不实际发生,应属于低聚焦。如“他在写小说”,可以一般理解为在最近一段时间内他在写小说,但在说话时间他不一定正在写小说。而“正、正在”倾向于单一场合的事件,事件倾向于实际发生。如“他正在写小说”,一般理解为在说话时间他正在写小说,虽然也不是不可以理解为最近一段时间内他正在写小说。因此,“正、正在”的呈现范围主要是窄式的,属于高聚焦。
吕叔湘(1980:599)还指出,“正”着重时间,“在”着重状态,“正在”既重时间又重状态。Hsu(1996)的研究基本证实了这一观点:“正”与外在的参照时间高度相关,它强调进行的情状是在某一特定时间发生。例如,“吕布正找不到对手,一看张飞迎上来,立即转向张飞厮杀。”“在”则相反,它与内在的时间结构相关,它更强调进行的情状正处在持续和过程之中。例如,“母亲每天在算账,想办法缩减开支。”“正在”与进行的情状的外在参照时间和内在的时间结构都相关。例如,“近期正在筹备成立的国立海洋生物博物馆,也因此无法取得海豚作展示和研究。”表2是Hsu对书面话语中三者所表示的事件是发生在参照时间这一点还是一个延展的时间段的统计结果(注:表1中的文字由笔者从Hsu(1996)的英文翻译而来。)。
表2 书面话语中事件发生在参照时间点与延展的时段的比较
例句类别参照时间点延展的时段
正 74/97(76%)23/97(24%)
正在40/60(67%)20/60(33%)
在 74/154(48%)
80/154(52%)
结果显示,表示事件发生在参照时间点方面,“正”高于“正在”9个百分点,“正在”高于“在”19个百分点。Hsu(1996)的思路与Johanson(2000)对聚焦度的区分相通,不过该文对上述数据未进行差异显著性检验,而笔者所作的统计检验发现,“正在”与“在”之间的差异非常显著,前者表示事件发生在参照时间点的明显高于后者(Fishman's exact Test,双侧检验p=.015,单侧检验p=.01)。但是,“正”与“正在”之间9个百分点的差异尚不显著(Fishman's exact Test,双侧检验p=.202,单侧检验p=.13)。基于统计分析的结果,笔者认为“正”表事件发生在参照时间点的略多于“正在”,“正”的聚焦度略高于“正在”,“正、正在”的聚焦度明显高于“在”。
2.3 “在”与“呢”的聚焦度
“在”与“呢”在北京话中都可以表示进行,“呢”跟“在”一样也可以用于反复进行或长期持续,如:这事儿我常想呢|一直等你呢。因此,“呢”与“在”一样都不是高聚焦。
不过,“呢”的用法更复杂。“呢”公认是语气词,它除了表进行之外还有许多别的用法。比如,“呢”还可以指明事实而略带夸张,如:王府井可热闹呢、北京的冬天才冷呢、他还会做诗呢。(吕叔湘,1980:366)除此之外,“呢”还可以用于“他是学生呢、今天星期日呢”之类的句子。这里的事件可以是超越时间性的,也可以是抽象的性质或状态。这些用法更接近于英语中一般现在时的用法。比较而言,“在”一般不能用于状态动词。又如,“谁说他不抽烟?他抽呢,每天一包还不够!”其中的“他抽呢”是一种习惯性的行为,该行为原则上在参照点有可能发生,但并不实际发生。因此,“呢”的聚焦度比“在”还低,应属无聚焦。
同样是表当前状态,“呢”用于表达说话人对事件或命题的态度、立场或感情。“呢”的各种用法的核心语法意义是表示非现实情态。(注:引自方梅《说“呢”》,第十二次现代汉语语法学术讨论会论文,2002年4月,湖南长沙。)可见,“呢”具有明显的情态意义。无聚焦的视点标记具有一定的情态功能,这也具有相当的普遍性。(Johanson,2000)
2.4 汉语内部视点体的聚焦度序列
基于以上考察,我们得到汉语若干内部视点标记在聚焦度上由高到低的序列或级次:
(1)a.着>正>正在>在 >呢
b. +高聚焦>+低聚焦>+无聚焦>+情态
在上述级次中,a行是汉语内部视点标记的聚焦度由高到底的序列,b行是汉语内部视点标记对应的聚焦度等级以及聚焦度弱化的一般序列。“着、正、正在”均为高聚焦的标记,但聚焦度依次降低;“在”为低聚焦的标记,“呢”为无聚焦的标记,并具有明显的情态功能。+无聚焦是从聚焦度的角度而言,是聚焦度的最低等级;+情态是从情态的角度而言,所以“呢”能具有双重属性,在聚焦度方面是无标记的,在情态方面是有标记的。
聚焦度低的视点标记在语义上比聚焦度高的要更为抽象和普遍,因而可以蕴含聚焦度高的视点标记所指称的区域。在北京话中,“呢”可以根据表达的需要,跟聚焦度较高的成分灵活组配,构成诸如“正在谈着话呢”之类的表达。
三 汉语内部视点体的主观性
3.1 “在”与“着”、“正、正在”的主观性
3.1.1 “在”与“着”的主观性
泽田启二(1983)指出,“在V”经常用于“是”字句,并常与语气副词“到底、究竟”等以及插入语“看起来、你瞧”等同现,典型地表示“主张或推测某行为存在”。“V着”经常与带“地”的状语共现,如“深情地、目不转睛地、认真地”等,主要用于“动作、作用的样子、状态”。例(2)和(3)分别是“在V”和“V着”的典型例句:
(2)他不是在走,简直是在跑。(《现代汉语八百词》261页)
(3)通讯员也皱起了眉,默默地看着手里的被子。(茹志鹃《百合花》)
泽田启二先生的结论是:“在V”是与“是”共存的主体表现,“V着”是与“地”共存的客体表现。笔者理解,这里讲的就是主观性的问题,“在V”是主观性的表达,“V着”是客观性的表达。换句话说,同样是表动作的进行,“在”的主观性高于“着”。
3.1.2 “正、正在”的主观性
根据泽田启二比较“着”与“在”的主观性标准,“正、正在”的主观性可以说介于“着”与“在”之间。笔者从王朔小说中检索出“正”表进行的用例262个,“正在”的用例近261个,仅有1例(例11)带有“在”字句中常见的语气副词。它们所在的句子也有带“地”的状语,但并不多见,其中“正”与带“地”的状语共现的有19例(如例4、例5),而“正在”与之共现的只有3例(如例6-8)。仅从这点来看,“正”和“正在”的主观性都不强,比较而言,“正”更趋近于“着”,“正”侧重表现事件当时的状态,而“正在”仅侧重当时的动作或行为。
(4)刘会元来到牛奶店时,我正浑身哆嗦地喝着一杯黑色的热可可,精神亢奋。
(5)正悠闲滋润地呷了热茶品味儿的钱康闻声一哆嗦……
(6)雅座间已坐了一些半熟脸的各路贤士,正在和侃姐起劲地谈论法国奶酪。
(7)“这儿有你一封信。”正在无聊地翻着信件杂志的丁小鲁抬头对我说……
(8)会议室里,全体头目坐在会议桌旁正在紧张地开会。
“是”字句具有情态的作用,也是泽田启二判断主观性的标准之一。“正”字句中没发现1例出现在“是”字句中,而“正在”则可以以不同的形式出现在“是”字句或类似于“是”字句的环境中。例如:
(9)脑子里总是盘算老婆孩子发财保命,这就是对正在牺牲流血的战友的背叛!
(10)“你这种态度才是侮辱党,你正在侮辱一个党员。”
(11)他们的确有点像两个正在鬼鬼祟祟发牢骚的大人。
上述例句的主观性稍强,其中例(11)出现了多个凸现主观性的成分:的确、有点像、鬼鬼祟祟、发牢骚。这一点也进一步说明“正在”在主观性方面比“正”略强,更接近“在”。
3.2 “在”与“呢”的主观性
3.2.1 北京话中表进行的“在”与“呢”的话语功能
笔者根据北京大学中文系的汉语语料库检索并统计了《四世同堂》与王朔小说中表进行的“在”与“呢”。《四世同堂》中,表进行的“在”与表进行的“呢”的频率比是1:1.2;而在王朔小说中,两者的比例为5.3:1。可见,从总体上看,当代北京话表动作进行的手段中,“在”比“呢”更常用。
在具体用法上,表进行的“呢”主要用于结句的小句(86.5%,以小句后标点为判断标准,如句号、感叹号、问号,包括破折号均为结句标点),“在”多用于非结句小句(69%)。老舍和王朔作品在这方面的表现基本一致,且两者结句和非结句的比例十分接近。
表3 《四世同堂》与王朔小说中“在”与“呢”的用法差别
语料种类 进行的“在” 进行的“呢” 进行的“在” 进行的“呢”
叙述 对话叙述 对话
结句 非结句 结句 非结句
四世同堂
900
9114 30 60 90 15
王朔小说 630
147 9134277500124 19
据表3,“在”在《四世同堂》中完全用于叙述(含描写),没有1例用于人物对话。而在王朔小说中,“在”开始出现在对话中,并占有一定比例,叙述与对话中的使用比为4.3:1。“呢”在《四世同堂》中主要用于叙述(注:另据调查,《儿女英雄传》中表进行的“呢”多用于对话,很少用于叙述。),叙述和对话中的出现比例为6.5:1,而在王朔小说中,“呢”绝大部分用于对话,叙述和对话中的出现比例约为1:15。可以认为,正是因为时间副词“在”大量进入北京话,原来表进行的“呢”的功能才发生了重大调整,由通用于叙述和对话而改为主要用于对话。当代北京话中,同样是表进行,“在”具有叙述性,“呢”具有对话性。两者承担着不同的话语功能。为了进一步研究两者的其他区别,下面专门研究王朔小说人物对话中的“在”与“呢”。
3.2.2 北京口语中“在”与“呢”所在小句的结构差别
这里首先把兼用“在”与“呢”表进行的句子区别开来(共10例),专门考察了单用“在”与“呢”表进行的小句(各有137和124例)在句子结构和形式上的差别(见表4)。
表4 表进行的“在”字句和“呢”字句出现的结构条件
疑问 宾语 主句 定语 偏正 并列 否定 并列 复杂
句
从句 部分 位置 复句 复句 形式 动作 状语
“在”字句
43393 2 108 1 4 30
“呢”字句0 12 0 00 0 0 21
注:有些句子可以从不同角度标注,致使“在”字句的标注总数为140,多于句子本身的数量,而“呢”字句的标注数明显少于句子数。
从表4可以看出如下差别:
(一)表进行的“在”字句自如地用于各种疑问句,如例(12)、(13);而表进行的“呢”字句则不可以。这可能是因为“呢”用于疑问句时,具有特殊的功能。这种功能有人认为是表疑问,有人认为表“提醒”兼“深究”。(注:参见邵敬敏《语气词“呢”在疑问句中的作用》,《中国语文》1989年3期。)比如“你干什么呢?”,其表“进行”的意味很不明显,故不计入“呢”的进行用法之中。
(12)“咱们不是在共同分析张大雷其人吗?”李建平不满地说……
(13)“你一直在干这个?”
(二)表进行的“在”字句大量出现在宾语从句中,如例(14);而“呢”字句仅有一例出现在宾语从句中,如例(15)。两者出现在主语位置上的情况则相当,都不多见。
(14)“是吗?你比我还知道我在干吗——别跟我打岔儿,警察可就在旁边。”
(15)“我说呢,我在台上还纳闷呢,梦蝶怎么换模样了,我记错了?别露怯。”
(三)“在”字句不仅可以出现在定语位置(例16),而且还可以出现在有关联词的偏正从句(例17)、并列复句中。“在”字句的谓语动词不仅可以有否定形式“不是”(例18),而且还可以是并列动作(例19)。这些句法环境中没有发现表进行的“呢”字句。
(16)马林生缓缓地说,“你就是我一生在等的那个人。……”
(17)“我当然可以变,因为人,你我都在变。”
(18)这不像是在谈情说爱了。成了纯粹的找对象了,这么谈下去分歧只会越来越大。
(19)“我只记得咱们当时在吃在喝在搞女人,后来烟消云散……”
(四)“在”字句和“呢”字句都可以出现复杂状语(这里指双音节以上的状语,不包括单音节的语气副词),但前者的状语可以更为复杂,出现的频率可以更高。例如:
(20)“她的的确确一直在爱着你。……”
(21)“我可是一直给您留着面子呢。”
(五)兼用“在”和“呢”表进行的句子均没有表3所列的特征,比较而言,更像单用的“呢”字句,只是对句子条件的要求更为严格。例如:
(22)“你多吃。”“我在吃呢。这菜是纯粹的北方菜吗?”
(23)“得了吧,根本没这么一个人,你在吹呢。”儿子嘲笑他。
前两项结构特征的制约性最强,能控制60%左右的表进行的“在”字句。在句子结构和类型方面,“在”的分布比较自由,而“呢”的分布相当受限,主要用于简单的陈述句。
3.2.3 “在”与“呢”所在小句的语势差别
李宇明(2000:68)指出,语势是说话人的情感在语言中的反映。语势反映的是言语情感的“量”。不同的语势代表不同的言语情感度。下面首先考察“在”字句和“呢”字句中明显体现说话人感情的标志性词语,然后分析说话人所表现的言语情感的性质。最后分析“在”字句和“呢”字句在上下文中的语义关系。
(一)“在”字句和“呢”字句的语势标示语
“在”字句和“呢”字句的语势可以从说话人本身的语句和叙述人语句中的一些情绪性词语反映出来。前者称为语内标志,后者称为叙述标志。
“在”字句的语内标志主要有:的的确确、白白、当然、其实、一向、从一开始就、只怕、真可怕、好哇、嘿、严肃点儿、别演戏、难道、一点也不、说胡话、岂不、发愁、挺逗、瞎费工夫,等等。典型的例子如下:
(24)“你说,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呢”字句的语内标志主要有:唉哟、你瞧、胡扯、流里流气的、糙老爷们、瞎逗、控诉、瞧他、得了吧、别老唠叨、瞧你、起腻、嗬、傻、傻乎乎的、别打岔、可不是、臭德性、装傻、我说呢、全崩溃了、哟、甭招我啊、吓的,等等。典型的例子如下:
(25)“唉哟,赵老,您可不敢寻短见,多少人指着你呢。”
两者相比较,“呢”字句话语中的情绪性词语多,且程度较强。而“在”字句话语中情绪性词语偏少,且程度偏弱,确认事实的词语(如:“其实、一向”等)偏多。
再看叙述标志。“在”字句的叙述标志语主要有:恭维、委屈地摊开手、缓缓、顺势、扭向一边、异样、强颜欢笑、气愤地说、横眼、试探、惊诧、作胁肩谄笑状、审视、烦躁、皱起眉头、理直气壮、笑,等等。下面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26)“你在谈恋爱是不是?”他借着幽暗的光线审视我……
“呢”字句的叙述标志语主要有:不屑地说、急急、端详着、笑着、恶声恶气、忍俊不禁、偏脸盯着我道、苦口婆心、气冲冲、吆喝、得意、心平气和、咒骂、恭敬、不耐烦、骂骂咧咧、一本正经、笑吟吟,等等。下面举一个典型的例子:
(27)我仍很得意,果然她们不高兴。对她们说:我们调戏你们呢。
两者相比较,除了进一步印证了语内标志的区别外,还明显感觉到:“呢”字句具有明显的调侃和夸饰的意味,而“在”字句则多显得低调、正式。
(二)“在”字句和“呢”字句的语势级次
根据说话人的语内标志、叙述人的叙述标志以及上下文的综合判断,这里把“在”字句和“呢”字句所体现的说话人的主观态度分为中性态度、肯定性态度和否定性态度。结果发现(见表5):用于中性态度的“在”字句有42%,而“呢”字句只有8%;用于肯定性态度的,“在”字句与“呢”字句分别是16%和45%;用于否定态度的,两者比较接近。中性态度的语势级次要低于带有肯定和否定态度的句子。因此,“呢”字句的语势级次明显高于“在”字句。例(28)的“在”字句是表中性态度,仅客观陈述某人的行为;例(29)的“呢”字句是训斥听话人的,属否定态度。肯定性的例子见前面的例(25)。
(28)“看见晶晶了吗?她在化妆,我给你叫去。”
(29)看见我们院墙头站满人,就朝我们吆喝:看什么看,找打呢。
表5 “在”字句和“呢”字句的语势级次
肯定性中性否定性
“在”字句 16% 42% 42%
“呢”字句 45% 8%
47%
(三)“在”字句和“呢”字句所表示的语义关系
篇章中的任何一个小句,都会与上下文的其他小句构成一定的语义关系。修辞结构理论(Rhetorical Structure Theory,RST)把篇章中的语义关系总结为一套数量有限的关系(详见卫真道,2002),为研究“在”字句和“呢”字句在篇章中的语义功能提供了有效的工具。(注:修辞结构理论明确声称只研究书面语的内部关系,而我们研究的是书面语对话部分中小句与上下文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更为复杂,更难以明确归纳,这其中的“主观性”也是公认的和难以完全避免的。)据此对王朔小说对话中的“在”字句和“呢”字句与上下文的语义关系按照修辞结构理论的语义关系逐一标注,然后将相近的语义关系作适当归并,结果如下:
表6 “在”字句和“呢”字句所表示的语义关系的区别
评估/对照 原因/结果 证明/证据 解答/解释 例句总数
“在”字句
31(23%)22(16%)10(7%) 43(31%)137
“呢”字句
58(47%)21(17%)12(10%)17(14%)124
注:括弧内的数字为该类型占某句式例句总数的百分比,表中所列的语义关系并非穷尽性的。
从这些语义关系所反映的说话人的主观性来看,评估/对照关系最强,如例(30)、(31);原因/结果与证明/证据关系最弱,如例(32)、(33);解答/解释关系居中,如例(34)。
(30)李江云笑着对懵了头的新娘说:“还没明白,他们胡扯呢。”(评估)
(31)“……你别老唠叨,我们这儿正数字儿呢。”(对照)
(32)“真的不行,我得回家。”周瑾说:“我爱人在家等我呢。”(原因)
(33)“买菜去了,你瞧这几根黄瓜多嫩,顶着花呢。”(证据)
(34)“把钥匙拿来——我在行使我的职权。”(解释)
从表6看出,“在”字句跟“呢”字句相比,突出的特点是解答/解释关系明显居多(Fishman's exact Test,双侧检验p=.002,单侧检验p=.001),评估/对照关系明显居少(Fishman's exact Test,双侧检验p=.000,单侧检验p=.000),原因/结果与证明/证据关系则非常接近。可见,“呢”字句多用于主观性强的语境,而“在”字句则多用于相对中性的语境。
综上分析,我们发现北京话中“在”字句跟“呢”字句在话语功能、句子结构、语势级次和语义关系三方面均表现出明显的差别,具有明显的互补性。根据这些差别可以确认:“呢”字句主观性明显高于“在”字句。
3.3 汉语内部视点体的主观性序列
通过上面的逐项比较,可以进一步归纳出汉语若干内部视点体标记主观性的序列:
(35)着>正>正在>在>呢
低────—→高(主观性)
比较(35)和(1),可以发现主观性由低至高的序列与聚焦度由高至低的序列完全一致。由于主观性和主观化是一个更为普遍化的性质和机制,而聚焦度仅是作用于体貌的局部领域,因此,我们可以从主观化的角度对聚焦度进行解释并可以表示为(36):
(36) 着>正>正在>在>呢
聚焦度高←─────────聚焦度低
主观性低───────── →主观性高
聚焦度由高到低的不同,也反映了说话人在呈现客观事件时所持有的主观性的不同。聚焦度高的,主观性低;聚焦度低的,主观性高。聚焦度本身就是主观性在内部视点体领域的一种具体表现。Johanson(2000)认为聚焦度反映的是人们对事件的状况在心理上关注或聚焦的程度。聚焦度高的视点体标记强调事件在特定时刻的状况,在这种情况下,一方面是外在的参照时间非常突出,另一方面是事件本身的客观状态非常突出。这两个因素使带有高聚焦的句子不大可能用来表示说话人的主观态度、看法或推测。因此,高聚焦的体标记具有较强的客观性和较弱的主观性。相应的,低聚焦的体标记具有较弱的客观性和较强的主观性。在历时发展过程中聚焦度弱化的过程相应地也表现出主观化的过程。
四 小结
本文根据Johanson的聚焦度理论,对汉语内部视点体标记“着、正、正在、在、呢”的变异规律进行了重新解释,发现它们从左到右构成一个聚焦度由高到低的序列。
本文重点比较老舍小说和王朔小说中表进行的“在”与“呢”的用法,探讨两者在北京话近50年中的发展变化。文章还细致地分析对话中的“在”字句跟“呢”字句在句子结构、语势级次和语义关系三方面的差别,确认表进行的“呢”字句的主观性明显高于“在”字句。由此进一步发现,上述内部视点体聚焦度的序列也正是主观性的序列,只是方向相反。
本文进而设想,聚焦度由高到低的不同,也反映了说话人在呈现客观事件时所持有的主观性的不同。在历时发展过程中聚焦度弱化的过程就是主观化的过程。这一构想是否成立,还需要大量跨语言材料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