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风与流”:其含义的演变与汉唐的历史变迁_后汉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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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K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5636(2010)02-0004-13

根据现存资料,“风”、“流”二字合成一词,始见于汉代。汉代以降,“风流”词义历经演化,发生了显著的变迁,及至唐朝,学者整理两汉六朝文献,已感到有必要对“风流”一词出注说明,且注家的理解也不尽一致,①显示出唐代风流的涵义因备历嬗变而趋于丰富、复杂。前人对魏晋名士风流已有诸多研究,②本文的关注重点,则在于汉唐间“风流”语义的演化,语义演化过程中的历史语境转换,以及风流涵义演化和演化由以发生的汉唐历史变迁二者间的关联。

一、教化与风流

西汉元光元年(前134),武帝下诏举贤良,所亲拟问策中有云:

伊欲风流而令行,刑轻而奸改,百姓和乐,政事宣昭……德泽洋溢,施乎方外,延及群生?子大夫明先圣之业,习俗化之变……其明以谕朕。

这大概是传世文献中“风流”一词的最早出现。③《淮南子·本经训》“晚世风流俗败,嗜欲多,礼义废”云云,④也是西汉前期“风流”的用例。以上二例,以及东汉班固《汉书·叙传》“先王观象,爰制礼乐。厥后崩坏,郑卫荒淫,风流民化,湎湎纷纷”句中的“风流”,分别与“令行”、“俗败”、“民化”相对,属于主谓结构,表明这几例“风流”都还不是稳定、独立的双音词。不过至迟在东汉,就出现了作为独立名词的“风流”。《汉书·刑法志》:

及孝文即位,躬修玄默……而将相皆旧功臣,少文多质……论议务在宽厚,耻言人之过失。化行天下,告讦之俗易。……风流笃厚,禁罔疏阔……有刑错之风。

同书《赵充国辛庆忌传》卷末“赞”:

秦汉已来……山西出将。秦将军白起……不可胜数。何则?……(山西)迫近羌胡,民俗修习战备,高上勇力鞍马骑射。……其风声气俗自古而然,今之歌谣慷慨,风流犹存耳。

东汉和帝、安帝间人苏顺《和帝诔》:

恭惟大行,配天建德。陶元二化,风流万国。……无为而治,冠斯往代。……洪泽滂流,茂化沾溥。

《后汉书·王畅传》载有桓帝时期南阳功曹张敞上谏太守王畅的“奏记”,如果我们认为范晔摘录的就是张敞的原奏文,则其中亦有一例:

五教在宽,著之经典。……卓茂、文翁、召父之徒,皆疾恶严刻,务崇温厚。仁贤之政,流闻后世。……(南阳)郡为旧都侯甸之国,园庙出于章陵,三后生自新野,士女沾教化,黔首仰风流。……愚以为……化人在德,不在用刑。⑤

上举四例“风流”均已双音化,作为一个独立词汇,分别与“禁罔(网)”、“歌谣”、“陶元”、“教化”相对。以上诸例的出现时间表明,风流的双音化完成于东汉时代,而揆诸后世文献,可知“风流”一词虽在涵义上以后还有诸多变化,但在构词形式上却从此稳定下来。

上列诸例“风流”,无论是在双音化过程中的西汉,还是在双音化已然完成的东汉,其意蕴都是明确的,指向也是一致的,那就是“社会风尚(风俗、风气)的流播”,这显然来自于该词汇的两个组成部分:风和流。气之动为风,水之行为流,⑥但上述诸例乃至后世文献中的“风流”,所指称的几乎都不是自然现象,而是人类社会现象。就上列“风流”的基本含义而言,即指通过教化形塑和推广一种良好的社会风尚,所谓“风流而令行”,“风流民化”,“风流万国”,均为此意,“士女沾教化、黔首仰风流”,更是直接将“教化”对等于“风流”。这里的“风流”和“教化”都是自上而下的,即颜师古所谓“上风即流,下人则化”,⑦“黔首仰风流”的“仰”即为生动写照。

上引可知,所谓“教化”,就是用儒家理论(“先圣之业”、“五教”、“礼乐”)来教育和感化民众,其特征是“务在宽厚”,是“仁贤之政”、以德“化人”,是“玄默”、“无为”;教化的反面是刑罚,故“耻言人之过失”,“疾恶严刻”,“不在用刑”;教化的目标则是“民化”、“百姓和乐”,是“德泽洋溢”、“洪泽滂流,茂化沾溥”,也就是“化行天下”。那么,何以要用风流来表达教化的推行呢?

《尚书·说命下》:“四海之内,咸仰朕德,时乃风。”孔安国传:“风,教也。”《尚书·君陈》:“尔惟风,下民惟草。”孔安国传:“民从上教而变,犹草应风而偃。”《论语·颜渊》:“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⑧上引均以“风”比拟“教”即“上教”、“君德”,而以“草应风而偃”比拟“民从上教而变”、“民之化于上”。又《诗大序》:“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据陆德明“音义”,“风,风也”的前一个“风”是十五国风,为“诸侯政教”;后一个“风”“即是风伯鼓动之风”,以比拟“君上风教”,因“君上风教能鼓动万物,如风之偃草也”。孔颖达疏亦谓“风”是“政教之名”、“施政之名”。⑨总之,儒家经典以“风”为“君上之教”,以“风以动之”比拟君上所主导的“教以化之”,而“风动”即是“风流”,因此以“风流”来指称“人君”的“风动教化”,是非常符合儒家的政治理念的。

儒家以“君上之教”来“化行天下”的另一个表述是“移风易俗”。如果“风,风也,教也”的“风”来自于“君上”,民众或为其“披靡”或“仰”而从之,“移风易俗”的“风”、“俗”则原本存在于民间,且因地而异,即《诗大序》所谓“国异政,家殊俗”,也唯其如此,所以才需要“美教化,移风俗”。应劭《风俗通义·序》:“风者,天气有寒暖,地形有险易,水泉有美恶,草木有刚柔也。俗者,含血之类,像之而生,故言语歌讴异声,鼓舞动作殊形,或直或邪,或善或淫也。圣人作而均齐之,咸归于正,圣人废则还其本俗。”⑩应劭所谓“风”,是指自然环境方面的地方差异,如气候、地形、水文、植被;“俗”则指各地人民基于不同自然环境而出现的文化、性情及社会风气方面的差异。就特定地域内历代相沿、积久而成的特定风尚习惯而言,应劭所谓“风”、“俗”有相通之处,因而风、俗又合成一双音词,如上引《诗大序》中的“美教化,移风俗”。前文所引《汉书·赵充国辛庆忌传·赞》“今之歌谣慷慨,风流犹存”的“风流”,即相当于《荀子》、《诗大序》和《风俗通义》中的“风俗”。由于风俗都是长久流传、极具定势的,所以相当于“风俗”的“风流”又有遗风旧习、流风余韵之意,上举《汉书·赞》中“风流犹存”,实兼含此意。南齐乐蔼在给竟陵王萧子良的上书中称“道德以可久传声,风流以浸远挥称”,(11)也是就“风流”的延承性和长久性而言。当然,这种“风流”通常是指称正面的良善的事物,有类于《孟子·公孙丑上》“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12)句中的“流风”。

尽管“风流”通常是指正面的、良善的风俗,但“风俗”本身却有善有恶。班固《汉书·地理志》下:“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故谓之风。好恶取舍,动静亡常,随君上之情欲,故谓之俗。孔子曰:‘移风易俗,莫善于乐。’言圣王在上,统理人伦,必移其本,而易其末,此滉同天下一之乎中和,然后王教成也。”班固这里所谓“风”,实兼包了上引《风俗通义》所谓“风”和“俗”。对这种各地有别、良莠不齐的风俗,应劭认为要“均齐”,班固认为要“混同”,也就是儒家所谓“移风易俗”。其实不独儒家,法家也是主张移风易俗的。使秦国迅速走向强兵富国之路的商鞅改革,首先针对的就是戎狄之俗,行之十年,风俗丕变,即李斯所谓“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13)但儒法二家移易风俗的手段和方法则完全不同。相对于法家的严刑峻法,儒家所标榜的是教化,认为政治不仅仅是治理百姓,更重要的是教化百姓;统治者不仅仅是政治上的元首,更是道德教化的人师和楷模。(14)“政者正也,君为正,则百姓从政矣。”统治者只须以身作则,被统治者自会如草随风,上行下效,从而达到“无为而治”。(15)这样一种理想政治统治方式的精炼概括,就是以“风流”为特征的“教化”,它有如风动草靡,春风化雨,不须甚至是反对刑杀。汉初贾谊之竭力倡导教化、呼吁移风易俗——“商君遗礼义,弃仁恩……秦俗日败。……道之以德教者,德教洽而民气乐;敺之以法令者,法令极而民风哀”;汉初文帝“专务以德化民”,“玄默躬行以移风俗”,“景帝遵业”,成就了“风流笃厚”的文景之治;(16)均是对秦政的反动。两汉循吏之所施为,则是对“风流”、“教化”的实践。(17)“风流”一词形成于两汉时代,并被赋予“教化”、“移风易俗”之义,实为新的时代和新的政治理念的产物。

二、东汉三国之际的名士与风流

“是真名士自风流”,这是《红楼梦》第49回史湘云的话。(18)而“名士”和“风流”联系在一起,则是在魏晋时期,但魏晋时期无论“风流”还是“名士”,其涵义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较之两汉有明显不同。这一变化实可上溯至东汉时期。

《礼记·月令》“季春之月”:“勉诸侯聘名士,礼贤者。”郑玄注:“名士,不仕者。”孔颖达疏引“蔡氏云”:“名士者,谓其德行贞绝(纯),道术通明,王者不得臣而隐居不在位者也。”(19)则名士为有德才之名的隐居未仕者。《管锥编·史记会注考证》第9则曾广引《吕氏春秋》、《史记》、《汉书》诸书之例,谓“《史》、《汉》之‘名士’则谓有名而犹未仕者”,(20)尚为郑注、孔疏所理解的《礼记·月令》中“名士”之原意。就传世的两汉文献而言,几乎都可以证明钱先生的判断不误。不过在东汉前期班彪、班固父子相继编纂而成的《汉书》中,却有一条异例。其书卷九九上《王莽传上》:

(王)凤且死,以托太后及帝,拜(莽)为黄门郎,迁射声校尉。久之,叔父成都侯商上书,愿分户邑以封莽,及长乐少府戴崇、侍中金涉、胡骑校尉箕闳、上谷都尉阳并、中郎陈汤,皆当世名士,咸为莽言,上由是贤莽。永始元年,封莽为新都侯,国南阳新野之都乡,千五百户。迁骑都尉光禄大夫侍中,宿卫谨敕,爵位益尊,节操愈谦。散舆马衣裘,振施宾客,家无所余。收赡名士,交结将相卿大夫甚众。故在位更推荐之,游者为之谈说,虚誉隆洽,倾其诸父矣。(21)

上引有两例“名士”。后一例(“收瞻名士”)亦为上揭《管锥编》所引,作为名士为未仕者之例。按“交结将相卿大夫”与“在位更推荐之”相应,“振施宾客”、“收赡名士”当与“游者为之谈说”相应,则名士应如钱先生所说指未仕者。但前一例“当世名士”所指,则皆为入仕为官者。上揭《管锥编》同条又称:“至魏晋则凡得名早于得官者,虽已仕宦贵达,亦仍称‘名士’,且浸假推及于诸余著名之闻人,原意遂掩。”钱先生所言极是,唯仕宦中得名早者亦称名士,并不迟至魏晋,从上引《汉书·王莽传》可见,东汉前期已然。传中所列“当世名士”,均为西汉元帝以降的风云人物,即“著名之闻人”。(22)总之,他们任官时乃至入仕前均为当世“著名之闻人”。又东汉前期卫宏所著记载西汉官制的《汉旧仪》有云:“武帝元狩六年,丞相吏员三百八十二人:史二十人,秩四百石……皆从同秩补。……官事至重,古法虽圣犹试,故令丞相设四科之辟,以博选异德名士,称才量能,不宜者还故官。第一科曰德行高妙,志节清白。……四科曰刚毅多略,遭事不惑,明足以照奸,勇足以决断,才任三辅剧令。”(23)从“皆从同秩补”、“不宜者还故官”,可知当时“四科”所“博选”的“异德名士”,均为在职官员,实即“从同品秩官员中选拔丞相府属官的标准”,其来源则为“九卿及大行令的属吏”。(24)记录东汉一代历史的编年体著作《后汉纪》、纪传体正史《后汉书》,分别为东晋袁宏和南朝刘宋范晔所著(今本《后汉书》所附诸志则为西晋司马彪《续汉志》),作为公元4至5世纪的文献,其中的语料未必完全保持了东汉时期的原貌,但它们都是以东汉时成书的《东观汉记》为主并博采多家《后汉书》编纂而成,其中还收录了不少东汉人的奏疏、文章,可视为当时语料,至少可以作为参照。《后汉纪》出现的“名士”有12例,有10例明确指出仕任官者。《后汉书》有21例,可以确定尚未出仕或不含出仕者的也只有2例。(25)《后汉纪》卷八光武帝纪中元二年四月条,称受光武帝遗诏作为明帝辅政大臣的骠骑将军、东平王苍,“以母弟辅政,尽心王室,其所宾礼,皆当世名士”。《东观汉记》亦称:“东平宪王苍上书表荐名士左冯翊桓虞等,虚己礼下,与参政事。”(26)苍所宾礼、荐举的“当世名士”中,虽也有“隐居山泽,不求于世”者,如太原郇恁,但大多为在官之人。(27)正因为东汉所谓“名士”率皆入仕之人,所以《后汉书·鲁恭传》称其弟丕任赵国相、东郡太守时,“数荐达幽隐名士”,(28)特在“名士”之前冠上“幽隐”二字,即强调是未仕者。

值得注意的是,见于《后汉纪》、《后汉书》中的名士,很多是指东汉后期与宦官相对立的党人即所谓清流。如号称“天下名士”的郭泰,延熹五年为黄琼会葬的“天下名士”、“四方名士”,何进、董卓先后执政时所辟选之“海内名士”、“天下名士”。(29)特别是《后汉书·党锢传》称延熹九年(166)第一次党锢之祸后,“海内希风之流,遂共相标榜,指天下名士,为之称号”,即所谓“三君”、“八俊”、“八顾”、“八及”、“八厨”。建宁元年(168),“三君”中的陈蕃、窦武“共秉朝政,连谋诛诸宦官,故引用天下名士,乃以膺为长乐少府”。上述《党锢传》中所谓“名士”,实即“党人”的代名辞;所谓“海内希风之流”之“风”,则是党锢名士的所谓“婞直之风”。《党锢传·序》称:

逮桓灵之间,主荒政缪,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婞直之风,于斯行矣。

范书《党锢传序》实本于袁宏《后汉纪》卷二二关于党锢之祸的议论,后者认为两汉士风变化,乃是由“任侠之风”而“守文之风”而“肆直之风”,并认为:“因其所弘则谓之风,节其所托则谓之流。……是以古先哲王必节顺群风而导物为流之途……中古陵迟,斯道替矣。……背异倾同,世俗之心也。……故欲进之士,斐然向风,相与矫性违真,以徇一时之好。”袁宏还对党锢名士“肆直之风”的“益”、“弊”分别作了评述,(30)这里姑置勿论,与本文论旨有关的是,袁宏将士风的倡导者和追随者分别称之为“风”和“流”,范晔更将汉末“婞直”士风的追随者径称为“希风之流”。以风、流来描述和指称特定的士人群体及其风气,似乎前此未见。范晔《后汉书》又将这种意义上的“风”和“流”合成一个双音词。卷八二上《方术传上·论》:

汉世之所谓名士者,其风流可知矣。虽弛张趣舍,时有未纯,于刻情修容,依倚道艺,以就其声价,非所能通物方,弘时务也。

这是以“风流”来形容东汉“名士”“经明行修”、刻意求名的特征和风气。(31)党锢事件正是这样一种风气发展的必然结果。《后汉书》卷六一《左周黄列传·论》:

及孝桓之时,硕德继兴,陈蕃、杨秉处称贤宰,皇甫、张、段出号名将,王畅、李膺弥缝衮阙,朱穆、刘陶献替匡时,郭有道奖鉴人伦,陈仲弓弘道下邑。其余宏儒远智,高心絜行,激扬风流者,不可胜言。而斯道莫振,文武陵队,在朝者以正议婴戮,谢事者以党锢致灾。往车虽折,而来轸方遒。所以倾而未颠,决而未溃,岂非仁人君子心力之为乎?呜呼!

这里以“风流”形容党锢名士的正气、风骨及其影响。《后汉书》的编纂,与《世说新语》的编纂同时,当时魏晋名士风流的余韵犹存,范晔将“风流”与“党锢名士”联系在一起,或许是受自己心目中魏晋风流名士形象的影响。而汉末党锢名士之于魏晋名士,正如汉末作为人物批评的清议之于魏晋作为老庄玄学的清谈一样,二者并非毫无关联,毋宁说党锢名士正是魏晋名士的前辈,陈寅恪、唐长孺等先生已有精审论述。(32)而“肆直”的党锢名士之蜕变为“风流”的魏晋名士,或者说魏晋放达士风的兴起,实与东汉末年结局惨烈的党锢之祸,导致“婞直之风”盛极而衰有关。这样一种转变,也导致了“风流”含义的演变。《三国志·蜀书·刘琰传》:

刘琰字威硕,鲁国人也。先主在豫州,辟为从事,以其宗姓,有风流,善谈论,厚亲待之,遂随从周旋,常为宾客。……(后主时)迁车骑将军。然不豫国政,但领兵千余,随丞相亮讽议而已。车服饮食,号为侈靡,侍婢数十,皆能为声乐,又悉教诵读《鲁灵光殿赋》。建兴十年,与前军师魏延不和,言语虚诞,亮责让之。琰与亮笺谢曰:“琰禀性空虚,本薄操行,加有酒荒之病,自先帝以来,纷纭之论,殆将倾覆。颇蒙明公本其一心在国,原其身中秽垢,扶持全济,致其禄位,以至今日。(下略)”于是亮遣琰还成都,官位如故。

又《三国志·杨戏传》注引东晋习凿齿《襄阳(耆旧)记》:

习祯有风流,善谈论,名亚庞统,而在马良之右。(33)

刘琰和习祯之“有风流”,实为其人格、气质的抽象,其主要表现则是“善谈论”。关于东汉时期的“谈论”,据刘季高等先生的研究,有“品核公卿,裁量执政”、“非讦朝政”的“清议派”和“奖训士类”、品题人物的“人伦派”等多种类型,占主流的是后者,后者又以“善谈论、美音制”的郭泰和“好人伦”、主持“月旦评”的许邵为代表。及至汉献帝、三国时期,出现了学术性“谈论”,由主持清议、奖拔人才、讲求政军谋略而转向“玄虚”。(34)刘琰和习祯的谈论内容,史无记载,今已不得而知。《襄阳记》称习祯“名亚庞统”,据《三国志·蜀书·庞统传》,统亦为善谈论、“性好人伦”,不过如何焯所言,这还是“东汉之风流”。(35)但从刘琰“车服饮食,号为侈靡,侍婢数十,皆能为声乐”,“言语虚诞”,“身中秽垢”,“禀性空虚,本薄操行,加有酒荒之病”,知其性行颇为放达,所谈或涉“玄虚”,其“风流”已接近两晋名士,故义门何焯谓刘琰使侍婢“诵读《鲁灵光殿赋》”,乃是“于侈靡中炫其风流”。(36)其当官而不任事,“随丞相亮讽议而已”,又因薄行、酒荒等,幸亏诸葛亮“扶持全济”,才得保禄位。而据《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亮虽以信奉申韩法术、治理军国严明著称,若就其个人好尚而言,却与刘琰颇有相通的一面,其善“谈论”自不用说(如“隆中对”及赤壁战前说孙权抗曹),本传称其隐居隆中时“躬耕陇亩,好为梁父咏”,裴注引《魏略》则谓其“晨夜从容,常抱膝长啸”。又据东晋裴启《语林》:“诸葛武侯与宣皇在渭滨,将战,宣皇戎服莅事,使人视武侯,乘素舆,葛巾毛扇,指麾三军,皆随其进止。宣王闻而叹曰:‘可谓名士矣!’”“素舆、葛巾、毛扇”(或称“白毛扇”、“白羽扇”)的形象,隐“耕”“咏”歌,“抱膝长啸”的举止,(37)不禁使我们想起其后两晋名士的风度。《语林》称司马懿叹羡诸葛亮“可谓名士”,历史上未必实有其事,却反映了晋人对诸葛亮名士风度的认同。《文选·赞》所录袁宏《三国名臣序赞》亦称诸葛亮“遐想管乐,远明风流”;“标榜风流,远明管乐”。唐六臣注释此“风流”,或引征嵇康《琴赋》中的“体制风流,莫不相袭”,或称诸葛亮“远知此二人(管、乐)高风流于前代,可师而行”,或称其“见古人之风流”而“自比”,(38)理解不尽相同,但在名士以风流相标榜的东晋时代,袁宏以“风流”来“赞”诸葛亮,正是将他视为风流名士的。由此可见诸葛亮对“有风流”的刘琰之欣赏、扶持有加,或有惺惺相惜之故。

三、两晋名士与风流

正是在两晋时期,“风流”成为“名士”的重要标志,毋宁说成为名士之所以为名士的要件。《晋书》中相关例证极多,尽管初唐时期成书的《晋书》所采用的史料、所记录的史实都是六朝时期的,但考虑到史书往往有作者的整理加工,故下面的讨论仍以“名士风流”余韵犹存的刘宋时期成书的《世说新语》中的资料为主,而辅以六朝时期的相关文献及《晋书》。

《世说新语》中“风流”一词共出现6次,刘孝标注中出现10次。兹将正文中出现者引录于下。

《方正》64:孝武问王爽:“卿何如卿兄。”王答曰:“风流秀出,臣不如恭,忠孝亦何可以假人!”

《赏誉》150:范豫章(宁)谓王荆州(忱):“卿风流俊望,真后来之秀。”王曰:“不有此舅,焉有此甥!”

《品藻》81:有人问袁侍中(恪)曰:“殷仲堪何如韩康伯?”答曰:“理义所得,优劣乃复未辨;然门庭萧寂,居然有名士风流,殷不及韩。”故殷作诔云:“荆门昼掩,闲庭晏然。”

《伤逝》6:卫洗马(玠)以永嘉六年丧,谢鲲哭之,感动路人。咸和中,丞相王公(导)教曰:“卫洗马当改葬。此君风流名士,海内所瞻,可修薄祭,以敦旧好。”

《栖逸》11:康僧渊在豫章,去郭数十里,立精舍。旁连岭,带长川,芳林列于轩庭,清流激于堂宇。乃闲居研讲,希心理味,庾公(亮)诸人多往看之。观其运用吐纳,风流转佳。加已处之怡然,亦有以自得,声名乃兴。后不堪,遂出。

《俭啬》8:苏峻之乱,庾太尉(亮)南奔见陶公(侃)。陶公雅相赏重。陶性俭吝,及食,啖薤,庾因留白。陶问:“用此何为?”庾云:“故可种。”于是大叹庾非唯风流,兼有治实。(39)

王导称卫玠为“风流名士”,袁恪谓韩康伯有“名士风流”,这应是传世文献中最早将“风流”与“名士”连属而称者,也是最早以“风流”来概括两晋名士特征者,可知在被称为“中国的风流宝鉴”的《世说新语》中,“风流”乃是名士的风流,“名士”乃是风流的名士,“是名士,必风流”。只是在《世说新语》及刘孝标注、诸家旧晋书等六朝史籍以及唐修《晋书》中,除了“风流”以外,描写六朝名士风貌的还有“风韵”、“风度”、“风操”、“风致”、“风格”、“风味”等语汇,它们在意义上或与“风流”重合,至少有程度不同的交叉,因此之故,最早(1927)从文学角度研究魏晋士风并深刻揭示其历史背景、本质特征的鲁迅先生,即以“魏晋风度”指称魏晋名士风采,而最早(1940)从美学角度系统研究魏晋名士人格精神的宗白华先生,则迳以“晋人的美”概之。1943年,冯友兰先生以“风流”来概括魏晋名士的“美”,认为这是一种能被人“感觉”、“赏识”并“能使人有某种快感”的“人格美”,并论证分析其构成条件有四,即“有玄心”、“有洞见”、“有妙赏”、“有深情”。这样的概括和分析是非常切当的,宜乎为学术界普遍接受,迄今犹然。(40)之所以说它切当,则是因为它不仅符合六朝名士的基本风貌和审美特征,而且还与专门记述魏晋士人精神、风貌的《世说新语》的概括相一致。有鉴于冯先生所使用、后来学者们所沿用的“风流”,都是将其作为魏晋士风研究中的一个分析概念的,凡是历史文献中载述魏晋名士风貌及其表现者,均能以“风流”概称之,而无论其相关资料中是否出现“风流”字样,因此下文则以《世说新语》及刘注中出现的“风流”为线索,对此语所表现的魏晋士人精神、风貌,在前人基础上略作考析。

上引《世说新语》六例风流所指涉的都是声名藉藉的过江名士:太原王恭、太原王忱、颍川韩伯、河东卫玠、颍川庾亮、西域佛僧康僧渊,除康僧渊外都出自第一流侨姓高门。其中卫玠是被誉为“当时第一”、“海内所瞻”的“风流名士”,若论其主要特征,大抵有如下数点。其一是“风神秀异”,既指“朗然来照人”、如“珠”似“玉”的靓俊“姿容”,所谓“羸形”、“虚令”、“清胜”、“若不堪罗绮”的清秀仪态,也指“奕奕神令”、“神衿可爱”、“神清”的风采气韵。其二是“颖识通达”,“玄理”入微,善于清谈,号称“微意之绪”上接王弼,“正始之音”复闻于江左。而且其清谈言简意赅,所谓“卫君不言,言必入真”;慎择接谈对象,高自标置,所谓“不于外擅相酬对”,曾与谢鲲“达旦微言”,而于同坐的大将军王敦“都不复顾”。其三是少年成名。“龆龀”之岁即被洛阳“举市”之人及“家门州党”号为“璧人”,“少有名理,善《老》、《易》”。其四是名满朝野,具有极大的影响力、传播力,除了深得当时第一流名士如乐广、王济、王敦、王澄、王导、谢鲲等人的激赏外,卫玠还为士林乃至大众所追捧,所至之处“观者如堵”,其病卒后号称被“看杀”,作为盖棺定评的“风流名士”、“海内民望”,即出自丞相同时也是大名士王导之口。

对照卫玠,《世说新语》中的其他五例风流之主,无不擅于清谈,长于名理,此点不待详论。“齐声见称”的王恭、王忱,庾亮,韩伯,都是年少时即有“美誉”,一如卫玠五岁即知名。韩伯因其“门庭萧寂”、“荆门昼掩、闲庭晏然”而被目为更具“名士风流”,一如卫玠之慎于择交。王恭“清辞简旨”,“常有新意不觉为烦”,则如卫玠谈玄之辞简而旨深。值得注意的是王恭、王忱、庾亮等均以“美姿容”见称。王恭号称“濯濯如春月柳”,其于微雪中“乘高舆”,“披鹤氅裘”,被目为“神仙中人”,甚至临刑前仍“自理鬓须,神无惧容”。王忱号称“风流俊望”,被王恭目为“故自濯濯”,与“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的良辰美景相得益彰。庾亮“风仪伟长”,“风情都雅”,苏峻之乱后他被迫拜访政敌陶侃,一度担心被杀,结果“庾风姿神貌,陶一见便改观,谈宴竟日,爱重顿至”,尽管陶侃的“改观”,“非唯(其)风流”,亦因其“兼有治实”。韩伯虽因肥胖与当时推崇清虚的风尚不合,但仍有评者强调其皮肤好,“虽无骨干,然亦肤立”。因高鼻深目被戏的康僧渊,则自诩“鼻者面之山,目者面之渊。山不高则不灵,渊不深则不清”,“时人以为名答”,因为它将自己的相貌特征与当时注重灵秀、清明的审美特征联系起来。他因在“去(豫章郡城)郭数十里”的山中精舍里“闲居研讲,希心理味”,观者谓其“运用吐纳,风流转佳”,实际上也是强调他在清谈中的言辞声调、谈吐仪容方面的进步。(41)

《世说新语》中以卫玠为代表的“名士风流”,其主要表现与上引冯友兰先生关于“风流”内容的四点概括大抵一致,如有不同,则是特别强调“姿容”、“风神”,强调清谈的言简旨远和慎择接谈对象,这与六朝人心目中的名士风流形象颇相一致。《文选》卷四六任昉《王文宪集序》李善注引习凿齿《晋阳秋》曰:“王夷甫、乐广,俱以宅心事外,名重于时。故天下之言风流者,称王、乐焉。”(42)王、乐是西晋“称首”的玄学清谈大家,而乐广的谈风正是以“辞约而旨达”著称,王衍自谓“与人语甚简至”,但“与乐令谈,未尝不觉我言为烦”。史虽称乐广“神姿朗彻”,“有风姿”,(43)但王衍的仪容风度之美更为突出,从以下两则《世说新语》可见一斑。《容止8》:“王夷甫容貌整丽,妙于谈玄,恒捉白玉柄麈尾,与手都无分别。”《赏誉16》:“王戎云:‘太尉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至于江左风流名士,据《世说新语·品藻36》刘注引徐广《晋纪》:“凡称风流者,皆举王(濛)、刘(惔)为宗焉。”(44)濛、惔为至交,均善清谈。《晋书·王濛传》极言其姿容之美。(45)《世说新语·容止29》载“林公(支道林)道王长史(濛)‘敛衿作一来,何其轩轩韶举’”,亦赞美其仪态。《容止33》则称王洽感叹王濛风采,谓其“不复似世中人”。谢安既称濛“语甚不多,可谓有令旨”,又称惔“亦奇自知,然不言胜长史(濛)”,殷浩“尝至清刘尹(惔)所,清言良久,殷理小屈,游辞不已,刘亦不复答”,即《晋书·刘惔传》所谓“辞甚简至”。王、刘二人又以择交慎重、“门无杂宾”亦即为性“简贵”(即“不与常人交接”)、“高自标置”即与权贵保持一定距离著称,其例甚夥,此不备举。总之,王濛、刘惔是江左风流的宗主和典型,如《世说新语·品藻》77条、78条、84条即分别以王、刘为标准来评价支道林、王献之、谢安。而无论王衍、乐广,还是王濛、刘惔,作为风流名士的标竿人物,其风流的主要表现及特征,与上述《世说新语》中以卫玠为首的六例风流名士的表现和特征基本相同,而卫玠是乐广的女婿,王恭是王濛的孙子,王忱又是与卫玠并列为渡江名士第一的王承的曾孙,其风流之一脉相承固不足怪。

值得注意的是,《世说新语》中的六例风流名士,其中王忱“慕达好酒”,末年尤甚,一饮则“连日不醒”,“或裸体而游”,还“乘醉、被发、裸身吊丧”。王恭亦服药“行散”,虽善清谈“而读书少”,还声称“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故二王此类事迹,《世说新语》则载之于《任诞》篇中,称其“风流”者,则是就清谈及其“姿容”、“风神”而言。但六例中的庾亮,却是“风格峻整、动由礼节”;韩伯则有“澄世”之志,其领中正时曾以“居丧废礼”、“脱落名教”而不通周勰乡品。卫玠亦不闻有任诞之行。中朝风流名士之冠的王衍,虽以清谈误国见责,却未闻有放诞之行。《世说新语·德行23》称乐广对王澄、胡毋辅之的“任放为达”乃至裸体颇为不屑,谓“名教中自有乐地,何为乃尔也”。江左风流名士之宗的刘惔“清蔚简令”,“为政清整,门无杂宾”。据《世说新语·言语66》刘注引《王长史别传》,王濛“年十余岁,放迈不群。弱冠检尚,风流雅正,外绝荣竞,内寡私欲”。《晋书》本传亦称其“晚节始克己励行,有风流美誉”,并以孝、廉、“清约”见称。也就是说,其所以获风流之誉,颇与成年后“检尚”、“励行”有关。总之,号称风流的两晋名士,当时并非因其任诞放达而得风流之名。

从《世说新语》及诸家旧晋书乃至唐修《晋书》的相关记载来看,两晋名士的“风流”,主要指清谈玄学名士的人格美,既包括其“玄心”、“洞见”、“妙赏”、“简至”、“高自标置”的精神、个性之美,也包括其“姿容”、“风韵”、“都雅”的神韵、仪态之美。这样一种指向人格、精神、才华、风韵之美的风流,还延伸及文学、艺术领域。《颜氏家训》称“王逸少风流才士,萧散名人”;《法书要录》谓王献之书法“情驰神纵,超逸优游,临事制宜,从意适便,有若风行雨散,润色开花,笔法体势之中,最为风流者也”;两例风流均与书艺有关,所谓艺术风流。梁钟嵘《诗品》称晋张协诗“风流调达,实旷代之高手”,谓宋谢瞻、谢混等人诗“务其清浅,殊得风流媚趣”;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状诗之“含蓄”为“不著一字,尽得风流”;(46)这三例“风流”系指文学之美,所谓文学风流。如人格之美、神韵之美一样,艺术风流、文学风流也是一种抽象的神韵之美,能使人产生某种快感,又在某种意义上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四、梁陈及唐代诗歌中的“佳丽”与风流

《世说新语·赏誉54》刘注引邓粲《晋纪》称:“咸和中,贵游子弟能谈嘲者,慕王平子、谢幼舆等为达。(卞)壸厉色于朝曰:‘悖礼伤教,罪莫斯甚!中朝倾覆,实由于此!’欲奏治之。”此事亦载于《晋书》卞壸本传,但本传在记述此事之前还有这样一段文字:“阮孚每谓之曰:‘卿恒无闲泰,常如含瓦石,不亦劳乎?’壸曰:‘诸君以道德恢弘,风流相尚,执鄙吝者,非壸而谁!’”按卞壸以“礼法自居”、“正色立朝”著称,阮孚则为阮咸之子,其母即阮咸服丧中借客马所追之胡婢,史称其“风韵疏诞,少有门风。初为安东参军,蓬发饮酒,不以王务婴心”,“终日酣纵,恒为有司所按”。可见卞壸所谓“风流相尚”者,显然就是指阮孚、王澄、谢鲲这批“谈嘲”放达、“悖礼伤教”的贵游子弟。在卞壸看来,至少在唐初修撰《晋书》诸臣看来,“风流相尚”几乎就是“悖礼伤教”和任诞放达的代名辞。(47)谢安幼以“风神秀彻”、“神识沈敏”著称,“弱冠诣王濛清言”得其激赏,蓄妓东山,“纵心事外”,“每游赏必以妓女从”,服丧期间仍“不废妓乐”,“虽受朝寄”,功勋盖世,“然东山之志始末不渝”。然而在晋宋文献中,颇称其“文雅”、“萧洒”,却未见以风流形容谢安者。(48)称谢安为风流宰相,始于南齐王俭,见梁萧子显所撰《南齐书·王俭传》。参据此传及《文选》所收任昉《王文宪(俭)集序》,可知王俭或者说梁人所理解的谢安的风流,首先在于潇洒夷远、不拘形迹的仪态神韵,其次则在于“不存小察”、宽厚“和靖”的为政风格。(49)

然而对于谢安的风流,唐诗中所称咏的往往是“携妓东山”、“不废妓乐”之类。如白居易诗“唯有风流谢安石,拂衣携妓入东山”,“安石风流无奈何,欲将赤骥换青娥,不辞便送东山去,临老何人与唱歌”。钱起诗“向竹过宾馆,寻山到妓堂。……安石风流事,须归问省郎”;贯休诗“翛然别是神仙趣,岂羡东山妓乐随。”(50)《升菴诗话》卷六“东山李白”条:

杜子美诗:“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东山李白好。”流俗本妄改作“山东李白”。按乐史序《李白集》云:“白客游天下,以声妓自随,效谢安石风流,自号东山,时人遂以东山李白称之。”子美诗句,正因其自号而称之耳,流俗不知而妄改。(51)

按李白诗中咏谢安携妓东山事极多:“携妓东土山,怅然悲谢安”;“尝高谢太傅,携妓东山门”;“谢公自有东山妓,金屏笑坐如花人”;“安石东山三十春,傲然携妓出风尘”;“我今携谢妓,长啸绝人群”。(52)诗中反映了李白对谢安“风流”的理解,而且他还对自己的理解身体而力行——他“客游天下”时就常常是携妓而行。可见在唐人看来,任诞、放达是构成两晋“名士风流”的重要元素,这种理解或曰误解,实际上反映的是“风流”涵义在唐代的变化。

如上所述,两晋名士“风流”的一个重要表现是“姿容”、“风韵”即形象仪态之美,同时也体现为对这种名士风采之美的倾慕、欣赏乃至自我欣赏(如王濛之“揽镜自照”),其中也包括对异性之美的欣赏。如《世说新语·任诞》篇称竹林名士阮籍“邻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阮籍与王戎“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刘注又引王隐《晋书》称“籍邻家处子有才色,未嫁而卒”,籍与之无亲无故,却“往哭尽哀而去”。今本《晋书·阮籍传》亦载此二事,并评论阮籍“其外坦荡而内淳至”。(53)平情而论,应该说阮籍常到邻家酒垆饮酒,去吊哭邻家的处子,与酒家妇“有美色”、邻家女“有才色”不无关系,这是出于对美的欣赏,对丧逝的美的感伤和怜惜,而不是其他。前面谈到卫玠所至“观者如堵”;又据《世说新语》及《晋书》,王濛入市买帽,帽肆女店主因“悦其貌,遗以新帽”;又称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妇人遇之者,皆连手萦绕,投之以果”。他们受到士林乃至异性的追捧,除了形象俊美之外,主要还在于他们因玄学清谈或文学才华闻名遐迩,神韵不凡。唯其如此,所以王恬虽“有美形”,其父王导仍叹恨其“才不称”。(54)

随着东晋名士“风流”中任诞放达元素的加入,随着士林中并无玄心洞见、“徒利其纵恣”而“作达”、“慕达”者日益增多,还随着晋宋之际门阀阶层趋于衰落从而对玄学清谈风气的影响,(55)“名士风流”所包含的形象仪态之美以及被欣赏的角度和侧重点,正在发生变化,与之相应,风流一词的含义也悄然发生了变化。梁简文帝《美女篇》:

佳丽尽关情,风流最有名。约黄能效月,裁金巧作星。粉光胜玉靓,衫薄拟蝉轻。密态随羞脸,娇歌逐软声。朱颜半已醉,微笑隐香屏。(56)

这是一首典型的梁陈宫体艳情诗,并出自宫体诗领袖萧纲之手。诗中对这位“佳丽”的服饰美、容貌美、声色美、情态美极尽状绘之能事,含羞的“朱颜”,闪隐的“微笑”,生动妩媚,惹人怜爱。诗中最足以概括这位佳丽之美的关键词,就是“风流”。这不是名士风流,而是情色风流。这种含义的风流,最早并不是出现于宫廷,而是民间。

《乐府诗集》卷四五《清商曲辞·吴声歌曲·阿子歌》:

阿子复阿子,念汝好颜容。风流世希有,窈窕无人双。

同书卷四八《清商曲辞·西曲歌·三洲歌》:

送欢板桥弯,相待三山头。遥见千幅帆,知是逐风流。

风流不暂停,三山隐行舟。愿作比目鱼,随欢千里游。

同书卷四九《清商曲辞·西曲歌·杨叛儿》:

送郎乘艇子,不作遭风虑。横篙掷去桨,愿到逐流去。

欢欲见莲时,移湖安屋里。芙蓉绕床生,眠卧抱莲子。

闻欢远行去,送欢至新亭。津逻无侬名。

杨叛西随曲,柳花经东阴。风流随远近,飘扬闷侬心。

据“题记”,《阿子歌》是根据东晋穆帝升平(357-361)初吴地民歌演变而来;《三洲歌》则是“商客数游巴陵三江口往还,因共作此歌”,形成于梁以前,大抵为宋齐时期;《杨叛儿》为南齐时因童谣演变而成的乐曲,内容为男女相思之情。(57)“风流世希有”的风流,自应指“好颜容”的阿子姑娘的美丽。“知是逐风流”、“风流不暂停”,“风流随远近、飘扬闷侬心”,均是以风波流水之“风流”谐喻情爱之“风流”,表达情人(欢)的别离相思之愁。冯友兰先生曾谈到“风流”是最难捉摸的名词之一,极难确切地对译成英文,“就字面讲,组成它的两个字的意思是‘wind(风)和stream(流)’,这对我们(英译)似乎没有多大帮助。”他认为英文romanticism(浪漫主义)或romantic(罗曼谛克)与“‘风流’真正是大致相当”。(58)如果我们认为冯先生所说的“风流”是指吴歌、西曲里的“风流”,或者南北朝以降“风流”的含义之一,则是非常切当的。“不作遭风虑,愿到逐流去”,这里的“wind(风)和stream(流)”都有“romantic(罗曼谛克)”之意,都暗含着情爱相思。

南朝贵族宋随王刘诞于元嘉末年所作《西曲·襄阳乐》云:“朝发襄阳城,暮至大堤宿。大堤诸女儿,花艳惊郎目。……江陵三千三,西塞陌中央。但问相随否,何计道里长。人言襄阳乐,乐作非侬处。乘星冒风流,还侬扬州去。”又梁萧子显、陈徐陵分别所作的《西曲·乌栖曲》称:“芳树归飞聚俦匹,犹有残光半山日。莫惮褰裳不相求,汉皋游女习风流。”(萧)“卓女红粉期此夜,胡姬沽酒谁论价。风流荀令好儿郎,偏能傅粉复熏香。”(徐)(59)以上“风流”的意涵亦与上引来自于民间的吴歌、西曲相同。

梁陈时,“风流”的这一新意涵已见于当时的宫体诗中,如上文中提到的萧纲《美女篇》。宫体诗创立者徐陵在为自己主编的堪称宫体艳诗专集的《玉台新咏》所撰“序”文中,即有“阅诗敦礼,岂东邻之自媒;婉约风流,异西施之被教”之句,这里的“风流”,显然也不是两晋“名士风流”的“风流”。《玉台新咏》所收梁江洪《咏红笺》中“且传别离心,复是相思裹。不值情幸人,岂识风流座”;梁范靖妻、沈约孙女沈满愿《戏萧娘》中“清晨插步摇,向晚解罗衣。托意风流子,佳情讵肯私”;以及刘泓《咏繁华》中“可怜宜出众,的的最分明。秀媚开双眼,风流著语声”;均是情色意义上的“风流”。与晋刘毅诗中“六国多雄士,正始出风流”的“风流”,(60)意义完全不同。传为汉刘歆所撰的《西京杂记》,《隋书·经籍志》不署作者姓名,后世或以为葛洪所作。今据卷二“相如死渴”条:“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十七而寡,为人放诞风流,故悦长卿之才而越礼焉。”(61)从其中“风流”用例,即可推知至少此条,至早亦东晋以后所作。

上文提到的唐诗中对谢安风流的理解,乃是放达任诞意义上的风流。实际上唐诗中出现的风流,有的即如东晋南朝的吴歌、西曲及宫体诗,分明是情色意义上的风流。上文曾举白居易诗,这里仍摘引白诗中数例,以概其余。

《全唐诗》卷四三七《和梦游春诗一百韵》:遥见窗下人,娉婷十五六。霞光抱明月,莲艳开初旭。……风流薄梳洗,时世宽妆束。袖软异文绫,裾轻单丝縠。……眉敛远山青,鬟低片云绿。……秀色似堪餐,秾华如可掬。……朱唇素指匀,粉汗红绵扑。

同书卷四四四《郡斋旬假始命宴呈座客示郡僚》:侑食乐悬动,佐欢妓席陈。风流吴中客,佳丽江南人。歌节点随袂,舞香遗在茵。清奏凝未阕,酡颜气已春。

同书卷四四七《戏和贾常州醉中二绝句》:越调管吹留客曲,吴吟诗送暖寒杯。娃宫无限风流事,好遣孙心暂学来。

同书卷四六二《江南喜逢萧九彻,因话长安旧游,戏赠五十韵》:忆昔嬉游伴,多陪欢宴场。寓居同永乐,幽会共平康。……时世高梳髻,风流澹作妆。戴花红石竹,帔晕紫槟榔。鬓动悬蝉翼,钗垂小凤行。拂胸轻粉絮,暖手小香囊。(62)

以上四首诗中风流的涵义,与上引白诗“唯有风流谢安石,拂衣携妓入东山”相同,既是对女性声色、服饰、仪态,即一种婀娜多姿、风情万种之美的形容,也含有两性间暧昧浪漫的情色意蕴。这一意蕴正是起源于东晋南朝特别是南朝,这样一种意义上的风流,也在一定程度上与唐代士大夫的某种生活状态相契合,比如杜牧的“十年一觉扬州梦”。

五、结语

上考可知,“风流”一词自汉代出现,下至唐朝,其意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两汉的“风流”,本指社会风尚(风气)的流播,但它被赋予了儒家的“教化”和“移风易俗”之义,强调上行下效,以德化人,如风行草偃,实际上体现了汉代以循吏为代表的政治理念。晋宋时期根据诸家后汉书撰成的《后汉纪》、《后汉书》,首次以“风”、“流”分别表现引领特定士人群体的风气和影响,以“风流”形容党锢“名士”的正气、风骨及其传播,给名士和风流二词都赋予了新的内容。名士原为有德才之名的未仕之士,党锢名士则率皆任官,但他们因与执政的宦官对立,“非讦朝政”,“污秽朝廷”,遂因禁锢被逐出政治领域,甚至下狱、被杀,从而使“名士”原有的在野性即社会性增强,原意为推行教化的“风流”,也演变为以“品核公卿,裁量执政”的“清议”和以“奖训士类”、品题人物的“人伦”为基本内容的“肆直”风气。东汉末年结局惨烈的党锢之祸,导致“婞直之风”盛极而衰,(63)清议和谈论亦由主持清议、奖拔人才、讲求政军谋略而转向“玄虚”,最后演变为玄学性清谈。与此同时,汉末士人也群体性地发生蜕变,这些蜕变了的汉魏名士,成为魏晋“风流名士”的前辈。风流的内涵也随之发生了重大变化,这种变化了的“风流”,遂成为两晋“名士”的重要标志,毋宁说成为名士之所以为名士的要件,“是真名士自风流”。两晋风流的主要内涵,是指清谈玄学名士的人格美,既包括其“玄心”、“洞见”、“妙赏”、“简至”、“高自标置”的精神、个性之美,也包括其“姿容”、“风韵”、“都雅”的神韵、仪态之美,它能给人带来愉悦感和陶醉感。随着士林中并无玄心洞见、“徒利其纵恣”而“作达”者的增多,随着晋宋之际门阀阶层、门阀政治的衰变,名士“风流”中任诞放达元素的比重在增加,加之“名士风流”重风韵仪态之美,所有这一切,都导致风流一词的含义悄然发生变化。东晋南朝时期,吴歌、西曲中风流的意涵,已指向“佳丽”的服饰美、容貌美、声色美、情态美,指向两性间缠绵缱绻、暧昧浪漫的情爱。这样一种含义的风流,随着吴歌、西曲之进入宫廷乐府歌词,而进入到梁陈上层贵族的诗篇特别是宫体诗中,既而进入到唐诗中,并影响到唐代诗人对两晋名士风流的理解或曰误读。我们可以从唐诗中读到这样一种理解。东晋南朝时期风流一词所增加的这一新意蕴,也从此稳定下来,成为“风流”涵义的重要构成。(64)汉唐间风流意涵的演化,深刻反映了此间社会历史特别是士林风气的变迁。

注释:

①《汉书》卷一○○下《叙传》“风流民化”句唐颜师古注(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4241-4242页),《后汉书》卷五三《周黄徐姜申屠列传》“前序”中“列其风流”句唐章怀太子注(中华书局,1965年,第1741页),都分别对“风流”作了注解。《文选》卷四七所收袁宏《三国名臣序赞》“远明风流”、“标榜风流”句,唐李善、刘良、吕向、李周翰诸人,都对“风流”一词作了注解,但理解却不尽相同。依次见《六臣注文选》(中华书局,影印涵芬楼宋刊本,1987年)第876,880,900,904页。并请参照下文相关论述。

②有关魏晋风流最早并最具代表性的成果,当推鲁迅先生1927年发表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后收入《而已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第80-98页),宗白华先生1940年发表的《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收入《美学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77-194页),冯友兰先生1943年发表的《论风流》(收入氏著《三松堂全集》第5卷,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09-317页)。三位先生就魏晋风流的主要表现、产生背景及本质特征等作了开创性的论述,其中鲁迅所论汉末魏晋之际“文学的自觉”及竹林名士风流的社会政治背景,宗氏所论晋人的精神解放、人格自由、艺术及审美特征,冯氏将魏晋风流概括为有玄心、有洞见、有妙赏、有深情四端,均对后来的研究影响甚巨。近年来有关魏晋风流的论著极多,大抵未能越出以上三位学者所论范围。又袁行霈氏《陶渊明与魏晋风流》(收入氏著《当代学者自选文库·袁行霈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特请参见第338-339页),王能宪氏《世说新语研究》第三章“《世说新语》与魏晋风流”(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特请参见第113-114页),均对“风流”一词在魏晋以前的涵义演变有所述及,虽极简略,但对本文不无启发。至于本文对其他相关成果的参照利用,当随文注出,兹不复赘。

③《汉书》卷五六《董仲舒传》,第2496-2498页;卷六《武帝纪》元光元年五月条,第160-161页。参荀悦《汉纪》卷一一孝武皇帝纪二元光元年条,中华书局张烈点校本,2002年,第173页。《资治通鉴》系此事于汉武帝建元元年十月条(中华书局,1956年,第549页),盖误,详考不赘。

④何宁《淮南子集释》本,卷八,第602页,中华书局,1998年。贾谊撰、阎振益等校注《新书校注》卷三《俗激》:“天下之大指,举之而激。俗流失,世坏败矣。”校注引王念孙说:“失,与泆同。《(汉书)礼乐志》作‘风俗流溢’。”中华书局,2000年,第91,93页。据之,《淮南子》所谓“风流俗败”,即指风俗淫荡败坏。

⑤以上依次见《汉书》卷二三,第1097页;卷六九,第2998-2999页。《艺文类聚》卷一二《帝王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新2版,第240页。《后汉书》卷五六,第1823-1824页。

⑥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风,八风也。东方曰明庶风……东北曰融风。”“流,水行也。”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二版,第677,567页。

⑦《汉书》卷一○○下《叙传》“述礼乐志”条颜注,第4241-4242页。

⑧《尚书正义》卷一○《说命下》,同书卷一八《君陈》;《论语注疏》卷一二《颜渊》。《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第176,237,2504页。

⑨《毛诗正义》卷一《周南·关雎·序》。《十三经注疏》,第269-271页。“风”又有讽谏之意,即《诗大序》所谓“下以风刺上”,孔颖达注所谓“臣下作诗所以谏君”。但就汉代出现的“风流”一词,“风”主要还是指“君上之教”即“教化”。

⑩应劭撰、吴树平校释《风俗通义校释》,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2页。

(11)《南齐书》卷二二《豫章文献王(萧嶷)传》,中华书局,1972年,第418页。

(12)《孟子注疏》卷三上《公孙丑章句上》,《十三经注疏》本,第2684页。

(13)《史记》卷八七《李斯列传》,中华书局,1959年,第2542页。

(14)《尚书正义·泰誓》:“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孔传曰:“言天佑助下民,为立君以政之,为立师以教之。”《十三经注疏》本,第180页。

(15)《礼记正义》卷五○“哀公问”,《论语注疏》卷一五“卫灵公”,《十三经注疏》本,第1611,2517页。

(16)《汉书》卷四八《贾谊传》,第2244,2253,2265页。同书卷四《文帝纪》,第135页,卷五《景帝纪》,第153页。

(17)详见拙撰《从“移风易俗”看秦汉对地方社会的控制》,《大阪市立大学东洋史论丛》第15号,2006年11月,第1-14页。

(18)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第3版,第615页。

(19)《礼记正义》,《十三经注疏》本,第1363页。“德行贞绝”,阮校据惠栋校宋本等,谓“绝”当作“纯”。

(20)钱钟书《管锥编》第1册《史记会注考证》第9则“律书·‘名士’——兵与刑”条。中华书局,1986年第2版,第283-285页。本文关于名士为不仕者,即受启发于《管锥编》此条。唯钱氏所引《礼记·月令》“季春之月”偶误为“仲春之月”;又所引“勉诸侯,聘名士”,据孔颖达疏,“勉诸侯”和“聘名士”之间似不应断句。

(21)《汉书》卷九九上,第4039-4040页。

(22)分别见《汉书》卷八一《张禹传》,第3349页;卷六八《金日传》,第2964页;卷七○《陈汤传》,第3007-3029页。

(23)卫宏撰、孙星衍等辑、周天游点校《汉官六种·汉旧仪卷上》,中华书局,1990年,第68-69页。

(24)方北辰《两汉的“四行”与“四科”考》,《文史》第23辑,第304-305页,中华书局,1984年。参阎步克《察举制度变迁史稿》,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2版,第15-18页。

(25)分别见《后汉纪》卷四、卷八、卷九、卷二○、卷二二、卷二三、卷二五至二七、卷三○。中华书局,2002年张烈点校本。《后汉书》卷二五、卷三一、卷三九、卷四四、卷五二至卷五四、卷五六、卷六二、卷六五、卷六七、卷六九、卷七○、卷七三、卷八二上、卷八四。

(26)《后汉纪》卷八,第157页。《太平御览》卷四七四《人事部·礼贤》引《东观汉记》,中华书局,1960年,第2175页。据《东观汉记》“上书表荐名士”之语,可知《后汉纪》“当世名士”语,或即照录东汉文献。不过文渊阁《四库全书》辑本《东观汉记》此条“上书表荐名士”作“上书表荐贤士”。参周天游《东观汉记校注》卷七《传二·东平宪王苍传》,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39页。

(27)如班固推荐给东平王苍并被接受的六人,以及东平王苍所辟举的齐郡功曹吴良、南阳郡吏朱晖等,均已入仕,即未入仕者如郇恁,亦应苍辟召入府。见《后汉书》卷四○上《班彪传附子固》,第1330-1333页。卷二七《吴良传》,第942-943页。卷四三《朱晖传》,第1457-1458页。

(28)《后汉书》卷二五,第884页。

(29)《后汉纪》卷二三《灵帝纪》建宁二年条,第452页。同书卷二二《桓帝纪》延熹四年条,第419页;《后汉书》卷五三《徐稚传》,第1747页。《后汉纪》卷二五《灵帝纪》中平五年条,第489页;同书卷二六《献帝纪》初平元年条,第504页。

(30)《后汉纪》卷二二《桓帝纪》延熹九年条,第432-434页。

(31)有关东汉名士特征、本质及其群体属性的权威性论述,当推唐长孺先生《东汉末期的大姓名士》,载所著《魏晋南北朝史论拾遗》,中华书局,1983年,第25-52页。

(32)魏晋名士几乎全部出自门阀士族。唐长孺先生曾论证指出,“汉末大姓、名士是魏晋士族的基础”,而“汉末在政治上最活跃的大姓、名士是所谓‘党人’”,尽管“不是所有汉末大姓、名士”,更不是所有党人,“都能在魏晋时成为士族”。说见唐先生《士族的形成和升降》,载上揭《魏晋南北朝史论拾遗》,第53-54页。陈寅恪先生谓魏晋“清谈之兴起由于东汉末世党锢诸名士遭政治暴力之摧压,一变其指实之人物品题,而为抽象玄理之讨论,启自郭林宗,而成于阮嗣宗,皆避祸远嫌,消极不与其时政治当局合作者也。”“当魏末西晋时代即清谈之前期,其清谈乃当日政治上之实际问题……非若东晋一朝即清谈后期,清谈只为口中或纸上之玄言,已失去政治上之实际性质,仅作名士身份之装饰品者也。”陈氏《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氏著《金明馆丛稿初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80-181页。唐长孺先生亦指出汉代的清谈与清议相通而互称,都是以人物批评为主,至魏末王弼之后,清谈中心始集中于老庄玄学,遂与清议从互通变为不同的意义。说见《清谈与请议》,载所著《魏晋南北朝史论丛》,北京:三联书店,1955年,第289-297页。

(33)《三国志》卷四○,中华书局,1959年,第1001-1002页;同书卷四五,第1085页。黄惠贤先生《校补襄阳耆旧记》,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第22页。

(34)刘季高《东汉三国时期的谈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特别是“引论”,第19-32,45-47页。参上揭陈寅恪先生《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唐长孺先生《清谈与请议》。

(35)《三国志》卷三七,第953页。何焯《义门读书记》卷二七《三国志·蜀志》“庞统传”条,中华书局,1987年,第464页。

(36)何焯《义门读书记》卷二七《三国志·蜀志》“刘琰传”条,第468页。

(37)欧阳询撰、汪绍楹校《艺文类聚》,卷六七《衣冠部·巾帽》,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新2版,第1187页。又见《初学记》卷二五《器物部·扇》(中华书局,2004年第2版,第606页)、《太平御览》卷三○七《兵部·麾兵》、卷七○二《服用部·扇》,第1414、3133页。《初学记》作“白羽扇”,《御览》一作“白毛扇”,一作“白羽扇”。

(38)《六臣注文选》卷四七,第900,904页。

(39)刘义庆著、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341、493、543、638、659、875页。篇名后数字为条次,“《方正》64”即《方正篇》第64条,下同。

(40)见上注所揭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宗白华《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冯友兰《论风流》。并参王能宪《世说新语研究》第三章,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

(41)以上关于卫玠、王恭、王忱、庾亮、韩康伯诸人的史料,均出自《世说新语》及刘注,以及《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各人本传,间有出自唐宋类书所存诸家旧晋书之佚文。为避烦琐,恕不一一出注。唯康僧渊,除了《世说新语》及刘注中的相关史料外,还参考了《高僧传》卷四《义解·晋豫章山康僧渊传》,汤用彤校注本,中华书局,1992年,第150-152页。

(42)《六臣注文选》,卷四六,第876页。此条又见于《晋书》卷四三《乐广传》(第1244页),但文字稍有异同,末句为“谓王、乐为称首焉”。

(43)《世说新语笺疏·文学16》,第205页;《赏誉25》,第434页。《晋书》卷四三《乐广传》,第1243页。《太平御览》卷八《天部·云》引《晋书》(未注何家)曰:“乐广有风姿。”第38页。

(44)此句亦见《晋书》卷九三《外戚·王濛传》,第2419页。

(45)裴启《语林》更称王濛“有好仪形,每揽镜自照,曰‘王文开(濛父)那生如馨儿’”,并称其“帽败,自以形美,乃入帽肆就帽妪戏,乃得新帽”,《晋书》濛传迳作“妪悦其貌,遗以新帽”。《语林》所载多有不实,谢安鄙之为“裴郎学”,说见《世说新语笺疏·轻诋24》。上引王濛揽镜自照及入市买帽二事,或有向壁虚构的“裴氏学”特征,但《晋书》均采信之,或裴启原有所本。

(46)颜之推撰、王利器集解《颜氏家训集解》卷七《杂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509页。张彦远撰、刘石点校《法书要录》卷四《唐张怀瓘〈书议〉》,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74页。《诗品》、《二十四诗品》,均为何文焕辑《历代诗话》本,中华书局,1981年,第9,14,40页。

(47)卞壸为礼法中人,见《世说新语笺疏》任诞篇第27条,简傲篇第7条,第743,771页。阮孚见《世说新语笺疏·赏誉29》刘注引《(晋)中兴书》,第437页;《晋书》卷四九《阮籍附阮孚传》,第1364页。卞壸答阮孚语,《资治通鉴》系于成帝咸和元年六月条,卷九三,第2941页。

(48)《世说新语笺疏》《德行》34、《言语》70、《文学》24、《赏誉》76、148、《识鉴》21、《任诞》40等,《晋书》卷七九《谢安传》。

(49)据《南齐书》卷二三《王俭传》:“(永明三年,485,俭)领国子祭酒。……于俭宅开学士馆。……四年,以本官领吏部。……令史谘事,宾客满席,俭应接铨序,傍无留滞。十日一还学,监试诸生,巾卷在庭,剑卫令史仪容甚盛。作解散髻,斜插帻簪,朝野慕之,相与放效。俭常谓人曰:‘江左风流宰相,唯有谢安。’盖自比也。”《文选》所收任昉《王文宪(俭)集序》称俭“性托夷远,少屏尘杂,自非可以弘奖风流,增益标胜,未尝留心也”,李善注引习凿齿《晋阳秋》“天下之言风流者,称王、乐焉”以释“风流”,上文已述。序又称俭“弘长风流,许与气类”,李善注引檀道鸾《晋阳秋》:“谢安为桓温司马,不存小察,尽弘长之风。”复引谢承《后汉书》:“桓礹邴营气类,经纬士人。”据之可见,王俭所理解并模仿、自比的“风流”,即是“作解散髻,斜插帻簪”之类的风韵,以及“文雅”,以及“不存小察”、“许以气类”的政风,对读《南齐书·王俭传》和《晋书·谢安传》即可知。参李磊《六朝士风研究》第6章第2节“王俭‘风流’与南朝士风的转变”。武汉:武汉出版社,2008年。

(50)白居易《题谢公东山障子》、《酬裴令公赠马相戏》,《全唐诗》卷四五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158、1157页。钱起《奉陪郭常侍宴浐川山池》,《全唐诗》卷二三八,第597页。贯休《锦沙墩》,《全唐诗》卷八三七,第2048页。

(51)杨慎《升菴诗话》卷六,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中华书局,1983年,第757页。不过《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四九《集部·别集类·李太白集》,据元稹《杜甫墓志》等以驳杨慎之说,谓“山东李白”原不误。中华书局,1965年,第1280页。

(52)李白《东山吟》、《书情赠蔡舍人雄》、《携妓登梁王栖霞山孟氏桃园中》、《出妓金陵子呈卢六》、《忆东山》,《全唐诗》卷一六六,第392页;卷一六九,第397页;卷一七九,第417页;卷一八四,第431页;卷一八二,第425页。

(53)参拙撰《说“达”——以魏晋士风问题为中心》,《许昌学院学报》2003年第1期,第40-46页。

(54)卫玠、王濛见前注。潘岳,见《世说新语笺疏·容止7》,第608页,《晋书》卷五五《潘岳传》,第1507页。王恬,见《世说新语笺疏·容止25》,第618页。

(55)参李磊《六朝士风研究》第五章“晋宋之际士风的变化”。

(56)徐陵编、吴兆宜注、程琰删补、穆克宏点校《玉台新咏笺注》卷七,中华书局,1985年,第309-310页。又见《文苑英华》卷一九三《诗》,中华书局,1966,第951页;郭茂情《乐府诗集》卷六三《杂曲歌辞》,中华书局,1979年,第913页。

(57)《乐府诗集》卷四五《阿子歌》及其“题记”所引《宋书·乐志》第658页;卷四八《三洲歌》及“题记”所引《古今乐录》,第707页;卷四九《杨叛儿》及“题记”所引《唐书·乐志》、《古今乐录》,第720-721页。

(58)王运熙《乐府诗述论》上编《论吴声西曲与谐音双关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23页。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第20章。《三松堂全集》第6卷,第206-207页。

(59)《乐府诗集》卷四八《襄阳乐》及“题记”所引《古今乐录》,第703页;同卷《乌栖曲》,第696页。

(60)以上依次见《玉台新咏笺注》“序”,卷五,第204页;第209页;卷十,第519页;刘毅《西池应诏赋诗》,毅作此诗句,乃因“自知武功不竞,故示文雅有余也”。见《晋书》卷八五《刘毅传》,第2210页。

(61)《西京杂记》卷二,《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88页。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四○《子部·小说家类·西京杂记》,第1182页。

(62)以上依次见《全唐诗》第1084,1109,1122,1173页。

(63)牟发松、李磊《东汉后期士风之转变及其原因探析》,《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第56卷第3期,2003年,第267-273页。

(64)据初步统计,《红楼梦》中共出现“风流”53次,其中指称情色的有41次,不过此书是以情色风流宝鉴著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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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风与流”:其含义的演变与汉唐的历史变迁_后汉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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