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分化与孔子圣化,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儒家论文,孔子论文,化与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孔子死后,其思想和人格,在新时代的帏幕上,投下了模糊而又庞大的身影。这身影,正如颜回所叹:“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焉在前,忽焉在后。”(《论语·子罕》)哲人虽萎,而思想永恒;权威已逝,分化遂成必然。孔子不再有,其弟子及门人,便纷纷独树一帜,各居其思想之一域,明析而发扬之。儒学因此而分化,儒家因此而异派。儒分为八,开诸子百家之先河。先秦各家大都由儒家分化而来:墨子之学出于儒;韩非之法源于荀卿之礼;兵家吴起亦以儒为师。在分化中,孔门弟子修缮并完成了儒家思想体系;在分化中,孔子获得了诸子殊途同归的认同;经分化而发展,一个百家争鸣、群星丽天的新时代勃然兴起。
一、先秦儒家三期演变与圣化谱系的形成
《韩非子·显学》云:“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儒分为八”,是儒家长期分化演变的结果。孔子以后,儒家的发展大致经历了三期演变。
第一期为孔子直传弟子。代表人物除上述子张、子思、颜氏之儒外,还有《荀子·非十二子》中批判的“子夏氏之贱儒”和“子游氏之贱儒”,以及《吕氏春秋·当染》中提到的子贡。如果我们把《汉书·艺文志·诸子略》中所列的有关人物都算进去,那么至少还要加上如下几位:曾子、宓子、公孙尼子。他们或收徒讲学,或著书立说,在孔子生前便已开始。《论语》中有“曾子有疾,召门人弟子曰”和“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的记载,“门人”是弟子的弟子,《史记·孔子世家》说孔子“弟子三千焉”,这一说法,很可能将门人也包括进去了。这一批人在孔子门下,或因分科不同,或因追随孔子有先有后,而对孔子之道有不同的理解。加上孔子因材施教,不拘一格,使他们习惯于按照自己的方式,以自己的个性去解释孔子。结果孔子一死,他们便分道扬镳。起初他们还想一如既往,维持大局。《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云:“孔子既没,弟子思慕,有若状似孔子,弟子相与共立为师,师之如夫子时也。”有若是个团结的象征,一来他长得象孔子,二来他主张“礼之用,和为贵”。但不久,有若便被攻而去,这意味着儒家分化的开始。不过他们之间的对立,还没有发展到同室操戈的局面,分化实际上有利于孔子之道的丰富和发展。
儒家一方面在分化,另一方面又开始了圣化;分化是学派发展的必然,圣化则是建立道统的需要。儒家内部分化的各派,出于争正统的需要,大都高举孔子的旗帜,将孔子推向极端,孔子也就在这相互竞争的合力中,成为一个无所不包的全能圣人。儒家分化是孔子圣化的催化剂,而孔子圣化,最终要使分化的各派“定于一”。儒家的分与合,集中反映了自春秋至汉的历史进程,在分化与圣化的双重变奏中,儒家成为这一历史进程的真正赢家。儒家分化与孔子圣化,作为儒学意识形态化的两条主线,贯串了自春秋至汉整个历史进程,并决定了这一时期思想史的面貌和特征。分化推动百家争鸣,圣化导致定于一尊。随着孔子圣化的完成,不仅诸子销声匿迹,儒家内部分化的各派也寿终正寝。分化与大一统,看似背道而驰,实际上大一统正是分化追求的目标。分化在形式上表现为多元化,其实质却指向一元化,孔子圣化的始作俑者们骨子里大都是一元化的信徒。
儒家分化始于孔门第一期弟子,孔子圣化也出于他们的宣扬。孔门第一期弟子中,子贡可算是造圣之“时”者,他对孔子的评价,代表了第一期弟子们的普遍看法。子贡论孔子,主要是感性的赞美和喟叹,很少有理性的高扬和升华;形式上采取对话的方式,内容上则紧紧扣住圣化的主题。大宰问子贡“夫子圣者舆?何其多能也?”子贡回答说:“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叔孙武叔诋毁孔子,子贡说:“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论语·子张》)当时有人认为子贡贤于孔子,陈子禽问子贡:“子为恭也,仲尼岂贤于子乎?”子贡对曰:“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同上)卫公孙朝问于子贡曰:“仲尼焉学?”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同上)在这些对话中,有三点值得注意,第一,子贡将圣与天连在一起,源于孔子“下学上达”的圣化模式,以“知天命”为圣化的起点,出现了孔子“天人合一”说的萌芽;第二,子贡提出了孔子“外王”的可能性问题,对于孔子治国平天下的能力有着根深蒂固的信念,所谓“得邦家者”一句,其实是孔子所说的“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论语·泰伯》)的注脚;第三,子贡将孔子与“文武之道”相关联,提出了孔子之学无师承,直接得之于“文武之道”命题,这样就开了“道统”说的先河,他言文武而不及尧舜,是严格遵守孔子提出的“我从周”的基本原则。这三点,实际上提出了孔子圣化的基本思路,指明了“天人合一”、“内圣外王”的大方向。
子贡还将自己与孔子作了比较,“叔孙武叔语大夫于朝曰:‘子贡贤于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贡。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寡矣。’”(《论语·子张》)子贡作自谓浅显,内美外露,易为人知,而孔子深奥,内蕴极富,非凡夫俗子一瞥所能窥见,能“得其门”者已寥寥无几,而登堂入室者,则更如凤毛麟角,故子夏叹曰:“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同上)孔子之门,体制宏伟;孔子之道,深邃无比。能入孔子之门,又能贯串孔子之道者,方为“有始有卒者”,孔门第一期弟子中,还没有一人自称为“有始有卒”者。
第二期为孔子再传弟子。孟子受业于子思,漆雕氏乃孔子门下漆雕开之后,仲良氏即孟子所说的“悦周公仲尼之道”的楚人陈良(《孟子·滕文公章句上》)。除此以外,还有“田子方学于子贡,段干木学于子夏,吴起学于曾子。”(《吕氏春秋·当染》)在《汉书·艺文志·诸子略》里还录有景子、世子、魏文侯、李克、毕子等。再传弟子中,名气大,又能弘道者,唯有孟子。魏文侯、李克、吴起等人则揖别了孔子之道,成为当时叱咤风云的政治豪杰。魏文侯身为一国之君,一方面礼待儒生,师事子夏;另一方面又重用兵家和法家,推行富国强兵的政策,故子夏弟子多向兵家和法家转变。李克即此转变过程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汉书·艺文志》在儒家著录有《李克》七篇,在法家和兵权谋家也著录有《李子》三十二篇和《李子》十篇。顾实《汉志讲疏》认为它们“盖具非一书”,这是对的,但它们却极有可能出于一人之手。吴起是曾子的弟子,因其母丧不归,曾子与之反目。他在魏文侯手下为将,攻城掠地,克敌制胜,是个名震一时的兵家;在楚悼王手下,变法图强,成为法家。《汉书·艺文志·兵书略》于“兵权谋”家著录有《吴起》四十八篇。再传弟子中,不见于古籍者,据郭沫若考证还有庄子(郭沫若《十批判书·庄子的批判》)。
儒家在第二期发展中,不仅内部分化愈演愈烈,而且向诸子异化亦方兴未艾。异化是分化的扩展和延伸,是在儒家过度高扬之后,从内部产生的自我否定。孟子生逢其时,在分化和异化的两个浪潮中,再次将儒学推向时代思潮的高峰。孟子发展儒学,以圣化孔子为先导,他对孔子的评价,较之一期弟子,有着更为明显的理性化色彩。
首先,他对圣人的理论依据作了根本性的改造。在孔子那里,圣人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和终极目标,是面向未来的现在进行时,它不是既定的历史的成品,而是用以引导人类进步、提升人生境界的一个历史目的论的假设。因此,他对于历史人物,即便是周公,或尧舜,也不承认他们是圣人。而孟子正相反,圣人对于他来说,不再是历史目的论的假设,而是基于人类心性的道德理性的完成。因此,他把圣人从未来拉到现在,从天上引入心性之中。这样,他就从人类自身为圣化找到了依据,为天人合一建立了道德理性的基础,将孔子的终极目标,转化为人生而具有的先天原则,从而得出人皆可以为圣人的结论。以此为前提,不仅尧舜是圣人,就连伯夷、伊尹、柳下惠也都是圣人,甚至孔子的学生,也或“得圣人之一体”,或“具体而微”。(《孟子·公孙丑章句上》)他自己当然也是圣人,“当今之时,如欲平治天下,舍我其谁也!”(《孟子·公孙丑章句下》)这样的豪言壮语充满了圣人气象。
其次,他以道德理性为依据对圣人进行了品分。“伯夷·圣之清者;伊尹,圣之任者;柳下惠,圣之和者;孔子,圣之时者。”(《孟子·万章下》)伯夷清高,不食周粟;伊尹功利,勇于任事;柳下惠随和而有原则,他们都是人性之一面的优越者,唯有孔子是新时代的圣人,是人性各方面都充分发展了的“集大成者”。“时”的本义与天有关,“时,天时也。”(《管子·山权数》)“天有其时。”(《荀子·天论》)“圣之时者”,是说孔子达到了“应乎天而时行”的境界,实现了天人合一。伯夷、伊尹、柳下惠等尚不“知天”,尧舜虽然“则天”,但不能“与天为一”,成为“时者”。“时者”,是圣人的最高境界和最终完成,伯夷、伊尹、柳下惠、尧、舜等,都是处于圣化过程中某一阶段上的圣人,只有孔子是最终完成了的圣人,“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孟子·万章下》)“始终者”,即是子夏所谓“有始有卒者”。他说“人皆可以为尧舜”,但没有说过人皆可以为孔子,孔子比尧舜要高明的多,他说:“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孟子·公孙丑章句上》)就这样他把孔子推到“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的圣化极境。
第三期代表人物是荀子。荀子出于子弓之门,《荀子·非十二子》云:“圣人之不得势者也,仲尼子弓是也。”“今夫仁人,将何务哉?上则法舜禹之志,下则法仲尼子弓子义。”郭沫若认为,“子弓”即孔子再传弟子楚人馯臂子弘,而非七十子之一的仲弓。《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云:“商瞿鲁人,字子木,少孔子二十九岁。孔子传易于瞿。瞿传楚人馯臂子弘。”“弘”为肱的笔误,弓是肱的假借字(郭沫若《十批判书·儒家八派的批判》)。郭沫若据此推断臂子弓是《易经》的作者,并进而得出荀子师承臂子弓的结论。然而笔者认为,此说不妥,理由如下:(1)《荀子·劝学》云:“礼之敬文也, 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征,在天地之间毕矣。”其中缺《易》,如《易》为子弓所作,倡导“师法”的荀子不会如此疏忽;(2 )荀子反对“卜筮然后决大事”(《荀子·天论》),而《易》为卜筮之书,因此,荀子传习之《易》,决非卜筮之《易》;(3 )由此可以推断,子弓所传之《易》,不是《易经》,而是《易传》,他在传易过程中,使易学发生了革命性的转变,把占卜之《易》,趋吉避凶之《易》,变成了“广大悉备”、“弥纶天地之道”的《易》,使《易》发生了从形下向形上的飞跃。(4 )荀子的思想多与《易传》相通。简证如下:其一,荀子的“礼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由《易传》中的“天尊地卑,贵贱位矣”转化而来,是对“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的精辟概括。其二,《荀子》的“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的“与天地参”的思想,由《易传》的“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转化而来,是“天地设位,圣人成能”的另一种表述。其三,《荀子》的“制天命而用之”的思想,是《易传》的“裁成万物,辅相天地”的进一步发展。(5 )关于《荀子》师承馯臂子弓,郭沫若作了多方面的论证,本文只想补充一点。从传承上看,从仲弓到荀子,中间有二百多年的空白,而从子木到子弓再到荀子,则代有传人,子弓与孟子同时,荀子与“乐正氏之儒”即孟子弟子乐正子同时,与先秦儒家的三期演变正相符合。
孔子之道,经孟子发扬,于天人心性方面已具规模,然而于经世致用尚未完备;荀子于王制事功方面详为阐发,遂使孔子之道趋于全面。孟子纯粹,儒学因之而特立于世;荀子博大,儒学因之而兼容百家。此由个性,亦由时势。孟子之时,百家争鸣,孟子善辩,故能特立于世;荀子之时,诸子合流,荀子善容,故能兼容百家。至荀子,儒学因之而完备,诸子因之而集成,后人叹曰:“二千年之学荀学也!”
荀子论圣人,以圣王为极境,故其最高之理想,已非孟子高扬之孔子,而是开启圣王之治的尧舜。孔子的地位从“贤于尧舜远矣”,降至“德与周公齐,名与三王并”。荀子的弟子,甚至扬荀抑孔,“为说者曰:‘孙卿不及孔子’。是不然……孙卿怀将圣之心……所存者神,所过者化。观其善行,孔子弗过,世不详察,云非圣人,奈何!天下不治,孙卿不遇时也。德若尧禹,世少知之……贤哉!宜为帝王。”(《荀子·尧问》)其实,荀子本人还是尊孔的,通观《荀子》,所言孔子之多,不在《孟子》之下。但是,荀子重势,使他不得不稍抑孔子。势分为二,一为时势,二为权势。以时势言,当时之思潮趋于复古,墨宗夏禹,道言黄老,儒法尧舜。孔子虽为古人,但已有文献可考,事迹可寻,将理想集中于孔子,必致种种局限,不如尧舜,有口皆碑,而又无迹可求,可以捕风捉影,虚拟圣化。以权势言,孔子为“圣人之不得势者”,不得势则不能向王转化,圣王高于圣人,故尧舜高于孔子。荀子的这一价值取向,使儒家的圣化模式开始向现实君主开放,在现实中,最有可能成为圣王的,不是“圣人之不得势”的孔子和“宜为帝王”的荀子,而是处于圣化过程中的现实君主,即“圣人之得势者”。他的弟子韩非干脆以王为圣化的起点,使圣王变成“王圣”,这一倒转,是荀子圣王观的一个合乎逻辑的发展。
荀子以后,儒学式微。其弟子纷纷寻求儒家理论向现实政治转化的道路,从实际出发,降格以求,由尊王退而尊霸,由崇道改为奉法,其中之尤者,如韩非、李斯,竟脱胎换骨,成为法家代表人物。秦统一后,各地儒生趋附始皇,竞为博士,经“焚书坑儒”之劫,儒生们或随大泽龙蛇沉浮,或抱残守缺、蛰伏乡里。其后,儒家思想的生龙活虎的个性,逐渐为叔孙通式的左右逢源的机智和公孙弘式的趋炎附势所取代。
二、《论语》结集和“霸王道杂之”的孔子形象
先秦儒家分化情况,在《论语》中已有蛛丝马迹。《论语》中的孔子,其实是儒家分化的产物,是“七十子”及其弟子思想的一个求同存异的综合。《汉书·艺文志·六艺略》云:“《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它既反映了孔子的思想,也包含了弟子门人的思想。从某种意义上,孔子只可称为一面旗子,一个象征和一种思想的化身,就象所有上古理性时代的先知那样,孔子是以历史传统的承担者和思想原则的制定者的面目出现的。他的思想具有一种超时空的内在凝聚力,《论语》之所以没有变成一个杂乱无章的拼盘,而成为一个有着内在统一性的思想体系,就因为它自始至终有着一以贯之的思想原则。孔子死后,儒家分化,分化的情况必然要在《论语》中反映出来。孔子的言行在《论语》中表现出许多自相矛盾的地方,这些矛盾是儒家分化的必然结果,是不同的时代精神,被压缩在一个尚未充分展开的思想体系中而使之然。《论语》中的孔子形象,不仅留着春秋和战国时代精神的烙印,而且经过秦汉大一统时代价值观的洗礼。孔子创造了历史,也被历史所创造。
杨伯峻《论语译注·导言》说:“论语的著笔当开始于春秋末期,而编辑成书则在战国初期”,并认为由曾参弟子编定。如果此说成立,至少《孟子》和《荀子》中应该提到《论语》。其中有不少“孔子曰”,或与《论语》相似,或为《论语》所无,这或许就是“弟子各有所记”的雏形。《论语》中,孔子对管仲评价不一,既斥其非礼,又赞他为仁人。但孟、荀却无一例外地宣称“孔门羞言五霸”。显然此二人均未见过《论语》,否则不至于与孔子相悖如是。《论语》的出现,当在荀子之后。此前,《论语》很可能以“弟子各有所记”的“孔子曰”的方式流传。据《汉书·艺文志·六艺略》记载,西汉时,《论语》有三种本子流传,一为古论语二十一篇,出孔子壁中,人多以为虚造,故世不传;二为齐论二十二篇,与今本相比,多“问王”、“知道”两篇;三为鲁论二十篇、传十九篇,传亡。鲁论篇目与今本相同。《论语》在当时,称谓不一。“或单称论,或单称语,或别称传,或别称记或详称论语说,”直至汉以后,其名始定。其内容,“强半皆孔子言,故曰论语。”(马培棠《国故概要》)现行之《论语》,经西汉末年张禹和东汉末年郑玄两次改订而成。张禹为汉成帝师,他既授鲁论,又讲齐论,合而为一,成“张侯论”。“张侯论”篇目与鲁论同,故郑玄又复考之齐论和古论,并为之注,即为今本《论语》之来源。
《论语》结集当在秦统一后,成于博士儒之手。秦始兴,儒法并重,许多重大政治活动都有儒生参与,如定帝号、议国体、行封禅等。即便“焚书坑儒”,也没有对儒生一刀切。秦始皇焚的是民间藏书,而非博士书。相反,先秦典籍却多于此时结集。就象清朝一面大兴文字狱,一面又编修《四库全书》一样。因此《论语》一书,不可避免的要受到秦统一的影响。《论语·尧曰》中有一段话颇耐人寻味:“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宫,四方之政行焉。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谨权量,审法度”乃“齐一度量衡”之意,这一说法,清初阎若璩的《四书释地又续》已发其端。而“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正是秦博士儒恢复分封制的主张。《论语》不仅反映了秦统一的时代特征,而且还留着汉代政治文化的烙印。例如《阳货》篇有“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和“佛肸召,子欲往”两段话,从这个跃跃欲试的孔子身上,我们似乎可以看到那个八面玲珑的叔孙通的影子。叔孙通在秦为待诏博士,后奔项梁,转而投刘邦,汉初,制定朝仪,使刘邦真正尝到做皇帝的滋味。这正是“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的现实文本。为了制定朝仪,叔孙通曾往鲁地礼聘儒生,除了两位不肯认同,其余皆随他而去。鲁诸生能接受他对礼乐的变通,当然也就不妨杜撰孔子的言行为他辩解。《论语》中的孔子形象,已很有些“霸王道杂之”的味道,这味道显然是汉儒们烹调出来的,是孟子和荀子闻所未闻的。清代学者崔述认为“公山、佛肸两章”, 是政客张禹改订《论语》时,“有意采之以入鲁论为己解嘲”。不过,从叔孙通对礼乐的变通来看,这似乎是汉儒的共性。
从《论语》各篇内容来看,它以综合“弟子各有所记”的方式结集。孔子死后,其门人风流云散,或仕,或隐,或传道授业,各行其是。曾子居鲁,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人各一方,且各持己见。因此,战国之时不可能出现综合“弟子各有所记”的《论语》。秦统一后,设博士,群儒齐集,这就为《论语》结集提供了必要的客观条件。儒生对秦统一的认同,也促使儒家从分化走向统一,于是,便有了综合“弟子各有所记”的《论语》问世。秦汉之际,项羽焚宫,烧毁博士书,《论语》当然也在劫难逃。汉初流行的《论语》有两种本子,一是《鲁论》,一是《齐论》。前者由曾参之弟子传承,后者在子贡门徒中流行。这两上本子,即由一个统一的本子一分为二、稍稍衍变而成,故大同小异。今本《论语》所以会频频出现“曾子”的称谓,应归之于张禹和郑玄的两次改订。这两次改订,都是以《鲁论》为主而辅之以《齐论》,《鲁论》传于曾参之弟子,故其称曾参为“曾子”亦属当然。
《论语》由代代相传的孔门众弟子记录、编纂而成,而其结集主要由子贡、曾参、子张、子夏、子游的门人完成,这一点从《子张》篇里可以看出来。在《子张》篇里,编者各撷其师门之语录作为结集的标志,各派“师法”和“家法”亦初露端倪。也许“五世则迁”的幽灵在作怪吧,后世之门人往往尊师甚于重教。荀子已将其师子弓与孔子相提并论,荀子的弟子更将荀子置于孔子之上;《子张》篇里多次出现关于子贡贤于孔子的对话,每一次对话虽然都以子贡高扬孔子而告终,但其意图却欲盖弥彰。《论语》中出现那么多的“曾子曰”,这个喋喋不休的导师,似亦有与孔子分庭抗礼之嫌。在《论语》中,还可以直接看到儒家分化的种种迹象。《先进》篇里有一段孔子声讨其弟子冉求的言论:“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冉求为季氏实行田赋制度,是最早向法家过渡的人物。《雍也》篇里还有孔子告诫弟子子夏的一句话,“女为君子儒!勿为小人儒!”这句话含沙射影,是借孔子之口来骂子夏,可能出于曾子之门下。曾子曾责备子夏“退而老于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女于夫子。”(《礼记·檀弓上》)吴起脱离曾子后,曾在西河师事子夏(《史记·儒林传》)。“小人儒”正是曾子及其门人对子夏的评价,这一评价与荀子所说的“子夏氏之贱儒”正相符合。
儒学分化,有利于孔子思想的繁衍;由分化而异化,成为当时思想发展的一种重要形式,推动了诸子百家的兴起。先秦诸子在思想渊源上,大都与儒家有着某种内在联系。他们或从儒家大本营中分化而出,或与之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假如思想亦要认祖归宗,诸子之学或多或少要归结到孔子那里。战国诸子,其学多源,孔子的思想是一主要来源。杨伯峻说:“没有孔子和孔门弟子以及其后的儒学,尤其是荀卿,不但不可能有战国的百家争鸣,更不可能有商鞅帮助秦孝公变法(《晋书·刑法志》说:‘李悝[即李克]著《法经》六篇,商鞅受之以相秦。’)奠定秦统一的基础;尤其不可能有李斯帮助秦始皇统一天下。”(杨伯峻《论语译注·试论孔子》)这个论断是符合实际的。关于诸子之学与孔子思想的渊源关系,笔者有专文探讨, 本文大略提出以下几点:(1)孔子与法家。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论语·颜渊》)法家的耕战思想与之相通,事实上从足食、足兵出发的儒生很容易向法家转化,冉求即为一例。(2)孔子与道家。 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舆?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论语·卫灵公》)“无为而治”与道家相通。(3)孔子与墨家。 子曰:“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论语·泰伯》)墨家尊天与此相通;樊迟问仁,子曰:“爱人。”(《论语·颜渊》)墨家“兼爱”说,是孔子“爱人”的发展。(4)孔子与名家。子路问政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 ”(《论语·子路》)“正名”成为先秦名家思想的一个基本内核,后世名家之辨无论怎样光怪陆离,究其根柢,不离“正名”二字。(5 )孔子与兵家。孔子虽自称“军旅之事,未之学也”,但他绝非口不言兵之人,他主张足食足兵,反对不教民而使之战,“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同上)他门下有子路好言兵,再传弟子中,有吴起向兵家转化,荀子虽然“羞言五霸”,然于军旅之事亦津津乐道。(6 )孔子与纵横家。子贡问士,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同上)“使于四方,不辱君命”,正是纵横家的本色。孔子本人精于外交,其门下子贡,更擅纵横捭阖之术,“故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子贡可谓战国纵横家的先驱者。于此观之,言诸子本于儒,孔子入百家,应不为过。诸子之学,争奇斗艳,各有所本;然而归根结底,以道论之,无非有二:一曰王道,二曰霸道。孔子中庸,言霸术而不离王道;诸子多偏颇,或王,或霸,各趋于一端。战国百家争鸣,诸子相轻;惟于孔子,虽有微词,无伤大体。统观诸子,唯孔子能兼王霸之学,一诸子之方;百家争鸣,归于一统,能一之者,非孔子莫属。思想运动,自有其规律,非政治所能决定。法家依靠王权,能得逞于一时,却难于持久。秦以法为教,以吏为师,纯用霸术,故二世而亡;汉初承秦制,用黄老,无为而治,然亦无所作为。自春秋至秦汉,其间数百年,为两大趋势所支配:一是诸侯兼并,一是诸子争鸣;诸侯兼并,导致政治大一统,诸子争鸣,导致思想大一统;政治大一统是“王化”,思想大一统是“圣化”,两者互动,遂成秦汉大一统。然而二者并不同步,“王化”趋前,“圣化”滞后,“王化”带动并支配“圣化”,但“圣化”却不全由“王化”来决定。思想大一统的前提,是诸子之学合而为一,惟能兼收并蓄者能“合”之。法家专恃王权,故不求合;黄老无为,亦不求合。惟儒家能合,其一,究其根柢,诸子由儒家分化而来;其二,诸子无道统,而儒家有道统;其三,儒家自始至终从事教育,从事文化建设,教育和文化是实现思想大一统的基础;其四,儒家在完成自身建设以后,能适时进行自我调整,以适应“王化”的需要,“霸王道杂之”的孔子就是适应“王化”需要的产物。孟子说孔子是“圣之时者也”,真不愧为亚圣,一个“时”字,道尽了孔子圣化的秘诀,“霸王道杂之”的孔子,是一个名符其实的“时”者。“霸王道杂之”,对于孔子来说,决非贬义,而是其圣化的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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