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曲文学的文体意义,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散曲论文,文体论文,意义论文,文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所谓文体(Style),看起来仿佛是纯形式的外在层面, 实质上它却是内在的嬗变机制中最根本、最活跃的层面。
人们读散曲作品,首先有一个突出的感觉,这就是散曲语言的构成与诗、词大异其趣,因了这种语言体式的变化,整个韵味、情致乃至神采都不同了,即意、趣、神、色皆变易了。一句话,我们读散曲时所获得的审美感受与诗词相较,有着极大的差异。这是很值得深入探究的一个饶有兴味的问题。
一般认为,审视文体演变的角度(或言探究文体演变的途径)有四个方面:一是语言学的角度,二是心理学的角度,三是阐释学和接受美学的角度,四是社会文化背景的角度。〔1 〕其中最主要的又显然是语言学的角度。所谓心理学角度,主要指作家的个性心理特征及其主观上的文体意识,亦即作家的“心境”和个人气质、好尚等;阐释学与接受美学的角度,是从读者一方而言的,因为真正意义上的艺术活动,必须考虑到优秀读者的感受力,甚至包括他们的审美期待以及价值取向;至于社会文化背景的剖析,一体文学的繁盛与社会文化背景之间的关系,则属宏观研究的范畴,自然也不可或缺。然而,结合散曲创作的实际情况,从语言学角度探讨散曲文学的文体演变意义,似尤为富有意味。
先看两首元人令曲:
[双调·折桂令]题情
刘庭信
心儿疼胜似刀剜,朝也般般,暮也般般。愁在眉端,左也攒攒,右也攒攒。梦儿成良宵短短,影儿孤长夜漫漫。人儿远地阔天宽,信儿稀雨涩云悭,病儿沉月苦风酸。
[南吕·四块玉]风情
蓝楚芳
我事事村,他般般丑。丑则丑村则村意相投。则为他丑心儿真博得我村情儿厚,似这般丑眷属,村配偶,只除天上有。
这两位曲家生于十四世纪初,未及赶上散曲文学的峰巅期。我们这里注意的是他们曲子的语言构成特色。前一曲,写的是老而又老的闺怨题材,我们读起来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新鲜感。究其就里,无非是语言的生新活泼,如信口呼出,无一丝儿扭捏造作,亦不见半点儿雕镂琢磨。“心儿疼胜似刀剜”这类句子,在诗词中是绝对忌讳的,便是所谓曲语的急切透辟,说尽道透。刘氏的另一首同调牌同题小令更有名气,似亦更能说明问题:
想人生最苦离别,唱到阳关,休唱三叠。意迟迟抹泪揩眸。急煎煎揉腮抓耳,呆答孩闭口藏舌。情儿分儿你心里记者,病儿痛儿我身上添些。家儿活儿既是抛撇,书儿信儿是必休绝。花儿草儿打听得风声,车儿马儿我亲自来也。
口语化语言的魅力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人物也就由如闻其声而活生生地凸现在我们面前了。
蓝楚芳与刘庭信是同时期曲家,《录鬼簿》中有二人在武昌“赓和乐章,人多以元、白拟之”的记载。更为有趣的是,蓝氏曲中的所谓“般般丑”,确有其人。夏庭芝《青楼集》中有般般丑的小传:
时有刘庭信者,南台御史刘廷翰之族弟,俗呼“黑老五”。落魄不羁,工于笑谈,天性聪慧,至于词章,信口成句。而街市俚近之谈,变用新奇,能道人所不能道者。与马氏(按即般般丑,湖湘名妓)相闻而未识。一日相遇于道,偕行者曰:“二人请相见。”曰:“此刘五舍也,此即马般般丑也。”见毕,刘熟视之,曰:“名不虚传!”马氏含笑而去。自是往来甚密,所赋乐章极多,至今为人传颂。
这则记载中至少有三点值得注意:其一,是“至于词章,信口成句”。这大约是曲与诗词的诸般差异中最根本的一条,即是说曲是脱口而出的,当然要以口语甚至俗语俚言为主,这与诗词的反复琢磨,以书面语言为主是大相径庭的。其二,是“街市俚近之谈,变用新奇,能道人所不能道者”。这就从语言构造的本质意义上划开了散曲文学与传统诗词的界限,“变用新奇”的说法,尤当注意,即以“街市俚近之谈”作尖新茜意的曲子,其意义正在“变”字上。这里的“变”,自然是针对传统诗词而言的,而“用”,则指运用俚语方言,“新奇”,便是指所谓的审美期待之满足感了。其三,是刘、马二人所赋所歌“乐章”,广为流传,“至今为人传颂”。夏伯和是元代中后期人,很可能卒于入明之后。也就是说,刘庭信的散曲在元末明初是很有影响的。此外,蓝楚芳既是刘庭信的好友,当有可能得识马般般丑,或有可能蓝氏曲中的般般丑就是马氏,甚至二人真的意趣相投,感情深厚。从蓝曲来看,口口声声说自己村(蠢),也与元前期曲家如出一辙。全曲明白如话,斩钉截铁,文人与歌妓之间相爱得如此诚笃,也只有元代才较为普遍,这也是难能可贵的。
语言是符号表达最重要的形式,也是文化精神内容的核心形式。综合文化的各个方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文化的突出表现形式就是语言。美国著名的文化人类学家莱斯利·怀特(LeslieA.white.1900—1975)说:“全部文化或文明都依赖于符号。正是使用符号的能力使文明得以产生,也正是对符号的运用使文化延续成为可能。”〔2 〕而在人类的符号活动之中,语言又是最重要的。“音节清晰的语言是符号表达之最重要的形式。把语言从文化中抽掉,还会剩下什么东西呢”?因此,“符号表达的最重要的形式是语言表达能力,语言表达意味着思想的交流;交流意味着保存,即传统;而保存意味着积累和进步”。〔3 〕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上,《诗经》以前的古歌谣,或经后人改动,或索性杂入后人伪托之作,可靠程度不高。我们依稀可以感受到的是音节短促急切,内容朴素单纯,形式上二言、三言、四言、杂言皆有。显然反映的是语言文字形成的早期先民们的符号表达水平。汉语是单音组合,一个音节就是一个字,表达一个意义,因而古代诗歌的组织结构,多是字句排列整齐的。古歌谣中的二言诗,如《周易》卦词中的“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屯》六二)。或以为是写古代抢婚风俗,〔4〕字虽少,却很生动。 《周易》中此等类于二言诗的卦词尚有不少,与古《弹歌》合起来看,二言诗的时代无疑是存在过的。至于三言诗,《周易》中有,《诗经》中也有,《周南》中《樛木》三章即是明例。其第一章云:“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第三句虽是四言,三章合起来看,还是以三言为主的。《周南·麟之趾》三章,亦复如此。《诗经》中还有些看起来是四言的作品,若去掉兮字格,直可视为三言。当然,《诗经》中的四言诗,是最为普遍的,这是真正的四言诗的时代。陈中凡先生曾谈及三、四言诗盛行的原因,说“大概是与音乐有关系”,以为“古代初民最早用的是‘自然乐器’,就是用他们的手拍,足蹈,及口中的叫号。进一步才用‘模仿乐器’,即模仿自然乐器而制的‘打击乐器’,如石器中的馨,陶器中的埙缶,铜器革器中的钟鼓之类。”〔5 〕这是三言诗保存于《诗经》中的依据。及待周人音乐进步了,有了琴瑟及笙簧,四言诗的时代就开始了。琴的音调很低,节拍也很缓,“却成为四分之四的调子,与四言诗适相配合”。〔6 〕简单的乐器,必配合简单的歌辞。手拍足蹈与二言、三言歌词是相适应的,而稍复杂的乐器,如琴瑟之属,自然就要配合稍进一步的四言歌辞了。
到了汉代,五言歌辞先由民间发生。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二十六《相和歌辞》一引《宋书·乐志》:“相和,汉旧曲也,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又引《晋书·乐志》:“凡乐章古辞存者,并汉世街陌讴谣,《江南可采莲》、《乌生十五子》、《白头吟》之属。”到了东汉末,文人起而模仿,五言诗遂普遍流行。七言诗当祖于楚辞,张衡作《四愁诗》,显然是模仿楚调,一直到魏文帝曹丕,始汰去“兮”字,开启了七言诗的时代。汉代的民歌,如“相和歌辞”中的《白头吟》、《梁甫吟》、《怨歌行》、《长门怨》等,皆出于楚调。屈原等所作诗篇,形式上多取于楚地民歌。如《山鬼》多六言句,便是取诸于湘沅民歌。楚辞实际上是杂言诗,如《天问》以四言为基础,间杂长句;《九歌》则以五言为主,杂以四言等等。明人胡应麟曰:“四言变而《离骚》,《离骚》变而五言,五言变而七言,七言变而律诗,律诗变而绝句,诗之体以代变也。《三百篇》降而《骚》,《骚》降而汉,汉降而魏,魏降而六朝,六朝降而三唐,诗之格以代降也。上下千年,虽气运推移,文质迭尚,而异曲同工,咸臻厥美。”(《诗薮》内编卷一“古体”上“杂言”)胡氏从“体”与“格”两个方面把握诗歌发展史上的流变规律,称得上是古代诗论家中注重宏观研究的卓有成就者,《诗薮》也是一部在宏观研究与微观透视方面结合得较好的诗学著作。体,在这里就是体裁;格,庶几相当于我们今天所说的格调、风格。“体格”二字,倒真的与Style暗合了。
胡应麟又专论乐府诗云:
世以乐府为诗之一体,余历考汉、魏、六朝、唐人诗,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杂言、近体、排律、绝句,乐府皆备有之。(《诗薮》内编卷一“古体”上“杂言”)
在讨论了乐府诸体皆备的基础上,胡应麟注意到了乐府之变:“乐府之体,古今凡三变:汉魏古词,一变也;唐人绝句,一变也;宋元词曲,一变也。六朝声偶,变唐之渐乎!五季诗余,变宋之渐乎!”(同上)胡氏对古诗与乐府之流变,看得很清楚,而对于如何变却语焉不详。即是说,他未曾揭示出代变的内在规律性和深层运作机制的复杂性。但这不等于说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如他说“古诗窘于格调,近体束于声律,惟歌行大小长短,错综阖辟,素无定体,故极能发人才思”(《诗薮》内编卷三“古体”下“七言”)。这是说杂言相对于齐言而言,无疑是体格上的一种解放,或者说是一种进步。而这种解放与进步,实质上是一种文化的进步,它首先与音乐传统的变化有关,而更主要的是与语言的进步与变化,是相辅相成的。
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二十一《横吹曲辞》一有云:“北狄诸国,皆马上作乐,故自汉已来,北狄乐总归鼓吹署。……横吹有双角,即胡乐也。汉博望侯张骞入西域,传其法于西京,唯得《摩诃兜勒》一曲。李延年因胡曲更造新声二十八解,乘舆以为武乐……”这说的是胡乐番曲入中土之始的情况,它与“汉魏古词,一变也”之间的关系,是至为明显的。虽然,外族音乐入于中夏,《竹书纪年》上就有记载,所谓“诸夷献舞”在夏之帝发时就有记载了,〔7 〕但汉以来无疑规模更大。隋唐燕乐,更是广泛汲取胡乐的时代。施议对先生曾下结论说:“燕乐歌辞,其所合之乐,无论是胡乐,或者是清乐,或者清胡合奏,其所合歌辞,都渐以长短句为主体;长短句合乐歌词是燕乐歌辞中的一个主要形式。”〔8〕这是说的晚唐五代词的产生与音乐之间的关系。 至于曲的产生与音乐之间的关系,明清曲论家已说了很多,所谓“大江以北,渐染胡语”(王世贞《艺苑卮言》附录),于是,乐音、语言皆随时尚而变。怀特曾指出:各个民族的音乐行为是各式各样的,“由于中国人具有某种生物学特性,而使中国音乐具有它的形式和风格”;而音乐行为又是一种人类所特有的行为,故它又是可变的。“人类行为是人类有机体对于我们称之为文化的一类外部的、超有机体的符号刺激的反应。人类行为变量是文化变量的函数,而非生物常量的函数”。因此,“由于音乐文化传统变了,音乐行为也将随之改变,这一行为只是有机体对一系列特定文化刺激的反应”。〔9 〕前已谈及音乐的配合歌词是由简向繁发展的。李开先说:“音多字少为南词,音字相半为北词,字多音少为院本;诗余简于院本,唐诗简于诗余,汉乐府视诗余则又简而质矣,《三百篇》皆中声(按“中声”乃指和谐而已之意)而无文,可被管弦者。”这个规律虽显然,却透露出乐府诗发展的许多消息。主要的是三个方面:
第一,是语言的从质朴到细腻,再到新的层次的质朴。即《三百篇》的简而质,进而楚辞的细而文,再到六朝的丽而晦。隋唐诗是对传统的集大成与开拓创新相结合的时代,而宋、金、元、诗、词、曲则有二端:一是文人诗词的捉襟见肘,“风雅乐谣,二百年间几于中绝,今诗家往往訾宋近体,不知源流既乏,何所自来”(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三“古体”下“七言”)?一是返诸向民间歌谣汲取,逐流溯源,以曲的形式,再造辉煌。即“文章起于歌谣,至变口耳,往往感人,出于不觉。是以古今作者,前后相诏,体虽屡变,其归则一”(姚华《曲海一勺·述旨》)。宋元之际,语言较前变化殊为明显。其原因很多,主要的是社会的发展变化和名物制度的创新,加之城市的繁荣,市民阶层的壮大,人事交际的频繁,更兼北方女真、蒙古语言的广为流传,所有这些,都使得宋元俗语方言与六朝、隋唐人的语言差异很大。有人甚至认为“宋元时代的语言则是近代汉语中承古启今的重要环节”,“好些宋元语言直到现在仍然流行或保留在某些方言之中”。〔10〕且举个简单的例子:
在张可久的散曲中,至少有两处用到“锦胡洞”(锦湖洞),一是【双调·折桂令】《酒边分得卿字韵》云:“客留情春更多情,月下金觥,膝上瑶筝。口口声声,风风韵韵,袅袅亭亭,锦胡洞。”又【越调·小桃红】《寄春谷王千户》云:“紫箫声冷彩云空,十载扬州梦,一点红香锦湖洞。”这二曲中的“锦胡洞”是什么意思?据上下文推断,可知是青楼北里之意。卢前注云:“抄本作胡洞,何校本作衚衕。”原来胡洞就是胡同,即小巷。而胡同这个词,正是从蒙语译音转借而来,hudag在蒙语是“井”的意思。 用于汉语则由“有水井处”转而为“街巷”之意。考诸北京和东北三省语言,胡同多是因水井而得名。〔11〕海水蠡测,举一而反三。仅就“胡同”一词,即可见出宋元之际语言变化之消息。此后,不仅是在散曲文学中,就是在戏曲小说中,“胡同”一词也屡见而不鲜了。如明朱有燉[北南吕·一枝花]《风情》套有“正你那花胡同行休再,锦排场少去挨”句,其用法与元杂剧和元散曲中用法相同,以“胡同”前加一“花”字(或“锦”字)以喻青楼、勾栏。而在小说中,《西游记》、《金瓶梅》等都不乏用例。此外,像“首思”(饮食、给养)、“答纳”(珍珠、引伸训为首饰)、“罟罟”(本为蒙古贵族妇女一种冠饰,又训为高髻)等蒙古语,也都屡屡出现在元明散曲中。
第二,南词的音多字少,尚余单音字齐言诗之痕,即少字多腔,故表现为徐纡婉转;北词音与字相称,已露杂言消息,繁弦急调,紧凑有力;由院本(此指北曲杂剧)向上追溯,越古老则越简质,由齐言向杂言渐进乃是一种大的趋势。《三百篇》的和谐而已,音乐古简,字句质朴,更是不争之结论。
第三,文体的代兴陵替,乃是一种极为复杂的综合作用,是立体的、交叉的,大趋势虽明,而内在运作规律却并非容易把握。清人王奕清说:“周东迁,《三百篇》音节始废。自汉而乐府出,乐府不能代民风而歌谣出。六朝至唐,乐府又不胜诘屈而近体出。五代至宋,近体又不胜方板而诗余出。唐之诗,宋之词,甫脱颖而已遍传歌工之口,元世犹然,今则尽废矣。观唐以后,诗之腐涩,反不如词之清新,使人怡然适性。是不独天资之高下,学力之浅深各殊,要亦气运人心,有日新而不能已者。”(《御选历代诗余》卷一百二十《词话》第15页,见《词话丛编》第八册)所谓“气运人心”,说到底还是文化机制,而文化不外是“包括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习俗以及人作为社会成员而获得的任何能力与习惯在内的全体”。〔12〕文化的最直接最集中的载体既是语言,则由语言便可透视社会风习,“气运人心”。且看两首无名氏令曲:
【越调·柳营曲】题章宗出猎
红锦衣,皂雕旗,银盘也似脸儿打着练槌。鹰犬相随,鞍马如飞,排列的雁行齐。围子首凤翅金盔,御林军箭插金鈚。剔溜秃鲁说体例,亦溜兀刺笑微微,呀刺刺齐和凯歌回。
【双调·水仙子】
打着面皂雕旗招飐,忽地转过山坡,见一火番官唱凯歌,呀来呀来呀来呀来齐声和。虎皮包马上駞,当先里亚子哥哥。番鼓儿劈朴桶擂,火不思必留不刺扑,簇捧着个带酒沙陀。
以上二曲不仅在内容上别开生面,描写的是少数民族军旅生活的一个侧面,在形式上也笔调粗豪,格调浑朴,展示出浓郁的塞外风情,仿佛是活泼泼的大漠风俗画。前一首写的是金章宗完颜璟(1190—1208在位)围猎的场面,后一首则描写的是唐末沙陀部首领(曾因帮助唐王朝镇压黄巢起义,被封为晋王)李克用出猎时的气象。曲中的“亚子哥哥”,就是后来的后唐庄宗李存勖(885—926)。元人写这两位少数民族军事首领的军事生活,显然是因为蒙古民族入主中原,他们对塞外部族的生活和风俗有着某种新鲜感,并且相对说来,较为熟悉这种生活。值得注意的是曲子的语言与步节。齐言诗一般说来是双字为一步节,如四言诗是二二步节,往往是两句合起来才能构成一个完整的语意单位。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五言诗是二二一或二一二步节,其节奏较四言诗来说,虽只增加一个步节(一个字),却是诗歌史上的一个根本性的变化,不啻是一次深刻的大进步。它由三个音节组成一个诵读单位,一句构成一个完整的语义单位,无论是步节节奏还是语义表达,都是二、三、四言诗所无法比拟的。七言诗只不过是五言诗基础上再增加一个步节,即二二二一和二二一二节奏,其他意义上并无根本上的改变。词的步节则较方言诗要复杂得多。乃是在四言、五言以及七言诗的基础上,杂以三言与六言,错落有致,变化多端,这就使得表情达意更灵活、更细微,它的节奏也更其复杂,读起来顿宕流转,疾徐交杂,较齐言诗动听得多。便是在音乐的意义上,想亦更趋复杂多变了。
对于曲的步节节奏,区划起来就要困难得多。如上举两首无名氏令曲,按曲谱,[柳营曲]又叫[寨儿令],第三句须是仄平仄平平仄平,“围子首”两句须对,末三句可作扇面对。而这首无名氏令曲第三句并非七字,若划步节,当作:银盘/也似/脸儿/打着/练槌。这就不再是二二二一句式了。由于衬字的加入,步节变得模糊起来了。结三句多用象声叠字语,步节就更其模糊。《钦定曲谱》卷四此牌正格举的是鲜于去矜的一首小令。与《章宗出猎》对照而读,每有不合处,可知,曲有活法。它除了对词的步节节奏有所突破(更多的是保留,即精神上的长短句杂错)之外,又向诗的步节节奏去汲取了许多东西(对句的保留与创新)。多字一步节的形式则是曲所特有的。如“剔溜秃鲁”、“亦溜兀剌”等象声词组即可看作是多字一步节。这显然与北方语言的变化有关。朱有燉《诚斋乐府》中有[北正宫·醉太平]《老病初痊戏作》,多用北方方言俗语,亦不乏多字一步节的用例:
战笃速手脚,软兀刺躯劳。强支吾扶不起沈郎腰。乜叙着老。热不热冷不冷空
懆。眠不成睡不稳干黑怮。头不梳脸不洗忒鏖糟。把老先生病倒。
此曲中的“躯劳”(身体)、“老”(眼睛)、“鏖糟”(窝囊)等皆北方土语方言,而“战笃速”、“软兀剌”等则是多字步节。类似的多字步节又可以组合起来构成多步节句,即一句中有许多个步节。如郑光祖[双调·蟾宫曲]中的“皎皎洁洁/照/橹篷/剔留团栾/月明,正/潇潇飒飒/和/银筝/失留疏剌/秋声”。两个分句合起来有十个以上的步节。在关汉卿的《不伏老》中一个分句的步节就有八个之多,甚至有的在十个以上:“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这是曲所特有的、诗词中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出现的句格。上句中“谁教你钻入他”的步节划分又很难(因不知其音乐组织结构),姑可称其为口语化的“模糊步节”,李昌集《中国古代散曲史》便是如此称谓的。昌集兄又指出曲文学对古代散文句法的吸收与再创造,并举张养浩的[中吕·山坡羊]为例,这是很有见地的。曲向散文的汲取营养,不止是在句法上、精神上、意趣上以至功用上都是显而易见的。冯沅君先生曾谈到散曲作品中各体皆备,说“甚至于以散曲代说帖(如刘致的《上高监司》[端正好]二套),代贺表(如吴仁卿的[斗鹌鹑]套),……”〔13〕这就在功用上也旁及于散文了。总而言之,从文体意义上看,散曲是完全独特的,但又是广泛汲取其他文学样式营养以滋补自己的;从语言构成及格律的角度视之,散曲文学也是一种集大成的形式,它不排斥任何丰富自己的语言材料和声律手段,此前的诗、词、歌、赋、韵文、散文,白话、文言,所有的文学语言形态,都可以在散曲文学中窥见其原型与变种,说散曲文学语言形态的涵量“已达到饱和点”,“是古代韵文体中最为灵活而开放的形式”,〔14〕是没有问题的。然而,令人遗憾的是,散曲在元代结束之后,甚至可以说在元代的中后期,并没有在文体和语言意义上取得更大的发展,更不必说发生文体和语言意义上的蜕变了。它离白话诗(新诗)的距离只有一步之差,却徘徊再三,终于绕了一个圈子,定格下来。新诗的产生,则要到本世纪初。一步之遥,却跨了六百年!
注释:
〔1〕参阅陶东风《文体演变及其文化意味》第11页“导言”, 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
〔2〕(美)L.A.怀特《文化的科学》第33页,沈原等译,山东人民出版社1988年。
〔3〕同上,第39页。
〔4 〕高亨《周易古经今注》卷一云:“今人谓此写古代掠婚之事,殆是欤。”唯高先生以每四字一逗,据文意,以二字断开意更显豁,将其视为二言诗是没有问题的。
〔5〕《陈中凡论文集》第28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
〔6〕同上,第287页。
〔7〕丘琼荪《燕乐探微》第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
〔8〕施议对《词与音乐关系研究》第42页,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
〔9〕同〔2〕,第136页。
〔10〕龙潜庵《宋元语言词典·序言》,上海辞书出版社1985年。
〔11〕可参阅方龄贵《元明戏曲中的蒙古语》第322页, 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1年。
〔12〕泰勒《原始文化》,转引自怀特《文化的科学》第87页,沈原等译,山东人民出版社1988年。
〔13〕冯沅君、陆侃如《中国诗史》第718页。
〔14〕李昌集《中国古代散曲史》第21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