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流动的规律性,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规律性论文,文化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文化有狭义与广义之分。狭义的文化是指与物质技术、组织制度相对应的文化观念; 广义的文化则包括物质技术、组织制度和文化观念这三个层次。本文所论的文化是广义 的文化。有人将它划分为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其意思与此处分法大致相近。
我在这里讲文化流动,而不讲文化交流或文化传播。文化流动不同于文化交流:文化 交流是双向的,文化流动是单向的;文化交流是无定向的,文化流动是有定向的。文化 流动也不同于文化传播:文化传播意味着人在传播文化,带有主观性色彩;文化流动完 全是客观的,如同行云流水,一切自然为之。汤因比把这里所说的文化流动称之为“文 化的社会辐射”,又“把文化的社会辐射比作光的物理辐射”(注:汤因比:《历史研 究》下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第148页,第273页。),也是强调文化流动的自 然性和客观性。
既然文化流动是一个带有自然性质的客观过程,那么,在这个过程中必然存在着某种 客观规律。本文拟从历史观的角度,对文化流动的规律性作一考察。
文化流动的第一个规律:高文化向低文化流动
文化是有高低之分的。高文化是人的心智发展相对成熟的表现,低文化是人的心智发 展相对不成熟的表现,由于人的心智成熟程度的不同,因此文化也就表现出高低。在进 入文明社会以后,人的心性发展程度不仅表现出量的差别而且表现出质的不同。在文明 的初级阶段,人表现出对人性中情感因素的强调,在文明的较高级阶段,人表现出对人 性中理性因素的强调。相应地,文化也就表现为农业文化和工业文化。今天,在西方发 达国家,由于大工业的高度发达,人的理性得到了过分的伸展乃至有必要对它进行限制 ,因此西方国家出现了以重新强调情感为主要特征的后工业文化,当然这不是简单的对 农业文化的回归,而是在更高的基础上对人性中情感因素的重视。由此看来,文化的高 低不是人主观划分的,而是由其自身发展的不同阶段的性质所决定的。马克思在《共产 党宣言》中说过,资产阶级“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使农民的民 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55页。),说的就是这种文化高低的现象。
文化既然是人性的表现,因此,文化的流动也是人性所使然。人性的一个普遍性特征 就是处于低文化阶段的人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向高文化阶段中的人看齐,犹如年幼者总要 向年长者看齐、学生总要向老师看齐一样。英国工业革命成功以后,它成为欧洲历史中 第一个实现近代化的国家,于是法国人开始学习英国。法国革命成功以后,德国人又开 始学习法国。这种低文化阶段中的人向高文化阶段中的人学习的过程,实际上也就是高 文化向低文化流动的过程。所以我们看到,在法国启蒙运动中,英国的思想家和学说, 从培根到洛克,从自然神论到天赋人权论被广泛地介绍到法国,以致霍尔顿等人认为“ 法国革命思想的动力不是来自法国内部,而是来自英国”(注:罗德·W.霍尔顿、文森 特·F.霍普尔:《欧洲文学的背景》,重庆出版社1991年版,第250页。)。同时我们也 看到法国启蒙运动以后,尤其是法国大革命以后,法国文化的名声大振,法国思想家的 著作纷纷被介绍到德国,法语成了德国和俄国等国宫廷的流行语言。环顾历史,这种高 文化向低文化流动的现象到处存在,大到国家与国家之间,小到一个国家的地区与地区 之间,特别是城市和农村之间,普遍地存在着这种现象。人们对这种现象用一句十分朴 素的语言加以归纳,即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意味着处于低文化中的 人向处于高文化中的人看齐;水往低处流,意味着高文化向低文化流动。可见,高文化 向低文化流动有着人性的根据。
高文化向低文化流动虽然以人性为依据,但并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人的意志在 文化流动的这一规律性面前,如同人在任何一个自然规律面前一样,顺之者昌,逆之者 亡。这倒不是说在文化流动中人的活动一点不起作用,但人的作用只能加速或延缓其流 动的进程,而不可能阻止其流动或改变其流向,就像人们可以通过人工的方法加速或延 缓大河中水的流程而不可能阻止其流动或改变其流向一样。因此,高文化向低文化流动 的现象,常常被人们称之为历史潮流,这是很有道理的。“潮流”本来是自然界的现象 ,“历史潮流”意味着社会历史领域的这一现象带有自然规律的性质。自然规律当然是 无可阻挡的。
文化流动的这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规律性,特别表现在不以军事占领和政治统治 而改变。在历史上曾经多次发生过蛮族入侵文明民族、低文明民族入侵高文明民族的情 况,但结果都是入侵的民族被入侵民族的文明所同化。例如,诺曼人强行进入了西欧, 但他们成了西欧文明的俘虏;莫卧儿人统治过印度,却被印度文明所同化;蒙古人和满 族人入主过中原,最终接受了中原的农耕生活方式。对这种十分普遍的历史现象,马克 思曾作过十分深刻的揭示:“相继征服过印度的阿拉伯人、土耳其人、鞑靼人和莫卧儿 人,不久就被当地居民同化了。野蛮的征服者总是被那些他们所征服的民族的较高文明 所征服,这是一条永恒的历史规律。”(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 出版社1972年版,第70页。)军事占领和政治统治之所以改变不了文化的流向,是因为 军事力量和政治力量带有较大的人为的因素,常常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而在带有自然性 质的客观规律面前,人的意志总是无能为力的。所以,尽管征服者手中握有强大的军事 力量和政治权力,也不能用他们的较低的文化去影响已经获得较高文化的人们。
高文化必向低文化流动,它的逆命题就是低文化不能向高文化流动。这个逆命题是否 能够成立呢?印度人之所以只能同化阿拉伯人、土耳其人、鞑靼人和莫卧儿人,而不能 同化英国人,就是因为他们的文化低于英国的文化。诺曼人之所以不能同化西欧人,蒙 古人和满族人之所以不能同化中原人,也是因为他们的文化或者低于西欧的或者低于中 原的文化。在历史上能够说明低文化不能向高文化流动的最典型的例子要算法国和英国 之间的关系了。当年,当法语成为欧洲国家宫廷流行语言的时候,惟一抵御这股“法语 热”的欧洲国家就是英国。英国曾以极大的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基础,英国宪法在法国 大革命的惊涛骇浪中仍然保持了自己的地位。为什么英国能够巍然自若、处变不惊呢? “难道是英格兰民族在文化方面变得迟钝而不能领略这些普遍的原则吗?”黑格尔向人 们提出了这个重大的历史哲学问题,同时也以他深刻的思考回答了这个问题。黑格尔说 ,在“把‘自由’问题当做反省和公开讨论的题目”这件事上,任何国家都赶不上英国 。或者说,“英格兰宪法完全是一个‘自由宪法’——(法国)那些原则已经全部实现在 那里边,所以不能再引起什么反对或什么趣味。”(注:黑格尔:《历史哲学》,[北京 ]三联书店1956年版,第500页。)简单地说,法国文化之所不能影响英国,原因就在于 法国文化低于英国文化,而文化又不能逆向流动。
低文化不能向高文化流动也是人的本性所使然。就像成年人不可能再回到童年一样, 习惯于机械化耕作的人对于那种刀耕火种的生产方式大概不会再感兴趣,习惯于在科学 、民主的氛围中生活的人对于封建迷信、专制暴力肯定深恶痛绝。虽然现代工业社会中 的人有时也会体会一下刀耕火种的田园生活,但那是为了闲暇时的愉悦,而不是为了恢 复这种原始的生产方式。在科学和民主的氛围中生活的人,有时对于封建迷信和专制暴 力也进行体察和研究,但那是为了消灭这种落后的制度而不是为了保存和推广这种制度 。因此,人类社会的文明从总体上说是从低级向高级发展的,而不是相反。麦金太尔在 《德性之后》中说,西方的文明在向亚里士多德传统回归,其实这只是一种表面现象。 就实质而言,以后现代主义为旨归的西方后工业文明是对以现代性为特征的工业文明的 超越,而不是相对于工业文明的倒退。它同亚里士多德传统只有表面上的相似,实际上 有着本质的区别,否则就无法解释当今的西方文化为什么在鼓吹后现代主义的同时又批 判前现代性。正是在文化只能由高到低而不能由低到高流动的意义上,我们才说文化流 动是单向的和定向的,而不是双向的和无定向的。
文化相对主义的看法与此相反。它认为,各种文化都是等值的,没有高低之分;任何 一种文化只要与其他文化接触就能进步。在这里引述一段罗素的话是饶有兴味的。罗素 在论及中西文化比较时说:“在往昔,不同文化的接触曾是人类进步的路标。希腊曾经 向埃及学习,罗马曾经向希腊学习,阿拉伯人曾经向罗马帝国学习,中世纪的欧洲曾经 向阿拉伯人学习,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曾向拜占庭学习。在那些情形之下,常常是青出 于蓝而胜于蓝的。”(注:罗素:《中西文化之比较》,《一个自由人的崇拜》,[长春 ]时代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8页。)我们知道,罗素是一个典型的文化相对主义者。 在他看来,各种文化之间的接触和交流是毫无规律可言的,完全是随机进行的。所以, 他虽然正确地描述了人类历史上先进文化流动的基本进程,但他却完全不理解这一进程 。在我们看来,罗素所描述的这一文化接触的历史进程实际上是受高文化向低文化流动 的规律所支配的,或者勿宁说就是高文化向低文化流动这一规律的表现本身。所谓希腊 向埃及学习,那是在前希腊文化时期,即在希腊尚处于农业文化时期。在农业文化中, 埃及文化曾经是人类文化的顶峰。希腊正是在学习埃及农业文化的基础上并在特殊的地 理环境中创造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具有理性主义色彩的工商文化。自此以后,这种领先 世界潮流的工商文化就像千年不枯的长河一样一直流淌。罗素所说的罗马向希腊学习, 其实质是希腊的工商文化流传到罗马;所谓阿拉伯向罗马学习,其实质是被罗马继承并 发展了的希腊文化经由罗马又传到阿拉伯。而所谓中世纪的欧洲向阿拉伯人学习和文艺 复兴时期的欧洲向拜占庭人学习,那是因为在希腊文化于本土衰亡以后,阿拉伯人和拜 占庭人保存了希腊文化,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向阿拉伯和拜占庭学习并不是学 习它们的传统文化,而是学习它们保存下来的希腊文化。从这里我们看到了人类文化流 动的基本历程,即在吸收了埃及文化的基础上产生了高度农业文化的希腊民族在自己的 特殊的地理环境中首先破天荒地产生了工商文化即希腊文化。自此以后,希腊的工商文 化流传到罗马,又从罗马流传到阿拉伯和拜占庭,然后在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又分别 从阿拉伯和拜占庭流传到欧洲,成为欧洲近代工业文化的“母体”。很多论者也是从文 化相对主义出发,把罗素上述所描述的现象作为文化可以随意流动并且任何民族都应该 彼此相互学习的佐证,实在是皮相之见。文化相对主义因为不承认高文化向低文化流动 ,所以它既不理解文化发展的历史,也不理解文化发展的现实。
文化流动的第二个规律:文化中不同成分流动的不同步性
如前所述,文化中包含着物质技术、组织制度和思想观念三个层面或三种成分,这三 种成分流动的速度各不相同,即表现出不同步性。一般说来,物质技术层面的文化最容 易也最先流动,组织制度层面的文化次之,思想观念层面的文化最后才能流动。
诚然,高文化向低文化流动,即使物质技术层面的东西,也并非像光的辐射、水的流 动那样纯粹自然地进行。因为文化的流动毕竟要通过人的活动来实现,因此在文化基线 很低的情况下,高文化的流动必然在整体上遭到低文化中的人的反抗,即使物质技术层 面的东西也无可幸免。然而,与组织制度和思想观念相比,这些物质技术层面东西的流 动毕竟还是容易得多了。在文化的各种成分中最难流动的是观念形态的文化。正如汤因 比所说:“在商业上输出西方的一种新技术是世界上最容易办的事情。但是让一个西方 的诗人或圣人在一个非西方的灵魂里也像在他自己灵魂里那样燃起同样的精神上的火焰 ,却不知要困难多少倍。”(注:汤因比:《历史研究》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59年 版,第49页。)因为观念文化最难流动,所以流动得也最慢最迟。
文化中不同成分流动的不同步性为非西方国家学习西方的历史所证实。所有非西方国 家学习西方都是从物质技术层面开始的。从物质技术这个层面开始,各个国家在学习西 方的道路上或早或迟地迈出了或快或慢的步伐。埃及接受了西方的现代科学技术,但它 的社会制度和文化观念仍停留在传统阶段。俄罗斯不仅接受了西方的科学技术,也接受 了西方的民主制度,但却将西方的文化观念拒之门外。日本在学习西方的道路上走得更 远,乃至有人称之为“类西方国家”,但它的文化观念仍未发生根本变化。所有这些事 实都说明,文化流动是依照先物质技术、后组织制度、最后才是文化观念这一顺序进行 的。如果联系中国学习西方的历史,我们对这一不同步性规律会看得更加清楚。在中国 学习西方的历程中,先有洋务运动(主要在经济-技术上学习西方),再有戊戌维新和辛 亥革命(主要在政治-制度上学习西方),最后才是新文化运动(提出学习西方的科学文化 精神),这正是文化中不同成分流动的不同步性规律的典型表现。当然,任何一个非西 方国家学习西方的任务都不可能在经济——政治——文化的一个回合中就能完成,必然 要经过多次回合的较量,但就社会文化的总体转型而言,仍然是遵循先物质、再制度、 最后才是观念这一顺序进行的。
文化中不同成分流动的不同步性不仅是历史,同时也是逻辑。那么,为什么文化中的 各种成分流动的速度或先后次序不相同呢?这是因为任何一种文化都是作为一个有机的 系统而存在的,文化中的物质技术、组织制度和思想观念这三种成分在整个文化系统中 处于不同的位置和地位。物质技术是最外层的东西,组织制度是中层的东西,思想观念 ,尤其是价值观,是整个文化的核心,因此是最深层的东西。高文化向低文化流动,也 就是用高文化系统来改变低文化系统。当高文化系统向低文化系统发起冲击的时候,首 当其冲的是低文化系统的外层即物质技术层面,所以在这个冲撞的过程中低文化系统的 物质技术层面最先破碎。当物质技术层面的东西破碎以后,组织制度便失去了保护层, 这时候它便“首当其冲”,经过一个或长或短时间的冲撞,它必然也要破碎,这就是社 会的组织制度的改变。只有在这个时候,即只有在组织制度层面的东西破碎以后,才能 触及到文化的核心层即文化的思想观念,所以文化的思想观念的变化必然最后发生。当 然,我们在这里讲的先物质技术,再组织制度,最后思想观念的过程也是从文化整体转 型角度而言的。就具体过程来说,这三个方面的转变是混杂在一起的,并且是很难分出 先后的。但就社会或文化的整体转型而言,肯定是按照上述先后顺序进行的。事实上, 这种低文化系统中各层次破碎的过程,也就是高文化系统中各相应层次取而代之的过程 。由于低文化系统的瓦解是从外层向内层依次先后发生的,所以高文化系统向低文化系 统的流动也从外层向内层依次先后发生。这样便形成了文化流动中各种成分的不同步性 。
文化中各种成分流动的不同步性规律同人们在这一规律面前的行动策略是两回事情。 前者作为规律存在是不可移易的,人们必须承认它,只有承认它才可能更好地利用它。 但是,人们在这一规律面前的行动策略则不仅可以而且必须同这一规律本身区别开来。 具体地说,作为文化流动的一个客观规律,物质的成分是先于并且易于精神的成分而流 动的。但是,正因为精神的成分难于并且后于物质的成分而流动,因此,为了促使文化 的整体转型,低文化中的人在向高文化学习的时候,必须把工作的着力点放在精神文化 方面,即必须把精神文化的转型放在突出的优先的地位。关于这个问题,福泽谕吉的看 法值得重视。福泽谕吉把文明分为两个方面,即外在的事物和内在的精神,并且认识到 “外在的文明易取,内在的文明难求”。针对文明流动的这一特点,福泽谕吉提出了自 己的学习西方文明的思路:“谋求一国的文明,应该先攻其难而后取其易,随着攻取难 者的程度,仔细估量其深浅,然后适当地采取易者以适应其深浅的程度。假如把次序颠 倒过来,在未得到难者之前先取其易,不但不起作用,往往反而取其害。”(注:福泽 谕吉:《文明论概略》,[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12页,第14页。)具体地说, 学习西方文明,必须“首先变革人心,然后改革政令,最后达到有形的物质”。他一再 强调,只有按照这个顺序做,才能没有障碍并顺利达到目的,否则便障碍重重,寸步难 行。(注:福泽谕吉:《文明论概略》,[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12页,第14页 。)。不能认为福泽谕吉在这里指出的观点同文化流动的不同步性规律是对立的。作为 一个启蒙思想家,福泽谕吉对文化流动的规律性是极富洞见的。他正是看到内在精神流 动的艰巨性和滞后性,才提出了把内在精神的转型放在优先地位的要求。这里有点像胡 适的“西化”策略,即“取法乎上,适得其中”。其实,采用这种文化策略的不只是福 泽谕吉一人,凡是启蒙思想家大都取这种策略。我国的启蒙学者鲁迅、胡适、林语堂等 人之所以致力于国民性的批判,其基本思路也是如此。因此,我们应该把文化中各种成 分流动的不同步性规律同人们在这一规律面前的行动策略区别开来,既不因对上述规律 的强调而满足于文化观念转变的滞后状态,也不因在行动策略上对文化观念转型的重要 性的强调而否定上述规律的客观存在。
文化流动的第三个规律:文化流动的整体性
高文化向低文化流动,不仅具有其中各种成分流动的不同步性,而且具有整体性。所 谓文化流动的整体性,是指高文化中的某种成分流入低文化系统以后,它会把其他成分 陆续地带进低文化系统,把因不同步性而被暂时分割的各种文化成分重新组合成完整的 文化形态而重新伸张自己。整体性与不同步性一起,构成高文化向低文化流动的双重特 征。
文化流动的整体性,表现在某一种文化因素的传入,有时甚至是一件简单的工具的传 入,能够引起整个低文化系统发生转型。这里解剖一下19世纪欧洲人把铁斧传入澳州, 引起澳洲的整个文化传统和社会秩序发生根本改变的事例是很有意思的。在欧洲人来到 之前,澳洲土人的文化仍停留在石器阶段,他们不知道金属工具,只会使用石斧。这种 石斧虽然很简单,却与澳洲人的整个社会文化体系息息相关。石斧是主要的生产工具, 也是主要的财产,交换石斧和石斧的制作材料岩石还是“图腾”仪式的一个组成部分, 因此有能力制造石斧的老年男子在社会中便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其他如女人、青年人 和小孩都处于从属的地位。实际上石斧在这父系社会中已成为父权、男权的象征。可是 当欧洲人把铁斧传入后,首先得到的是女人、青年人和小孩,因为他们与传教士接触最 多。毋庸置疑,铁斧的传入很轻易地就把石斧淘汰了,于是由石斧代表其权力的老人便 失去重要性了。他们反而必须求诸女子和青年人以便借得铁斧,这样整个社会关系便颠 倒过来了。具体地说,由于石斧被弃用,交换石斧和石斧制作材料岩石的交易不需要了 ,借这种交易来保持的人与自然和谐的图腾仪式以及靠这种仪式表达的原有的部族关系 消失了,更重要的是石斧所象征的财产所有权制度,以及与此相关的所有权观念也改变 了。从此,澳洲土人的传统文化便走上了整体转型的道路(注:转见殷海光:《中国文 化的展望》,[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1988年版,第403—404页。)。由欧洲铁斧对澳洲 石斧的取代而引起澳洲文化整体转型的事例,可以作为文化流动整体性的具体而形象的 证明。
考察西方的工业文明向世界各地的农业社会流动的历史,处处可以看到高文化向低文 化流动的这种整体性特征。英国人带给美洲的不仅是来福枪,随着来福枪进入美洲的还 有英国一整套的法律制度和文明观念;美国人带给日本的也不仅是“坚船利炮”,随着 “坚船利炮”入侵的还有西方的民主制度;法国人提供给埃及的也不仅仅是宽广的马路 和用现代技术装备的汽车,随着马路和汽车而来的还有一些自由的空气和一些文明的生 活方式(注:西方国家带给世界各地农业社会的并不都是阳光和鲜花,工业文明的这些 物质的和精神的成果是伴随着血与火同时前行的。但是,这也许是工业文明向农业社会 流动的基本方式之一,对此我们不应该简单地从道德的角度作情感主义的批判。马克思 在评论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结果时写道:“的确,英国在印度斯坦造成社会革命完全是 被卑鄙的利益驱使的,在谋取这些利益的方式上也很愚钝。但是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 于,如果亚洲的社会状况没有一个根本的革命,人类能不能完成自己的使命。如果不能 ,那末,英国不管是干出了多大的罪行,它在造成这个革命的时候毕竟是充当了历史的 不自觉的工具。”(《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68页 。))。虽然这些物器的、制度的和观念的东西不是同时进入的,但却是不可分割的。这 种情形如同汤因比所说,在高文化向低文化辐射的时候,“入侵的各种文化因素并不像 人们所想象的那样可以彼此分割,而是‘一个跟着一个来的’”(注:汤因比:《历史 研究》下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第148页,第273页。)。
文化流动之所以具有整体性,是因为文化本来就是作为一个有机的、统一的整体而存 在的。任何一个形态的文化都有一个基本原则贯串于其中,使物器的、制度的和观念的 各个层面得以和谐一致。比如,贯串于农业文化中的基本原则是情感主义,贯串于工业 文化中的基本原则是理性主义。某一文化或社会只有当它被同一原则所贯串或支配时, 它才能和谐一致,当它为不同原则支配时,就意味着不再和谐一致。而不和谐一致是违 反文化作为一种正常的文化存在的本性的。所以,当高文化中的某一因素进入了低文化 系统的时候,由于文化存在的本性的要求,它就面临着两种可能的前途:一,由于低文 化系统的和谐机制过于强大,它会把新流入的高文化要素排挤出去,或者对之加以扭曲 ,从而维持自身原有各要素之间的平衡或基本平衡。二,新流入的高文化要素已经足够 强大并且已经在低文化系统的社会中站稳了脚跟,那么,它就会陆续地把高文化系统中 的其他要素带进来,使这些要素在原低文化系统的社会中重新组合成新的完整的文化形 态,并逐步取代旧的文化系统。一般来说,在高文化向低文化流动的初期,前一种前途 的可能性较大,随着时间的流逝,第二种前途会日渐明显。由第一种前途向第二种前途 转变,往往要经过很长时间,如果从流动的序幕算起到高文化系统对低文化系统的比较 彻底的取代,至少要二三百年。但是,不管这种转变的时间多长,在已经有了某些文化 因素流动的情况下,由于文化必须作为整体性存在的要求,必然产生文化流动的整体性 。
文化流动整体性的规律是客观存在的,然而,这一规律常常不为人们所承认。非西方 国家的有些人为了既保存“本土”的文化传统,又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他们往往采取 实用主义的态度和搭积木式的方法进行自己的文化构建,这便是“中体西用”论、“和 魂洋才”论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本土之体西方之用”论的体用分离论。体用分离论认 为,文化中的各种成分是可以相互分割的,因此,非西方国家在学习西方的时候,可以 只停留在物质技术层面,而不必学习其他。在它看来,西方文化中的物质技术因素可以 从西方文化的整体中被分离出来,并且任意嫁接到非西方的自己的传统文化中。体用分 离论错误的实质不仅在于强以牛之体为马之用,以马之体为牛之用,而且在于它要使一 种文化被两个基本原则所支配。一方面,它要使科学技术的发展、经济的发展受理性主 义的支配,以求得更高的效率;另一方面,它又要使政治制度和思想观念受情感主义的 支配,以保存本土的传统。这样势必造成如亨廷顿所说的“精神分裂”的状况。而“精 神分裂”既不是体用分离论者愿意接受的局面,也不是我们所愿意接受的局面,而是一 种必须尽快结束的过渡状态。这就是任何体用分离论都不可能使一个国家或民族实现文 化全面转型的根本原因。那么,体用分离论的错误究竟是怎样产生的呢?体用分离论错 误产生的根源在于,它用静止的观点看问题。不管在一个世纪以前还是在今天,所有的 非西方国家都在不同的程度上接受了西方的物质技术成果,而制度的和观念的层面大多 还停留在传统的水平上。这种状况如果用静止的观点来看,西方文化中的物质技术成果 似乎是可以被分割出来的,并且是可以被单独移植到非西方国家的。一个似是而非的各 种文化成分的可分割论,既掩盖了文化流动的不同步性,也掩盖了文化流动的整体性。 但是,用发展的观点来看,情况就不同了。第一,如前所说,在文化基线很低的情况下 ,连比现在的水平低得多的物质技术成果人们也是不肯接受的;第二,在已经接受的物 质技术成果中所包含的高文化的精神因素,正逐步地在物质技术以外的其他领域里伸展 自己;第三,如果我们设想一下一个低文化社会以后若干年的在一个更高的文化基线上 的状况,肯定会包含比现在更多的高文化的因素。在这里,我们既看到了文化流动的不 同步性,也看到了文化流动的整体性。可见,文化流动的整体性规律并示因体用分离论 的人为分割而消失。文化流动的整体性作为文化流动的基本规律之一,既然不以人的意 志为转移,当然也不会因体用分离论对它的误解而消失。
至此,我们对文化流动的规律作了简要的阐述。概括地说,文化流动具有三大规律: 一、由高文化向低文化流动;二、文化中各种成分流动的不同步性;三、文化流动的整 体性。文化流动的这三个规律不是并列的,而是有主从关系的。第一个规律即高文化向 低文化流动的规律是文化流动的总规律,第二个和第三个规律都是从属于第一个规律的 。文化中各种成分流动的不同步性与文化流动的整体性作为高文化向低文化流动的两个 基本规律,二者是密不可分的。文化流动的整体性以文化流动的不同步性为实现自己的 手段,文化流动的不同步性以文化流动的整体性为自己的最终目的。或者勿宁说,文化 流动的不同步性规律和文化流动的整体性规律是一个规律,它们就是高文化向低文化流 动规律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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