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明冲突”到“文化对话’——约瑟夫.海德《进化伦理学》序，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约瑟夫论文,海德论文,伦理学论文,冲突论文,文化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当人们即将跨入一个新的千年纪元之门时，在世纪之交，世界各国的思想家都作出惊人的伟大预言。其中，美国著名政治学家塞缪尔·亨廷顿提出的“文明冲突论”，特别引起人们的关注。按亨廷顿的预测：冷战后时代世界冲突的根本原因将不再主要是意识形态因素或经济因素。主要的全球性政治冲突将发生在具有不同文明背景的国家和集团之间，人类的最大分歧和冲突的主导因素将是文化方面的差异。这样，在21世纪里，文明的冲突将主宰全球政治，文化的差异将成为未来战争的原因。亨延顿将文化差异同国际政治冲突联系起来，在人类生存空间几乎塞满的今天，我们不能不对这种带有“大死亡世纪”恶兆的预言有所警惕。
正在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风靡西方世界引起各国政治家忧虑不安的时候，一位欧洲学者约瑟夫·海德的著作《进化伦理学》却早在1971年就问世了。约瑟夫.海德生于1911年，青年时期曾攻读农业与经济，而后成为一个颇有成就的企业家和经济顾问，现隐居在瑞士和奥地利之间的大公国列支敦士登。海德夫妇居住在环境幽静的山林深处，室内悬挂着中国的古画，他还认真研读过《易经》和老子的《道德经》。中国中医研究院的于智元教授在旅德期间曾去那座海拔1200多米的寓所拜访过海德老人，并将他的著作译成中文，且受海德老人委托邀我为此书在中国出版作序。中国读者也许对约瑟夫.海德先生的名字还较陌生，但这本书的德文和英文版本发行量已达327，000册，深受西方读者的欢迎。此书布局广博深远、言简意赅，举凡宇宙起源、生物演化、物质结构，乃至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艺术、教育、心理、法律、伦理，莫不综其要点而立论，反映了作者融汇贯通的学识。列支敦士登国学者海德先生同美国学者亨廷顿的价值取向根本不同，他相信普世的文明终会出现，各国的异质文化之间是可以对话的，从而寻找一种世界伦理作为共同的文化根基。海德先生大概从中国古老的道家文化中看到了未来世界文明的曙光，因之将他的著作中文译本定名为：《从宇宙看世界——一个西方学者的〈道德经〉》，这是别有深意的。
然而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并非无稽之谈，它实际上是对过去迷幻的历史现象的揭示，但并非是对未来世界历史的科学预见。人们只要透过政治、经济乃至意识形态斗争的迷雾，就会发现本世纪发生的两次世界大战和大量局部战争，都存在文明冲突的背景。20世纪西方由古希腊演变来的基督教文明风靡全球，在这之前的一些古文明如巴比伦、埃及、苏美尔、印度文化等皆相继沦落，中国文化也受到强烈冲击。中华民族在近世经历的鸦片战争、戊戌变法、八国联军、丧权辱国、辛亥革命、五四运动、抗日救亡乃至“文化革命”、改革开放等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文化问题也一直是矛盾的焦点。忆昔现代科学技术之传来我国，并非通过中西文化交流，而是通过文化侵略传来的。“西方文明中心论”的思潮席卷亚非拉澳等国家和民族，莫不是以血腥战争、种族压迫等文化侵略风浪展开的。世界历史越来越向人们揭示着一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文化运动规律，各民族的异质文明之间只能相互融汇，除了野蛮的种族灭绝之外，在地球上以一种文明简单取代或扼杀另一种异质文明几乎是办不到的。开化的高级文明固然可以同化野蛮状态的低级文明，但吃掉对方同时也就将对方的文化要素作为化学成分融入自己的躯体，再也无法摆脱它。一个民族更是无法将自己与生俱来的传统文化一刀切断中途抛弃，无论每个人是否喜欢都得将个人命运和本民族的文化特征联系在一起。同时，一个传统文化被征服了的民族等于丧失了自己的根基，必然形成在各门学科上处处步他人后尘的局面。未来的21世纪的世界历史将向人们证明：战争不再解决文明冲突，20世纪“文明冲突”的历史已经过去，新世纪将不再以“文明冲突”为主，而是由文明冲突转向文明对话、文化交流的时代。未来世界的文化运动大趋势是“多元并存，相互融汇”，这是任何力量也阻止不了的。去年11月4日的联合国第53届大会决定2001年为“联合国不同文明对话年”，这是中西文化交流的一次难得的机遇。由此看来，西方学者约瑟夫.海德先生的大作中译本问世真是适逢其会。
西方社会自工业革命以来逐渐形成一种信念，认为大自然的资源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人类可以在征服自然中获得经济的无限增长和尽情的物质享受，而不须向大自然支付什么。他们认为发展科学技术以征服世界便意味着社会的进步，这种高科技的进步是不可停上的。然而这种“科技万能”的工具理性固然改善了人类的物质生活，同时也带来了生态环境的破坏。全球性的生态危机、珍稀生物灭绝、大气臭氧层破坏、空气污染、资源匮竭、气候异常等体现了大自然对这种征服性、侵略性文明的报复，遍布世界的贪污腐败、毒品泛滥、恐怖犯罪等丑恶现象更促使人们对工业文明作深刻检讨。大自然的报复延伸到文化层次上，人成为科技产品的奴隶，生存环境的恶化使人们在生理上、心理上产生多种社会病，环境激素令人类生殖功能退化，艾滋病的泛滥迫使人类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的道德价值观和生活方式。本世纪中期以来，许多有识之士愈来愈认识到西方文化中“科学的”要素和“人文的”要素相互分裂和对抗倾向造成的缺陷，并重新体悟到中国道家文化“回归自然”的真正含义。道家思想不仅可以将西方自古希腊原子论复活以来“构成论”的旧思维方式革新为现代“生成论”的科学观念，而且在科学方法论上也会导致以分析为主的还原论方法向有机整体论方法的变革。道家文化以“道法自然”为核心，它是揭示自然界、人体生命和大脑、人类社会、精神世界奥秘的宇宙律，因而它本来就是一种世界文化，世界各国有识之士对道家文化的关注是理所当然的，海德先生关注和高扬中国道家文化正是适应了这一世界潮流。
20世纪是一个全球化的世纪，在这个世纪里国家和地方、民族之间相互隔绝的状态终于被打破，任何专制君主和政党再也无法闭关锁国，谁也不能无视对方的存在，地区的矛盾热点变成国际大家庭中人人关注的问题。在这个世纪的一百年中，人类历史似乎将千万年来积蓄的能量加速爆发，使社会文化的方方面面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剧变，几十年前还流行的观念很快过时，每个人都目不暇接地忙着适应这个飞速变化的世界。在未来的21世纪里，“全球一体化”的趋势更将成为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地球变“小”了，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变近了，交通、信息的日益发达将全世界变成一个整体化的大社会。这样，在21世纪全世界的变革节奏还会加快。“西方文化中心论”、“文明冲突论”等陈旧观念将被历史唾弃，中国先哲古老的“世界大同”之梦正在变成全人类的共同理想。在全球一体化的大趋势下，各民族从自给自足状态变为相互依存，人类创造的物质产品相互流通，各民族的精神产品必然也成了人类的公共财产。自古以来代表人类智慧的精神产品有“三论”：一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它将物质世界的造化之门打开一条缝，人的理性思维由此入手会将物质、能量、信息的联系和时空的本质揭示出来；二为佛陀的唯识论，它揭示了精神世界的秘密，人们可望由此破解和认识自己的心灵；三为庄子的齐物论，它消除了世间的是非相和差别相，将人类的智慧提升到心物一体、人我不分的道的境界。
什么是道？《道德经》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道是宇宙的原始本体，是宇宙生化运动的总根源和法则秩序。在道学的宇宙创生演化图式中，道先化生出“元始先天一气”，继而生出吸引和排斥相互作用的阴阳二性，再转化为信息、能量、物质三大要素，由这三大要素组成万物纷纭、生气勃勃的世界。道是一切人间秩序和价值观念的超越的理想世界，又是人类理性思维延伸的极限，是唯一终极的绝对真理，同时又可作为一切宗教的终极信仰。总之，道的学说体现了人类文明的最高智慧，是中华民族最伟大的文化资源，也必将成为世界文明相互交融的凝聚点。从庄子齐物论的高度看，无论东方文化还是西方文化，人类的智慧都是相通的。天下万事万物，自其异处观之肝胆楚越，自其同处观之道通为一，得其一则万事毕。道家之学既是一种追溯宇宙本原的返本复初的智慧，又是永远属于未来的超前意识，《道德经》是一本救世书，道学必将成为21世纪的“世界指导原理。
人们知道，在中国数千年闭关锁国的家长制君权政治下，占统治地位的是儒家宗法礼教，这是一种以家族为本位的伦理型文化。鸦片战争之后西方文化侵入中国，儒家礼教相形见绌，其文化的弊端暴露无遗。1895年严复在《直报》上《论世变之亟》云：“呜呼！观今日之世变，盖自秦以来，未有若斯之亟也。”“夫自由一言，真中国历古圣贤之所深畏，而从未尝立以为教者也”。严复断言西方文化和中国儒家礼教的根本区别，就在“自由”与“不自由”这点上。“自由既异，于是群异丛然以生。粗举一二言之，则如中国最重三纲，而西人首明平等；中国亲亲，而西人尚贤；中国以孝治天下，而西人以公治天下；中国尊主，而西人隆民；中国贵一道而同风，而西人喜党居而州处；中国多忌讳，而西人众讥评。”儒家“家天下”的陈腐观念和忠君孝亲的礼教文化同世界潮流背道而驰，终于迫使“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提出了“打倒孔家店”和“全盘西化”的过激口号。时至今日，儒家文化仍是一切封建特权观念的寄宿地，而封建特权观念又是所有官场腐败现象的总根源。儒家的礼教文化已经成为中华民族因袭的重担，不打烂这个精神枷锁就没有全民族的思想解放，就无法以新的面貌斗志昂扬地走向新时代。在世纪之交，重新建构中华民族现代文化的任务又摆在了我们面前。在文化上，夫欲有所立必须有所破，立就是要创立有时代精神的新道学，破并非全盘否定儒家，而是要扬弃儒学中的传统思想观念，化腐臭为神奇，取其人文思想和进取精神融入新道学之中。《汉书·艺文志》云：“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之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君人”南面之术”是指帝王之学和真人之学，乃所谓屠龙术。如果说老、庄道家之学是君学和人学，是君人南面的屠龙术；那么孔、孟儒家之学就是臣学和民学，是臣民北面的登龙术。道家之学，以无为本，以因为用，以中和为纲，以生化为术，以忍字应世，以逆字修炼，无成势，无常形，立俗施事，开物成务，拨乱反正，救亡图存，神妙莫测，智慧无边，其精华可以究天人物理，其秕糠犹可以陶铸尧舜。道家之学，贵与时偕新。道学文化本来就是一种生化不息的学说，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之所以历千成年而不衰，其原因就在于其中有道学作为一种文化要素蕴藏着死而复生的活力。21世纪的新道学，将是汲取包括新儒学在内的古令中外优秀文化精华而创新的文化体系。创立新道学是中国民族在世界历史潮流中审时度势，应为
自强的唯一可行的文化战略。
吾人处身于当今之世界，一是要做一现代人，学术思想要跟上时代步伐且须领而先之；二是要做一个世界人，思想观念要和世界潮流融汇贯通并善于吸收异质文化的精神营养。穆罕默德的《圣训》说：“学问，虽远在中国，亦当求之”。海德先生的著作也和中国道家思想相通。为了尽量保持作品的原貌，于智元先生基本是直译的。如果把译文中的“原始自然力”改为道家的“元始先天一气”，则此书对中国哲学界的学者并不陌生。人们知道，政治往往以一种占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为根基，而伦理又是这种主导意识形态的社会积淀，是体现人生意义的精神家园。在一个道德沦丧、充满罪恶的社会里，如果没有生活世界文化内容的发掘和政治体制
的变革，任何杰出的政治家都难以一展身手。1916年2月15日陈独秀著《吾人最后之觉悟》云：“自西洋文明输入吾国，最初促吾人之觉悟者为学术，相形见绌，举国所知矣；其次为政治，年来政象所证明，已有不克守缺抱残之势。继今以往，国人所怀疑莫决者，当为伦理问题。此而不能觉悟，则前之所谓觉悟者，非彻底之觉悟，盖犹在惝恍迷离之境。吾敢断言曰：伦理的觉悟，为吾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此言经过八十多年至今日，西哲海德老人终于送来了这本外国人的《道德经》，是专讲伦理问题的。他的话换成中国道家的语言，那就是“凡尊道而贵德，符合道的规范，顺应历史潮流的行为，都是善的、美的、真的，有人生价值的。反之，那些违道背德，不合道的规范，逆历史潮流而动的行为，就是恶的、丑的、假的，应该被世人所唾弃的”。读者闻斯言苟能得到“吾人最后之彻底觉悟”，则中华民族的崛起有望矣。凡世上欲为历史成就大业者，必有一批志士以感天动地的殉道精神来召唤民众。吾有感于海德先生为拯救世道人心而向全世界弘道的一片执着心，遂忻然赞叹而为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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