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的愤激、退却和困境——评《柏慧》,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愤激论文,困境论文,张炜论文,柏慧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在张炜众多的小说作品中,《柏慧》也许并不怎么重要,至少不能标示他创作的高点。但是,我们在这里发现了作家在别处还未曾显露的心灵内容。我感到,这些内容很大程度上将会制约他今后的写作,所以有一说的必要。
《柏慧》向读者明示了作家张炜的“中心思想”。这是最可注意的一点。张炜借书中人物之口告诉我们,他一直有意识地站在弱者一边,他和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弱者和失败者息息相通。张炜还告诉我们,这种选择并不仅仅是乡愿式的同情,而有更高的哲学根据。他坚信,人类一切肯定性的价值,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必须以这种弱者的立场为基本前提。艺术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在艺术中,当然也有强者的呼喊,但是,从根本上说,艺术所传达的,毕竟是弱者的声音。艺术是弱者道德的升华。
这是一个极其珍贵的观念,也是对作家以往创作恰如其分的解释。我们读张炜的芦清河系列小说,读《持枪者》、《秋天的思索》、《秋天的愤怒》、《三想》、《梦中苦辩》等等结实的短章,读《古船》、《九月寓言》这些清纯而凝重的长篇,时时被一种真诚的德性之美所打动。这种德性之美,正是从作家对弱者苦难命运的严肃思考中升腾起来的。
没有人会认为,这种美是对弱者空洞的抚慰,是理想主义者无力的虚构。张炜的小说一再证实,德性之美是弱者生存的希望,也是弱者生存的内容和目的。这种美和弱者生存的大地联系在一起。它像大地一样历经磨难,也像大地一样厚重、稳实,用沉默的方式完成自己无尽的诉说。
在美的人群、美的自然、美的生活、美的情感体验旁边,也时时有丑恶的东西出现,时时会遭遇遗憾、悲哀、痛楚、愤怒乃至绝望和仇恨。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冲出美德的堤防,都包容在广大的爱与同情之中。因此,张炜作品的基调,总是那么从容、自信、充实、温暖。可以说,在张炜小说中,弱者最强大。弱者可能一无所有,但他们拥有道德的海洋,那里的精神资源取之不竭。
这是我所认识的张炜。遗憾的是,《柏慧》用知性语言极其清晰地宣告的中心思想,在实际写作过程中,恰恰令人吃惊地忘失了。事实上,写《柏慧》的张炜,和我以往理解的那个张炜,已经有了很大的区别。在这部小说中,我们当然还能看到作家对弱者的同情,对土地的眷恋,还能感到一颗真诚的爱心的跳动。但是,由于一种主导情感的加入,这一切都面目全非,不再是原来那回事了。
这种主导情感就是忌恨。《柏慧》是一次饱含了忌恨的写作。作者显然被种种现实的人和事苦苦纠缠,满怀忌恨无处渲泄,只好全数倾倒在自己的作品中,殊不知这样一来,作品的纯度就大大削弱了。张炜小说特有的道德魅力,连同我们阅读张炜作品时发生的关于善良的想象,往往窒息于叙述者对“柏老”、“瓷眼”们持续不断的控诉。
应该说,作家也是人,也生活在现实的关系网络中。现实中普通人所具有的情感,高尚的,低俗的,美好的,丑恶的,宽广的,狭隘的,他都会有。作家的现实情感完全应该受到尊重,这是尊重个人的题中应有之义。我感到惋惜的是,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过多地迁就了这种世俗情感,他原有的价值立场便难以坚守。
比如,由于对具体某一群或某一类人深深的忌恨,人类的概念在张炜那里便不得不趋于瓦解。人被他分成好人和坏人,爱和恨也就绝然对立,不可通融。特别由于某些不为世人所知的具体人事纠纷,恨的潮水甚至完全淹没了爱的绿洲。恨成了爱的前提,似乎要想爱,就必须学会恨。爱的哲学变成了恨的咒语,爱的概念于是大大缩小。爱已经不是对人类的爱,对大地本身的爱,而是爱身边亲近的人,爱自己的葡萄园。一旦亲近者受到伤害,就难以再爱他人,广大的人群也可以置之度外;一旦葡萄园被侵犯,故土被鲸吞,整个陆地都变成异国他乡,不可久居了,非得学徐芾避秦王,扬帆东海不可。
这样的思想视野,这样的情感空间,无论如何都是偏狭的。
表面看来,这种思想的转向,是柔弱变为坚强,退缩变为进取,忍让变为反击,实际上,这是作家张炜对自己曾经执著的价值立场的放弃和背叛,是从原先的道德理想境界大幅度撤退,以至混同于乡愿,听命世俗的利害纠缠。
道德上的退却甚至也带来艺术上的下滑。严格说来,《柏慧》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长篇小说,它只是作者的一份思想随笔。在这份随笔中,固然处处闪耀着智慧的火花,一些地方的描写甚至说得上出类拔萃,对当代知识界情感的把握也相当成功。但是,所有这些合在一起,并没有构成一股征服读者的沛然之气。作家的才华用错了地方,它不去推助作家攀登艺术的胜境,而是被当做在世俗的争斗中取胜的法宝。作品的整个基调变得峻急、虚漂,全然不见张炜以往那种从容、稳重。面对邪恶,张炜到底还是乱了分寸。
刚刚读到《柏慧》时,我确实大感意外,然而仔细想想,又觉得并非不可理喻。与其说,这是张炜个人思想的一种转向,不如说,是我们时代某种普遍的情感潮流左右了张炜。
由于冰冷的物质和技术的挤压,当代知识分子普遍变得愤激而暴躁。心态的失衡,往往使他们在批判技术时代的种种弊病时,抓不住问题的要害。他们活像愚弱的农人,在大车践踏过后,站在一片狼籍的田野上,呼天抢地,嚎啕不绝。某种程度上,写作《柏慧》的张炜,就是这样的农人。他的愤激,甚至他的忌恨,都是被一种极其糟糕的现实逼出来的。片面指责张炜的愤激与忌恨,是不公平的。但是,理解作家的现实处境,并不意味着要我们无条件地苟同他主观的艺术选择。这是应该有所分别的两件事。
现实的逼迫,不仅使大多数中国作家无法冷静地批判现实,也使他们很难清醒地面对自身的价值传统。一些绝对美好的东西,开始遭到怀疑,甚至被断然抛弃。从许多迹象来看,我们正处在一个后神话的时代。人类优秀的心灵已经奠定的价值体系,正被当做不切实际的神话虚构,从飞驰向前的历史快车上抛下。
比如说,人类之爱的信仰,一直激发着中西方艺术,现在却被许多艺术家弃之如蔽履。
又比如说,俄罗斯文学深沉圣洁的情感,曾经是无数艺术家(包括小说家张炜)的精神源头,现在却很少有人肯向这个源头汲取活水了。我们看到,更多的人情愿回到“一个也不饶恕”、“绝不宽容”的现代战斗传统,和所能找到的最近的敌人捉对厮杀。
这也正是《柏慧》的思想进路。我一直以为,在张炜的精神世界,既有俄罗斯文学的血脉传承,又有中国传统文化“天地一体之仁”的悲悯,这两种质素融合起来,本可以造就真正的大境界,没想到在突破的关口,还是为现代“不宽容”的战斗传统所同化,而这个传统对现代中国心灵的封闭和斫伤,已经为历史一再证明。这一方面当然可以归结为张炜的底蕴还不够深闳浩博,但我想,更主要的原因,仍然是现时代中国文学的某种天命限制所致。张炜的才华确实令人惊叹,但他也未能挣脱这种天命。
一股暴戾之气正统治着目前的文坛。人们告别大路,拥挤在泥泞的小径,彼此嫌恶,互相责怪。曾几何时,骂人成了他们唯一肯做和能做的事,成了在道德上立于不败之地的通行证。文人之间相互攻击,已经成为各种媒体吸引观众的兴奋中心。在这种紧张热闹的气氛中,真正的现实问题,却被轻轻绕过了。我们恍惚又回到了二、三十年代,回到了“左联”时期的文坛。《柏慧》在此时此刻出现,实在正常得很。
《柏慧》本来可以作为张炜以往创作一个很好的继续。人类根性上的善与恶,人和动物、植物乃至整个自然界的关系,工业化进程和农业故国的价值冲突,爱与恨的纠缠,商潮、物欲的压迫和知识分子的分化,变革时代艺术的使命以及作家的立场……举凡张炜小说曾经有过的主题,在《柏慧》中再次聚集起来,显示出当下特有的紧迫感。实际上,《柏慧》不仅可以是张炜以往创作的继续,也可以成为他以往创作的一个总结。
但是,因为过于愤激和不宽容,张炜妄然用了小说作工具,和他的现实的对手们纠缠不清。对于一个优秀的艺术家来说,这并不是一次漂亮的出击,而恰恰是精神立场的放弃和退缩。
我们已经看到,作家由此付出了残重的代价。一部本来可以写得气概非凡的作品,最终成为充满个人恩怨、拉杂松散的义气之作。
失去源头,偏离大道,便会陷入污秽的泥淖,再想洗刷自己就很难了。这是我对《柏慧》的基本判断。
但我最终还是不相信,张炜的全部写作,会以《柏慧》为转折点,向另一个方向延伸。这不应该是张炜的结局,更不是读者希望看到的结局。我们缺乏的,毕竟是《古船》,是《九月寓言》,而不是《柏慧》。
我宁愿相信,张炜只是暂时偏离了他原有的道路,只是暂时放弃了他原有的立场,也只是暂时被世事的喧嚣扰攘乱了心性,总有一天,他还会带着自己全部的创伤和屈辱,再一次出发,在几乎难以立足的土地上,一如既往地去寻找“善的根本”。总有一天,他会拿出真正足以抗衡时尚、警醒昏聩的力作。他不会离开土地,不会买舟东游,更不会寄希望于海潮来淹没大地上的罪恶(我想指出这个念头本身就是罪恶的)。
芦清河可以干枯,登洲海角的小平原,连同美丽的葡萄园,温馨的茅屋,都可以在地图上消失。我承认,这个现实,不仅张炜,就是和那片土地毫不相干的读者,也会痛心疾首、扼腕叹息的。但是,如果因此而失去宽厚的心灵,失去植根大地的灵性,失去涵容万有的大精神,那才真是我们无法弥补的损失呢。
1995.5.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