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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诗人孔平仲将他所作的人名、药名、回文、集句之类的作品编为一卷(后来传本分为三 卷),题曰《诗戏》,意谓“以诗为戏”。金人王寂在《辽东行部志》中,称葛次仲《集句 诗》为“文章游戏三昧”。离合、回文、集句、药名等等,早在魏晋六朝即已产生,唐人总 称之为“杂体诗”。宋人一面视杂体为“游戏”(孙应时《跋胡元迈(伟)集句》曰:“集句 ,近世诗人游戏法耳。”[1]),一面又喜为之而乐道之,作者甚众,像王安石、苏轼、黄 庭坚等大诗人皆曾涉笔,连称作诗“无用”的理学大师朱熹也耐不住技痒(注:朱熹作有《读十二辰诗卷掇其馀作此聊奉一笑》,乃生肖诗;又有回文词《菩萨蛮》(晚
红飞尽春寒浅)等,见《朱文公文集》卷10。),若干个宋人焦 句诗集及回文总集,至今犹传于世,散见的篇什更多。元、明、清三代,作品亦夥。看来所 谓“游戏三昧”,乃是一笔不小的文学遗产,又非“游戏”一语可了。它是汉语言文字独有 特征的充分体现和巧妙运用,显示了汉诗艺术形式的多样性和丰富性。
在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史上,杂体诗除个别品种如“风人”(南朝民歌,详后)外,其馀几乎 都是“被遗忘的角落”,极少有专门论及者,即便偶尔提到,也多以“文字游戏”或“形式 主义”而一笔抹杀。如此对待遗产的态度,很难说是正常的。如果我们从杂体诗发育较成熟 的 宋代切入,对它加以考察,当可揭示其总体面貌及发展规律。本文尝试为之。
一、宋前的杂体诗
杂体诗源远流长,魏晋六朝已多有之,但当时似乎尚无“杂体”之名(注:按《文选》有“杂诗”一门,首录《古诗十九首》。李善注王仲宣(粲)《杂诗》曰:“
杂 者,不拘流例,遇物即言,故云杂也。”则其所谓“杂诗”,似与“杂体诗”不同。然《文 选》卷30“杂诗下”录有鲍照《数诗一首》,实为杂体,知当时杂诗、杂体尚未分开。)
。《文心雕龙·明
诗篇》曰:
至于三六杂言,则出自篇什;离合之发,则明于图谶;回文所兴,则道原(当为“庆”之讹 )为始;联句共韵,则《柏梁》馀制。巨细或殊,情理同致,总归诗囿,故不繁云。
这里提到的离合、回文、联句,皆后世所谓“杂体诗”。联句的起源,一般认为肇于汉武 帝元封三年(前108)的柏梁台联句,则杂体诗的远源,可上溯到西汉。此举“离合”为例。 宋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中记载并分析了最早的一首离合诗:
古诗有离合体,近人多不解。此体始于孔北海(融)。余读《类文》,得北海四言一篇云: “渔父屈节,水潜匿方。与时进止,出寺弛张。吕公矶钓,阖口渭旁。九域有圣,无土不王 。好是正直,女回于匡。海外有截,隼逝鹰扬。六翮将奋,羽仪未彰。龙蛇之垫,俾也可忘 。玫璇隐耀,美玉韬光。无名无誉,放言深藏。按辔安行,谁谓路长。”此篇离合“鲁国孔 融文举”六字。徐而考之,诗二十四句(实二十二句),每四句离合一字。如首章云“渔父屈 节,水潜匿方。与时进止,出寺弛张”,第一句渔字,第二句水字,渔犯水字而去水,则存 者为“鱼”字。第三句有时字,第四句有寺字,时犯寺字而去寺,则存者为日字。离鱼与日 而合之,则为鲁字。下四章类此(注:以下离合,参见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汉诗》卷7夹注(所录为《诗纪》引章樵
《古文苑》注)。又,孔诗各本多异文。)
。殆古人好奇之过,欲以文字示其巧也。
六朝时杂体诗品目繁多,尤其是刘勰所在的齐、梁时代,新体竞出。宋严羽《沧浪诗话· 诗体》谓诗有“拟古,有连(联)句,有集句,有分题”等等;又曰:
论杂体,则有风人、藁砧、五杂俎、两头纤纤、盘中、回文、反覆、离合,虽不关诗之重 轻,其体制亦古。至于建除、字谜、人名、卦名、数名、药名、州名之诗,只成戏谑,不足 法也。
严氏所说的“杂体”,尤其是“建除”至“州名”各体,大都是齐梁时代的产物。集句诗 稍早,一般认为源于晋代诗人傅咸,故严羽谓“体制亦古”。所谓“集句”,邓林《元诗体 要序》曰:“集古人之语以成篇曰集句。”傅咸尝作《七经诗》,今存六经(注:按:今存《孝经诗》二章、《论语诗》二章、《毛诗诗》二章、《周易诗》、《周官诗》二章、《左传诗》,见《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晋诗》卷3。),有的隐括经
义 ,有的裒集经句,揆以“集古人语”的定义,体制尚不很纯。“建除”以下,如卦名,今存 梁简文帝萧纲之作;鲍照有《数诗》;梁元帝、王融皆有《药名诗》;范云有《州名诗》, 等等。兹举鲍照《建除诗》为例:
建旗出敦煌,西讨属国羌。除去徒与骑,战车罗万箱。满山又填谷,投鞍合营墙。平原亘 千里,旗鼓转相望。定舍后未休,候骑敕前装。执戈无暂顿,弯弧不解张。破灭西零国,生 虏郅支王。危乱悉平荡,万里置关梁。成军入玉门,士女献壶浆。收功在一时,历世荷馀光 。 开壤袭朱绂,左右佩金章。闭帷草《太玄》,兹事殆愚狂[2]。
所谓“建除”,乃以建、除、满、平、定、执、破、危、成、收、开、闭十二神定时之吉 凶,称“建除家”。鲍诗二十四句,每奇句之首嵌入一字,这就是所谓“建除体”。
唐之初、盛,似罕见杂体之什,到中、晚则作者浸多。张籍《答鄱阳客药名诗》云:
江皋岁暮相逢地,黄叶霜前半下枝。子夜吟诗问松桂,心中万事喜君知[3]。
诗中有地黄、半夏(谐音)、枝子等。宋人王楙《野客丛书》卷17《药名诗》,认为唐代 此体已“盛行”,作者除张籍外,“如卢受采、权、张、皮、陆之徒多有之”。翻开《全唐 诗》,无卢受采之名,盖其诗已久佚;而权德舆、皮日休、陆龟蒙都有不少杂体诗,又非止 药 名也。权氏诗中离合、数名、州名、星名、卦名、药名、建除等诸体俱全,光怪陆离,看来 这位曾官至宰相的诗人,颇喜新好奇,如《数名诗》(原诗一至十,兹录一至四):
一区扬雄宅,恬然无所欲。二顷季子田,岁晏常自足。三端固为累,事物反徽束。四体苟 不勤,安得丰菽粟。……[4]
陆龟蒙、皮日休皆有杂体诗一卷,皮日休作《杂体诗序》,“杂体诗”之名殆始见于此。 皮《序》以为“讽赋既兴,风雅互作,杂体遂生焉,后系之于乐府,盖典乐之职也”。前引 《沧浪诗话》列“风人”于杂体之首,严氏注曰:“上句述其语,下句释其义,如古《子夜 歌》、《读曲歌》之类,则多用此体。”(注:按:《子夜歌》、《读曲歌》,乃吴声歌曲,《乐府诗集》卷44至46收入“清商曲辞”
皮《序》曰:“古有采诗官,命之曰风人。‘围 棋烧败袄,看子故依然。’由是风人之作兴焉。”则“风人”固应系于乐府(现代编著的各 家文学史,多称之为“南朝乐府民歌”)。而皮日休谓杂体诗皆“系之乐府”,恐非是,如 离合、建除、药名之属,似与乐府无关。《杂体诗序》又备述杂体中各类的起源,多可参据 ,并谓《诗经·小雅·大东》“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之诗“ 近乎戏也”。《大东》是否为杂体之一源,尚可研究,值得注意的是,皮氏首次使用了“近 乎戏”的评语。
皮日休《杂体诗序》在考述诸类起源后,称“陆(龟蒙)与予皆有是作”;又谓建除、六甲 、卦名、五杂俎之类“非不能也,皆鄙而不为”,然后写道:
由古至律,由律至杂,诗之道尽乎此也。近代作杂体,唯《刘宾客集》中有回文、离合、 双声、叠韵。如联句则莫若孟东野(郊)与韩文公(愈)之多,他集罕见,足知为之之难也。陆 与予窃慕其为人,遂合己作,为杂体一卷,属予序杂体之始云[5]。
在皮日休看来,杂体诗中虽有可“鄙”者,然就体制论,则是古、律的递进演化,是“诗 之道”的终极发展,不可废也。虽皮氏时有疏误(如谓“由古至律,由律至杂”,似杂体产 生于律诗之后,显误)(注:按明人邓林《元诗体要序》述诗歌体制演进,较皮日休为优,其曰:“夫诗之体制,自
《三百篇》一变而为屈、宋之骚,再变而为枚乘、苏、李之五言(引者按:此据旧说,五言
古诗非枚、苏、李之作),三变而为歌行、杂体,《柏梁》则其始也,四变而为律诗,沈、
宋为之倡也。”)
,但他是较系统地研究“杂体诗”的第一人,功不可没。
二、宋人的杂体诗
杂体诗虽不始于宋,但杂体诗至有宋方发育成熟,创作也至宋人方成气候。其标志有二: 一是作者及作品数量大增,二是有了较成体系的创作理论。不过,并非魏晋六朝所有的“杂 体诗”都由此转励,如数诗、卦名、人名、州县名诗之类,由于取径太窄,不可能翻出多少 花样,皮日休已“鄙”之而不为,实际上是将它淘汰,故宋人仅偶而有作(注:如黄庭坚即作有建除诗、八音诗、列宿诗,俱见《山谷外集》卷10。),而真正发展成
模的,则是药名、回文,特别是集句。
(一)回文。南宋人桑世昌纂辑《回文类聚》三卷,自序道:
《诗苑》云:“回文始於窦滔妻,反复皆可成章。旧为二体,今合为一,止两韵者谓之回 文,而举一字皆成读者谓之反覆。”又上官仪曰:“凡诗对有八,其七曰回文对,‘情亲因 得意,得意遂情亲’是也。”自尔或四言,或六言,或唐律,或短语,既极其工,且流而为 乐章。盖情词交通,妙均造化,此文之所以为无穷也。
考世昌字泽卿,号莫庵,居天台,陆游外甥。著有《兰亭考》、《莫庵诗集》等。《直斋 书录解题》卷15著录其《回文类聚》三卷道:“以《璇玑图》为本初,而并及近世诗词,且 以至道御制冠於篇首。”《回文类聚》中采辑南朝至宋代的回文诗词,虽尚有遗漏,但宋人 的回文诗词创作,可由此略睹其概。
(二)药名诗。前述药名诗产生于梁代,虽《野客丛书》谓唐代已“盛行”,其实作者、作 品并不多,如张、权、皮、陆之流,也只是偶尔为之,真正写药名诗的专家则在宋代。
宋人最早写药名诗、并有专集传世的是陈亚。陈亚字亚之,扬州人。早年父母双亡,其舅 氏为医生,人称“李衙推”,供他读书应举。真宗咸平五年(1002)登进士第,知祥符县,又 做过於潜县令。历知湖州、越州、润州等,官至司封郎中。卒,享年70岁(注:陈亚事迹,散见《青箱杂记》卷1、《渑水燕谈录》卷9、《宋朝事实类苑》卷67引《倦
游杂录》、《梅磵诗话》卷上、《宋诗纪事》卷7等。)。释文莹《湘山 野录》卷上载:“陈郎中亚有滑稽雄声。……陈尤工药名诗,有‘棋为腊寒呵子下,衫因春 瘦缩纱裁’、‘风月前湖近,轩窗半夏凉’之句,皆不失风雅。”吴处厚《青箱杂记》卷1 也说,无论什么话,一经陈亚的嘴巴说出,就特别有情趣,士大夫们口耳相传,吃吃笑个不 停,因此他得出结论:“陈亚……盖近世滑稽之雄也。”陈亚著有两部诗集:一是《澄源集 》,凡收诗百馀首(注:《青箱杂记》卷1。《郡斋读书志》卷19著录的“《陈亚之集》一卷”,盖即此种。),另一部收药名诗百多首,即《宋史》卷208《艺文志七》所著录的“ 《药名诗》一卷”。两集皆散佚已久,只有少数篇章及零句流传到今。药名诗虽早已有之, 但篇什繁富并裒之成集者,当首推陈亚,盖因舅氏为医、自幼娴熟药名故也。
《青箱杂记》卷1、《湘山野录》卷上、司马光《温公续诗话》、刘攽《中山诗话》等皆 曾摘评陈亚的药名诗佳句。《皇朝文鉴》卷29收其《登湖州消暑楼》:
重楼肆登赏,岂羡石为廊。风月前湖近,轩窗半夏凉。罾青识渔浦,紫芝认仙乡。却恐当 归阙,灵台为别伤。
诗中嵌有前胡(前湖)、半夏、葫芦、乌头、紫芝、当归等药名。《皇朝文鉴》遴选甚严, 而此诗入编,可见宋人并不鄙视杂体。陈亚不仅作药名诗,而且首创药名词,《青箱杂记》 卷1录有四首,兹录《生查子·闺情》三首之一,以见一斑:
相思意已深,白纸书难足。字字苦参商,故要槟郎读。 分明记得约当归,远至樱桃熟。 何 事菊花时,犹未回乡曲。
词中有薏苡(意已)、白芷(白纸)、苦参、槟榔(槟郎)、远至、樱桃、菊花、回香(回乡)等 药 名。
陈亚之后,药名诗作者转多。前引《野客丛书》在述唐代药名诗之后,谓“本朝如钱穆父 、黄山谷桩辈,亦多此作”。钱穆父即钱勰,所作药名诗现仅吴曾《辨误录》卷上引有两句 :“一来亦甘草,无使君子疑。”江西派首领黄庭坚(山谷),作有《荆州即事药名诗八首》 [6 ]、《药名诗奉送杨十三子问省亲清江》[7]。此前的药名诗大多皆短小,至《奉送》而 有长篇。与黄庭坚年代大致相当的孔平仲,乃陈亚之后的又一药名诗专家。本文开首即提到 平仲,其字毅父,临江新淦(今江西新干)人,治平进士,官至户部郎中,坐元祐党籍。平 仲与其二兄文仲、武仲号称“清江三孔”,有盛名于时。《四库提要·清江三孔集提要》曰 :“平仲《郎中集》中古律诗外,别出《诗戏》三卷,皆人名、药名、回文、集句之类。” 如《清江三孔集》卷26所载之《新作西庵将及春景戏成两诗请李思中节推同赋》:
鄙性常山野,尤甘草舍中。钩帘阴卷柏,障壁坐防风。客土依云实,流泉驾木通。行当归 老矣,已逼白头翁。
又载《再赋二首》(即作上引诗后再赋之再赋),其二曰:
此地龙舒国,池湟战血馀。木香多是橘,石乳最宜鱼。古瓦松杉冷,旱天麻麦疏。题诗云 母纸,笺腻粉难书。
《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27引《曼叟诗话》,即录此二首(文字略异),作为“字则正用, 意须假借”的范例(详后)。在《清江三孔集》卷26至卷28中,所收平仲药名诗还不少,且与 多 人唱和,可知当时作药名诗成为时髦。
(三)集句诗。在未论集句前,先略述联句。邓林《元诗体要序》曰:“联众人之语以成篇 曰 联句。”它与“集古人之语以成篇”的集句是“近亲”,都有组合多人语的特点,区别在一 今一古、自联与集他而已。前引刘勰谓“联句共韵,则《柏梁》馀制”。在诸杂体中,联句 的起源最为久远,至唐之韩、孟,以联句而享盛名。宋人首作之者为苏舜元、舜钦兄弟。欧 阳修《六一诗话》曰:“(苏)子美兄舜元,字才翁,……其与子美《紫阁寺联句》,无愧韩 、孟也。”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三至谓二人的《送梁子熙联句》“句句奇壮,魏武‘对酒 当歌’后,应推此篇”[8]。范仲淹、欧阳修等大家皆曾嗣响,宋以后人亦不乏继作。然 因创作难度太大,不可能普及,虽绵延不绝,而终嫌畛域过小。
集句则不同,在杂体诗中,数它的园地最大。前已谓集句诗源于傅咸,据说在唐代号“ 四 体”,可惜很少有作品流传,现难以知其详。石延年是宋代第一个作品较多而又有重要影响 的集句诗人。延年(994-1041)字曼卿,宋城(今河南商丘)人。累举进士不第,仕至太子中允 、秘阁校理。豪放不羁,诗风劲健。他是当时的著名诗人之一,著有《石曼卿诗集》,久 已散佚,今存后人辑本。蔡絛《西清诗话》曰:
石曼卿为馆职,五鼓趋朝,见二举子系逻舍,曼卿问何事,吏云:“昨日里闬有娶妇者, 二子穴隙以窥,夜分乃被执。”曼卿力为释解,口占集句云:“司空临汝汝须知,月下敲门 更有谁。叵耐一双穷相眼,得便宜是落便宜。”(注:《宋朝事实类苑》卷63引《李希声诗话》记此事,与此略异。)
据说此诗当时盛传一时,盖故事本身有滋有味,很适合小市民的口味。《西清诗话》又曰 (《古今事文类聚》别集卷10引):
集句自国初有之,至石曼卿以文为戏,然后大著。《下第偶成》:“一生不得文章力,欲 上青云未有因。圣主不劳千里召,嫦娥何惜一枝春。凤凰诏下虽沾命,豺虎丛中也立身。啼 得血流无用处,着朱骑马是何人。”又云:“年去年来来去忙,为他人作嫁衣裳。仰天大笑 出 门去,独对东风舞一场。”
稍后于石延年的集句诗人,有成都胡归仁。《蔡宽夫诗话》曰:“予家有至和中成都人胡 归仁诗,已有此(指集句)作,自号安定八体。”[9]而大量写集句诗的,则是名位显赫的 王安石,他著名的集句组诗《胡笳十八拍》,确立了集句在宋代诗坛的地位,因此宋人又有 集 句诗起自荆公之说。《诗话总龟》前集卷8曰:
荆公始为集句,多至数十韵,往往对偶亲切。盖以其诵古人诗多,或坐中率然而成,始可 为贵。其后多有人效之者。
宋末元初人牟《厉瑞甫唐宋百衲集序》曰:“(集句)实始於半山王公。半山 平生崛强执拗,行新法则诋诸老为流俗,……然乃甘摭拾陈言,从事集句,何耶?然其天姿 殊绝,学力至到,猝然之间,不劳思惟,立成数十韵,对偶亲切,吻合自然,亦难矣。”[ 10]据初步统计,现存王安石的集句诗多达六十馀首,而且质量高,所以周紫芝《竹坡诗话 》道:“集句诗近世往往有之,惟王荆公得此三昧。”严羽《沧浪诗话·诗评》也说:“集 句惟荆公最长。”
既可集句为诗,那么集句为词,也就顺理成章了。集句词,前人认为始作俑者仍是王安石 。《能改斋漫录》卷17曰:“王荆公筑草堂於半山,引八功德水,作小港其上,叠石作桥, 为集句填《菩萨蛮》云:‘数间茅屋闲临水,窄衫短帽垂杨里。……’”《赌棋山庄词话》 卷12亦曰:“填词有即集词句者,且有通阕只集一人之句者……。第考之《临川集》,荆公 已启其端。咏梅《甘露歌》三首,草堂《菩萨蛮》一首,皆是集句。《甘露歌》云:‘天寒 日暮山谷里,的愁成水。地上渐多枝上稀,惟有故人知。’《菩萨蛮》云:‘ 花是去年 红,吹开一夜风。’又云:‘何物最关情,黄鹂三两声。’可谓灭尽针线之迹。蘅圃题《蕃 锦集》云:‘是谁能纫百家衣,只许半山人说。’当是指此,非泛言诗中集句也。”
此端既开,集句词于是大量涌现。如苏轼《定风波》(雨洗涓涓嫩叶光),有小序曰:“元 丰五年七月六日,王文甫家饮酿白酒,大醉,集古句作《墨竹词》。”此外如《南乡子》( 寒玉细凝肤)等,也注明为集句。又《赌棋山庄词话》卷12:女诗人朱淑真“有《采桑子》 ,皆集唐宋女郎诗句,见《花草粹编》,此尤集句之雅谈欤”。《白雨斋词话》卷8评石孝 友的集句词《浣溪沙》,认为“集成语尚能自写其意”。词曰:
宿醉离愁慢鬟(韩偓),绿残红豆忆前欢(晏几道)。锦江春水寄书难(晏几道)。红袖 时笼金鸭暖(秦观),小楼吹彻玉笙寒(李璟)。为谁和泪倚阑干(李煜)。
此后,诗人们争相以集句夸才斗富,如孔平仲,既是药名诗专家,也是王安石之后最著名 的集句家。《竹坡诗话》卷1曰:“孔毅父喜集句,东坡尝以‘指呼市人如使儿’戏之。观 其《寄孙元忠》诗云:‘不恨我衰子贵时,经济实藉英雄姿。君有长才不贫贱,莫令斩断青 云梯。骅骝作驹已汗血,坐看千里当霜蹄。省郎京君必俯拾,军符侯印取岂迟。’殆不减《 胡笳十八拍》也。”按《寄孙元忠》乃组诗,多达三十一首,俱为集杜句[11],开后来文 天祥集杜之先。
至南宋,集句蔚然成风。葛次仲有《集句诗》三卷,《直斋书录解题》卷20著录。楼钥《 跋郭适之集句梅雪诗》曰:“集句始于近世,莫盛于半山,而葛公亚卿(次仲)继之,后有作 者,鲜能及也。吾乡郭君适之,举业馀暇,为梅雪集绝句,至六百馀篇,虽曰以诗为戏,非 博记详取,未易为也。”[12]陈造《跋沈子宿潇湘连璧诗》曰:“荆公集他人句为诗,工 矣。至丹阳葛先生(次仲),又能为唐律,诗体尤工。然未有专以坡谷二氏语兼举互足而成, 成无龃龉如沈君者,千里历块,孰若回策如萦者之为至也。……沈君于二老诗媲取工甚,妙 於诗不疑,予固敬服而又忧其穷未艾也。”[13]又王炎《东山集句诗序》亦曰:“风雅远 矣,自柏梁赓韵以来,诗体不一,最后始有集句。曩时荆国王文公喜为之,有《胡笳十八拍 》 ,最高妙。……东山先生,吾州前辈之贤者,……其集句尤工,孙居易集而编之,凡二百馀 篇。”[14]
葛次仲等人的集句诗集皆已散佚,现存南宋人的集句诗集有五种,作者四人。它们是:
(1)《胡伟宫词》一卷,胡伟著。胡伟字元迈,南宋初新安(今安徽绩溪)人。袁说友《跋胡 元迈集句诗帖》,对他的集句诗作了很高评价,略曰:“若元迈者,亦甚巧且博矣。夫其咏 异事,其人异时,其出异手,而元迈方裂而取之如即一事,混而成之如同一时,比而声之如 出一手。……仆谓风行水上,自然成文。”[15]同时人孙应时又作《胡元迈集句作宫词二 百首求题跋为书两章》,其一曰:“五侯鲭具人间味,百衲衣裒天下工。宫体故宜供帖子, 玉堂何日唤诗翁?”[16]
(2)《亚愚江浙纪行集句诗》七卷,释绍嵩著。绍嵩号亚愚,庐陵(今江西吉安)人,绍定中 住嘉禾大云寺。自序道:“今所存《集句》也,乃绍定己丑(二年,1229)之秋自长沙发行访 游江浙,村行旅宿,感物寓意之所作。”当时名士如杨梦信、杨天麟等皆有题跋或题诗,盛 赞其成就,而陈应申《亚愚江浙纪行集句诗跋》[17],评论尤全面而深刻。他写道:
作诗固难,集句尤不易。前辈有云:不行万里路,莫读杜甫诗。一杜诗且病其难读,而况 集诸家之诗乎?亚愚嵩上人穿户於诗家,入神於诗法,满心而发,肆口而成,玉振大成,默 诣诸圣处,人目其诗,固不知其为集句,而上人亦不自知也。抑犹有妙於此者,青出於蓝, 而青愈於蓝,盖诸家之体制,各随其所至而形於言。今观亚愚之集,千变万态,不梏於所见 ,如所谓老坡之词,一句一意,盖不可以定体求也。
(3)《梅花衲》一卷,(4)《剪绡集》一卷,皆著。李字和父, 号雪林,荷泽(今属山东)人,南宋末江湖派诗人。《梅花衲》专集咏梅诗句,刘宰曾为之序 ,略曰:“今李君所取,下及於近时诸作,犹牺象尊间杂以一二瓶罂,虽雅俗不同,然适用 可喜也。”
(5)《集杜诗》一卷,文天祥著。天祥(1236—1283)字宋瑞,号文山,吉州庐陵(今江西吉 安)人。宝祐四年(1256)进士第一。宋末组织抗元,兵败被俘,囚禁于大都(今北京),誓死 不屈,从容就义。在狱中,他集杜甫句为《集杜诗集》,自序道:“予坐幽燕狱中,无所为 ,诵杜诗,稍习诸所感兴,因其五言集为绝句,久之得二百首。凡吾意所欲言者,子美先为 代言之,日玩之不置,但觉为吾诗,忘其为子美诗也。”何梦桂《文山诗序》曰:“沙场青 冢,千古南音,其所流落人间者,唯有流离中《吟啸》诗史与狴犴中《杜诗集句》耳。使人 读之,至今凛凛有生气。”[18]明孙继皋《集唐人诗句宫词序》评论道:“乃终宋之世, 独 文山文公集杜句,精诣绝伦。”这大大提高了集句诗的思想性。
三、宋人的杂体诗创作理论
若研究杂体诗的体制和构成,便知所谓“游戏三昧”,是指文字或诗句的拼合技巧。杂体 诗是根据汉字形、声、义或语言单位(句)的独有特征,运用离合(拆、合偏旁或词)、嵌入( 如建除、药名、数名、州县名等)、回环(如回文、反覆)、重组(如联句、集句),以及利用 汉字的双声叠韵、多音多义等特征作为“游戏”手段,使之形成或重构为独特的作品。可以 说,杂体诗是汉语言文字自身特征的充分体现和巧妙运用,只要使用汉语言创作,它就有诞 生的可能。杂体诗为中国诗歌所独有,是最“中国化”的“文字游戏”。
但是,虽杂体诗的作法是“文字游戏”,然其作品,无论形式还是内容,却需合乎传统诗 歌规范(注:少数杂体诗的内容略涉戏谑,如前引石延年集句之类,然古、律亦可为“谑”,这与所 谓“以诗为戏”概念不同。)
,宋人也要求“无异寻常诗”。这就是说,属杂体诗所独有的“游戏法”,只是创 作法中的一小部分,其馀则仍受一般诗歌理论的指导和约束。前引孔融的《离合诗》,可谓 最典型的文字游戏,然而只要不理会诗中所藏“鲁国孔融文举”六字,就绝无“游戏”的感 觉,而是一首“正经”的四言诗。又如前引陈亚《生查子·闺情》三首之一,“游戏”仅是 嵌入药名,而其形式必须完全符合词律,内容则是表达闺怨,并不因药名词而异。好的杂体 诗,可以不顾其游戏部分,或者不觉其为游戏,而具有与一般诗词相同的艺术审美效果。
杂体诗作为独特的文学品类,宋人对它的创作特点进行了探讨和总结,形成了较系统的创 作理论或“游戏规则”,而主要集中在药名、集句两类。
(一)关于药名诗。宋前的药名诗,最常用的是离合格。王得臣《麈史》卷2曰:“近见人亦 为药名诗者,如‘诃子’、‘缩纱’等语,不惟直致,兼是假借,太不工耳。里人史思远善 诗,用药名则析而用之,如《夜坐》句云:‘坐来夜半天河转,挑尽寒灯心自如。’此乃鲁 望离合格也。”所谓“离合格”,明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离合诗》,分离合格为四体, 多为离偏旁(如前举孔融诗即是),只第四种不离偏旁,“但以一物二字离于一句之首尾,而 首尾相续为一物,如县名、药名离合是也。”但这种离合首尾的方法有着明显的不足:它“ 机 关”太露,明眼人一见便知。宋人于是提出了一系列药名诗的新理论。主要有:
第一,字则正用,意须假借。上引《麈史》以药名“不惟直致,兼是假借”为“太不工” ,那么若欲求“工”,自然以不“假借”为妙,于是有了“正用”的主张。《苕溪渔隐丛 话》前集卷27引《曼叟诗话》曰:
尝见近世作药名诗或未工。要当字则正用,意须假借,如“日仄柏阴斜”是也。若“侧身 直上天门东”、“风月前湖夜”,“湖”、“东”二字,即非正用。孔毅父有诗云(按即上 引“鄙性常山野”、“此地龙舒国”两首,略)。
曼叟(此人姓名不详)的意思是说,像“前湖”、“天门东”的“湖”、“东”二字,不过 是药名“前胡”、“天门冬”之“胡”、“冬”的谐音,这不是“正用”,只是“假借”。 而在孔平仲的那两首诗中,甘草、卷柏、防风等,都是药名的本字,这叫“正用”,即不用 谐音,方才算“工”。
但若字、意皆“正用”,恐怕药名诗就很难作了,《曼叟诗话》于是又提出“字则正用, 意 须假借”的原则,像孔平仲的“鄙性常山野,尤甘草舍中”,“尤甘草舍”,嵌有药名甘 草,但从字意讲,“甘”、“草舍”各自为词,已不再是药名了,这叫“意须假借”。孔平 仲有一首药名诗,题目很长,其实是诗题兼小序,也表明了相同的主张,曰:《再作药名诗 一首寄亶父,并用本字,更不假借。此诸名布在〈本草〉中,虽或隐晦,然以为不当,但 取世俗之所知,亦君子之用心也。至于搜索牵合,亦可以发人意思,而消磨光景。请亶父 同作》。他在另一首奉酬亶所寄《庐山高》药名诗的诗题中,同样有“兼用本字,更不假 借”之语[19]。可见“不用假借”即不用谐音法,是北宋后期药名诗人的共识,从而成为 规范药名诗的一条重要原则。
第二,药名为世俗所知。上引孔平仲的诗题,在提出“并用本字”的同时,还主张药名“ 但取世俗之所知”的原则。即虽然从专业的角度讲,凡《本草》所有的药名皆可入诗,但有 的毕竟太冷僻了,一般人难以知晓,因此他以为“不当”,而应以“世俗”共知为好。只有 大 众耳熟能详,才会有最佳的传播效果。
第三,造语稳贴,各使中理。在药名诗写作过程中,就算遵循了上述诸原则,未必就能产 生好诗,故《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27引苕溪渔隐(即胡仔)语,从艺术审美的角度,再提出 了如下原则:
禽言诗当如药名诗,用其名字隐入诗句中,造语稳贴,无异寻常诗,乃为造微入妙。如药 名诗云:“四海无远志,一溪甘遂心。”远志、甘遂,二药名也。
这就是说,药名入诗一定要用“隐入”法,使之妥贴自然,天衣无缝,乍看起来与一般的 诗没有区别,才算高手;相反,若成标签,一眼便见药名,必为劣笔。陈亚在总结自己的创 作经验时,也曾写道:“药名用于诗,无所不可,而斡运曲折,使各中理,在人之智思耳。 ”[20]他是说,无论什么药名,都可以入诗,只要能将药名隐藏于诗中(所谓“斡运曲折 ”),而且能够“中理”,即要合乎情理、事理,不露痕迹,那就需要人们的智慧和诗思了 。所谓“中理”,其实就是要“造语稳贴,无异寻常诗”。只有在艺术上达到此种境界,才 能“造微入妙”,创造出诗的意境。读陈亚的药名诗,初不似有药名在,待看出药名来,人 们 便不由得开怀大笑。这就是诗人的本领,也就是所谓“智思”。
(二)关于集句诗。集句的成败得失,宋人以为由如下三方面决定。
第一,博学强识,多看多抄。前引楼钥《跋郭适之集句梅雪诗》,谓集句“虽曰以诗为戏 ,非博记详取,未易为也”。又牟《厉瑞甫唐宋百衲集序》(亦见前引)评王安 石的集句诗之所以好,是因为他“学力至到”,“诵古人诗多”,而评胡伟也称其“博”。 《文体明辨序说·集句诗》在论及此体时,特别强调“博学强识”。清张谦宜《茧斋诗谈》 卷3《集句》,也专谈此问题。他认为集句诗“造句下字,全要多看”,于是他从前人诗中 分类抄了若干句子,有的“自然风韵”,有的“曲得人情”,有的“天然旷渺”,等等。多 看多抄,犹如建房备料,料足且优,方有望美轮美奂,否则必难蒇事。
第二,融会贯通,如出一手。备“料”充足固是前提,但不等于学博就必能集出好诗,还 得靠“艺”,也就是弥缝的本领。洪迈《容斋五笔》卷5曰:“王荆公集古《胡笳词》一章 云:‘欲问平安无使来,桃花依旧笑春风。’后章(指第十八首)云:‘春风似旧花仍笑,人 生岂得长年少。’二者贴合,如出一手,每叹其精工。”前引袁说友《跋胡元迈集句诗贴》 评胡伟集句的成功,也在于“混而成之如同一时,比而声之如出一手”。王炎评东山先生集 句“即事体物,委曲亲切,如肺腑中自出机杼,无附离牵合之态”,此所以为“尤工”之奥 秘[21]。《文体明辨序说·集句诗》主张相同:“按集句诗者,……盖必博学强识,融会 贯通,如出一手,然后为工。若牵合傅会,意不相贯,则不足以语此矣。”诸家皆强调“如 出一手”,但怎样才能做到此点?《文体明辨序说》以为须“融会贯通”。前引文天祥《集 杜诗自序》中所谓“凡吾意所欲言者,子美先为代言之,日玩之不置,但觉为吾诗,忘其为 子美诗也”,盖为“融会贯通”之典范:他已与杜甫臻于心心相印、彼我合一的地步。要达 到此种境界,固然十分困难,但不如此就不可能“如出一手”。前引刘宰《梅花衲序》,就 举了一个失败的例子:“绍熙间,余尉江宁,有李鲂伯鲤者实余乡人,年七十馀,客授方山 观,示余梅花集句百首。其所取用,上及晋、宋,下止苏门诸君子,虽句句可考,而意或牵 强,如两服两骖用生马驹,费尽御者力,终难妥贴。”祝穆《古今事文类聚》别集卷10也曾 批评过那些拙劣的集句者,说他们“但取十数部诗,聚诸家而集耳”;“后来继作者,贪博 而忘精,乃或首尾衡决,徒取字句对偶之工而已”。如此集句,必是牵合成篇,七拱八翘。
第三,事实贯串,声律妥帖。王寂在《辽东行部志》中写道:“附到葛次仲《集句诗》, 亚卿平日喜作此,是亦文章游戏三昧者。至於事实贯串,声律妥帖,浑然可爱,自非才学该 赡,岂能自成一家如此?其《即事》云‘世路山河险,樵门市井忙’,《田家》云‘雀语嘉 宾笑,蝉鸣织妇忙’,……其偶对精切多此类,东坡所谓‘信手拈得俱天成’者,亚卿有焉 。 ”所谓“事实贯串”,盖要求围绕一个主题,弥合诸句使之天衣无缝,即牟《 厉瑞甫唐宋百衲集序》所谓“细意熨帖平,灭尽针线迹”是也;而“声律妥帖”,则是指不 能 失韵,要符合诗或词的格律形式。
宋人杂体诗创作理论或“游戏规则”的实质,就是在做“文字游戏”时,要尽量淡化甚至 消泯游戏色彩,最好在读者不知不觉中“游戏”,力求内容和形式与一般诗词趋同,从而提 高艺术质量。这不仅对杂体诗(词)创作具有指导意义,也丰富了宋人的文论宝库。
四、宋代杂体诗盛行的原因及影响
何以“杂体诗”集中产生于魏晋六朝?何以中晚唐诗人偶尔为之者,到宋代竟成了时髦,不 少人乐此不疲,甚至编集刊行?这有许多文学发展史的原因。
首先,杂体诗本身就是“变”的产物。魏晋六朝和两宋,都是文学史上新变迭出的时代。 前引牟《厉瑞甫唐宋百衲集序》曰:诗之道至唐已略尽,“殆不可复变。宋百 馀年间,乃有集句者出,其不变之变欤。”明许学夷在《诗源辩体》后集《纂要》卷一中, 对宋诗的总体走向作了这样的描述:
宋主变,不主正,古诗、歌行,滑稽、议论,是其所长。其变幻无穷,凌跨一代,正在于 此。或欲以论唐诗者论宋,正犹求中庸之言于释、老,未可与语释、老也。
经过唐代的诗歌高峰之后,留给宋人的空间已很有限,“诗之道”已近乎穷。“穷则变, 变则通”,宋人回头发现了杂体诗尚有开拓馀地,于是竞起而为之。深可注意的是,王安石 这位社会改革家,正是杂体诗的积极创作者;而社会变动最大的北宋后期,也正是杂体诗发 展的黄金时代。这些决非偶然。
其次,宋人一再声称作杂体诗是“游戏”。前已述及杂体诗的构成法,也的确是“文字游 戏”。又,前引孔平仲的药名诗题,说作药名诗可以“发人意思,消磨光景”。“发人意思 ”是指锻炼智力,“消磨光景”则是娱乐功能。看来宋人求“变”,变化最大的是观念:他 们并不讳言“文字游戏”,也不避“滑稽”之嫌,杂体诗自产生迄有唐既尚未充分开发,就 不妨拓而广之,同时用“规则”(理论)加以规范和改造,使之既不失为“游戏”,又与一般 诗“无异”。
再次,杂体诗中的多数类别,都有一共同特点,即从书本里、学问中获得写作材料。宋人 虽称之为“戏”,但却不视之为“俗”,盖以为此体“出身”高贵:用作“游戏”的是语言 文字,而作之者多名人雅士,到底与通俗文学异趣(注:视杂体为“俗体”的,乃宋以后人,如黄庭坚《药名诗奉送杨十三子问省亲清江》,清 黄爵滋《读山谷诗集·外集·古诗》曰:“此种俗体断不必作。”)
。“以学问为诗”,正是宋人的风气。 因此可以说,杂体诗在宋代得到了它最适合生长的气候和土壤。
综上三点,杂体诗在宋代转盛,便是势所必然的了。
宋人杂体诗及其创作理论,以及他们的文学观念,对后代产生了长远的影响。
前面说过,唐末皮日休等人已将杂体诗中的数名、卦名等淘汰,宋人极少有作;宋代的杂 体诗主要为药名诗词、回文诗词及集句诗词等。到南宋,药名诗亦趋式微,盖其存在先天性 的、可说是致命的弱点:它限定了词语的选择范围(药名),而药名毕竟有限,于是便比集句 诗的创造空间更小,艺术含量也就较低,不得不走向尽头。回文诗词,明人犹有作者。《四 库全书》著录汪如藻家藏本《回文类聚》四卷、《补遗》一卷,乃康熙刻本,《提要》曰: “其《补遗》一卷,则国朝康熙中苏州朱存孝所采,兼及明人。然於《明典故》中所载御制 回 文三十图在耳目前者,即已不收,则所漏亦多矣。”不过此体的文字游戏色彩过浓,尽管明 代皇帝犹有“御制”,但不可能有大的开拓潜力。
相比之下,杂体诗中最有生命力的是集句,集句之风历元、明、清三代而不衰。我国古代 诗词汗牛充栋,可供集之“句”汪洋若海,而集句自身的游戏色彩较淡,艺术创造空间相对 宽广,这些决定了集句与创作最为接近。前引牟《厉瑞甫唐宋百衲集序》称: “四明厉君震廷瑞甫博学工诗,尤喜集句,合异为同,易故为新,大抵效半山而自有活法。 前后凡若干首,题曰《唐宋百衲集》,唐宋集、古乐府皆在焉。”看来,元人厉震廷对集句 艺术颇有贡献,可惜他的集子早散佚了。明人也乐此不厌,如杨慎《升庵诗话》卷10即记其 亡友、嘉州人安公石妙于集句。在明人文集中,保存了许多为集句诗集所作的序跋。清人对 集句更似情有独钟,作者不少。王士祯《池北偶谈》卷15曰:“泗上施端孝匪莪,平生集句 诗数千首,属对精切,纵横曲折,无不如意。”他抄录了施氏所作《赠鹦鹉》长律,以为“ 格律寄托,两诣其妙,奇作也”。集句多至数千首,可谓有集句癖。王士祯在同书卷16中, 又记朱彝尊有“集唐诗为填词一卷,名《蕃锦集》,殊有妙思”,于是他也摘抄了几首,如 “字字入神”的咏春雨词:
江海茫茫春欲遍(刘长卿)。岸上无人(孙光宪),野色寒来浅(罗隐)。向晚因风一川满(薛奇 童 ),兰闺柳市芳尘断(骆宾王)。越女含情已无限(羊士谔)。洒雾飘烟(包佶),天畔登楼眼(杜 甫)。此夜断肠人不见(顾况),纱窗只有灯相伴(裴说)。
《赌棋山庄词话》卷12也认为“《蕃锦集》偶句无不工妙”,且举《浣溪沙》(阆苑有书 多附鹤)等三首为例。又,杜文澜《憩园词话》卷3称吴中顾文彬(字子山)长于集句,“所藏 书画卷册自题者,大半集宋人词。别有《百衲琴言》一卷,述情叙事,如无缝天衣,诚推绝 技。有《南浦》一调,咏春水多至三十六阕,内十阕杂集宋、元人词,此外二十六阕,则专 集 二十六家之名句。”他也录有佳篇。
宋人在集句为诗的同时,有人又想到集字,如苏轼有《归去来集字十首》[22]。还有集 经籍语为诗,甚至集句为四六文(注:关于集字诗、集经籍语诗、集句四六文,详参拙文《漫说宋人集句诗》,载中华书局《
学林漫录》第十四集。)。此种文字游戏也影响到清人。汪师韩《诗学纂闻》曰: “ 集句之赋,后世所无,康熙间有僧中洲,京口人,住黄山三十年,集成语为《黄山赋》,凡 八千七十三言,毛西河极叹赏之,为序以传。”[23]集句为赋,此前似尚未之有,而所集 赋竟长达八千馀字,真是匪夷所思。
前已述及杂体诗是汉语言文字所特有的“游戏”,而且大都是靠书本或学问讨生活,这无 疑严重制约了它自身的发展,就是相对较具生命力的集句,也始终未能汇入诗歌创作的主流 。宋人虽尽量消泯杂体诗的游戏色彩,但其作法的游戏化与内容、形式之间,仍时时失衡甚 至矛盾,形式主义的倾向难免影响作品的质量,使之不易达到优秀诗词的艺术水准。但从柏 梁台联句迄于清末,杂体诗有约两千年的历史,这表明它自有存在的理由。第一,只要运用 汉语言文字作旧体诗词,这种特有的“游戏”就可能与之共生。第二,确有不少作品取得了 相当的成就,比如上引宋人对优秀集句诗、药名诗的褒评,并非全是溢美。挑剔的清人谢章 铤,在所著《赌棋山庄词话》卷12评集句词时,也有“别有机杼,佳处真令才人阁笔”的感 慨。虽杂体诗的部分作法是“文字游戏”,但其优秀作品却仍是艺术品。杂体诗,只是汇 入古代诗歌滔滔大河中的一道支流,但它也自有斑斓的色彩。刘勰以为离合、回文等,与其 他诗 体比固然“巨细或殊”,但它们也“情理同致,总归诗囿”,宜取包容的态度。较之视而不 见、弃之不顾或一笔抹杀来,此论最为通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