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的“归宿”与朝鲜华文文学_陶渊明论文

陶渊明《归去来辞》与韩国汉文学,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汉文论文,韩国论文,陶渊明论文,归去来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在韩国文学史上,陶渊明有其不凡的影响力。其《归去来辞》从主题到谴词、从内容到形式,引来海东文人的高度赞评和多方面的拟效取则。关于陶渊明与海东文坛的关系,虽已有若干专论专著问世,但似仅限于陶渊明与某一朝代的断代研究,如朴美子《韩国高丽における“陶渊明”观》(东京:白帝社,2000年版),以及《归去来辞》被韩国时调与歌辞摘引化用的情形,如金周淳《〈归去来辞〉对朝鲜诗歌之影响》(载《辞赋文学论集》,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毕竟汉文与汉诗创作更是古代海东文人的才学所萃,因此,《归去来辞》与韩国汉文学的关系,值得作一通盘考察。

正如梁代钟嵘所铨评的那样,陶渊明不愧是“古今隐逸诗人之宗”(《诗品》卷中)。陶渊明对隐逸的倾心,尤能在“归”、“返”、“还”等动作的表述上显其意蕴,如《归园田居五首》其一曰:“开荒南野际,守拙归田园。……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1](P40)“翼翼归鸟”的飞行方向也常被他赋予一种人生的“真意”。当然,这种不同凡俗的人生取径最能在其《归去来兮辞》之篇得到凝练的体现[1](P159),以至于这篇作品及其创作本身常被视为陶渊明精神祈向的一种标志。唐人直接或间接咏到陶渊明的不少诗句已可证明这一点:

王维《奉送六舅归陆浑》:酌醴赋《归来》,共知陶令贤。[2](P1245)

李白《对酒醉题屈突明府厅》:陶令八十日,长歌《归去来》。[2](P1853)

岑参《下外江舟怀终南旧居》:岩壑归去来,公卿是何物。[2](P2044)

高适《封丘作》:转忆陶潜归去来。[2](P2220)

孟郊《长安羁旅行》:潜歌《归去来》,事外风景真。[2](P4177)

白居易《效陶潜体诗十六首》之十二:吾闻浔阳郡,昔有陶徵君,……口吟《归去来》,头戴漉酒巾,……我从老大来,窃慕其为人,其他不可及,且效醉昏昏。[2](P4673)

汪遵《彭泽》:栽成五柳吟《归去》,漉酒巾边伴菊闲。[2](P6954)

方干《送永嘉王令之任二首》之一:前贤未必全堪学,莫读当时《归去》篇。[2](P7480)

唐彦谦《游南明山》:长啸出烟萝,扬鞭赋《归去》。[2](P7679)

《归去来兮辞》,或题作《归去来辞》,在诗句中常被简称为《归去》或《归去来》。如题所示,这种意味着脱俗归真的取径因具典范性,所以“赋《归去》”也成为一种陶渊明式的人生方向的象征。在上引的诗句中,唯有方干是以否定的语调提到《归去》篇的,但即使如此,仍可感到陶渊明的“归去”与劝人任官的世情是对立的。

在《归去来辞》的流传史上,北宋苏轼对它的爱赏非同一般,不仅作了《和陶归去来兮辞》,还作了《归去来集字十首》,用这两种别出心裁的方式表达对陶渊明原作之美的继承与光大,在当代及后世引来了不少的步趋者,从而强化了陶渊明作为人格范式与文学范式的意义。海东作家李民宬《和归去来辞序》认为:“陶渊明《归去来辞》,千古绝唱,无拟作者,惟东坡和之,南迁时所作。以今观之,用事太工,去陶远甚,然岂易言哉。”[3](P372)这里一方面指出,后世对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依韵效体是以苏轼发端的。事实上苏轼本人对这种样式的创发性早就当仁不让了,在致弟苏辙的信中曾说:“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则始于东坡。”[4](P1882)①另一方面,苏轼在依韵效体的过程中,也必然融入其创造个性,从而显出与原作的差异。从接近陶渊明的意义上说,这种距离似乎是无奈的,但从创作空间的增大而言,又未尝不预示着自由表现的娱悦。也许出于这种复杂性的考虑,李民宬甚感“岂易言哉”。

其实,苏轼对如何学陶是有其艺术匠心的。他深知,“陶渊明意不在诗,诗以寄其意耳。”(晁补之《题陶渊明诗后》引,《鸡肋集》卷三十三)那么,陶诗的妙趣,就“未可于文字语句间求之”(何汶《竹庄诗话》卷四引)。应该说,和韵的创作体式本身较易导致“于文字语句间求之”,但如果创作主体能发扬自然率性的本色,则多少可以弥补创作过程中字揣句摹的人为之失。苏轼的步和《归去来兮辞》,就生动地提供了这方面的启示。

据其《和陶归去来兮辞引》称:“子瞻谪居昌化,追和渊明《归去来辞》,盖以无何有之乡为家,虽在海外,未尝不归云尔。”[4](P2560)苏轼赋予“归”以一种独特的人生背景和心理历程。谪居地本来是一种异化的环境,苏轼却用庄子的“无何有之乡”的观念将其消解,甚至把自己的迁谪也忘怀了:“我初无行亦无留”,从而获得精神的安顿,故虽身在荒蛮偏远的儋州,“未尝不归云尔”。苏轼以其独具的方式,获得了与陶渊明“归去来”精神的默契。

在韩国汉文学的历史上,陶渊明的《归去来辞》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从形式上看,韩国汉文学家主要通过三种途径来表达其仰慕效法之情。

(一)采用集字作诗的方式

这种方式是来自苏轼,如蔡寿的《次东坡用归去来集字诗》,题目即已表明取法东坡。东坡《归去来集字十首引》曰:“予喜读渊明《归去来辞》。因集其字为十诗,令儿曹诵之,号《归去来集字》云。”[4](P2356)集字成诗基于对原作的极度爱赏,也必然表现为对原作神韵意态的仿效,如东坡此诗其二曰:“涉世恨形役,告休成老夫。良欣就归路,不复向迷途。”王文诰评曰:“此四句,浑然无迹,深得《归去来》意。”[4](P2357)由于蔡寿是次东坡集字诗韵,所以也作了十首,且每首都是同样的五言律诗[5](P409)。郑希良《戏集归去来辞效东坡》,因无次韵之限,则作了五首[6]。李廷馣 (1541-1600)不仅作有《昔东坡集渊明归去来辞字作诗十首余于田园暇日复效其体作十三首》[7](P283),效法东坡集字诗体,在题旨上也化用了东坡对“归去来”的阐释:“世事非吾事,何乡不我乡。”(其九)对东坡《和陶归去来兮辞引》“虽在海外,未尝不归云尔”之意作出了一种诗意的引申;而且作有《效渊明归去辞咏词中云鸟松菊四绝》,这种形式比集字诗更为灵便,效法陶渊明《归去来辞》的风调,写成四首五言体的咏物绝句曰:

出岫知何向,行天不可寻。世人常役役,来往自无心。(云)

春来常自乐,日西相与还。诗人观物化,云木翳松关。(鸟)

孤松生绝壑,老柯入云深。春光几时尽,清风无古今。(松)

何恨三迳荒,庭前有时菊。游人携酒来,不必悲孤独。(菊)[7](P251)

陶渊明原作有“三径就荒,松菊犹存”、“云无心以出岫”等意象,为其立意所本。

赵纬韩(1567-1649)有《集归去来辞字二首》,不同于东坡集字诗之体,却是七言近体,如其一曰:“怀归三载愿无成,欲往衡门不得行。已向南柯悲世路,独瞻西日感人生。孤云出壑亦何事,倦鸟入松还有情。去就关心吾老矣,自持琴酒乐时清。”[8](P274)七言较之五言,实词的需用量增大,此诗在集字构词方面,也不失精巧,如首句的“三载”一词,取自原作“三迳就荒”和“载欣载奔”;次句的“衡门”一词,取自“乃瞻衡宇”和“门虽设而常关”;颔联的“南柯”一词,取自“倚南窗以寄傲,眄庭柯以怡颜”,与取自“将有事于西畴”和“园日涉以成趣”的“西日”一词,意偶声谐,堪称“言对为美”(借用《文心·丽辞》语)。

集《归去来辞》字为诗,而在数量上最为可观的,大概要算李安讷(1571-1637)了。他的诗文集《东岳集》卷二十四专收集字体,可见对这种体裁的兴趣之浓。他集《归去来辞》字而有五言古诗三十六首、五言近体四首、七言近体六首。如五言古诗三十六首之一曰:“归去复归去,可去何可留。贵者吾不贵,富兮非我求。来时未有乐,去日亦奚忧。啸傲天宇内,云行泉自流。”[9](P480)颇似陶诗质直省净的一面。五言近体四首之一曰:“田园与世绝,景物自天成。云径登登远,松关事事清。向来知有命,今日悟无生。农老时相引,壶樽酒亦盈。”[9](P482)则稍含陶诗风华清靡的一面,当然,颈联关于“命”与“无生”的笃信意识是陶诗中所罕言的。七言近体六首之六曰:“东园风景可登临,径入松云远自寻。虽有前生何与我,始知来日亦犹今。乘春行乐非关酒,向老情怀独寓琴。清时告休归已得,绝无人事复经心。”[9](P483)颔联意在肯定当今的选择,令人联想到陶渊明原作“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而对时间的三个向度之间的关系的表述,则自有其新颖和凝炼处。总的来看,他的六首七言近体,笔致显得稚拙一些。

那么,在如上的集字体中,律诗如何组词造句达意,既不害声偶技巧,又善言己志,就显得相对困难一些。李敏求(1589-1670)《吕子久归去来辞集字律诗三十首跋》一文,对这种创作实践上的问题,在理论上有所总结,富于一定的指导意义。文中提到:“宋人尝言士大夫不可一日不识菜根,余亦尝谓士大夫不可一日不读《归去来辞》。盖以内外之辨明,然后其自顾也重。其自顾也重,然后能休官也轻。能休官也轻,则千驷万锺不足以撄吾中,而进退去就绰然有余裕哉。”[10](P315)对陶渊明《归去来辞》的道德教育功效推崇备至。文中接着称赞吕子久的集字律诗“声气谐和,造诣冲远,且其用字稳妥,一出自机杼,成如自然,所以李敏求指出写作此体的关键是:“要之语不拘于字,意不拘于辞,是为难耳。”在古来众多的集陶诗中,赵锡胤有一首五言律诗,题为《用陶靖节归去来辞集字咏怀》[11](P292)。如此标明作诗归趣在于“咏怀”的诗题并不多见,因而也值得一提。

(二)以诗体表达读后感

韩国汉文学家还往往通过以诗发论的形式,表达对陶渊明《归去来辞》的看法,常见的诗题为“读《归去来辞》”,如李穑、元天锡、徐居正、李承召、金麟厚均有此题之诗。当然,像赵昱《夜坐诵陶赋有感二首》这样的题目[12](P174),也是抒发对《归去来辞》的感想。

另外,因“渊明归来”成为绘画中的一个重要题材,不少诗人以题画诗的形式加以赞评,如徐居正《渊明归去图》、金澍《题屏·渊明归去来》、白光勋《渊明归来图》、洪可臣《画渊明归去来于其壁题其旁》、李好闵《题渊明归去来图》等诗,虽不是直接评论《归去来辞》,但其间的关联还是显然的。

基于个人的思想素养,论者往往从《归去来辞》中读出不同的感受,其中甚至出现了对陶渊明的批评之音。高丽后期重要的儒学思想家李穑(1328-1396)的《读归去来辞》,就相当耐人寻味:

乐夫天命复奚疑,此老悠然归去时。一点何曾恨枯槁,我今三叹杜陵诗。

乾坤荡荡山河改,门巷寥寥日月迟。长啸白头吾已矣,闭门空读《去来辞》。[13](P336)

诗的首句径用《归去来辞》的末句,足以表现陶渊明“归去时”的情感基调是“悠然”的。但是,李穑却读出了他不辞枯槁的“一点”苦心,并将之与杜甫眷念现实的精神汇注为一体。这一着眼点是颇为奇特的。杜甫在《春望》中咏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又在《冬日有怀李白》中叙述自己的生活景况是:“短褐风霜入,还丹日月迟。”所谓“还丹”,是道教的一种长生药品,对杜甫而言,炼丹这种在经济上和精神上都很奢求的事情是极为遥远的。在李穑看来,杜甫对国家的命运缱绻不已,而对个体的养性之乐置之不顾。“乾坤荡荡山河改,门巷寥寥日月迟”,这一联的自咏,让我们看到处在国家多难之秋的李穑已经是以杜甫自比了。毕竟陶渊明有很多的“悠然”,而李穑却执意地“闭门空读《去来辞》”,着一“空”字,使人感到他撇开了这份“悠然”,以此表现自己甘愿为国憔悴枯槁的情怀。

渊明的“归来”,毕竟有一份脱却尘俗、回归淳真之乐,李穑却将之与忧世的杜甫并提,用心是显然的。在一首题为《渊明》的诗中,他勾勒出的渊明的形象是:“渊明天地阔无涯,弄月吟风气自华。一点苦心磨不尽,归来何处是吾家。”[13](P306)他不断强调“一点苦心”,并且把渊明的“归来”之乐也涤除了。正因为作者以儒者齐家治国的理念为归,所以渊明式的“归来”也被他染上了惆怅万端的情调。

高丽末期以隐居著书为生涯的元天锡(1330-?),在生活方式上实现了其《自咏》诗所言“归来适意希元亮”[14](P131)之志,作为丽末“三隐”之一而享有清誉。他写的《读归去来辞》一诗,可称是一篇隐士宣言:

百年钟鼎一鸿毛,早赋归来我爱陶。涉日游观问前路,有时舒啸上东皋。

短筇到处山横障,小艇乘来水半篙。若把闲忙论得失,青云莫及白云高。[14](P190)

抒发闲适之乐,肯定归隐本身的价值。出于这份“爱陶”之心,他还写了《节归去来辞》,即依陶渊明《归去来辞》的大意,咏成七律一首:“归去来兮适所求,琴书之乐实消忧。倚窗寄傲论非是,扶树盘桓任去留。或事耘耔而植杖,还将赋咏亦乘舟。乐天知命奚疑虑,千古遗风绝俦。”[14](P190)这种节取其意的写作方式,表明作者对陶渊明归隐的生活方式,有一种强烈的认同感。当然,末句“千古遗风绝俦”,显然属于赞扬渊明的评价之语。

徐居正与李承召的诗作,虽然不像李穑那样将渊明儒者化,但也都相当地着眼于渊明的忠正之心。徐居正七绝体的《读归去辞》曰:“肯把长腰折督邮,特书甲子晋春秋。平生出处将谁友,不是留侯是武侯。”[15](P84)结句将渊明与诸葛亮相比拟,这种评价也具有积极用世的意味。李承召以七律写了《读归去来辞》:“休官即日赋来归,怕见人间足骇机。怅望唐虞今已远,喜他松菊老堪依。六朝文物浮云改,万古贞心白日辉。试向前人求仿佛,商颜芝与首阳薇。”[16](P389)在这里,渊明作为一种人文象征,反而更具有励志之效。

由于海东儒学传统深厚,特别是随着程朱理学的传入,一些归宗程朱的理学家尤其乐于阐发渊明义法严明的一面。如朝鲜中期的金麟厚(1510-1560),写有两首长篇七古《读归去来辞》,其结构均为先推衍渊明原作之意,描写归隐之潇洒,然后笔锋一转,表彰渊明不忘现实的忠愤义节。如一首写到“休休万物共自得,委心去留夫何依,登临啸咏兴尽回,乐天知命世所稀。”这已是《归去来辞》的结意所在了①,但接着又有如下数句:“毕竟山河属寄奴,卓卓政尔知先机,北窗尚存晋日月,义节不减西山薇。分明三复荆轲咏,感叹千古空嘘唏。”[17](P71)另一首结尾也是此意:“沾衣慷慨更何意,我独为君哀泪潸。《归来》一篇耀后世,抚卷三叹眉空攒。”[17](P78)应该说,“义节”、“忠愤”不是《归去来辞》的主旨所在,金麟厚读此篇时的“攒眉”“嘘唏”之状,说明他更为关注“忠”、“义”等儒家的道德标准。

(三)依其韵而赓和之

在韩国汉文学史上,第一位步和《归去来辞》之韵的,是高丽中期的李仁老(1152-1220)①。其《和归去来辞》被徐居正选入《东文选》,因而对后世的同题创作影响较大。李仁老倾慕陶潜之为人,其《卧陶轩记》曾自叹有多处不及潜,其中就包括:“潜在郡八十日,即赋《归去来》,乃曰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解印便去;而仆从宦三十年,低徊郎署,须发尽白,尚为龌龊樊笼中物。”[18](P446)尽管经历不同,但李仁老向往于精神上的“归去来”,因而其《和归去来辞》曰:“陶潜昔归吾亦归。”[18](P1)应该稍加分辨的是,“陶潜昔归”是付诸行动的,因而其《归去来辞》写归田与耘耔时的欣悦是具体可感的,篇中直接用到“欣”、“怡”、“悦”等字眼的句子就不在少数,如“乃瞻衡宇,载欣载奔”、“眄庭柯以怡颜”、“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作为这种情绪的折射,“木欣欣以向荣”,田园风物也是怡人的,于是,篇末“乐夫天命”的理念也因通篇乐归之情的融贯,而具有一种活泼泼的人格力量。李仁老的“吾亦归”则缺乏乐归的现实感,虽然有一处提到“身将老于菟裘,乐不减于商颜”,试图从孔门乐道精神上获得支持,但较为抽象。由于他要从自己的境况中实现“在所寓以皆安”,因此他更多地借用道家哲学,试图在拘限的现实中获得精神的超脱:

鹏万里而奚适,鹪一枝而尚宽。……问老聃之所游,用必期于无用,求不过于无求。化蝶翅而犹悦,续凫足则可忧,阅虚白于幽室,种灵丹于良畴。

《庄子·逍遥游》言鹏“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蜩与学鸠“决起而飞,抢枋榆而止”。大鸟高飞是由其不得不然的性分所导致,不是一种非分的营求,故李仁老从其“奚适”即无目的性中,对大鹏的逍遥作出了阐释。那么,小鸟巢枝也因其适性而完全可以快然自足。“化蝶翅”、“阅虚白”亦出自《庄子》,这里几乎是将老庄哲理加以韵文化了。所以,与陶渊明的原作相较,李仁老的和韵之作没有开拓什么生活画面,却强化了文章的说理意味。

通观后世各家的和韵之作,仍可发现李仁老《和归去来辞》的意旨具有相当的代表性。首先是仰慕渊明之情溢于言表,“陶潜昔归吾亦归”,表明追踪渊明的意志是十分坚定的。成俔《次归去来辞》亦曰:“醉踞石于林麓,清濯缨于溪流。”[19](P428)这是因为渊明在其归田后的生涯中,“尝往庐山,(江州刺史王)弘命渊明故人庞通之赍酒具于半道栗里之间邀之。渊明有脚疾,使一门生二儿舁篮舆。既至,欣然便共饮酌”(萧统《陶渊明传》)。山间有大石,相传为渊明醉卧处。成俔用醉石的典故来表示对渊明之风的神往。申光汉《和归去来辞》曰:“列往则以自靖兮,渊明在前勿复疑。”[20](P238)申钦《和归去来辞(前稿)》曰:“后元亮盖千祀,托神交而不疑。”[21](P314)②俞棨《次陶归去来辞》曰:“怀哉五柳子,千载我心期。送浮荣于尘垢,寄生涯于耕耔。溯旷世而执袂,挹遗编而和诗。同真遇于朝暮,古人先获余何疑。”[22](P7)都以陶渊明作为人生的楷模。

其次是或多或少地从孔门乐道精神上获得价值观上的支持。在陶渊明的原作中,其“善万物之得时”、“富贵非吾愿”的仁心与清操,可以与孔子的某些言论相呼应,但并没有对儒家教义作直接引证。而在海东诸多次韵之作中,很容易看到孔门教义或故事成有义理的一个源泉。李仁老的“乐不减于商颜”,是从子夏和颜渊安贫乐道的人生境界中得到鼓舞。关于子夏,《荀子·大略》载其“家贫,衣若县鹑。人曰:‘子何不仕?’曰:‘诸侯之骄我者,吾不为臣;大夫之骄我者,吾不复见。……’”《韩非子·喻老》载曾子问子夏由瘦而胖的原因,子夏回答曰:“吾入见先王之义则荣之,出见富贵之乐又荣之,两者战于胸中,未知胜负,故止臞,今先王之义胜,故肥。”可见他是能从道义出发而安于贫贱的。关于颜渊,《论语·雍也》篇载孔子赞赏他“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朱子《集注》引程子曰:“颜子之乐,非乐箪瓢陋巷也,不以贫窭累其心而改其所乐也,故夫子称其贤。”又曰:“昔受学于周茂叔,每令寻仲尼颜子乐处,所乐何事?”[23](P87)周敦颐教程子寻“孔颜乐处”,这成为宋儒在精神修养上一种深微的功夫。由于理学在海东的影响力颇为深入人心,《归去来辞》的不少次韵之作都用“孔颜乐处”来提升恬退生活的道德品味。如成俔《次归去来辞》:“咏考槃而在磵,居陋巷而希颜。”申光汉《和归去来辞》:“寻陋巷之颜回,学东家之孔丘。非箪瓢之可慕兮,乐一理之同流。”金玏《次归去来辞》:“箪瓢虽空,至乐犹存。……消甲子于闲中,伴鱼鸟而忘忧。……诵肥遁于羲易,歌考槃于卫诗。”[24](P52)郑经世《次归去来辞》:“不改乐于陋巷,非敢庶乎晞颜。……勤夙夜以毋忝,遵明训于雅诗。固至乐之在是,朝闻夕死又何疑。”[25](P19)当然,如此引据儒家之义以言志,又难免流于概念化的因袭。相较而言,李安讷《次归去来辞韵》曰:“啖民脂以自饫,岂余心之忍安。……得所归以勇往,固守吾志有何疑。[9](P496)将爱民之义与归田之愿关联起来,这种基于儒家观念的言志就颇为独特。

第三也是更突出的,是汲取老庄哲学以作为人生的指归。应该指出的是,相当多的作品在思想旨趣上既希慕儒家,又效法老庄,往往并行而不悖。例如上文所举到的成俔《次归去来辞》中又曰:“展鲲鹏之壮图,何蜩莺之足求。”申光汉《和归去来辞》中又曰:“保不材之无用兮。”申钦《和归去来辞(前稿)》曰:“乃税余驾,众妙之门。道非远人,目击而存。不材者全,岂愿牺樽。”李民宬《和归去来辞》曰:“夸父愚于竞步,景逾远而犹追。……希玄风于柱下,乐真常于祗桓。”[3](P373)申翊全《次陶渊明归去来辞》:“太上避世次避地,轨躅虽殊皆莫留。胡为乎营营若失之。”[26](P3)意象或观念源自老庄者颇为明显。返观陶渊明的原作,其思想旨归在于委运任化、混同自然,陈寅恪称之为“新自然说”[27](P202)。这种“新”,不但体现在理论内涵独具一格,而且其表述方式也重在一己体认,所以通篇很难找到老庄的现成意象或概念,这也是其作品富于个性和文学性的一个原因。如上所引,海东不少作家乐于引证《庄子》,虽可反映个人的思想素养,但难免辞趣一揆。当然,并非没有自具体认、别开生面的佳作。许筠(1569-1618)的《和陶元亮归去来辞(并引)》,就以独特的生活感,写出了对《庄子》的“适其适”、“逍遥”观的体认:

余拙于用世,肉食家食,俱不能善谋,至今半生,颠毛已种种矣。唯喜读书,扫一室架万卷而嬉于其中,则累囚迁逐,皆是乐国。不然而俗子与处,应胶扰不得展卷,则虽峻宇层楹,绮食华茵,犹械杻之在休,而身若入火宅焉。审若是,则摊帙挟策,槃愽羸于茅店之下,是我之故乡。而虽在流贬之中,鬼门关之外,未尝不归云尔。词曰:归去来兮,吾挟吾书唯所归。既居宠而非喜,孰罹辱之可悲。惟韦编之三绝,庶宣圣之攀追。咀道义而觌德,悟四十之蘧非。考往轨而饰躬,伫怀宝以褐衣。嗟用世之欠圆,屡触骇而昧微。谴罚亦悬,遂尔南奔,厄岂蚕室,途非鬼门,奚以随身,万卷尚存。挹其旨味,如酌卮尊。敞茅宇以向暄兮,列牙轴而开颜。潜吾身以研索兮,觉身心之便安。……欣愉愉而忌寝,如久客之得还。……归去来兮,请毕命于兹游。是百年之安宅,奚舍此而他求。……羌不出于吾庐,适其适而浮休。[28](P170)

许筠《三先生赞·陶元亮》曰:“彭泽不乐,赋《归来》篇。”[28](P258)无疑,陶渊明是以“归来”为乐。许筠从自己的性分和处境出发,“吾挟吾书唯所归”,尽管辱身于“累囚迁逐”之中,却能体悟到“皆是乐国”。可谓是写出了独特的“归来”之乐。

由于传统社会对男女社会角色的要求不同,辞官归隐的题材似乎是男性所专擅的。然而,据李圭景(1788-?)《诗家点灯》卷二“归去来辞唱和”条记载,海东有一位女子徐氏也写了一篇《次归去来辞》,起始曰:“归去来兮,雪满双鬓胡不归。平生解笑不解嚬,常欣欣兮奚归。”这位生性开朗的女性,随着阅世之深,体悟到恬退之乐:“我屋南湖,清流对门,烟波不尽,风月长存。壁上古桐,床头清樽。柏森森兮长年,松苍苍兮驻颜,心无机而梦静,道有光而身安。花径深而不扫,柳门辟而亦关。识机变而勇退,穷物体而静观。念在昔之远游,乐今日之始还。”结尾更让人感到这位贤良的夫人充满智慧:“朱颜半凋形神枯,胡为乎不自任所之。弄月而看云,朝暮岂有期。携儿孙而采药,教童仆而耘耔。泻万斛之幽怀,扫苔壁而题诗。与夫子而偕隐,双垂白发莫相疑。”李圭景甚为叹赏她的这份成就:“我东世家夫人徐氏,达城人,即承宣号足睡丰山洪公仁谟夫人也,有三子。……夫人能文章,精数学,有诗数十篇,附刻洪氏世稿中。次彭泽《归去来辞》,以夫人而有此,乃是创闻,虽中原女士无此作也。”[29](P67)

综观以上所论各项,可以看出渊明《归去来辞》与海东文坛结缘甚深。它在韩国汉文学史上引来的评论之多、嗣响之众,是陶渊明研究史的一个值得注目的分支。海东作家效法陶渊明,其文学实践中所蕴含的文化氛围与审美得失,也是颇具参照意义的。

①案:苏轼此信写于绍圣四年(1097)十二月十九日,尽管他的《和陶归去来兮辞》作于次年,但他前后对陶渊明的大规模的“追和”都可谓是有“始”作意的。参孔凡礼:《苏轼年谱》,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1282、1291页。

①《归去来兮辞》曰:“善万物之得时”,“曷不委心任去留”,“登东皋以舒啸”,“乐夫天命复奚疑”。

①李仁老通过何种汉籍而知晓陶渊明其人其文呢?朴美子指出:因《文选》传入海东而接触到陶渊明诗文的可能性更大。《旧唐书·东夷传》高丽条曰:子弟未婚之前,昼夜于此读书习射,其书有五经及《史记》、《汉书》、范晔《后汉书》、《三国志》、孙盛《晋阳秋》、《玉篇》、《字统》、《字林》。又有《文选》,尤爱重之。参见《韩国高丽における“陶渊明”观》,第77-78页。

②申钦作有一首时调,大意是说归田后与麋鹿为百年之友,这种友情要超过君恩。参金周淳《〈归去来辞〉对朝鲜诗歌之影响》(《辞赋文学论集》第723页)。可见他对渊明超尘脱俗之念别有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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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的“归宿”与朝鲜华文文学_陶渊明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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