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艺妓袁散曲*_文化论文

元代艺妓与元散曲*,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散曲论文,元代论文,艺妓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张可久散曲《折桂令》云:“传酒令金杯玉笋,傲诗坛羽扇纶巾。惊起波神,唤醒酒魂,翠袖佳人,白雪阳春。”元散曲有很大一部分产生于“传酒令金杯玉笋”的酒宴上,与“翠袖佳人”结下了不解之缘。研究元代艺妓与元散曲的关系,将会使我们对散曲的认识更为全面。

一、元代艺妓状况鸟瞰

元代都市存在着一支庞大的妓女队伍,据马可·波罗的游记记载,仅大都一城,就有妓女二万余人。这些妓女有些仅是以色事人的,非本文讨论的范畴;本文要研究的是以色艺事人或以艺事人的艺妓。据现存记载了元代艺妓活动的《青楼集》(夏庭芝著)、《南村辍耕录》(陶宗仪著)、《全元散曲》(隋树森编)、《全金元词》(唐圭璋编)、《元诗选》(顾嗣立编)等书的统计,有名有姓的艺妓共有159人, 其中《全元散曲》载有54名;《青楼集》收录92名(两书记载名目有重复);她们以演杂剧为主,也兼唱词曲,被称为“歌儿”。有些艺妓如朱帘秀、梁园秀等人还善作词曲,成为词曲作家。在良家妇女不能抛头露面的元代,她们的文学艺术活动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元代戏曲、散曲等通俗文艺的繁荣,成为古代女性文学艺术史的一个组成部分。

由于要“以艺事人”,元代艺妓大多多才多艺,在激烈的竞争中练就了一身本领,是各种文艺演出的主力。《青楼集》载赛帘秀“声遏行云”,一分儿“歌舞绝伦”,李芝秀“记杂剧三百余段”,均可见之。艺妓的聪明才智不仅表现在才艺上,更练就了出色的交际应酬能力,梁园秀“歌舞谈谑,为当代称首”,顺时秀与文人王元鼎相恋,而参政阿鲁温也“欲瞩意”于她,问曰:“我何如王元鼎?”顺时秀答:“参政,宰臣也;元鼎,文士也。经纶朝政,致君泽民,则元鼎不及参政;嘲风弄月,惜玉怜香,则参政不敢望元鼎。”既巧妙又得体地婉拒了权贵,故令阿鲁温“一笑而罢”(均见《青楼集》),可谓善于周旋。

元代艺妓的地位既卑贱又尊荣。在政治上,她们受制于官府,在生活上,则受鸨母和嫖客的欺凌。元代妓女分官妓和私妓两种,官妓指编入乐籍的妓女,由各级官府直接或间接管理。官妓在经营上采取义务制和买卖制,义务制为无条件应召到官府表演歌舞或为官府的客人侍寝,称为“应官身”。“应官身”必须随叫随到,若迟来或表现不佳则要受罚。元剧《谢天香》的钱大尹叫艺妓谢天香唱柳永的《定风波》词,有意为难她:“他若念出可可二字来,便是误犯俺大官讳字,我扣厅责他四十。”〔1 〕剧作写的是宋时故事,实质反映的是元代现实。买卖制则为官妓向平民卖身,元剧《对玉梳》中商人柳茂英便以“二十载绵花”向艺妓顾玉香买笑。艺妓如不肯服从鸨母或嫖客的要求,则受到迫害。商道《〔南吕〕一枝花·叹秀英》说:“随高逐下,送故迎新,身心受尽摧挫。奈恶业姻缘好家风俏无些个。纣撅丁走踢飞拳,老妖精缚手缠脚。”〔2 〕道出艺妓的痛苦心声。私妓指那些不隶乐籍而私下卖笑的妓女。《元史·刑法志》载:“诸倡妓之家,辄买良人为倡,而有司不审,滥给公据,税务无凭,辄与印税,并严禁之,违者痛绳之。”可见妓女必须向官府纳税,才能取得营业凭证。但有些妓女为了逃避纳税而不隶乐籍,成为私妓。元剧《救风尘》第三折周舍对店小二说:“不问官妓、私科子,只等有好的来你客店里,你便来叫我。”“私科子”即为私妓。技艺出众的艺妓因为声名远播,不可能逃税为私妓,而多为官妓,受官府的剥削压迫更为深重。其技艺佼佼者称“上厅行首”,较之平常妓女,“应官身”的任务更为繁重。元剧《谢天香》的上厅行首谢天香说:“咱会弹唱的,日日官身;不会弹唱的,倒得些自在。我怨那礼案里几个令史,他每都是我掌命司,先将那等不会弹不会唱的除了名字,早知道则做个哑猱儿。”元代艺妓对妓院生活的诅咒、对官府的反感情绪,使她们所表演的杂剧、散曲等都透露出一种反抗意识。

另一方面,艺妓由于具有比一般妇女较高的文化修养与艺术才能,受到官员、市民尤其是文人的欣赏,身价较高,因而受到社会一定程度的重视。《青楼集》载文人王元鼎为顺时秀杀骏马疗疾,朱帘秀被尊称为“朱娘娘”,受到关汉卿、冯子振、卢挚、胡祗遹、王恽等文学名家的激赏,多有词曲相赠。

政治上、生活上受压迫和艺术上受赞赏的双重地位,使艺妓们更重视精神上的追求。她们最大的理想是跳出妓院火坑,脱籍从良,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而从良的理想对象则是有文学才能、风流倜傥的文人,那些文化较低的商人和官吏则受到她们的蔑视。顺时秀选择王元鼎而婉拒阿鲁温,就明显倾向于文士;王和卿的《〔黄钟〕文如锦》中的《愿成双》曲也以艺妓口吻说:“我待甘心守秀士捱齑盐,忍寒受饥无厌。娘爱他三五文业钱,把女送入万丈坑堑。”当然,这种代言体包含有落魄文人在爱情婚姻上的一种补偿心理,但毕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艺妓轻物质、重精神的婚姻观。元代艺妓这一心理定势,使元散曲多以书生妓女爱情故事为典故。

然而,艺妓毕竟是妓,一部分人在长期的卖笑生涯中扭曲了灵魂,成为败坏社会风气的腐蚀剂。宋方壶的《〔南吕〕一枝花·妓女》中《梁州》一曲道:“有一等强风情迷魂子弟,初出帐笋嫩勤儿,起初儿待要成欢会。教那厮一合儿昏撒,半霎儿着迷。典房卖舍,弃子休妻。”《尾》曲又云:“有钱每日同欢会,无钱的郎君好厮离,绿豆皮儿你请退。”元杂剧《货郎旦》、《还牢末》中的上厅行首张玉娥、萧娥从良后都劣性不改,杀人破家,成为“坏女人”的典型。部分艺妓在道德上的沦丧,对元代的通俗文艺也带来一定的不良影响。

二、元代艺妓对元散曲的题材和内容的影响

元代艺妓大量介入元散曲的演出和创作,使元散曲的题材出现大量的赠妓之作和部分艺妓的酬和之作。据粗略的统计,《全元散曲》标明赠妓的小令就有120多首,套数36套, 还不包括那些标题虽不明言,但实际内容却是写艺妓的散曲。

这些赠妓之作,有的写得文雅优美,情真意切,往往为著名文人赠与上厅行首的作品。如关汉卿的《〔南吕〕一枝花·赠朱帘秀》:

〔梁州〕富贵似侯家紫帐,风流如谢府红莲。锁春愁不放双飞燕。绮窗相近,翠户相连,雕栊相映,绣幕相牵。拂苔痕满砌榆钱,惹杨花飞点如绵。愁的是抹回廊暮雨潇潇,恨的是筛曲槛西风剪剪,爱的是透长门夜月娟娟。凌波殿前,碧玲珑掩映湘妃面,没福怎能够见。十里杨州风物妍,出落着神仙。

再如卢挚的《〔双调〕蟾宫曲·醉赠乐府朱帘秀》:

系行舟谁遣卿卿?爱林下风姿,云外歌声,宝髻堆云。冰弦散雨,总是才情。恰绿树南薰晚晴,险些儿羞杀啼莺。客散邮亭,楚调将成,醉梦初醒。

这些赠曲都写得文彩焕然,透露着对朱帘秀出众风姿才艺的真诚爱慕与赞美,佳章佳人交相辉映,成为这类题材散曲中的上品。

赠妓之作的中品是纯为描绘艺妓体貌才艺而缺乏个性的曲作。如曾瑞赠歌妓喜温柔的《〔商调〕梧叶儿》:

蟾宫闭,花貌羞,莺呖呖啭歌讴。樽前立,席上有,喜温柔,都压尽墙花路柳。

语言一般化而缺乏新意,给人以庸脂俗粉的感觉。

赠妓之作的下品是描绘艺妓指甲、纤足、美人痣等体貌以及露骨描绘床第之欢的曲作。如乔吉的《〔双调〕清江引·笑靥儿》:“旋窝儿粉香都是春。”“千金这窝儿里消费了。”张可久《〔双调〕水仙子·红指甲》:“风流千万种,捻胭脂娇晕重重。”无名氏的《〔中吕〕红绣鞋》:“倒在我怀里撒乜斜”、《〔仙吕〕赏花时·煞尾》:“双乳似白牙,插入胸前紧紧拿”等,透露出对艺妓的狎弄和放纵的肉欲气息。

元散曲中值得注意的是艺妓们自己创作的作品。由于艺妓地位卑贱,没有人愿意为她们出散曲集,现在保留下来的作品多为与文人的酬酢之作,只不过是冰山之一角。《青楼集》载艺妓张玉莲“旧曲其音不传者,皆能寻腔依韵唱之。”“南北令词,即席成赋;审音知律,时无比焉。”“班司儒秩满北上,张作小词《折桂令》赠之,末句云:‘朝夕思君,泪点成斑’;亦自可喜。又有一联云:‘侧耳听门前过马,和泪看帘外飞花’,尤为脍炙人口。”据《青楼集》、《南村辍耕录》等书的记载,能作词曲的艺妓还有朱帘秀、梁园秀、张怡云、解语花、刘燕歌、连枝秀、般般丑、一分儿、小娥秀等。她们文思敏捷,往往在宴会主人或客人的要求下,“应声而作”,其实是一支颇为可观的词曲家队伍。写得最好的当数朱帘秀的曲作,她的套数《〔正宫〕醉西施》云:

检点旧风流,近日来渐觉小蛮腰瘦。想当初万种恩情,到如今反做了一场僝僽。害得我柳眉颦秋波水溜。泪滴春衫袖,似桃花带雨胭脂透。绿肥红瘦,正是愁时候。

……

〔玉芙蓉〕寂寞几时休?盼音书天际头。加人病黄鸟枝头,助人愁渭城衰柳。满眼春江都是泪,也流不尽许多愁。若得归来后,同行共止,便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

曲中化用欧阳修《生查子》词句:“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李清照《如梦令》词句:“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秦观《江城子》词句:“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等,足见朱帘秀丰厚的文化修养。此曲雅致优美而又流畅明快,并不亚于关、卢诸君的赠予之作,真不愧“朱娘娘”的称号。

另一大都歌妓王氏的《〔中吕〕粉蝶儿·寄情人》也可称佳作:

〔石榴花〕看了那可人江景壁间图,妆点费功夫。比及江天暮雪见寒儒。盼平沙趁宿,落雁无书。空随得远浦帆归去,渔村落照船归住。烟寺晚钟夕阳暮,洞庭秋月照人孤。

〔斗鹌鹑〕愁多似山市晴岚,泣多似潇湘夜雨。少一个心上才郎,多一个脚头丈夫。每日价茶不茶饭不饭百无是处,教我那里告诉。最高的离恨天堂,最低的相思地狱。

写景则景色如画,言愁则真率动人,才情也不亚于须眉作家。

元代艺妓演唱及创作散曲,对元散曲的风格形成有重要影响。曲为词余,晚唐五代、宋初之词也多产生在酒宴之间,歌妓的樱唇之上,从而形成了“词为艳科”、“诗庄词媚”的传统。这一传统到了元代,则变为“曲为艳科”、“诗庄曲媚”,词这一原本也是“应歌”的酒席文学,经过南宋的文人化之后,在元代已让位于“今乐府”的散曲。歌坛流行的当然还有词,但更大量的是散曲。隋树森编的《全元散曲》收元人小令3853首,套数457套,每套曲数支至十数支曲; 唐圭璋编《全金元词》收元词3721首,元散曲的数量当在元词的两倍以上。假如“艳”的含义是指“艳情”、“风流艳事”的话,那么文人与歌妓的恋情无疑是形成作品“艳”的重要因素。试以元代散曲、词、诗中所载艺妓名目比较之:《全元散曲》54名;《全金元词》31名;《元诗选》3名。 由此可见,艺妓与散曲的关系最密切,元词次之,元诗更次。个中原因,应是散曲多用于酒宴歌台,艺妓多充任演员或侑酒歌者,而词有部分已变为案头之作,诗则较少出现于酒宴的场合。元人的观念,也以“诗庄曲媚”为主,元诗多表现国计民生、理想抱负、山川景色等较为庄重的内容,而传统入词的恋情、离情,与歌儿舞女的风流韵事,就多归于曲了。元人对内心世界的开放程度,是按诗、词、曲的排列而递进的,在诗里,多表现他们对外部世界的看法,往往正襟危坐,道貌岸然;词已表现他们内心世界的某些方面,但还“犹抱琵琶半遮面”,表现得比较含蓄;到了曲中,则脱下一切外衣,赤裸裸地表现内心的原始要求,最隐蔽的心理活动。以卢挚为例,《元诗选》载其诗41首,无一首涉及艺妓及艳情,多为吟咏山水景色、朋友情谊之作;《全金元词》载其词22首,仅有2首为赠妓之作,题材也以友朋酬唱为主;散曲则有9支赠妓之作,风格艳丽而真率,写情毫不掩饰:“才欢悦,早间别,痛煞煞好难割舍。”(《〔双调〕寿阳曲·别朱帘秀》)这是因为在不受封建礼法束缚的歌妓面前,文人也不需要礼教的伪装,“曲为艳科”、“曲媚”也就顺理成章了。传统入词的言情之作,在元代多入于散曲,元散曲中标明“题情”、“别情”、“闺情”的曲作俯拾皆是,与标明“叹世”和“对景”的曲作三足鼎立,成为元散曲的三大题材之一。正如唐宋歌妓大量介入词的演唱与创作使词艳媚一样,元代艺妓的大量介入也使元散曲带上一股艳丽缠绵的艳媚之风。

元代艺妓对爱情婚姻的理想则使元散曲在运用典故方面有一特色:多用书生妓女的爱情故事入曲。唐传奇和笔记小说所载的郑元和与李亚仙的故事、韦皋和玉萧的故事、民间传说中的王魁与桂英、双渐与苏卿的故事等都被大量化用。如郑光祖的《〔南吕〕梧桐树·题情·尾声》说:“我青春,他年少,玉萧终久遇韦皋。万苦千辛休忘了。”刘时中《〔南吕〕四块玉·咏郑元和》又云:“风雪狂,衣衫破,冻损多情郑元和。哩哩嗹嗹嗹哩啰学打莲花落。不甫能逢着亚仙,肯分的撞着李婆,怎奈何。”徐琰的《〔双调〕蟾宫曲·青楼十咏·言盟》也说:“同生同死,同坐同行。休似那短恩情没下梢王魁桂英,要比那好姻缘有前程双渐苏卿。”化用得最多的是双渐、苏卿与商人冯魁的三角恋爱故事,《全元散曲》中出现这故事不下三、四十次。早在北宋崇宁年间,张五牛(一说年)所编的《双渐小卿》诸宫调已载有此故事,写庐州妓女苏卿与书生双渐相恋,但双渐贫穷,无力迎娶苏卿。茶商冯魁以三千茶引强娶苏卿,以茶船载往豫章。双渐得官后赶至豫章,月夜江上奏琴,苏卿闻声出见,双双远走高飞。这故事由于充分表现了艺妓的爱情理想和穷书生的补偿心理,广泛流行于宋、金、元三代,对元散曲的影响尤为深远。周文质有套数《〔越调〕斗鹌鹑·咏小卿》八支曲、王晔有《〔双调〕庆东原·折桂令》等十六支曲专门歌咏此故事,更多的元散曲则将艺妓比作苏卿,把书生比作双渐,而把破坏他们好姻缘的第三者(不一定是商人)比作冯魁。汤式《〔商调〕集贤宾·友人爱姬为权豪所夺,复有跨海征进之行,故作此以书其怀》云:“阵马咆哮,比贩茶船煞是粗豪,将俺这软弱苏卿禁害倒。”是将“权豪”比作冯魁,“爱姬”比作苏卿的。

三、元代艺妓对元散曲艺术的影响

艺妓是封建社会中妇女的一个特殊阶层。在道德上,她们不受封建礼法的约束,思想较一般良家妇女为放纵,性格也较为外向;在才貌上,较一般没有机会受教育、见世面的封建妇女为出众,较多体现出女性美。但在不同时代的不同风气的影响下,她们又显示出不同的女性的特征。晚唐五代词产生于“皓腕凝霜雪”、“满楼红袖招”〔3〕之间, 表现出“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娥眉”〔4 〕的艳丽娇慵的女性美;宋初词也与“彩袖殷勤捧玉钟”〔5〕的歌女密切相关, 表现的是“细柳腰枝袅”〔6〕、“寸寸柔肠,盈盈粉泪”〔7〕的纤弱娇柔的女性美;而元代艺妓多集中在北方各大城市,受北国雄伟山川和元代崇尚质朴雄豪风气的影响,在女性美中搀入了几许阳刚之气和山野气息。元散曲中的女性形象多美丽聪明而泼辣大胆,快人快语,“野性”十足。究其原因,是元代艺妓久历风尘,在种种恶势力的夹缝中生存,多练就了快人快口的泼辣劲;其次是男性散曲家们为了适应这些泼辣“歌儿”们的声口,也为了抒发自己“士失其业”(《青楼集序》)的愤懑,也多在散曲中描绘泼辣倔强的女性形象。歌者、作者共同合作,使部分元散曲充溢着一种带有野性的女性美,它放纵、粗野但不失活泼、美丽,象一枝带刺的火辣辣的红玫瑰。试看关汉卿的《〔仙吕〕一半儿·题情》:

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曲中的女子,恃宠娇嗔,半怒半喜,何等生动活泼。

再看刘庭信的《〔双调〕新水令·春恨》:“蹙春山两弯眉黛,整金钗舒玉笋。”“空着我便耳热眼跳,心神恍惚,失惊打怪。莫不是薄幸可憎才。我一会家腹热肠荒,心忙意急,行出门外。空着我便立遍苍苔。”“来时节吃我一会闲顿摔,我可便不比其他性格。那其间信人搬弄的耳朵儿来揪,把俺那薄幸的娇才面皮上掴。”曲中的女子,美艳多情而又泼辣不饶人,这正是那些久历风尘、野性未驯而又深情款款的都市妓女的形象。

元散曲中这些大胆泼辣的女性形象直接影响了其抒情方式,散曲的言情作品一改传统言情诗词的含蓄蕴藉的作风,而变为直率坦露,热烈明快。试以写相思为例,宋代歌妓聂胜琼的《鹧鸪天》词云:

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阳关后,别个人人第五程。寻好梦,梦难成,有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帘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而元代大都歌妓王氏《〔中吕〕粉蝶儿·寄情人》套数中《上小楼》曲云:

怕不待开些肺腑,都向诗中分付。我这里行想行思,行写行读,雨泪如珠。都是些道不出,写不出,忧愁思虑,了不罢声啼哭。

两相比较,一含蓄一直率的风格可见。

其次,元代艺妓多出身贫寒,少有受正规文化教育的机会,她们吹拉弹唱的各种技艺都是由民间艺人师徒(或母女、父女)相授而成。《青楼集》载艺妓陈婆惜“善弹唱,声遏行云”,“女观音奴,亦得其仿佛,不能造其妙也。”连枝秀“引一髽髻,日闽童,亦能歌舞。有招饮者,酒酣则自起舞,唱《青天歌》,女童亦舞而和之。”因而,不仅是朱帘秀这样的名妓,而且多数艺妓的曲作都具有浓厚的民间文学气息,往往语言质朴通俗,抒情真率,贴近普通人的情感。这种风格也为与她们关系密切的文人们所赞同,从而使元散曲具有很强的俗文学色彩。

《青楼集》载京师艺妓一分儿在宴席上续成《〔双调〕沉醉东风》:

红叶落火龙褪甲,青松枯怪蟒张牙。可题咏,堪描画。喜觥筹,席上交杂。答剌苏,频斟入。礼厮麻,不醉呵休扶上马。

前二句为文人所作,余下为一分儿续作。其中“答剌苏”为蒙古语darasu的对音,为“酒”之意。不但将市井口语而且将蒙古语入曲,堪称“时代曲”,更适合当时人的口味。

文人王元鼎的《〔商调〕河西后庭花·凤鸾吟》用顺时秀的口吻讽刺企图凯觎她的阿鲁温说:

自古到今,恩多须怨深。你说的牙疼誓,不害碜。有酒时唫,有饭时啃。你来我跟前委实图甚?小的每声价儿,身材儿婪,请先生别觅个知音。

曲中的“碜”意为丑陋、难看,“不害碜”即不怕难看、不知羞耻之意;“唫”为吸食之意;“婪”即“啉”,身材肥圆的意思。曲中大量运用元时的市井口语,讽刺阿鲁温是个酒囊饭袋,只配与粗蠢的妓女“觅个知音”,如见艺妓泼辣斥骂的声口。

元散曲中民歌修辞手法的大量运用,也与元代艺妓有密切关系。如嵌字、顶真续麻、比喻、反复等是民歌中常用的修辞手法,为艺妓们所熟习。在宴会上,艺妓们用巧妙的修辞手法即席赋词曲,可以逞才献技,博得满堂彩,因而为她们所竭力钻研;作为宴会主人的文人一方更争妍斗巧,于是元散曲出现所谓“嵌字体”、“顶真体”等以技巧取胜的作品。如《青楼集》载乐人李四之妻刘婆惜即席作散曲事:“有全普庵拨里,字子仁,由礼部尚书值天下多故,选用除赣州监郡。……全帽上簪青梅一枝行酒,全口占《清江引》曲云:‘青青子儿枝上结’,令宾朋续之。众未有对者。刘敛衽进前曰:‘能容妾一辞乎?’全曰:‘可’。刘应声曰:‘青青子儿枝上结,引惹人攀折。其中全子仁,就里滋味别。只为你酸留意儿难弃舍。’全大称赏,由是顾宠无间,纳为侧室。”刘婆惜的续曲巧妙将全普庵拨里的字“子仁”嵌入曲内,既扣紧了“青梅”的曲题,又传达了情意,因而受到称赏。

文人们赠给艺妓们的散曲,也多将她们的名字嵌入曲中,以献殷勤。如关汉卿赠给朱帘秀的《〔南吕〕一枝花》:

轻裁虾万须,巧织珠千串。金钩光错落,绣带舞蹁跹。似雾非烟,妆点就深闺院。不许那等闲人取次展。摇四壁翡翠浓阴,射万瓦琉璃色浅。

巧妙嵌入“珠帘秀”三字于景色描绘之中。他如吕济民的《〔双调〕折桂令·赠玉香》:“可人儿暖玉生香”、乔吉的《〔双调〕折桂令·贾侯席上赠李楚仪》:“默默情怀,楚楚仪容。”都是“嵌字体”。

“顶真续麻”是各句之间首尾相接,产生回旋流转的效果。如无名氏的《〔越调〕小桃红·别忆》,写一位女子写信向情郎诉说相思之情,运用“顶真”的修辞手法:“断肠人寄断肠词,词写心间事。”突出其柔肠百转的缠绵情思。

大量运用比喻也是艺妓散曲作品的特点。如无名氏的《〔双调〕水仙子》套曲中《杂咏》一曲自称是“海神庙王魁负了桂英”,身份为歌妓无疑,其中《喻纸鸢》、《喻镜》、《喻双陆》等曲,都是运用比喻手法,浓笔渲染相思之情。

反复也是这类曲作的常用手法。无名氏的《〔双调〕殿前欢》以歌妓口吻抒情,曲的开头“忆多情、忆多情”和结尾“知他是双生爱我,我爱双生”都用了反复的手法,富于民歌风味。

当然,元代艺妓的创作对元散曲直率、通俗风格的形成只是其中的一个因素,元代少数民族的审美趣味、元代文人的沉屈下潦更是重要的因素。由于论者对此已多有论述,此处不赘。

其三,元代艺妓参与散曲创作使部分散曲作品带上了青楼调笑的谐趣之风。宾客到歌楼妓馆为的是寻欢买笑,酒席之间的酬唱之作很少象诗词那样端庄严肃,而是或幽默诙谐,或调笑嘲讽,以宾主开怀为目的。这样就造成了两类作品,一类是寓庄于谐,于调笑之中寓有深意、还有积极意义的作品;一类是无聊调笑、浅薄庸俗的作品。前者最典型的莫如关汉卿的《〔南吕〕一枝花·不伏老》中《尾》一曲。无数论者都曾分析过此曲是用玩世不恭的态度来反抗黑暗的现实,表现作者倔强顽强的性格;但为什么曲中要反复渲染他沉浸于“烟花”生活呢?最大的可能是,这首曲是写于歌楼酒宴之上,在朱帘秀之类的红颜知已面前,不妨放浪形骸,用滑稽风趣之笔寄托他不得用于世的悲凉心境。曲中所写,都为艺妓所熟悉的生活,不难想见,当时席间的一片叫好声。

关汉卿的好友王和卿以滑稽佻达著称,以《咏大蝴蝶》一曲闻名。其曲用夸张的手法形容大蝴蝶,幽默风趣,令人解颐。但王和卿更多的作品是嘲讽艺妓的调笑之作,如《〔越调〕小桃红·胖妓》,嘲笑胖妓,笔调庸俗。类似作品还有杜遵礼的《〔仙吕〕醉中天·妓歪口》、无名氏的《〔正宫〕叨叨令过折桂令·驮背妓》,均为与艺妓戏谑调笑的无聊之作。

同样值得注意的是,青楼调笑之风固然影响了元散曲谐趣风格的形成,但不是唯一的原因。元代志不获伸的关汉卿、白朴们,从不满社会现实出发,走上了反传统的道路,这是元散曲诙谐笑骂风格形成的更重要原因。

元代艺妓大量介入散曲的演出和创作,使元散曲出现良莠并存的复杂状况。一方面,元散曲因这些美丽聪慧的艺妓而艳媚活泼,透露出浓郁的人情味和民间气息;另一方面,也因这些卖笑娇娃而熏染了庸俗色情的气味。功耶过耶,自由后人评说。

注:

〔1〕见臧晋叔编《元曲选》,下文所引元杂剧均见此书。

〔2〕见隋树森编《全元散曲》,下文所引元散曲均见此书。

〔3〕韦庄:《菩萨蛮》词。

〔4〕温庭筠:《菩萨蛮》词。

〔5〕晏几道:《鹧鸪天》词。

〔6〕晏几道:《生查子》词。

〔7〕欧阳修:《踏莎行》词。

* 本文1997年3月28日收到,1997年9月1日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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