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富英表演艺术管见，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管见论文,表演艺术论文,谭富英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著名京剧老生谭富英是一位文武俱精、全面发展的表演艺术家，在继承和发扬谭派艺术方面很有成就，世称“新谭派”。在群星璀璨的老生流派中独树一帜，蔚为大家，影响深远。这里试对他的表演艺术作一些初步的探讨，疏略之处，方家正之。
（一）
谭富英嗓音天赋绝佳，清亮甜美，膛音、脑后音、口腔共鸣都非常好，气与力结合得很巧妙，晚年唱法益加考究，韵味更为纯厚。唱时感情极其投入，注意人物的身份、性格及其所处的特定的情境，讲究吐字和收音，是谭富英唱腔艺术的主要特点。如《洪羊洞》的二黄原板，是中东辙，颇不易唱好，他都唱得既苍劲、峭拔，又醇厚、凝重，唱出了操劳国事、感念皇恩的三关节度使杨延昭的身份、气度和他那身感不适、昏沉欲睡的神态。“为国家那何曾半日闲空”的“空”字，一唱三叠，其间的“小擞”峭拔爽利，婉转跌宕，最后缓缓归入鼻音，显得分量极重。“官封到节度使皇王恩重”，“官封到”是余派的耍板唱法，唱得恰到好处，“恩重”二字行腔凝重有力，唱出了杨延昭受恩图报的感念之情，这是典型的余腔，也是这段唱中的独特唱法。最后一句“身不爽不由人瞌睡朦胧”的“胧”字，他也按余叔岩晚年的唱法，将“胧”字的尾音拉长一拍，使“胧”字落在眼上，末尾收腔再回到板上，这样更能表现杨延昭精神恍惚、即将入睡的状态。然而谭富英并非一味学余，或是完全宗法乃祖，而是根据自己的嗓音特点和对人物感情的体会，对谭腔、余调有所折中，并加以发展创新。他的《桑园寄子》二黄慢板一段，虽然宗法祖父谭鑫培，但其中也有自己的改进和创造，他用自己的嗓音唱法唱出了邓伯道悼念亡弟的激动而深沉的感情。第一句“叹兄弟遭不幸一旦丧命”的“命”字，他把最后的行腔由
这一改改得极妙，它使得悲怆的韵味浓郁多了。第二句“丢下了年幼儿好不伤情”的“伤”字唱法，他与其师、祖不同，他不“悠”（这里读rōu，北京方言，指声带在某种固定音域内的连续起伏）着唱，而是直着放音，拖两板，在转折落腔时再加强力度予以强调装饰。这句唱腔与《洪羊洞》二黄慢板中“真可叹焦孟将命丧番营”的唱法差不多，余叔岩唱“番”字时是拖两板“悠”三次的，谭鑫培的《桑园寄子》唱片，“伤”字也“悠”着唱，然只拖一板。窃以为，余叔岩在《洪》剧中的唱法是不对的，因为这时杨延昭已病体沉重，有气无力了，而谭富英对《桑》剧中“伤”字的处理，更有独到之处，它唱出了邓伯通内心深处不可遏止的极其沉痛的思念亡弟的感情，也是与谭富英的唱法酣畅淋漓的特点与风格相一致的。
谭富英的反二黄向为人所称道，其中尤以《奇冤报》为最，他唱得悲凉惨伤，如泣如诉，韵厚味浓，一气呵成，收音也相当漂亮，聆之如饮纯醪，不觉自醉。其中“未曾开口泪满腮，尊一声老丈细听开怀”、“家住在南阳城关外”、“因此上随老丈转回家来”、“劈头盖脸洒下来”等唱句更是警句佳作，高亢处如鹤唳九霄，可入云表；而低沉婉转处则又如回肠九曲，令人动魄荡气，嘘唏不已。谭富英在《四郎探母·见娘》一折中唱的西皮原板也堪称一绝，第一句“弟兄们离别十五春”的“离别”与“十五春”，唱得高亢激越，感情充沛，第三句“闻听得老娘就来到北郡”，自“老娘”二字的行腔开始，就耍着板唱，最后的“黑夜里探望娘亲”，毫不拖沓，戛然而止。整个这一段唱紧凑浓烈，将感情、韵味、尺寸和劲头结合得非常好，给人以真切感人、回味无穷之感。他还善于利用反切和拼音去处理一些字，如《洪羊洞》“为国家哪何曾半日闲空”的“家”字，他出“j”再出“iā”，《桑园寄子》“丢下了年幼儿好不伤情”的“丢”字他出“d”再出“iū”，《南阳关》的“耀武扬威逞英豪”的“威”字，他先出“w”再出“ēi”，显得格外圆亮动听，更富于韵味和感染力。
语气真挚，贴近生活，唇吻之间极富感情，极为切合剧中人物的心情是谭富英唱腔的又一特点。他唱《洪羊洞》二黄原板最后一句“身不爽不由人瞌睡朦胧”中“睡”字的行腔，不象有的余派名家那样将“睡”的尾音收得较重唱得很漂亮，而只是轻轻一收，看似不如前者细腻考究，实际上这样唱才能给人以精神恍惚不宁的感觉，更符合剧情词意。他在唱《洪羊洞》二黄快三眼的“又谁知焦克明他私自后跟”这句时，其中在末眼和板上之间的“他”字，唱得语气真挚，感情强烈之至，充分表现了杨延昭对焦赞不幸丧生的无限痛惜和怨艾之情。
谭富英也善唱倒板，《战太平》的“叹英雄失势入罗网”，高起高落，在唱到“入罗网”的“网”这最后一字时，适当地开口放音延长，而后归入鼻腔，这就唱出了花云被擒后愤慨激昂的情绪，表现出刚健雄劲威武不屈的气势。《斩马谡》的“火在心头难消恨”，则是低起高落，在“恨”字后面加语气词“哪呃……”，令人有飞绕数匝越来越高之感，以刻画诸葛亮悔恨交加、怒火填膺、气急败坏的激动心情，这些都是西皮倒板。他的二黄倒板也非同凡响，《桑园寄子》中“见坟台不由人珠泪滚滚”这一句唱得苍凉悲怆，“不由人”三字行腔婉曲迂回，回肠荡气，尤其感人肺腑。至于西皮快板，更是谭富英的拿手绝活，他唱得脆、劲、疾、稳四者俱备，字字清晰，干净利落，斩钉截铁，铿锵有力，一字追一字地喷放出来。如《定军山》的“我主爷帐中把令传”，《战太平》的“怀中抱定小姣生”，《斩马谡》的“抬头只见小王平”、“见马谡跪在宝帐下”，《击鼓骂曹》的“昔日里韩信受辱胯下”等等快板，他唱来都清脆挺拔，字真韵醇，如粒粒钢珠，连贯而出，令人感到爽快豁畅，歆羡不已！
（二）
谭富英的念白也颇具功力，很有特色。他很注意思想感情和韵律，善于用高低快慢、轻重缓急、抑扬顿挫等技巧，念出人物的性格和身份。《定军山》设计斩渊前的大段道白，就念得层次清楚，节奏鲜明，音调铿锵，一开始的“且住”念得高亢而有韵味，当中一大段分析形势、设计斩渊的白口，疾徐有致，抑扬得体，顿挫有力，最后一句“中了老夫拖刀之计也”的“也”字挑起来往高里颤动着念，这就充分念出了老将黄忠的英武豪迈，表现了决定战策以后信心十足、胜利在望、踌躇满志的昂扬的情绪。而他在《正气歌》中文天祥的念白，则清朗、凝重、雍厚，节奏略慢，以刻画这位右丞相兼枢密使的身份和性格。
与他的唱一样，谭富英在念白时也并不单纯追求韵味，也很注意语气的流畅自然，贴近生活，从而形成他念白的又一特点。如他在不少戏中念幕后的一句叫板“马来”时，并不过于侧重和强调“马”字，而总是将“马”与“来”轻重差不多地念，并将“来”字稍稍加以拖长，这样看似潦草，实则生动，给人以吻合生活近似常人说话的感受，这也正是谭富英的美学追求和艺术特点所在。这里还举个例子。谭富英晚年在新编历史剧《赵氏孤儿》里饰演老臣赵盾，在深夜到花园焚香祷告，祈求上天保佑晋国君正臣贤时有大段二黄唱腔，而在唱之前有两句叫板：“家院，香案伺候！”谭富英这里把“家院”二字念得与“马来”差不多，而“香案伺候”四字，则又念得极有韵味，并在“伺”、“候”之间垫了一个“喏”字，这样就使韵与情很好地结合起来。因为如果过于强调韵味，就使念白失之缓慢和僵化，而游离于剧情之外。又如《桑园会》一剧，秋胡在戏妻后回家受到老母责骂，于是向罗敷赔罪下跪，夫妻才得以和好，最后秋胡有两句向观众抓哏的念白：“列位不要笑话，我们做外官的，回得家来，在娘子面前俱是这样的规矩哟，哈哈！哈哈！”谭富英念得很洒脱，很风趣，而且把“娘子”改为“太太”，就更显得生动、俏皮，一下子把剧中人与观众大大靠近，他每次演到这里，总是反映强烈，效果极佳。
谭富英还善哭善笑，善用语气词来刻画人物的性格与内心世界。《打渔杀家》中萧恩父女离家时，桂英舍不得屋内的许多日用家具，萧恩说：“傻孩子啊，门都不关了，要家具何用啊！”接着哭道：“不明白的冤家呀……”这里谭富英不强调哭声的哀婉与凄楚，而是要哭出萧恩这位江湖老英雄虽处末路而豪气犹存，杀恶霸义无反顾的坚强性格来，因而哭声不长，一哭即止，且有爽脆之感，这样理解人物是有深度的。他的笑更加出色，《群英会》中周瑜、诸葛亮、鲁肃三人定计对“火”字后的相视而笑，谭富英所饰鲁肃的笑，令人叫绝，他笑得高亢、嘹亮，笑得爽朗、天真而又略带憨气，这笑起自丹田，发自内心，笑出了鲁大夫忠厚、诚笃的性格，也笑出了他自己的艺术风格。
谭富英善用语气词，可以从《捉放曹》和《定军山》中看得很清楚。这两出戏里的陈宫和黄忠在开唱前都要叫板念一个“哦”字，《捉放曹》里陈宫的“哦”，是在曹操杀了吕伯奢全家竟然还说什么“宁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来负我”之后念的，而《定军山》中黄忠的“哦”，则是在黄忠领命夺取定军山时，诸葛亮又说了一句“将倒是一员虎将，可惜他老了”之后念的。谭富英把这两个“哦”字念得既嘹亮响堂，韵味十足，而又内涵丰富，不相雷同：陈宫“哦”时是撮口提气，让气流从口腔中慢慢放出，声音悠长而凄凉，表现了陈宫悔恨交加，懊丧不已而又无可奈何的复杂心情；黄忠的“哦”，则口形较长，声音短促宽厚而苍劲，表现黄忠感慨万端而又不服老，决心抖抖威风、显显本领的心情。他念的这两个不同的“哦”，十分切合人物性格和思想感情，充分表达出这两个历史人物迥异的心理活动。
（三）
谭富英的戏路很宽，唱工老生、衰派老生和靠把老生都演得很好，对于《空城计》诸葛亮的镇静自若、渊停岳峙，《南天门》曹福的蹒跚步履、龙钟老态，《坐楼杀惜》宋江的愤怒紧张、咬牙切齿，《桑园会》秋胡的嘻笑调侃、松懈抓哏等等，都有真切生动、维妙维肖的做表。由于谭富英坐科时学过武生，武功基础坚实，因而特别擅演武老生的靠把、箭衣以及象《打棍出箱》这一类有繁重做工的戏，演来总是那么举重若轻，得心应手，工架优美，气势不凡：《定军山》中黄忠三次开弓的神情架势，开战过程中的刀花，行军途中边唱边舞的挥马鞭和弹髯口等身段动作边式大方；《战太平》中花云表现痛楚之状的疾如流星的盘旋甩发和被擒时状如蝴蝶的虎跳特色独具；《打棍出箱》中范仲禹的铁板桥和表现精神失常的眼随棍转非同一般（他的眼神足，眼尾长，是为凤眼，据吴性栽《京剧闻见录》中说，在并世艺人中只有杨小楼、王凤卿、谭富英、白玉昆四人有此眼神）。
谭富英既有深厚的艺术功底，也富于艺术创新才能，这主要来源于对古典文学的熟悉、研究和对历史人物性格的深入理解和准确把握。他几十年来一直潜心于京剧艺术，有很深的艺术修养，他家中的会客室挂满了历代帝王将相和历代名臣像，案头常放着《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水浒传》这些文学作品。除演出外，他平时深居简出，不断予以揣摩、研究，因而他才能在新编历史剧里结合历史人物的性格特点，灵活地成功地运用传统程式和技能，在舞台上刻画与塑造出众多的栩栩如生的历史人物形象。他早年曾与徐碧云、朱琴心等合作演出过《骊珠梦》、《芙蓉屏》、《陈圆圆》等剧，他刻画的朱厚照和吴三桂等人物，给观众以深刻印象。解放后，他更在《将相和》、《正气歌》、《三顾茅庐》、《楚宫恨》、《赤壁之战》、《官渡之战》、《赵氏孤儿》等剧目中，饰演蔺相如、文天祥、刘备、伍员、鲁肃、袁绍、赵盾等历史人物，演得都很成功，形象十分丰满。谭富英在这些戏中，不仅唱得精采，做表也很出色。《正气歌》演得尤有深度，他以肃穆的神态，凝重的唱念，稳练的身段，在京剧舞台上塑造了大义凛然，誓不降元，“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的光辉形象，其中“斥降”、“被囚”、“就义”三场格外动人，因此不但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也得到内行的高度赞赏，许姬传先生在《谭鑫培的艺术道路·谭派的影响》一文中，对谭富英此剧的评价极高，认为是谭所演的最使他难忘的一出戏。文中还记录了梅兰芳大师在看过《正气歌》后对自己所说的一段话：“富英的文天祥真正做到临危不惧，从容就义，这跟他的高尚品德的素质有密切关系；酝于中，形于外，不是偶然的。我觉得京剧界有这样一位德才兼备的演员，值得骄傲。”《许姬传七十年见闻录》）
基于上面所论，谭富英的表演艺术可以总结概括为以下几点：
一、他的嗓音清亮，唱法介于谭鑫培、余叔岩之间，其中也有他个人的发挥与创造，从而形成响堂、挂味兼而有之的清醇的艺术特色。他的念、做也颇具功力，约言之，其念，流畅自如，爽朗明快，贴近生活；其做，干净利落，妙造自然，没有雕饰的痕迹，靠把尤佳。
二、他的艺术修养很深，艺术个性很鲜明突出，他善于把个人的嗓音特点和演唱风格纳入人物艺术形象的塑造之中，从而浑然天成地演唱出人物的心声和性格特点。
三、他善演性格耿介，声容刚直，充满浩然之气的古代将相和儒生，固然与其艺术风格密不可分，也是与他赋性正直忠厚的高尚品质有一定关系的。
当然，“金无足赤”，无可讳言，谭富英在演唱上也有不足之处，他的念白有时在下抑处音量嫌低，听来费力，唱方面晚年由于年龄和身体的关系，有时在个别字的行腔上腮音也嫌过重。但这只是小疵，固不掩大醇，谭富英在艺术上的高度成就和他在中国京剧史上的地位是客观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