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与佛教,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佛教论文,野草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野草》面世已八十多年了,但面对这一丛“野草”,总是隐隐感到,有一种核心的东西存在着,却难以抵达。像一粒跌落人间的陨石,尽管再小,却来自一个更广大的宇宙,《野草》的背后,似乎也有一个广大而未知的精神世界。《野草》的信息,只有在进入这个精神世界后,才有可能得到更好的破译。
我想指出的是,这一隐藏在《野草》背后的精神世界,是佛教。
鲁迅与佛教的关系,作为“鲁迅与×××”的研究模式,早已成为研究对象,鲁迅与佛教的事实性联系,就像鲁迅研究的其他领域一样,也几乎被穷尽。基本的事实是,鲁迅接触过佛教,曾大量购阅佛典,但他并没有皈依三宝,在气质与个性上看,甚至与佛教相当隔。
这里强调佛教对鲁迅的影响,就像上文所言《野草》背后似乎有一个广大的精神世界一样,确实是出于一种直感,我感到,在外在的个性气质、人生态度与佛教似乎格格不入的鲁迅身上,潜隐着一股来自佛教的气息,这些,亦已成为人间鲁迅的底色。鲁迅与佛教,二者若即若离,且皆幽深曲折,若仅限于事实性层面,或仅执著于佛教的义理作对照式阐释,似难深入。深得佛门三昧的徐梵澄曾借用庄子“雷声而渊默”语形容鲁迅:
其冷静,“渊默”,不能纯粹是对辛亥革命后的许多事情的失望造成的,必亦是由于一长期的修养,即内中的省察存养而致。换言之,在自己下过绝大的功夫。显然,这必是受了佛经或老、庄的影响。①
诚哉知人之言,其人更多的精神信息,蕴于“渊默”之中。但由“雷声”而探其“渊默”,则又何其难也。
《野草》与佛教,亦复如是。
一 鲁迅与佛教的因缘
鲁迅与佛教,曾有一定因缘。为求平安,他自小就被父亲领着拜当地长庆寺的主持和尚龙师傅为师,赐法号长庚;幼时出入迎神赛会和目连戏,“无常”和“女吊”等佛、道结合的民间宗教文化,也给他一定的熏陶。如果龙和尚是他的第一个师傅,则他的第三个师傅也与佛教有关,留学日本时,曾随章太炎学《说文解字》和楚辞,章氏其时已转治佛学,倡以佛法救国,深请唯识宗。也许正是受章氏影响,青年鲁迅曾在日本时期的《破恶声论》中为佛教辩护,称“夫佛教崇高,凡有识者所同可”,而怒斥那些“毁伽蓝为专务”的人。② 民国初隐默于北京绍兴会馆, “寂寞”中曾大量购读佛经,1913年始日记中出现购读或借阅佛典的记录,1914年尤甚,《日记》所记该年书账,佛教经论等竟超过百分之八十,确属惊人。当然,买了不一定就读了,从那一年日记看,鲁迅经常给“二弟”(周作人)寄佛书,故不排除有些书是为后者买的,日记中亦殊少读经的记载,但于十月四日则很不显眼地记有“午后阅《华严经》竟”,③ 《华严经》是卷帙浩繁的大乘经典,可见鲁迅于此确曾孤诣苦心。好友许寿裳谓“用功很猛,别人赶不上”,④ 在此期间,他与教育部同事许季上过从甚密,许是精通梵文的佛教徒,二人经常相互交流佛典,鲁迅于1914年还专门出了一大笔钱,由许季上经手,托金陵刻经处刻《百喻经》广布流行。但鲁迅与佛教的直接联系,似乎到止为此,1915年后鲁迅所记书账中,佛书开始渐渐减少,至1917年9月22日日记中记有“午后往图书分馆借涅槃经”⑤ 后,他与佛教的事实性联系,除了文章有时触及佛教的言论,线索几乎消失,这大概与他此后不久加入《新青年》的举动有关吧。
佛教对鲁迅究竟有何影响?据许寿裳回忆,鲁迅看过佛经后,曾对他感叹说:“释迦牟尼真是大哲,我平常对人生有许多难以解决的问题,而他居然大部分早已明白启示了。真是大哲!”⑥ 同时又说:“佛教和孔教一样,都已经死亡,永不会复活了。”⑦ 许氏认为,“别人读佛经,容易趋于消极,而他独不然,始终是积极的。”“他对于佛经只当做人类思想发达的史料看。”⑧ 许氏之言当为不虚。鲁迅以后的文章涉及对佛教的评价并不多,从留下的片言只语看,在大、小乘之间,他似乎褒小乘而贬大乘,垂青于小乘的执于亲躬和严于守戒,而对大乘的徒作空言和流于浮滑颇有微词。⑨
鲁迅没有皈依佛教,其人个性气质和人生态度,都与佛教有一定距离,然所谓受影响,并不完全取决于信仰与皈依与否。实际上,人们与周围思想信息之间的联系,或多或少、或此或彼、潜移默化、润物无声,其迎拒取舍、吐纳更张的错综情形,虽局中人亦难分清,何况佛教义理广博,层次繁多,其所受影响,并不是斤斤执著于某一教义本身所能说明。佛教要人们看事物取“中观”,不可偏于两边,此亦应作如是观。
佛教在听闻、观想和修行上分不同层次,由浅入深。所论《野草》中的佛教影响,也应由表及里,下面亦依次述说《野草》所受佛教的影响。
二 《野草》中所现佛教的雪泥鸿爪
《野草》所受佛教的影响,如果仅从文本表面判断,就可以把捉到一些线索。一是《野草》中佛教语汇的大量存在,如:虚空、布施、大欢喜、大乐、虚妄、悲悯、伽蓝、火宅、大火聚、三界、地狱、剑树、曼陀罗、牛首阿旁、一刹那……
其中,“大欢喜”一词竟出现六次。那些本源于佛经,但已被现代汉语所通用的词汇,虽所在皆是,但此处似不适作例证。
甚至,《野草》语式和节奏也似乎受到佛经的影响。试举几例:
《淡淡的血痕中》:
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少,不太多,以能微醉为度,递给人间,使饮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无知,也欲死,也欲生。
《金刚般若菠萝蜜经》:
佛告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
《墓碣义》: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于……”的句式,于佛经颇为常见。如《大方广入如来智德不思议经》:
于一法中了一切法。……于一毛道中现一切世界。于一毛道中现于十方。……于一众生身现无量众生身。于一切众生身现一众生身。于一生身现三世生身。……于一佛身现一切众生身。一切众生身现一佛身。于众生身现净法身。于净法身现众生身。
另外,《影的告别》中的“彷徨于无地”,与《八千颂》所谓“住无所住”;《求乞者》超越“布施”之心,与《金刚经》所谓“不住色布施”、“不住相布施”;《希望》一文之“绝望之为希望,正与虚妄相同”与《金刚经》所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等等,都似有若即若离的关系。
当然,所列诸例毕竟数量有限,似不能充分说明问题,但相对于仅仅万言的《野草》,也许算是比较集中的吧。佛经作为《野草》的影响源还表现在,在语词或句式方面,除了佛经,我们在《野草》中很难再找到来自其它典籍文化的集中影响。鲁迅嗜爱《庄子》言辞,庄子语汇,在他的文章中不难找到,然而《野草》中殊难见;当然,《野草·复仇(其二)》以耶稣受难为题材,算是涉及《圣经》,但仅此一篇;除此之外,亦殊难找到来自儒家、墨家等典籍文化的集中影响。比较而言,佛教用语对《野草》的影响,是集中和明显的。
用语习惯,与内在影响直接相关,郭沫若曾由鲁迅文章中《庄子》语言的使用量来观照庄子对鲁迅的影响,颇能说明问题⑩。鲁迅日本时期长篇论文中大量《庄子》用语的存在,与他长期嗜好《庄子》文辞密切相关,若深入诸文的内在脉络,当更能发现,在《庄子》用语背后,是庄子思想的深刻影响,“立人”方案对“人”之“精神”的置重,及其对“主观之精神”的阐释,与庄子思想实血脉相通,此处不赘。当下的问题是,佛经对《野草》的语词和句式的影响,是否也连带着进入到《野草》的内容呢?
三 “人生苦”、“厌离心”与“四圣谛”
苦、集、灭、道“四圣谛”,作为释迦所亲证的四种人生真理,为佛法的最基本教义之一。“集”为“苦”的根木,此二谛为流转于世间的因果,知苦而断集,断集以离苦,为声闻乘厌离世间的观行。“灭”为“道”的收获,此二谛为超出世间的因果,求证灭而修道,由修道以证灭,是为声闻乘修证涅槃的行果。
人生有生老病死,还有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等,都是苦的果报。佛教四圣谛以“苦”为第一谛,可见佛教是以个人的感受性为出发点的,首先具有切近人生和个人的性质,较易引起共鸣,这正是佛教在世界各大宗教中与众不同的特点。人生无不在“苦”中,世人有身在苦中不知苦,则与佛教无缘,但有感受了“苦”而不想脱离,或想脱离苦而不知苦之因,则终不能真正得声闻乘解脱之道。佛教以“厌离”之心为修行之本。深感人生苦,难以承受,遂欲解脱之而后快,这样,大概就与佛教不远了吧。“苦”感和“厌离”之心,诚然是进入佛教的前提和基础。
进入《野草》之前的鲁迅,恰纠缠于此一情境中。
鲁迅曾评说托尔斯泰和克鲁巴特金等人的肖像,谓诸人脸上皆现“苦斗”的痕迹,(11) 其实,看他自己的照片,亦不难发现那“苦斗”的刻痕。其人一生确与悲苦有缘,幼年家道中落,过早领略世态的炎凉和人情的冷暖,也许幼年的挫折注定了他悲苦的命运,苦难愈加敏锐了他感受苦难的神经,挫折感,几乎伴随了他的前半生。日本求学时期,正当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青年鲁迅,接连遇到几次挫折,文学救国的第一个计划——《新生》杂志流产,作为补充的《域外小说集》只卖出二十本,深思遐嘱的系列长篇论文也没有得到任何响应,如“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他遭遇了人生的第一次绝望。这一绝望没有马上恢复,中经辛亥革命的挫折,竟延续了近十年。北京S会馆时期,其绝望似乎达到顶点,他寡居于寂寞的会馆,日日以“抄古书、校古碑”打发光阴。“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去了,这也就是我唯一的愿望。”(12) 此语幽寒如冰。鲁迅于此时猛读佛经,除了许寿裳提到过的“当人类思想发达的史料”和文学趣味外,一定与此时期的心理状况相关,即也是带着释疑解惑的动机进入佛典的,他对释迦牟尼的“真是大哲”的感叹,是从“人生有许多难以解决的问题”入手的,对于释氏的启悟,感叹再三,分明是发自内心。可以说,正是难以承受的人生之苦,使鲁迅走近了佛教。
如果十年隐默是鲁迅的第一次绝望,那么,以1923年为标志,他又陷入第二次绝望。钱玄同的“激将法”,使他暂时摆脱了“铁屋子”理论的纠缠,得以重新出山,但这不过是一次勉为其难的出行,因为这是以逻辑上难以否定的希望的“可有”作为维系的。事实上,S会馆后的战斗业绩固然可观,但绝望的阴影,一直隐藏在其出击身姿的背后。“五四”的退潮和《新青年》的解体,使他又一次经历了“同一战阵的同伙还会各自走散”。(13) 人不能经历两次失望,噩梦成真,最后的根基也丧失了。1922年12月的一个深夜,鲁迅把前期的小说结成了《呐喊》,并写下一篇《自序》,通过对日本时期绝望经历的回顾,表达了深深的寂寞和虚无感。此文表明,鲁迅陷入了第二次绝望,1923年,他几乎什么也没写,又一次选择了沉默。在《呐喊》和《彷徨》之间的这一次沉默,虽然短暂,却显得别有意味。第二次沉默,正是第二次绝望的标志。
祸不单行,1923年7月,一直亲密无间的周氏兄弟突然失和,而且这失和起因于难以启齿的可怕误解。周作人,作为一直跟随他的二弟和思想上最能沟通的战友,未尝不是鲁迅莫大的寄托,周作人的离去,几乎抽掉了他最后的意义支撑。此后不久,鲁迅搬出八道湾,接着,又开始频繁出去找房子,日记记载,1923年7月至10月,外出找房达二十多次,11月终于买定,接着又装修房屋。此间肺病复发,延续一月有余。1923年的意外变故如雪上加霜,在拼命的忙碌后,是一颗已经彻底绝望的心。
历经人生苦的鲁迅,此时正处于他人生最痛苦的深渊。日记中,并没有S会馆时期购读佛经的记载,出山后的鲁迅,此调久已不弹,经过前次的猛读,他对佛经大概已有自己的判断,虽然曾经一定是带着解惑的动机进入的,但此后的判断除感叹佛祖的大智慧外,应不过如许寿裳所言,并未作为信仰而皈依,鲁迅的气质与释家究竟有隔。然而,我还想强调的是,走进《野草》前的鲁迅,正处在他人生最痛苦的深渊,这时的他,应与佛教的“苦谛”最为接近。如果鲁迅注定与佛教会有什么因缘,这次应该最为接近吧。因此,面对学生许广平的第一封来信,他似乎对来信所言的“痛苦”深有同感,竟不顾掩饰,一吐为快:
我想,苦痛是总与人生联带的,但也有离开的时候,就是当睡熟之际。醒的时候要免去若干痛苦,中国的老法子是“骄傲”与“玩世不恭”,我觉得我自己就有这毛病,不大好。苦茶加糖,其苦之量如故,只是聊胜于无糖,但这糖就不容易找到。我不知道在那里,这一节只好交白卷了。(14)
体验人生苦是一回事,如何面对人生苦则是另一回事。深味人生苦的鲁迅,又是如何面对的呢?
我们已经说过,1923年的沉默,后来都写在《野草》中。《野草》,作为鲁迅穿透第二次绝望的一次生命的行动,我们可以从中逆向考察1923年沉默中的所思所想。
读《野草》,可以感到,身心交瘁的《野草》主体,已陷入难以自拔的自厌情结中。第一篇《影的告别》(我把《秋夜》解读为《野草》的“序”),就以悲情难抑的语调,宣告自己的即将离去;《希望》中,绝望于“身外的青春”的“我”,产生了“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的冲动;“过客”对不堪回首的过去,坚定地说不,再也不愿回转去……。在一定程度上说,自厌情结,正是《野草》写作的一个主要动机。长期辗转于矛盾夹缝的《野草》主体,似乎已不满于身心交瘁的状态,想来一个彻底的了结,无论其结果是生还是死。
自厌感发展到一定程度,就表现为自虐的倾向,这在《野草》中也有不易察觉的表现。两篇《复仇》,对先驱者和庸众之间的隔膜,作了痛心疾首的揭示,但强烈的自虐意象,却潜藏在这一主题之后。绝望后的愤怒,不是首先指向黑暗的敌手,而是所欲拯救的民众,这一“向内转”的谴责指向,已透露了不祥音。《复仇》中对拥抱和杀戮的鲜血淋漓的展示、《复仇(之二)》对被钉十字架的耶稣的肉体痛苦及“痛得舒服”的矛盾感受的详尽描述,就带有强烈的自虐意向。
自厌和自虐,在同时期的《彷徨》中,也有所表露。《在酒楼上》和《孤独者》的写作时间虽然相差一年零八个月,却带有姊妹篇的性质,它们写出了一个失败者最后的日子,可能是作者对自我人生的一个悲观预测。人生失意的吕纬甫,处于崩溃的前夜,他最后回乡办的两件“无聊”的事,也“无聊”地没有办好,事事不如意和百无聊赖,使他处于强烈的自我厌弃状态中。魏连殳在唯一的亲人祖母——他生存的最后维系——死后,开始了自己的死亡历程,连殳没有直接选择肉体的自杀,而是选择了“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的方式,最后在自我憎恶中陨颠。让一个自我看着另一个自我缓慢死亡,亦无异于自虐。
深味人生“苦”,并生“厌离”之心,这两者,已近于佛教之门了。“苦”是“果”,但若不能了解“苦”之“因”,则终难觅解脱之道。因此,“四谛”又立“集”谛,为第一谛“苦”之因,知苦而断集,断集以离苦,进入“集”,了解自我痛苦的根源,方能进一步闻解脱之道。
《野草》的写作产生于对自我状态的不满,是为了解脱不堪重负的痛苦,作为穿越致命绝望的一次行动,《野草》对自我困境的原因作了深刻地探索,并试图作最后的冲决。
《野草》中,作者把自己的困境归于缠绕自身的太多的矛盾。人无往不在矛盾之中,但太执著,则会困于诸多矛盾的纠缠,难以自拔。不选择是丰富的,但它终究不是存在本身。《野草》主体已厌弃于长期矛盾中犹疑惶惑的状态,希望做一次最终的抉择。《影的告别》中,长期徘徊在“光明”和“黑暗”之间“影”,再也不愿“徘徊于明暗之间”了,要作最后的“告别”——“不如在黑暗里沉没”;《希望》对长期困扰自己的核心矛盾——希望与绝望之争,作了层层剥笋式的分析,试图借此摆脱那致命的困扰;一意孤行的“过客”,为怕重回矛盾的纠缠,小题大做地拒绝了小女孩送给他裹伤的小布片;陷入终极悖论的“死火”,终于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矛盾,正是“我执”的结果,所以佛教叫人破对待,达到“无我相”、“无法相”、“无寿者相”。《野草》对困扰自身的矛盾有清醒的自觉,并做出了摆脱矛盾的努力,可见《野草》主体不仅有了“苦”感,而且对自身问题所在亦已了然于心。但是,“苦”与“集”,只是此世间的果与因,要真正达到解脱,尚需进入“灭”与“道”二谛,此是出世间的果与因,循此佛教理路,下一步则需闻“道”,修善断恶,解脱生死痛苦。解脱的意向,使《野草》趋向于“灭”,但《野草》是如何走向“灭”的呢?
四 “无我”、“缘起”与《野草》的解脱之道
灭、道二谛是出世间证悟的因果。道有多种,主要的指修习八正道,由此离烦恼、了生死。“道”的根本是“无我”,“我”、“法”皆无“自性”,“人无我”,“法”亦“无我”。《金刚经》破“人无我”,从破“我相”、“人相”、“众生相”和“寿者相”四相入手,“我相”即为一切相总称。破“法无我”,佛教主要从缘起观入手,即须知“诸行无常,诸法无我”,“缘起性空”,大千世界,万事万物,都是因缘和合而成,空无自性。妄见持有“我执”,行恶作业,不得解脱。故欲求解脱,首先就要破除“我执”。
矛盾,即由“我执”而起,因执著于“我”,便产生对待,金刚所破之“四相”,就是由“我执”而生的相对之见。由佛法观《野草》,其“苦”即由“我执”而来,其解脱,首先就要摆脱矛盾缠身的状态。按照直接皈依的理路来理解,鲁迅既已证成“苦”、“集”,接下去就是走向佛陀,听闻圣道。但我们知道,《野草》没有直接皈依三宝,以达涅槃,而是自我怀疑、自我挣扎、自我探寻、自我求证,走了一条自我见证之路。
《野草》首先不是回避和抛弃矛盾,而是采取了相反的路向,迎难而上,反而进入矛盾之中,把自身所有矛盾都摆出、打开,鲜血淋漓地展现出来,甚而把矛盾的双方进一步激化,推向极端,至于无可退避之境。这近乎一种“休克疗法”。
于是,我们看到,《野草》成了矛盾的漩涡。几乎每一篇,都由矛盾构成,形成一个个的漩涡,整个《野草》,也以矛盾的相互展开、碰撞、纠缠、合并、分裂、再生、抵消……为动力,一个个漩涡汇成一个大的漩涡,让人应接不暇、艰于呼吸。《野草》中的矛盾,可以随手拈来:光明与黑暗、求乞与布施、拥抱与杀戮、灭亡与欢喜、看与被看、先驱者和庸众、仇恨与悲悯、疼痛与舒服、希望与绝望、雨与雪、宽恕与忘却、说与不说、狂热与中寒、天上与深渊、无所希望与得救、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沉默”与“开口”、“充实”与“空虚”、“死亡”与“存活”、“朽腐”与“非空虚”、“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野草》的语辞也常是矛盾的组合:“无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他们俩将要拥抱,将要杀戮”、“这使他痛得舒服”、“用那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死火”、“无词的言语”……矛盾,已成为《野草》的基本“语法”。
把矛盾的两端推向相反的两极,那些“终极悖论”的展开更是令人触目惊心:“影”命中注定处于明暗之间,陷入到“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的境地;矛盾的结晶“死火”,宿命地处在“烧完”或者“冻灭”的两难之中;“墓”中的死者,虽死而犹被不能知“本味”的旷古难题所困……《野草》的主体似乎把自己放到了手术台上,亲自拿着解剖刀打开了自己的身体,不管此后能否再次重合。
求解脱就需破我执,但激化矛盾的方式无疑在“我执”的路上愈走愈远,《野草》主体为何如此执著于矛盾?既知矛盾是致“苦”之因,为何不与之一刀两断?如果这是走向解脱之路,这又是怎样的一条路呢?
如果自身即是矛盾,则打开矛盾本身也带有自杀的意象。但如果真是一意去死,则当下了断最为快捷,犯不着像执刑一样一点点去割自己的肉。决定去死但不当机立断,当有其他动机的存在。实际上死的决心已下,但生的疑难未解,《野草》主体拿手术刀一片片解开自己的身体,似乎像是要发现其中的究竟,这样,死亡的过程一旦被拉长,也就留下了新的生机。所以,到《过客》,从《影的告别》就开始的死亡意向终于成形为向“坟”奔去的“过客”,一个新的意向同时也悄悄出现——“过客”突兀地问出一个谁也想不到的问题:“走完那坟地之后呢?”问题发生了转换,去死变成了一种穿透死亡的追问。至此,方知解开矛盾,似乎还是为了试图一探那矛盾之后的“真正自我”的面目。
绝望后仍寻找“自我”的努力,与佛教已知的“无我”背道而驰,但如果最终发现所谓“真正的自我”并不存在,则最终与佛法殊途而同归。《野草》的追寻,到最后,并没有找到那不可分析之点——真正的自我或实在。《希望》对缠绕自身的核心矛盾——希望与绝望,作了层层剥笋式的分解、剖析,让构成这一矛盾的诸因素层层消解,试图抵达那最后的基石,但最终抵达的却是“虚妄”。《墓碣文》是《野草》追问的顶点,“过客”已来到自己的“坟地”,面临自己的“墓碣”,并终于窥见自己的死尸,但死者通过“墓碣文”告诉他,死也无法了知自我的本质,因而虽死而仍疑云不断: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
上穷碧落下黄泉,至此才知道,所谓真正的自我并不存在。
打开,是为了证明其中并无所有,这不正是佛教般若所惯有的逻辑吗?周览诸经,可以发现,佛教为断惑证智而说“无我”,往往采取的就是分解法,即把一个整体存在——“我执”妄念视为有自性的存在,层层分解下去,最后归为空无自性,分解诚是佛法的重要钥匙。《野草》迎向自身矛盾,并一一打开,恰恰起到了分解的作用。《野草》分解矛盾,并穷追不舍,像穿过一层层的门户,最终抵达“无我”的真言。
现在可以说,《野草》的自我追问,证成了和佛法相同的结论,那就是“无我”。虽然同是基于“苦”和“厌离”之心,但《野草》并没有皈依佛法,而是走了一条充满艰辛的自我体验、自我见证之路,恰是通过被佛教所欲破除的“我执”,证得同样的“无我”真言。也许,《野草》之路正合佛法所要求者,修道当然首先依赖于听闻正道,但最终还须经过自己的慧照与修行。
证得无我,应该就达到所谓了无挂碍、常乐我静的涅槃境界吧,《希望》一文开始就有对相似状态的描述:“我的心分外地寂寞。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然而,显而易见,该文恰恰出发自对这一状况的不满。对于《野草》,证得无我还非最后之解脱,无我之后,最终还要回到生存的人间。
依四圣谛之理而修者为声闻乘,佛教另一个重要解脱法门是缘觉乘,依十二因缘之理而起修。相传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睹明星而证“缘起”。“缘起”,具足说就是“因缘和合生起”,和四圣谛同为原始佛教的基本观念。“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缘起性空,性空缘起”,佛法惯以“缘起”证“性空”。
以自己的文学活动主动参与历史,以自己严肃的一生与中国现代性如此深刻地纠缠在一起,这样的人大概不多吧。鲁迅始终清醒意识到自己是活在人间,并与人间的一切存在息息相关,厦门大学图书馆楼上深夜寂寞中与四周无量存在的感应与交流、(15) 大病间隙对周边什物与远方人们的感知与关切,(16) 都让人强烈感受到一个忧国忧民、多情多感之人与周围存在的因缘与纠缠。《野草》矛盾的空前纠结以至积重难返,若以佛法观之,都与缘起有关,他之欲悚身一摇、摆脱诸多纠缠,在佛法上也或多或少见出一点“缘起性空”的理路吧。虽在对矛盾的厌弃中,逻辑上指向了对因缘的否定,但鲁迅并没有在显意识从缘起角度理解自身的困苦所由。我以为,《野草》固然没有从缘起观来理解自身矛盾的集成,但其解脱方式却与佛教“缘起”观在深层次上相通。佛教“缘起”虽为阐明“性空”而设,似乎否定前者而肯定后者,然以佛教“中观”、“沤和”或真、俗二谛的理路观之,则二者实为二而不二,不宜执于边见。《中论·观涅槃品》第二十五品第二十颂谓:“涅槃与世间,无有少分别;世间与涅槃,亦无少分别。涅槃之实际,及与世间际,如是二际者,无毫厘差别”,涅槃与世间的轮回,最后竟毫无差别,或者也可以说,最终达到的是此缘起而非彼缘起的立场。此种不舍世间的态度,在《八千颂》亦多见:
不离色故,观色无常。不离受想行识故,观识无常。
随如来生,如如来如,不离诸法。如是如,不异诸法。
菩萨成就二法,恶魔不能坏。何等二?一者观一切法空;二者不舍一切众生。
因而佛教缘起在深层次上,又有“随顺因缘”之说。世界无不在缘起之中,缘起性空,缘起是相,性空是实,但不是舍缘起而就性空,而是不执着于缘起而处于缘起之中,同时广结善缘,避弃恶缘,这就达到了“随顺因缘”。
《野草》的写作起于对矛盾缠身的厌弃,中经“上穷碧落下黄泉”式的求索,在发现所谓“本味”“无所由知”之后,《野草》主体终于又站在了现实的大地上。“这样的战士”处于虚幻无实的战阵中,周围的一切似乎与自己有关,又似乎无关,但他仍然举起了“投枪”。战士业已超越缘起的表象,坚定地立于大地的真实之上;在最后一篇《一觉》中,窗外的树叶、桌上的微尘、周边的书籍、青年的杂志、还有头顶上扔炸弹的飞机的哄鸣……,一切的一切,都重新与自己有关,他从来没有这样强烈的感觉到人间的真实和生命的实在。以佛教观之,可以说,《野草》主体由厌弃因缘,又回到因缘,回到普遍缘起的真实世界。
《野草》写作结束一年之后,鲁迅才写下《题辞》,在这里,他愈加发出了重生的欢欣而粗暴的叫喊: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穿透生死因缘的《野草》主体,又回到因缘遍布的人生:
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与朽腐,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不朽更其不幸。
去罢,野草,连着我的题辞!
时间上的“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与空间上的“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构成了一个广大缘起的世界,两相对立的矛盾对举,正是缘起的最复杂的结构形态。《中观·观涅槃品》第二十五品第九颂云:“受诸因缘故,轮转生死中;不受诸因缘,是名为涅槃。”改变的不是缘起的世界,而是面对这一世界的态度,不再厌弃,而是“坦然,欣然”,因为,我已经“愿意在无形无色的鲜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我总记得我活在人间”。以前是认妄作真,执着不舍,成为世间第一等苦人,现在是识得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正智了了,心无黏附,得大欢喜。
证得无我与重归缘起的世间,《野草》的解脱之途与佛教可谓如出一辙。鲁迅与佛教,在趣味和志向上大相径庭,却存人生最关键处智慧相通,除了旷代智者的所见略同外,我想,曾经于寂寞中苦心孤诣佛经的经验,一定会给鲁迅带来无形而深刻的影响的吧。不是执着于义理与仪规,而是潜移默化为自己的血肉,于人生践履中显出,这正是佛教所曾力倡者,吾辈谈佛教对鲁迅的影响,当在此处找到最深刻的显现。
于无声处听取那隐隐的“雷声”,至此可以判定,《野草》的写作确乎融入了一度趋近佛经的体验。《野草》,不仅是一个写作的文本,更是一次生命的行动,是鲁迅于第二次绝望中穿越致命绝望的一次生命的行动,穿过《野草》,鲁迅终于做出了现实人生的抉择。由此观之,则十年前寂寞会馆中对佛经苦心孤诣的研读,已然化为其生存的智慧和血肉,沉淀人晚年鲁迅神寒气凝的脸上和坚定从容的步伐中。佛教于鲁迅,诚不宜等闲视之。
注释:
① 徐梵澄:《星花旧影——对鲁迅先生的一些回忆》,北京鲁迅博物馆编《鲁迅回忆录·散编下册》,第1330页,北京出版社1999年1月出版。
② 参见鲁迅:《集外集拾遗补编·破恶声论》,《鲁迅全集》第8卷第29~31页。
③⑤ 《鲁迅全集》第14卷,第130页,第285页。
④⑥⑦⑧ 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鲁迅回忆录·专著上册》,第247页,北京出版社1999年1月出版。
⑨ 如《庆祝沪宁克复的那一边》:“我对于佛教县有一种偏见,以为艰苦的小乘教倒是佛教,待到饮酒食肉的阔人富翁,只要吃一餐素,便可以成为居士,算作信徒,虽然美其名曰大乘,流播也更广远,然而这教却因为容易信奉,因而变为浮滑,或者竟等于零了。”《在钟楼上》:“我说青天白日旗插远去,信徒一定加多。但有如大乘佛教一般,待到居士也算佛子的时候,往往戒律荡然,不知是佛教的弘通,还是佛教的败坏?”《叶永蓁作小小十年小引》:“释迦牟尼出世以后,割肉喂鹰,投身饲虎的是小乘,渺渺茫茫地说教的倒算时大乘,总是发达起来,我想,那机微就在此。”1927年秋讲演《伟大的化石》:“伟人生前总多挫折,处处受人反对;但一到死后,就无不圆通广大,受人欢迎。佛说一声‘唵’,众子皆有所悟,而所悟无不异。”(据王任叔记述,收入朱金顺编《鲁迅演讲资料钩沉》,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4月出版。)
⑩ 郭沫若:《庄子与鲁迅》,中国社科院文研所鲁迅研究室编《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3)》,第594~604页,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7年7月出版。
(11) 参见鲁迅:《三闲集·我的态度气量和年纪》,《鲁迅全集》第4卷第111页。
(12) 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第418页。
(13) 鲁迅:《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鲁迅全集》第4卷第456页。
(14) 鲁迅:《两地书》,《鲁迅全集》第11卷第15页。
(15) 《三闲集·怎么写——夜记之一》,《鲁迅全集》第4卷第18~19页。
(16) 《且介亭杂文末编·“这也是生活”……》,《鲁迅全集》第6卷第60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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