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形式和零成分的确立条件,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成分论文,形式论文,条件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1.引言
零形式(zero)的观念,最早是由古印度的语法学家提出的。他们在描写梵语复杂的形态音韵现象(morpho-phonological phenomena)时,别具洞察力地发现:空无一物也是一种具有某种价值的实有之物(nothing is something of value)①。这多少有点老子《道德经》中“当其无,有其用”的思辨意味了②。比如,波尼尼(Pini)的《梵语语法》已经很广泛和成熟地运用零形式了。我国古代的等韵学深受印度声明学的影响,所以在系统地用反切给汉字注音时,自然会创造出零声母的概念。三十六字母中的“影”母,是零声母的代表,也是古代中印学术交流的见证。
由于索绪尔的符号对立和价值学说,零形式在现代语言学中也获得了不可动摇的地位。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2.3节中明确地指出,物质符号对表达观念来说并不是必不可少的;语言可以满足于有无的对立(索绪尔1981:126)。他举的例子是:现代捷克语丢失了古斯拉夫语的属格复数标记(弱元音ъ),于是形成这样的词形变化序列:ena(女人):enu(女人的宾格单数):eny(女人的主格复数):en(女人的属格复数)。可见,在en中,属格的标志是零。
零成分(zero element)的概念在描写语言学中也是根深蒂固的。比如,布隆菲尔德(Bloomfield)在《语言论》12.2节中,先盛赞了古印度语法学家的形态学分析技术,又讨论了英语中用单一的形式表示通常用不同的语言形式来区别的多种意义的现象。如例(1):
(1)a.The sheep grazes. ~ b.The sheep graze.
对于这种单数、复数同音(homonymy)的现象,布隆菲尔德说:关于这点,印度人曾想到一个表面上是虚构的而实际上显然很有用的所谓零成分的方法:在sheep:sheep中,复数后缀被零[形]式——即不存在的任何东西——所代替(布隆菲尔德1985:259)。此后,Harris(1942,1946,1951)、Hockett(1947,1954)、Bloch(1947),更加广泛地运用零形式和零成分的描写手段;以至于有人宁愿无视go:went在语法意义上的差别跟其语音差别的平行性,愣要说went与go是同一个语素的变异形式(allomorph),went的过去时意义是由其后的零形式表示的③。
潘多拉魔盒一经打开,就再也关不住了。各种零形式和零成分的假设层出不穷,令人眼花缭乱。应该说,有条件限制的使用零形式可以使语言描写变得整齐和系统;但是,不加节制的滥用零形式势必会使语言描写显得生硬和乖谬。面对当时过度使用零形式的趋势,Nida(1948)公开质疑这种把显性的区别处理为不承担意义区别、而把隐蔽的区别处理为意义差别的承担者的做法。Lounsbury(1953)说明了避免设立零形式语形的具体办法。Haas(1962)则尝试设定在语言描写中使用零形式和零成分的充分和必要条件。
Haas(1962:33)指出:“在语言描写中,零代表声音上空无一物。但是,语言学家用这个符号是明显地指称某种东西的。在许多情况下,零被用来指一种特定的语言成分;被假定为在言语中有确定的位置,在语言中有区别性价值;从而跟真正有声音特征的通常的成分等量齐观”。他试图解决的问题是:“在什么样的条件下,声音上的空无一物可以是一个言语成分,同时又不损害语言描写的充分性呢?”他主张:“应该区分零的两种完全不同的用法:一种是指言语中的成分,另一种只是用作语法中的类别标志(class-index)”。
Haas(1962)的论述,比较深入和透彻,容易让人得其精神,但不易让人马上完整地把握其细节。下面,我们在Nida(1948)、Lounsbury(1953)和Haas(1962)的基础上略加发挥,分析人们曾经提出过的各种零形式的语法功能,并讨论确立零形式和零成分的条件。
2.从本体论看零成分的类别和确立原则
2.1 比例式和“无中生有”式的零成分
通常的语言成分是形式与意义的复合体,形式指一定的语音形式,意义指一定的语义内容,包括词汇意义和语法意义。一个语言成分通常总是跟其他语言成分构成组合关系和聚合关系。通过组合关系,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语言成分组成结构体(更大的语言成分);通过聚合关系,在某个语法位置上具有替换关系的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语言成分组成聚合类(即形式类)。进一步看,在某个或某些语法位置上,如果用一个语言成分去替换另一个语言成分会导致意义改变,那么可以说这两个语言成分具有对立关系。因为语言成分处于这种纵横交织的组合关系和聚合关系构成的坐标体系之中,所以有时可以通过建立具有类比推理关系的比例式来发现语言成分,如例(2):
(2)a.employ+er:employ+ee
b.employ+ing:work+ing
通过诸如此类的比例式,我们可以发现employ、work、er、ee、ing等语言形式④。但是,不加限制地利用比例式进行类推,可能会无中生有地发现所谓的零成分,如例(3-5):
(3)a.He ran fast. ∶ b.He ran .
(4)a.A good boy ∶ b.A boy
(5)a.A bluish coat ∶ b.A blue- coat
如果简单地利用比例式进行类比推理,那么会说例(3b)中有一个零副词,例(4b)中有一个零形容词,例(5b)中有一个零后缀。这种“无中生有”式的零成分,显然是难以让人接受的;因为,那里不仅没有语音形式,而且没有特定的语义内容。
2.2 语言成分的定义与“一一对应”原则
Haas(1962:41)指出,“所有语言成分(包括边缘的和普通的)都必须满足的普遍条件有两个:
(i)一个语言成分必须有自己的形式,在不同的环境中可以辨认为是同一个成分;
(ii)它必须有区别价值,即在某些环境中跟其他成分相对立。
对照一下,可以发现,例(3-4)中所谓的零成分,勉强符合上述两个条件;其形式是语音上的空无一物(即零形式),其价值是分别跟有形的副词、形容词和后缀相对立。但是,这种所谓的零成分明显地不符合Harris(1951:335)提出的语言分析的“一一对应”原则:
在言语和我们对它的分析表示之间应该保持一一对应。
这是Haas(1962:38)的重新表述,Harris(1951:335)的表述是:
In keeping with the present methods,it would be required that the setting up of zero segments should not destroy the one-one correspondence between morphological description and speech.Hence a zero segment in a giyen environment can only be a member of one class.
为了说明零形式必须是某种语素类的成员,Harris(1951:335)说明了设立零形式的条件:
If AX occurs,and B occurs (without X),while BX does not occur,we may define B as representing the elements BX.The segment represented by X in the environment B_is zero.
显然,这种条件过于宽泛,无法用以鉴定例(3-5)中到底有没有零形式⑤。
其实,Harris(1951)的“一一对应”原则适应于多个语言分析层面。除了上引的形态学层面外,还适用于音系学层面。比如,他在2.1节指出:“一一对应”仅指如果给定位置上的声音x被系联到音位Y上(或由符号Y来表示),那么我们必须把该位置上可以替换x(即跟x具有相同分布)的x′和x″等声音也系联到音位Y上(Harris 1951:5)。因此,我们进一步推广,要求分析出来的语言形式必须跟言语中的有关意义一一对应。我们把这种“一一对应”原则简洁地表述为:
分析出来的一个语言形式必须具有明确的语义内容(词汇意义或语法意义)。于是,所谓的零形式就是言语中的某种意义没有对应的音段形式,即语音形式为空无一物。相应地,通过某种手续分析出来的由零形式和这种意义组成的语言成分就是零成分。
据此,因为例(3-5)中所谓的零形式没有明确的语义内容,所以它不是真正的零形式,也不可能构成一个零成分。
2.3 “指鹿为马”式的替代性零形式
“一一对应”原则比较符合语法研究的根本目的,即揭示语言的形式与意义之间的对应关系,即什么样的形式通过什么方式表达了什么样的意义。任何违背这一原则的语言分析,不管其表面上多么整齐和工巧,都是难以让人接受的。比如,Bloch(1947,6.1节)不顾go:went在语法意义上的差别跟其语音差别的平行性,愣要说went与go是同一个语素的变异形式,went的过去时意义是由其后的零形式表示的;同样,认为took和take是同一个语素的两个语形,差别在于took中有表示过去时的零形式后缀,而在take中没有这种零形式后缀⑥。对此,Haas(1962:34-5)的评论十分精彩:
这种处理方案看起来是有悖常理的:认为went和go之间非常明显的音位差异跟这两个词语的语义差异是无关的,与此相反,却要假设went中存在的某种不可捉摸的零形式后缀——它跟更加难以捉摸的go中没有这种零形式后缀构成对立——可以用来区别这两个词语的语义。……他们把上述语义差别归结为假设的“零形式出场”和“零形式缺席”,而剥夺went和go明显的音系差别可能具有的语义作用:这两个形式被当作是同义的——只是同一个语素的交替形式;两个语义区别的承担者被迫不起作用,它们的区别价值被剥夺,被引进的两个鬼(零形式的出场和零形式的缺席)所取代。
正如Haas(1962:35)所指出的,按照那种随意设置零形式的办法,英语中大量有明显的音系差别和语义差别的异干交替配对(pairs of suppletion),都可以看作是同义形式,差别和对立就在于某种零形式的有与无。如例(6-9):
(6)a.goose∶geese,b.mouse∶mice,c.man∶men⑦;etc.
(7)a.king ∶queen, b.boy∶ girl, c.uncle ∶ aunt,d.horse:mare;etc.
(8)a.much ∶more, b.little ∶ less, c.bad
∶ worse;etc.
(9)a.high ∶low,
b.good
∶ bad, c.thick ∶ thin;etc.
于是,把语义差别归结为比例式的后项有某种零形式(分别表示复数、女性、比较级(comparative degree)、[负极]反义词),前项无某种零形式(分别表示单数、男性、原级(positive degree)、[正极]反义词)⑧。如果说例(3-5)中所谓的零形式是“无中生有”,那么例(6-9)中所谓的零形式就是“指鹿为马”。
Haas(1962:35,39)批评这种“指鹿为马”式的替代性零形式(‘quid pro quo’zero)时指出:特定的区别被刻意模糊了,子虚乌有的区别被杜撰出来了。用音系形式的同异为我们作出标志的形态成分被置之不理,而代之以不可觉察的区别——“零形式出场”和“零形式缺席”的对立。一个零成分在自己的语言环境中必须是可以辨识的。如果我们只是借助另一个显性的语素形式(比如went)的出现,来知道一个零语形(zero-morph,比如表示过去时的零形式⑨)的出现;那么,原先否认那个显性语形(went)具有的语素价值(过去时),事实上又重新指派给了它。事实上,went不是跟go相交替,而是相对立:是过去时跟现在时的对立。如果要在语言分析中设立零成分,那么我们必须能够说出它指谓了什么,并且这种所指不是话段中其他显性成分所指谓的。
从上面这种“无中生有、大变活人”、“指鹿为马、混淆是非”式的语言分析倾向上,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有人称某些结构主义描写语言学为“变戏法”(hocus-pocus)语言学了。
2.4 “镜花水月”式的补缺性零形式和对立原则
那么,符合“一一对应”原则的所谓的零形式,就可以确立为零成分吗?也不尽然。虽然这条原则可以排除在有特定显性成分的地方引入零形式,即用不可觉察的区别来取代可觉察的区别而造就的替代性零形式;但是,由于它僵硬地坚持形式与意义的一十对应,因而会错误地在缺少特定显性成分的地方引入零形式,从而造就补缺性零形式(‘stopgap’zero)。如例(10-11):
(10)a.cheat:cheat+ed=cut:cut+;
b.add:add+ed=shed:shed+;
(11)a.map:map+s=sheep:sheep+;
b.door:door+s=deer:deer+;
例(10)是从动词cheat、add的过去时形式cheated、added上,类推出动词cut、shed的过去时形式cut、shed上有表示过去时的零形式语素⑩;例(11)是从名词map、door的复数形式maps、doors上,类推出名词sheep、deer的复数形式sheep、deer上有表示复数的零形式语素(11)。初看起来,似乎还是很有道理的,可以说明一些带有对立性的语法现象。如例(12-13):
(12)a.He cheats. ∶ He cheated.
b.He cuts.
∶ ne cut.
(13)a.The cow grazes. ∶ The cows graze.
b.The sheep grazes.
∶ The sheep graze.
事实上,这种零形式的过去时语素和零形式的复数语素是很难建立起来的。因为,一个语言成分,哪怕是零形式的成分(即零成分),必须在语言系统中有区别于其他成分的对立作用;正是在跟其他相关成分的对立中表现出自己的功能,确立自己在语言系统中的价值。但是,上述所谓的零形式的过去时语素和零形式的复数语素没有这种对立功能。如例(14-15):
(14)a.I kick/kicked it.
b.I cut/cut it.
(15)a.The cow/cows grazed.The dog chase the rabbit/rabbits.
b.The sheep/sheep grazed.The dog chase the deer/deer.
虽然在例(12b)这种对比性语境中,似乎建立起了-s(第三人称现在时)和-(过去时)的对立,但是到了例(14b)这种歧义性语境中,零形式的过去时语素照样是毫无显性的标记作用(12)。我们原本希望零形式“当其无,有其用”,现在它却真正是“当其无,无其用”。在例(13b)这种对比性语境中,与其说是名词sheep后是否带零形式的复数语素起了对立作用,不如说是动词graze后是否带第三人称现在时语素-s起了对立作用。也就是说,例(13b)不是最小差别对(minimal pair),因为其中的sheep是一个同音异义(单数和复数)形式。正如Haas(1962:39-40)所评论的:
我们不知道这种cut和sheep之后是否跟着零形式(zero),还是仅为空无一物(nothing)。事实上,除非通过语境(many sheep或the sheep graze)来消解同音词,否则无法假定sheep表达了两个语素形式(sheep+)。这种零形式不可能具有我们希望指派给它的语素价值,“名词复数”这种范畴在many__或the__graze之类的位置上被中和了(neutralized)。在这里,零形式的唯一价值是:作为一个形态上冗余的一致关系符号,从属于整个结构,而不是一个单独的词。sheep之后的表示复数的零后缀,如果真的有语素价值;那么,它必须让人看出它具有表示复数的名词后缀那样的区别功能。即在the__grazed,the young__,the dog chases the__之类复数(cows,rabbits)与单数(cow,rabbit)对立的语境中起作用。在这里,正是-s的对立机能,是我们想给予零形式的。但是,在这些语境中,sheep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同音形式(13),我们无法知道零成分到底出现了还是没有出现。因此,我们拒绝补缺性零形式的理由是:在它可能有区别价值的场合,它是不可辨识的;但是,只有在它没有区别价值的场合,它才是可以辨识的(14)。
显然,这种所谓的零形式就像是“镜中之花、水中之月”,虽然朦朦胧胧中似乎看得见,但是摸不着;离开了那个“镜外之花、天上之月”,它就不见踪影、无迹可寻。因此,我们称这种不具有独立的对立功能的零形式为“镜花水月”式的零形式。
Haas(1962:45)从对立性省略的角度,说明了确立零成分的必要条件:
不能跟明确的显性形式对立的就不可能是零成分。比如,人们为went,took…设立的表示过去时的零形式后缀,为sheep,geese…设立的表示复数的零形式后缀,为queen,friend,mare…设立的表示阴性的零形式后缀,为more,worse设立的比较级的零形式后缀,它们都不够零成分的资格。因为,它们不能跟其所依附的显性的扩展形式相对立。同样,为low,bad…设立的表示反义词的零形式前缀也不够格。这不是省略操作,因为这里没有省略什么东西。一个交替形式不能确立另一个交替形式,哪怕是零形态的另一个。只有对立形式可以这样做。声音上的零成分要取得语言成分的地位,对立性省略是一个必要条件。
3.从方法论看零成分的类别和确立原则
3.1 “缺省默认”式的零形式和交替原则
那么,符合“对立”原则的所谓的零形式,就可以确立为零成分吗?也不尽然。比如,英语名词有表示复数的语素-s,于是有人主张应该设立表示单数的零形式语素-(15)。如例(16):
(16)book-s ∶ book-; pig-s ∶ pig-;etc.
这看起来似乎是合乎情理的,既遵守了“一一对应”原则,又遵守了对立原则。但是,这种处理显然是漠视了语言符号系统的一个重要的编码原理,即缺省原理:如果一个范畴内部有几种对立的意义需要用形式来编码,那么最常用的那个意义可以不作专门的形式编码,而是寄附在相关的基础形式上。比如,名词book要表示单数—复数的对立,原来应该分别用两种语音形式来给这两种语义编码,从而形成数这种语法范畴内部的从形式到意义的“一一对应”性对立。但是,源于经济原则等动因的缺省原理,允许(也许甚至是强制)较复数更为常用和基本的单数不用专门的语音形式来编码,而是直接借用基础形式。也就是说,在需要作出名词的数范畴意义判断时,缺省原理鼓励人们在看到名词的基础形式时,就默认它同时表达了单数意义。这种缺省表达和默认理解机制,在人类一般的通讯和控制系统上都是普遍有效的。比如,自动洗衣机一般的操作流程是:
(17)第1步:接通电源;
第2步:选择洗涤类型,分为“轻柔、标准、重物”等类型;
第3步:启动洗涤。
由于人们日常洗涤的最经常的类型是“标准”类的,因而把这种类型设置为缺省值是最为方便的。这样,第2步操作也就省略过去了。这就难怪现在一般的网站和搜索引擎的首页都有“设为首页”按钮。因为一旦你按了这一按钮,就意味着你默认该网站和搜索引擎的首页是你的电脑的首页。
于是,就带来一个问题:一个跟显性成分具有对立关系的零形式,还必须符合什么条件才能确立为一个零成分?这就要援引Bloch(1947,2.3)节提出了设立零成分的成分交替规则(criterion for zero alternants):“一个特定语素的一个交替形式可以是零形式,但是没有一个语素是以零形式作为其唯一的交替形式的”。也就是说,一个零成分必须有显性的语言成分作为其交替形式;反过来说,这个零成分是某些个显性的语言成分的交替形式。因为英语中没有表示名词单数的显性的语素形式,所以英语中也不可能有表示名词单数的零形式语素。上文我们说英语表示名词单数的所谓的零形式具有对立功能,跟有显性标记的复数形式相对立。其实,这种所谓的对立功能是非常脆弱的,完全依赖于作为其对立面的复数形式。一旦遇到名词的复数形式模糊、或者没有明显的复数形式标志时,这种所谓的零形式的对立和区别功能也就荡然无存。如例(18):
(18)a.The sheep grazed.
b.The dog chases the deer.
在我们迫切需要语言形式来指明上面的sheep、deer到底是单数还是复数时,因为这些名词没有显性的复数形式标记,这使得那个所谓的零形式单数形式更加无能为力。这倒是符合缺省推理的定义:通常默认某种推理总是成立的,除非有特殊情况或已经作出了例外声明。比如,如果你的儿子让你给他买一只鸟,那么你最好不要给他买鸵鸟、企鹅之类不会飞的鸟。因为,人们默认凡鸟都会飞;所以,如果要买不会飞的鸟,那么必须事先声明。再比如,如果你的朋友请你到他家吃饭,你可以想象这顿饭肯定是免费的,除非他预先作出要付费或有偿的声明。同样,我们通常假设没有复数标记的名词可以作单数理解,但是碰到sheep、deer这种没有复数标记的名词时,这条缺省规则只能暂时失效。为了方便,这种所谓的零形式可以叫做“缺省默认”式的零形式。
3.2 “形态衍推”式的零形式可以确立为零成分吗?
什么样的零形式才能确立为零成分呢?Haas(1962:49)的总结性意见是:
为了区别于空无一物,零成分必须满足两个条件:(i)[它是]显性形式的区别性省略,(ii)[存在着]这种操作的显性交替形式。只有语形可以满足这些条件:(i)跟出现在某些共同环境中的显性语形相对立,(ii)还跟出现在某些不同环境中的显性语形同义。这就建立了相当严格的条件。设立零成分的机会远比人们想象的要少得多,并且也不是强制性的。
那么,有没有既符合比较抽象的“一一对应”原则、又符合上述比较具体的“对立”与“交替”原则的零形式呢?有!Haas(1962:38,44)举的例子是作为分词的cut后面的零形式(16)。我们重新表述和例析如下:
(19)a.It is cut+. ∶ It is cutting.
b.I have cut. When cut open…;
(20)(taken),/t/ (walked),/d/(begged),(added),zero(cut);在例(19a)中,从过去分词形式cut跟现在分词形式cutting相对立,可以离析出过去分词的构形语素-与现在分词的构形语素-ing的对立;并且,从例(20)可见,过去分词的构形语素至少有四种显性的交替形式。于是,可以比较确定地建立起零形式的过去分词的构形语素。一旦建立起了这个零形式的语素交替形式,那么在例(19b)这种非对立位置上,也可以承认有这种零形式的过去分词的构形语素存在。
显然,这种零形式是可以从其周围的形态成分上衍推出来的。我们想到的一个同类的例子是Harris(1942)建立的零形式所有格标记(17)。如例(21):
(21)a.Jack's hat, the dog's tail,Charles's car
b.the students' textbooks,the workers' cars,the boys' hats
例(21a)中单数名词的所有格标记是加显性形式/,-s,-z/,例(21b)中复数名词的所有格标记是加零形式。在书面上,为了区别于名词的复数形式,就在“名词的复数形式+零形式所有格标记”之后加符号“’”。
Haas(1962:42)非常周全地说明可能成立的零成分跟真正的无成分的区别:
一个零成分的确立是通过跟它出现于其中的词语的某种可能的扩展形式相对立而达成的。这种对立是其出现的首要标准。一个显性成分(某物)可以通过跟其他显性成分或零成分(无物)的对立来获得其对立价值。零成分自己只能跟一个显性成分对立,而从不跟声音上的零相对立。假设零成分的出现跟不出现对立,这会搅乱对立这个概念。因为这两种情况在声音上都是零,其区别是不可辨识的。于是,对立的概念消失了,区别性成分之间的对立也随之消失了。零形式自己表明是一种边缘性(或次要性)的单位,它预设其他成分跟它不同。从理论上说,显性的音段成分可以有形式和区别价值,即使没有其他成分时也这样。它还可以跟无声相对立。但是,零形式不能。它必须跟其他非零成分相结合,并跟某种非零成分相替换;它不能跟声音上的空无一物相对立。因为,一个零成分是靠跟非零成分的对立来区别于空无一物的。区别价值规定了非零成分的特有的形式,它远不是空无一物,而是某种确定的形式或其他有别于零的形式的省略。零形式不是一种提供出来的音段,而是一种(或一类)明确的没有提供出来的音段。这是一种在显性形式上的操作。
据此,sheep+[,sing.]和sheep+[,pl.]中所谓的两种零形式的对立是不能成立的。事实上,在例(15b)这样的歧义性语境中,它们确实没有展示出人们所期待的那种区别功能。
3.3 零成分终究是“皇帝的新装”!
现在,我们要问:同时符合如此苛严的“一一对应”原则、“对立”与“交替”原则的零形式,就可以确立为一个零成分吗?答案仍然是否定的。严格地说,上述这些所谓的零形式的例子也是假象,并不能证明真有一个可以独立地辨识的零形式成分存在。比如,Haas(1962:38)说:
我们可以正当地把下列后缀:(taken),/t/(walked),/d/(begged),(added),zero(cut);归并为一个语素“分词”(participle)。这个零形式可以轻易地在实际的言语中找到。我们从跟零形式成员的出现相关的一些形式特征(语素、配列,等等)的出现上,知道它出现在什么地方。例如:
I have cut. It is cut. When cut open…
但是,我们难以假定I cut it的cut带有表示过去时的零形式后缀。因为如果只听到I cut it,而没有
更多的语言环境;那么,我们无法知道是否出现了那个由零形式代表的语素。
事实上,这里所谓零形式的过去分词的构形语素,跟例(1b)中sheep之后“镜花水月”式的零形式,基本上如出一辙:都是依靠特定语境的限制,使得某种语法形式可以虽无似有。两者的差别在于,复数sheep依靠其后谓语的复数现在时形式,来彰显它是表示名词的复数意义;换作“The sheep grazed.”这种谓语是没有数的区别的过去时形式时,sheep只能是一个单数、复数集于一身的同音词;所谓的表示复数意义的零形式,也就如同“皇帝的新装”。而分词cut的运气则好得多,它只能出现在完成时态和被动语态中;碰巧完成时态的动词之前必须出现助动词have(及其时态、人称和数的变化形式),被动语态的动词之前必须出现助动词be(及其时态、人称和数的变化形式);这样,have/be+verb中的动词就一定是分词形式。也就是说,由于语法形态环境的限制,分词中的构形语素完全是一个冗余成分。与此相似,名词的复数形式之后的零形式所有格标记也完全是一个冗余成分;因为,“名词的复数形式+名词性成分”只能是表示所有关系(possession)的偏正结构。这也是可以从语法形态环境上衍推出来的。Haas(1962)通过苛严的“对立”与“交替”原则,排除了绝大多数所谓的零形式;但是,却几乎只承认cut等分词中的构形语素这个零形式。问题是,承认一个完全冗余的零形式,在我们看来,同样是不必要的,甚至是更加不合情理的。好在Haas(1962:49)有言在先:“设立零成分的机会远比人们想象的要少得多,并且也不是强制性的”。
4.零成分的本体论存在与本体论许诺
我们认为,作为一种本体论的存在,上述形形色色的所谓的零形式都难以确立为一种语言成分,即零成分;就像零形式自身的名称所显示的,其语音上的空无一物,就注定它不可能是一个真正的语言成分。但是,作为一种本体论的许诺(ontologicai commitment)(18),从组合关系和聚合关系这种语言结构的系统性来看,我们可以承认,凡是符合一一对应原理、具有对立功能的零形式都可以确立为一种零成分。其中,像人们通常所说的英语名词的单数零成分等,属于宏观的同一种语法范畴内部的补缺性零成分;像英语sheep类名词上的复数零成分、cut类动词上的过去时和完成体零成分,属于微观的同一种语法意义内部的补缺性零成分。也就是说,宏观的零成分没有交替形式,微观的零成分具有交替形式。这样,像复数零成分与过去时零成分等“镜花水月”式的零成分、完成体零成分与所有格标记零成分等“缺省默认”式的零成分,因为符合对立原则而被确立;而像零副词与零形容词等“无中生有”式的零成分(它们无形式,也无意义)、异干交替的geese与went等中的“指鹿为马”式的替代性零成分(它们人为扭曲形式差别与意义差别的对应关系),因为不符合一一对应原则和对立原则而被摒弃。Haas(1962:49-51)对于零形式的语言学性质作出了非常精辟的说明:
在语言描写中使用零形式是出于概括的需要(19)。零形式作为一种语言手段(linguistic device),只是由于一般性陈述的需要而被证明是合理的。布隆菲尔德的零特征(lamb:lamb-s=sheep:sheep-0)是通过概括来建立的,并不描述为言语成分。这种用法的“零形式”所指谓的东西并不出现在言语上下文中,它只跟语法系统相关。只是由于概括的需要而设立的零形式,只是“属于语言学”(belonging to linguistics)意义上的语言特征。它属于我们谈论语言的语言,而不是我们所谈论的语言的一种成分。在这一方面,它跟“名词(N)、动词(V)、形容词(A)”等术语同等,不指示任何特定的言语成分。这些术语指示的是有关言语成分所隶属的某种类别。它们是类别标志(class-indices)。符号“0”可以“添加”到many sheep或the sheep graze中的sheep上,就像“N”可以“添加”到the daily round中的round上。就像后者表示round属于名词这个类(因而可以被duty,occupation,pleasure等替换)一样,“零形式”表示sheep由于可以被cows,horses等替换,因而属于“复数名词”这个类。就像“N”不指示一个跟随或伴随round的言语成分,“0”也不指示一个伴随sheep的成分。
也就是说,不管什么样的零形式,说到底都不过是“皇帝的新装”;在那些朴素的、不带有色眼镜、坚持本体论存在立场的“小孩”看来,穿着所谓的凡夫俗子看不见的华丽服装的皇帝,正一丝不挂地在那儿瑟瑟发抖呢。而从方法论的视角看,为了语言描写的简单和整齐,作为一种方法论的策略,可以在一定的条件(符合一一对应原则、具有对立功能)限制下,“许诺”或“预设”某种形式的零成分。
注释:
①参考Firth为Studies in Linguistic Analysis(Blackwell 1962:vii)所写的Introduction。
②老子《道德经》第11章说:“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大意是:三十根辐条共聚在一个轴毂上,留出毂中的空无处没有填实,才会有车轮的作用。团弄泥巴做成陶器,留出空无处没有填实,才会有器皿的作用。在房子上凿出窗户、门洞,留出空无处没有填实,才会有居室的作用。所以说,实有具有其效能,空无也具有其功用。
③Harris(1942:110)认为,went中的过去时意义是由-t表示的,go和wen-是同一个语素的交替形式。但是,Bloch(1947)6.1节把went看作是go的语素交替形式,说它带有零形式的过去时后缀。
④Harris(1951:179)提出用分布相似性标准来切分出语素。比如:announce~annoucer~announcement,govern~governer~government,assign~assigner~assignment,从中可以离析出announce,govern,assign,-er,-ment等语素来。其实,这也是基于比例式进行类推的结果。
⑤详见下文2.4节对“补缺性零形式”的讨论。
⑥Harris(1942:110)说:In“took”we have two morphemes:"take",and/ej/~/u/‘past time’.The latter occurs also in“shook”as compared to“shake”.It is a combination of negative and additive sequences:dropping/ej/and adding/u/.
⑦Harris(1942:110)说:Another negative-additive morpheme is/a/~/e/‘plural’,which occurs in "men" as compared to“man”。即假设man是一个语素,“先减去/ej/再加上/u/”也是一个语素(表示复数),这两个语素组合起来就是men这个词。Hockett(1947)指出men有三种处理方案:(1)把men看作是一种并合语形(portmanteau morph),一个语形中包含了两个语素(man和-s);(2)men有两个语形,一个是man,一个是交替形式/a/~/e/;(3)像Bloch(1947)那样,摒弃所有的交替形式(alternation)或减去语形(subtraction morph),把所有的暂拟的并合语形(tentative portmanteaus)都分析为一个成分语素的交替形式和另一个成分语素的零形式交替形式。于是,men有两个语形,一个是man的交替形式men,一个是-s的交替形式/0/(即零形式)。值得注意的是,Bloch(1947)似乎也想防止零形式的滥用,所以2.3节设立了一个引进零形式作为交替形式的准则:一个特定语素的一个交替形式可以是零形式,但是没有一个语素是以零形式作为其唯一的交替形式的。Hockett(1947)说,如果一种语言有为数不多的这种孤僻的例子,那么并合语形的处理方法比较好;如果一种语言有为数不少的这种例子,那么交替语形或零语形的处理方法比较好。Nida(1948)第1节对他们两人把隐蔽的区别看高于显性的区别的做法表示怀疑,2.2节说这是把显性的区别处理为无意义的(即不表示意义差别),把隐蔽的区别处理为有意义的(即表示意义差别)。
⑧因为,从简单的类比关系来看,可以构造出下列似是而非的比例式:
(5')book:book+s=goose:geese+;etc.
(6')actor:actr+ess=king:queen+;etc.
(7')hard:hard+er=much:more+;etc.
(8')active:in+active=high:+low;etc.
⑨Haas(1962:38)称这种所谓的零形式为替代性零形式。
⑩Harris(1942:110)2.1节说:In“He cut it”there is a zero morpheme meaning“past time”after“cut”.
(11)Harris(1942:110-1)2.2节认为,表示复数意义的语素有5种语形作为交替形式,它们是:/-(z/(出现在部分以咝音和塞擦音结尾的交替形式之后)、/-s/(只出现在以其他清音音位结尾的交替形式之后)、/-z/(只出现在以其他浊音音位结尾的交替形式之后)、(在ox之后)、零形式(在sheep之后)。并且说,所有这些环境,跟表示单数意义的零形式、后缀-ful和其他只有单一交替形式的语素的分布环境相等。
(12)Haas(1962:44)说:“在He cuts中,-s跟其不出现构成对立,而不是跟形态成分零构成对立。”
(13)即它既可以表示单数,又可以表示复数。
(14)根据同样的理由,英语中所谓表示单数的零形式,显然也是不能成立的。
(15)Harris(1942:110-1,2.2节)认为,有表示单数意义的零形式,其分布环境跟后缀-ful和其他只有单一交替形式的语素的环境相等,还跟表示复数意义的语素的5种语形(//、/-s/、/-z/、、zero)加起来的环境相等。
(16)Harris(1951:214)从零形式角度对例(18)进行了讨论。Haas(1962:41)还举了现代捷克语中零形式的属格复数标记。因为我们不了解捷克语,所以在这里就不作讨论。
(17)Harris(1942,2.2节)指出了表示复数意/,-s,-z/等语形各自的分布环境后,说:“/,-s,-z/(all these in the same environments as above),zero(only after the/,-s,-z/ alternants of‘plural’),and no mon,all meaning‘possessed by’or the like”。
(18)关于本体论的存在和本体论的许诺的差别,详见Quine(1980)中“论何物存在”等文。
(19)Generalization在这里也可以译为“归纳”或“普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