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语言品格理论体系中的历史民族性_章太炎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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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绪三十二年(1906)丙午五月初八日(6月29日),在因“苏报案”系狱三年后,章太炎出囹圄的当晚即登上赴日本的轮船。孙中山专门派人至沪,迎为《民报》主笔。五月二十四日(7月15日),东京留学生开会“欢迎章炳麟枚叔先生”,“至者二千人”。①太炎登台演说,“只就兄弟平生的历史,与近日办事的方法,略讲给诸君听听”。这场演讲标志着他进入革命派的核心阶层,同时也意味着经过多年变化淘洗,他在思想与主张上形成了自己的定见。

       在“平生的历史”部分,章太炎自承“疯癫”“神经病”,而追根溯源,则在于少年时代的阅读:

       兄弟少小的时候,因读蒋氏《东华录》,其中有戴名世、曾静、查嗣庭诸人的案件,便就胸中发愤,觉得异种乱华,是我们心里第一恨事。后来读郑所南、王船山两先生的书,全是那些保卫汉种的话,民族思想,渐渐发达。但两先生的话,却没有甚么学理。②

       民元以前章太炎的工作,一言以蔽之就是为“民族思想”注入“学理”。而蒋良骐《东华录》,更是终其一生反复道及的一部书,被太炎描述成自己的“元阅读”。1903年《狱中答新闻报》:“自十六、七岁时读蒋氏《东华录》、《明季稗史》,见夫扬州、嘉定,戴名世、曾静之事,仇满之念固已勃然在胸。”③同年《致陶亚魂柳亚庐书》:“鄙人自十四、五时,览蒋氏《东华录》,已有逐满之志。”④其于公开私下场合均不讳言。民国成立后,他仍然不断回顾,1918年《光复军序》云:“余年十三、四,始读蒋氏《东华录》,见吕留良、曾静事,怅然不怡,辄言有清代明,宁与张、李也。”⑤而到晚年,则有更详细的回忆:

       余十一、二岁时,外祖朱左卿名有虔,海盐人。授余读经。偶读蒋氏《东华录》曾静案,外祖谓:“夷夏之防,同于君臣之义。”余问:“前人有谈此语否。”外祖曰:“王船山、顾亭林已言之,尤以王氏之言为甚。谓历代亡国,无足轻重,惟南宋之亡,则衣冠文物,亦与之俱亡。”余曰:“明亡于清,反不如亡于李闯。”外祖曰:“今不必作此论,若果李闻得明天下,闯虽不善,其子孙未必皆不善,惟今不必作此论耳。”余之革命思想伏根于此。依外祖之言观之,可见种族革命思想原在汉人心中,惟隐而不显耳。⑥

       随着时间的推移,其叙述中阅读蒋氏《东华录》的年龄也从十六七岁逐步降至十一二岁。或许这是忆往的常态,不足为异。⑦不过“历代亡国,无足轻重,惟南宋之亡,则衣冠文物,亦与之俱亡”,则道出章太炎参与革命的基础立场。所谓“王船山、顾亭林已言之”者,晚清时王夫之《黄书》颇为流行,太炎外祖所叙当出于此。又《周易外传·离》:“夏商之授于圣人,贤于周之强国;周之授于强国,贤于汉之奸臣;汉之授于奸臣,贤于唐之盗贼;唐之授于盗贼,贤于宋之夷狄。”⑧至于顾炎武,则《日知录》卷十三“正始”:“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⑨

       无论是兴中会入会誓词“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合众政府”,还是同盟会纲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孙中山均改写自朱元璋的“驱除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其前半部分,所诉诸的都是种族复仇,似乎与章太炎所谓“种族革命思想”并无二致。但孙中山早期文献,如《民报》《发刊词》首次提出民族、民权、民生三大主义。⑩在东京《民报》创刊周年庆祝大会的演说,亦即后来所谓《三民主义与中国前途》中,首次用到汉语词“中华民国”(11),其论述重点都在“民国”二字,于世界历史大势的格局中,从义理上予以论证。至于“中华”,在孙那儿是不证自明的,并未述及。而一年半后《民报》刊发太炎《中华民国解》,洋洋洒洒:“是故华云、夏云、汉云,随举一名,互摄三义。建汉名以为族,而邦国之义斯在。建华名以为国,而种族之义亦在。此中华民国之所以谥。”(12)其所论者,全在“中华”二字,由古而今,遍及四裔,而于“民国”之“民”究所云何几不着一字。

       此可见于“邦国”,于“种族”,章太炎与孙中山及绝大多数革命党人的理解,有着很大的不同和侧重:

       故今世种同者,古或异。种异者,古或同。要以有史为限断,则谓之历史民族,非其本始然也。(13)

       太炎所关心,简而言之就在所谓“衣冠文物”,因而本民族历史与文化的依据是其根本,亦即“历史民族”其所云者。

       普通述及章太炎,总会谈到他从维新到革命的变化,约略以1900年《解辫发》《客帝匡谬》为分界。想必在当年就是这样的评价,因而1903年狱中答记者,他对此做了明确的否定:

       中岁主《时务报》,与康、梁诸子委蛇,亦尝言及变法。当是时,固以为民气获伸,则满洲五百万人必不能自立于汉土,其言虽与今异,其旨则与今同。昔为间接之革命,今为直接之革命,何有所谓始欲维新,终创革命者哉。

       联系同文中小时读蒋氏《东华录》种种,构成一个具有逻辑脉络的完整叙事。而接下来的论述,则直接凌轹“维新”“革命”二语,以为“惟以维新革命,锱铢相较,大勇小怯,秒忽相衡”,因而需要“正名”:

       夫民族主义,炽盛于二十世纪,逆胡膻虏,非我族类。不能变法当革,能变法亦当革。不能救民当革,能救民亦当革。吾之序《革命军》,以为革命、光复,名实大异。从俗言之,则曰革命。从吾辈之主义言之,则曰光复。会朝清明,异于汤武,攘除贵族,异于山岳党。其为希腊、意大利之中兴则是矣,其为英、法之革命则犹有小差也。(14)

       王夫之《黄书·原极第一》云:“故圣人先号万姓而示之以独贵。保其所贵,匡其终乱,施于孙子,须于后圣。可禅,可继,可革,而不可使夷类间之。”(15)“革”是汉种自己的事情,对于“夷类”,那就不是“革命”而是“光复”了。亦即《革命军序》所谓:“同族相代,谓之革命;异族攘窃,谓之灭亡。改制同族,谓之革命;驱逐异族,谓之光复。今中国既灭亡于逆胡,所当谋者,光复也,非革命云尔。”(16)所以“变法”“救民”,这些维新或革命的口号皆非根本。所谓“能变法亦当革”,所谓“能救民亦当革”,章太炎语气决绝,他的目标,在于“祀夏配天,光复旧物”。(17)

       晚清革命党人大体由三支组成,主要为籍属广东的兴中会、籍属湖南的华兴会,以及籍属浙江的光复会。光复会成立于1904年,会名或许就来自章太炎。其后他在不同场合不断将当时已经通行的“革命”正名为“光复”,会中同仁想必皆佩服其学问,但似乎也没人孜孜于其间的分别。

       章太炎实践的是一条独特的道路,于《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词》“近日办事的方法”部分,他首先言及:“一切政治、法律、战术等项,这都是诸君已经研究的,不必提起。”显然此类形而下的事情,不能入他的法眼。“依兄弟看,第一要在感情”,至于如何成就“感情”,则“全在宗教、国粹两项”。

       宗教问题,章太炎选择的是佛教,以为可以“勇猛无畏,众志成城,方才干得事来”。至于国粹,是“要人爱惜我们汉种的历史”,这其中“一是语言文字,二是典章制度,三是人物事迹”。(18)

       这场演说后五十日,章接任主编的《民报》第7号出版,刊有《国学讲习会序》,谓“天特留此一席以待先生”,宣布太炎讲学:

       先生已允为宣讲者:一,中国语言文字制作之源;一,典章制度所以设施之旨趣;一,古来人物事迹之可为法式者……且先生治佛学尤精,谓将由佛学易天下。临讲之目,此亦要点。(19)

       可见演说中“近日办事的方法”,马上要一一实行。而据宋教仁日记,国学讲习会规模甚广,科目繁多,计划中也非一人施讲。(20)但《国学讲习会序》所标榜者仅是章太炎,可见自家阵营中已经以他为旗帜。当时的讲学情况已不可知,今所留存者仅是当月出版署名章炳麟的《国学讲习会略说》,则确可知太炎是开讲了的。《国学讲习会略说》收《论语言文字之学》《论文学》《论诸子学》,三文很快也在上海《国粹学报》连载,《论文学》改题《文学论略》,《论诸子学》改题《诸子学略说》。《国学讲习会略说》中还保留着讲学的口气,《论语言文字之学》开头“今日诸君欲知国学”,《国粹学报》本作“今欲知国学”。《论诸子学》起首“上来既讲文学,今就学说中诸子一类,为诸君言其概略”,《诸子学略说》中删去。因可知本都是口说的文字据本,其后也只有一半文字入集《国故论衡》,即《论语言文字之学》抽取部分改题《语言缘起说》,《文学论略》删削为《文学总略》。(21)

       《国学讲习会序》作者应为章士钊,中谓:

       夫国学者,国家所以成立之源泉也。吾闻处竞争之世,徒恃国学固不足以立国矣。而吾未闻国学不兴而国能自立者也。吾闻有国亡而国学不亡者矣,而吾未闻国学先亡而国仍立者也。故今日国学之无人兴起,即将影响于国家之存灭。(22)

       这段文字的风格颇有梁启超的气息,但意思应该来自太炎,也是当年国粹派同志的根本立场。所谓“国学”,本就不仅仅是“学”,其上还有个“国”,“学”是“国”“成立之源泉”。也就是说,光有“学”未必能有其“国”,而无“学”必不能立其“国”。章太炎反复认真分辨他所从事的是“光复”而不是“革命”,缘由正在于此:

       余学虽有师友讲习,然得于忧患者多。自三十九岁亡命日本,提奖光复,未尝废学。(23)

       “光复”与“学”,是不可分割的一体两面。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才能理解章太炎学术工作的动机,以及他“讲学”的目的。1906年下半年的讲学似乎没有维持多长时间,其后章太炎陷入《民报》以及大量的政治事务中,大概未能“讲学”。1908年10月《民报》遭禁,按他自己的说法,又开始讲学。《自定年谱》“宣统元年”条:

       《民报》既被禁,余闲处与诸子讲学……焕卿自南洋归,余方讲学,焕卿亦言:“逸仙难与图事,吾辈主张光复,本在江上,事亦在同盟会先,曷分设光复会。”余诺之,同盟会人亦有附者。然讲学如故。(24)

       太炎不愧文章圣手,此节记同盟会涣散,陶成章拟重建光复会,翌年正月成立时且以章为会长,但此处追述,仅“余诺之”三字表明态度。在叙述这些政治大事时插入数语,“余闲处与诸子讲学”“余方讲学”“然讲学如故”,从文章角度似是以闲笔调理辞气,变换节奏,实则“讲学”乃是叙述主脉,“闲处”“方”“然”等,其意态正在这不言而言中。

       作为掌门大弟子,黄侃是可以洞彻乃师肺腑的,多年后,其追叙如此:

       先生与日本政府讼,数月,卒不得胜,遂退居,教授诸游学者以国学……思适印度为浮屠,资斧困绝,不能行。寓庐至数月不举火,日以百钱市麦饼以自度,衣被三年不浣,困厄如此,而德操弥厉。其授人以国学也,以谓国不幸衰亡,学术不绝,民犹有所观感,庶几收硕果之效,有复阳之望。故勤勤恳恳,不惮其劳,弟子至数百人。可谓独立不惧,暗然日章,自顾君以来,鲜有伦类者矣。(25)

       所述“退居”讲学,与章太炎所述一致。不过据朱希祖日记,早在《民报》被禁前半年,神田大成中学的“说文”课已开班。章、黄所记并不准确,但也许不是记忆问题,而是强调与《民报》被禁的因果关系。甚至朱日记中,神田开课前半个多月,还有太炎他处演讲的记载(26),可知“讲学”也许是章在日期间的常态。脱却《民报》社务,则更可以“谢公社事,专务厉学。徙居小日向台町二丁目二十六番,署门曰‘国学讲习会’。杂宾不至,从游者皆素心人”(27)。黄侃将太炎拟之为“顾君”,实则顾亭林曾改名“绛”,又改名“炎武”,而章炳麟亦曾改名“绛”,而号“太炎”。此与康有为自比孔子之“素王”,而号“长素”,一诚笃,一虚骄,其间不可以道里计也。

       太炎奋力讲学,“以谓国不幸衰亡,学术不绝,民犹有所观感,庶几收硕果之效,有复阳之望”。当时他自然不可能预知清廷何时覆灭,所可以努力的是维系“学术不绝”,才能有所依俟,以期于“复阳之望”。荧光爝火,守先待后,是为太炎学术的真精神。

       正因为身任顾炎武,自以为文化命脉所系,当生命受到威胁,章太炎总有无限焦虑。1903年上海狱中,有《癸卯□中漫笔》:

       上天以国粹付余,自炳麟之初生,迄于今兹,三十有六岁。凤鸟不至,河不出图,惟余亦不任宅其位,繄素王素臣之迹是践,岂直保守残阙而已。又将官其财物,恢明而光大之。怀未得遂,累于□国,惟□翼□欤,则犹有继述者。至于支那闳硕壮美之学,而遂斩其统绪,国故民纪,绝于余手,是则余之罪也。(28)

       语气似乎夸慢,而拳拳之心,读之令人动容。1908年因刘师培与之反目事,他移书孙诒让,请前辈为之调停,自言“非为一身毁誉之故,独念先汉故言不绝如缕,非有同好,谁与共济”,所希望于刘师培者,乃是“与麟戮力支持残局”。诒让尚未接到函件便已离世。(29)翌年直接致函刘师培,极言“与君学术素同,盖乃千载一遇。中以小衅,翦为仇雠……思君之勤,使人发白”(30),痛心疾首,溢于言表,所为者尽在“国粹日微,赖子提倡”。(31)

       辛亥“秋八月,武昌兵起,余时方与诸生讲学”,很快“湖南、江西相继反正”,大局已变,章太炎“始辍讲业”。(32)

       1906年7月章太炎第三度赴日,1911年11月返国。此数年间,概而言之即其自言之“提奖光复,不废讲学”。期间所出版,最早系1906年9月《国学讲习会略说》,收《论语言文字之学》《论文学》《论诸子学》三文。最晚系1910年6月《国故论衡》,“分小学、文学、诸子学三类”,《教育今语杂志》上的广告,称“本在学会口说,次为文辞”。(33)正可见其一以贯之的“讲学”,在结构上,基本都是这三支。

       因太炎有“语言文字之学”一语,遂被后来的学者赋予现代学术转型的意义,即与传统“小学”划然有别。此说甚是浑沦,实则二语在太炎处通常混用,等而为一,用“小学”者更为常见,“语言文字”一般在论述二者关系时使用。《论语言文字之学》只在开头部分言“语言文字之学”,此后俱称“小学”。不过,不管“语言文字之学”还是“小学”,他确实有不同前人与时人的界定。(34)《论语言文字之学》云:

       此语言文字之学,古称小学……今日言小学者,皆似以此为经学之附属品。实则小学之用,非专以通经而已。周秦诸子史记汉书之属,皆多古言古字,非知小学者必不能读。若欲专求文学,更非小学不可……如上所说,则小学者,非为通经之学,而为一切学问之单位之学。

       有清一代,朴学大师辈出,其中“小学”一门,早已由附庸蔚为大国。但在一般观念上,“小学”确为通经之用。而在章太炎那儿,正如孔子并不居于特殊的“教主”之席,《语》《孟》应回归诸子之部列一样,经部诚如章学诚所谓“六经皆史”,也不具有特出的典籍地位。“小学”是一切学术的基础,因而“今日诸君欲知国学,则不得不先知语言文字”。

       “所谓小学,其义云何,曰字之形体、音声、训诂而已。”太炎如此界说,实在平平无奇。不过对于诸多清儒名著,他认为仅可称“说文之学”“尔雅方言之学”“古韵唐韵之学”,而“不得称为小学”,只有像戴东原以下如段、王、郝,能够“兼此三者,得其条贯”,才当得起其心目中的“语言文字之学”。(35)

       章太炎所谓“语言文字之学”或“小学”,有远超乎前贤的关怀。《国故论衡》开卷首篇之《小学略说》,是章的纲领性文件,其言曰:

       ……凡治小学者,非专辨章形体,要于推寻故言,得其经脉……盖小学者,国故之本,王教之端,上以推校先典,下以宜民便俗,岂专引笔划篆,缴绕文字而已……(36)

       太炎之前,“小学”本是“通经”的工具。太炎之后,一般人的观念,诚如吴稚晖所言,“语言文字之为用,无他,供人与人相互者也”(37)。但对于章太炎来说,“国故之本,王教之端,上以推校先典,下以宜民便俗”,从国故到民俗,负载着古今上下的文化。而且,“上世草昧,中古帝王之行事,存于传记者已寡,惟文字、语言间留其痕迹,此与地中僵石为无形之二种大史”。(38)这岂是“器具”而止,简直就是中华文明的本体。

       太炎所处之世,李鸿章所谓“三千余年一大变局”,危机遍及所有方面。精英阶层的应对方案,也是言人人殊。具体到语言文字层面,则有拼音化、白话文的改革思路,此有增广民智、普及教育等思考背景。而现实的局面,由于西方文明大量涌入,已有语言文字不敷使用,造新字、用新词已到疲于奔命的局面。20世纪伊始,以梁启超为代表,大量移用日本汉语词,文章也染上日本风,影响所及,已成风气。太炎自幼“泛览典文”,及壮以光复为使命。在他眼里,文化命脉所系,首要在于语言文字,而这也是危机根本所在。时下局面,诸多改革方案,无论拼音化还是日语词等等,皆无异饮鸩止渴。

       早在初刻本《訄书·订文》,章太炎就阐述了他的判断。从史籀到许慎,文字“九千名”,而“自《玉篇》以逮《集韵》,不损二万字”。但北宋以降,各项所用,“千名”至“四千名”而足,“其它则视以为腐木败革也已矣”。相对的,“今英语最数,无虑六万言。言各成义,不相陵越。东西之有书契,莫緐是者,故足以表西海”。(39)

       当然,此说有个问题,汉字的“名”即“字”,与英语的“言”即“word”,并不是可以直接比较的概念。太炎也不是不懂这一点,《订文》附录《正名略例》中就专有一条论及此:

       西方以数声成言,乃为一字,震旦则否。然释故、释言而外,复有释训。非联绵两字,即以双声迭韵成语,此异于单举者。又若事物名号,合用数言……是皆两义和合,并为一称。苟自西方言之,亦何异一字邪。今通俗所用,虽廑跂二千,其不至甚忧困匮者,固赖此转移尔。由是言之,施于檄移,亦逾万字。然于理财正辞,其忧不逮甚矣。若有创作,用缵旧文,故一字训数字两端,皆称一字。是则书童竹笘,数必盈亿矣。(40)

       此处“字”的界说,扩张成相当于如今的“词”。但即便如此,他认为也只是满足“通俗所用”,至于“理财正辞”,则远远不够。而现实状况中“以二千名与夫六万言者相角”,简直是最大的民族危机,“乌乎,此夫中国之所以日削也”。因为“于文字之盈欠,则卜其世之盛衰矣”,再也没有比这更形象地反映出当下国家的衰败。作为应对之策,《订文》云:

       先师荀子曰,后王起,必将有循于旧名,有作于新名……孟晋之后王,必修述文字。其形色志念,故有其名,今不能举者,循而摭之。故无其名,今匮于用者,则自我作之。(41)

       此即“创作”与“用缵旧文”的两项方针。待到《訄书》重订本,《订文》所附,则杂入1902年《文学说例》内容,改名《正名杂义》。其最后部分提及,武岛又次郎作《修辞学》曰:“言语三种,适于文辞,曰见在语、国民语、箸名语,是为善用法。反之亦有三种,曰废弃语、千百年以上所必用,而今亡佚者,曰废弃语。外来语、新造语,施于文辞,是为不善用法。”对三种“不善用法”,武岛认为外来语、新造语有时非用不可,但须节制。而废弃语,“世人或取丘墓死语,强令苏生,语既久废,人所不晓,辄令神味减失”。对此,太炎同意“官号地望”“械器舆服”必用今名,即“有作于新名”者。至于废弃语,他则以为“顷岁或需新造,寻检苍雅,则废语多有可用为新语者”。此其所谓“有循于旧名”,同样是应对当下词语需求的策略,而更为章太炎所尤其关注,也是他独有的思考和主张:

       ……若其雅俗称名,新故杂用,是宁有厉禁邪。至云人所不晓,致减神味,说尤鄙俴。夫废弃之语,固有施于文辞,则为间见,行于繇谚,反为达称者矣……此并旷绝千年,或数百稔,不见于文辞久矣。然耕夫贩妇,尚人人能言之……故文辞则千年旷绝,繇谚则百姓与能……然则不晓者仅一部之文人,而晓者乃散在全部之国民,何为其惛懑减味也。繇是以言,废弃语之待用,亦与外来、新造无殊……(42)

       也就是说,“废弃语”只是不存于文人笔札,却为民间所惯用,文人笔下的死文字,在国民口中是活语言。因而“雅俗”“新故”可以并存,千年之久,万里之广,俱可统为一体,这是他解决文之“日以啙偷”的方案。(43)

       时隔数年,太炎东渡日本后,开始有机会将这一观念转化为学术工作。1906年在致刘师培函中,他谈到这个想法:

       鄙意今日所急,在比辑里语,作今方言……仆所志独在中国本部,乡土异语,足以见古字古言者不少……比类知原,其事非一,若能精如杨子,辑为一书,上通故训,下谐时俗,亦可以发思古之幽情矣……吾侪于此,犹能致力,亦有意乎。(44)

       汉语方言,尤其南方方言中,遗存上古、中古汉语的音义,这是人所皆知的事实。不过,当初扬雄《方言》全名《

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其志诚如许慎《说文解字·丌部》,“古之遒人以木铎记诗言”,目的在于“采览异言,以为奏籍”。(45)后世所作,大体也是“采风”的余脉。而章太炎所设想,“上通故训,下谐时俗”,则是真正的“礼失求诸野”了。

       一年后,《民报》刊出《博征海内方言告白》,曰:“果欲文言合一,当先博考方言,寻其语根,得其本字,然后编为典语,旁行通国,斯为得之。”(46)这里所揭橥的目标是当时盛行的“文言合一”,章太炎为此提供了一个他自己的方案。

       晚清所谓言文合一、白话文与拼音化主张者,都以此作为理论支撑。白话文相对文言文更接近现代口语,有着言文一致的基础,不过,其对接的传统是以白话小说为主的传统书写语言。真正接近当下口语的是白话报。但显然因过于简单,很难支持新书写语言的建设,况且还有方言的歧异。拼音化则是以取消汉字为目标,直接拼写口语,虽然可以言文一致,但由于各地方言差异,直接导致汉语书写的分裂。至20世纪初,又有统一语言的口号,不过如此先须推行通用语,那么以拼音化实现言文一致的便捷性也就谈不上了。(47)

       《博征海内方言告白》是为章太炎撰辑《新方言》征集资料,《新方言》成书,书末刘师培和黄侃的“后序”,季刚言:“傥令殊语皆明,声气无阂。乡曲相鄙之见,由之以息。文言一致之真,庶几可睹。芳泽所披,于是远矣。”(48)申叔言:“夫言以足志,音以审言,音明则言通,言通则志达。异日统一民言,以县群众,其将有取于斯。”(49)一个说“文言一致”,一个说“统一民言”,似乎商量好了替太炎道出心志。普通凭印象认为章太炎“复古”“保守”“反对白话”等等,其实都是皮毛之见。恰恰相反,他的学术工作,正是为了解决“文言一致”与“统一民言”之类当下的文化问题。“今夫种族之分合,必以其言辞异同为大齐。”(50)只不过太炎的“路线图”与众不同,其所谋者大,计划也浩繁得无边无际。

       《新方言》1907年10月在《国粹学报》连载,1909年8月成书出版。从书名看,是继武子云的方言学之作;不过从方法上看,以古语证今语,以今语通古语,可看作语源学著作。“世人学欧罗巴语,多寻其语根,溯之希腊、罗甸;今于国语,顾不欲推见本始。此尚不足齿子冠带之伦,何有于问学乎。”在他看来,“盖有诵读占毕之声既用唐韵,俗语犹不违古音者;有通语既用今音,一乡一州犹不违唐韵者;有数字同从一声,唐韵以来一字转变,余字犹在本部,而俗语或从之俱变者”。“古音”早于“唐韵”,“唐韵”早于“今音”,因而所谓“俗语”,相对于“通语”和“诵读占毕之声”,更可以说是“雅言”。于此动人的存在,章太炎几于情不能自已:

       ……后生不可待也,及吾未入丘墓之时,为之理解,犹愈于放失已……读吾书者,虽身在陇亩,与夫市井贩夫,当知今之殊言,不违姬汉。既陟升於皇之赫戏,案以临瞻故国,其恻怆可知也。(51)

       其对“身在陇亩,与夫市井贩夫”满怀深情,而“临瞻故国”的“恻怆”,刘师培则为之疏解:

       抑自东晋以还,胡羯氐羌,入宅中夏,河淮南北,间杂夷音。重以蒙古、建州之乱,风俗颓替,虏语横行。而委巷之谈,妇孺之语,转能保故言而不失,此则夏声之仅存者。昔欧洲希意诸国,受制非种,故老遗民,保持旧语,而思古之念,沛然以生,光复之勋,虇蕍于此。今诸华夷祸与希意同,欲革夷言而从夏声,又必以此书为嚆矢。此则太炎之志也。(52)

       “思古”乃为了“光复”,这始终是章太炎学术的最原始动力。因而“国故”固然是学术,但更重要的是其指引向“故国”,维系人民的记忆,使其保持原有的根本,不被同化,亦即所谓“国性”:

       小学故训萌芽财二百年……其以柀析坟典,若导大窾。次即董理方言,令民葆爱旧贯,无忘故常,国虽苓落,必有与立。盖闻意大利之兴也,在习罗马古文,七八百岁而后建国。然则光复旧物,岂旦莫事哉。在使国性不醨,后人收其效耳。(53)

       “小学故训”的重要,以及“董理方言”的现实关怀,可谓寄意遥深。“光复旧物”并非“旦莫事”,太炎当年是以为自己看不到的。因而对于学术工作,他期以长远,努力维持“旧贯”“故常”,只要“国性不醨”,则总会有一天“后人收其效耳”。

       1907年,日本有“汉字统一会”之设,并将端方、张之洞两位极具势力并且有相当文化影响的封疆大吏拉进去挂名。这个组织“反对罗甸字母,且欲联合亚东三国”,亦即中日韩,共同维护汉字地位。这大概即今时髦所称“汉字文化圈”第一次共同的文化行动,但其策略之一是“选择常用之字以为程限”。(54)这个思路其实并不奇怪,而且延续至今。“汉字统一会”未必是始作俑者,但也是最早试图使其成为多国共同政策的。对于章太炎来说,这显然是个问题严重的方案,他素所忧心“暖暖以二千名与夫六万言者相角”,并全力为此工作以求解决办法,《新方言》的一个重大目的即在于此。“夫语言文字之繁简,从于社会质文”(55),而“汉字统一会”却“以限制文字为汉字统一之途”,完全南辕北辙,国内居然有势力者支持。于是,在上海的《国粹学报》开始连载《新方言》的同时,东京《民报》上刊登章的《汉字统一会之荒陋》。

       在这篇文章中,太炎谈到汉字对于日本和对于中国完全不同,在中国“声音训诂,古今相禅”,而日本汉字之外有假名,汉字只是“补阙之具”。因此限制字量在日本或可,在中国岂止不可,反而应该反其道而行。由此介绍到《新方言》,“得三百七十事”,均是为方言寻本字:

       若综其实,则今之里语,合于《说文》《三仓》《尔雅》《方言》者正多。双声相转而字异共〔其〕音,邻部相移而字异其韵,审知条贯,则根柢豁然可求……若偏讨九州异语,以稽周秦汉魏间小学家书,其文字往往而在,视今所习用者,或增千许……

       这些一般人眼中的“废弃语”,存于“今世方言”,在太炎看来,“上合周汉者众,其宝贵过于天球九鼎,皇忍拨弃之为”。(56)因而,“略殊语,征之古音”(57),则可以使得“已陈之语,绝而复苏,难谕之词,视而可识”(58)。

       “笔札常文”中的“死文字”,在“今世方言”中是“活语言”。章太炎《新方言》所致力的方向,就是要从方言中复活已废弃文字,在这样的“文言一致”基础上“统一民言”:

       俗士有恒言,以言文一致为准,所定文法,率近小说、演义之流。其或纯为白话,而以蕴藉温厚之词间之,所用成语,徒唐宋文人所造。何若一返方言,本无言文歧义之征,而又深契古义,视唐宋儒言为典则耶。昔陆法言作《切韵》,盖集合州郡异音,不悉以隋京为准。今者音韵虽宜一致,如所谓官音者。然顺天音过促急,平入不分,难为准则。而殊言别语,终合葆存。(59)

       当时所谓“言文一致”,主体思路是以文就言。而北方方言地域最广,使用人口最多,其中北京方言因政治、文化上的原因颇居优势。至于书写语言,则发端于唐宋的白话文,与所谓“官话”语法系统一致,即太炎所谓“小说、演义之流”。不过他反对“纯为白话”,就因为只是源出唐宋,远不如方言“本无言文歧义之征,而又深契古义”。“一返方言”,既解决言文一致的现实问题,又与语言文字的历史建立高度统一性。地域之别、古今之异,在他的方案中遍包众有,融为一体,得到彻底的安置,“合天下之异言以成新语”。(60)不得不说,这确实是完美得让人晕眩的秩序。

       不过,所谓“一返方言”,方言本身就意味着差异的存在,共同语可以是统一体,方言总要有所取舍。事实上,早在《訄书》,就有《方言》一章讨论了这个问题,曰不当取宛平(北京)而当取夏口(汉口)。这在太炎那儿自有充分的语言史根据,“是故言必上楚,反朔方之声于二南,而隆周召”。(61)

       任何方言都不可能十全十美,而章太炎的性格是必求其极致。陆法言因此成为榜样,《切韵》系隋初八人论列天下音韵,“因论南北是非,古今通塞。欲更捃选精切,除削疏缓,萧颜多所决定”的产物,虽以洛阳音为主,但实是折衷南北,“皆采合州国殊言,从其至当,不一以隋京为准,故县诸日月而不刊”。(62)《切韵序》“我辈数人,定则定矣”,这种只问是非并且毅然承担的风度显然于太炎很是投缘,他的方略,“循法言《切韵》之例,一字数音,区其正变,则虽谓周汉旧言,犹存今世可也”:

       今之声韵,或正或讹,南北皆有偏至。北方分纽,善府于神珙,而韵略有函胡。广东辨韵,眇合于法言,而纽复多殽混。南北相校,惟江汉处其中流,江陵、武昌,韵纽皆正,然犹须旁采州国,以成夏声……既以江汉间为正音,复取四方典则之声,用相和会,则声韵其无谬矣……若知斯类,北人不当以南纪之言为磔格,南人不当以中州之语为冤句,有能调均殊语,以为一家,则名言其有则矣。(63)

       简言之,即“不从乡曲,不从首都”。此在章太炎有他的理由,“盖汉字以形为主,于形中著定谐声之法,虽象形指事会意诸文,亦皆有正音在。非如欧洲文字,以音从语不以语从音,故可强取首都为定也”。就他的判断,“今宛平语,不如江宁审正多矣,而江宁复不逮武昌审正,然武昌亦一二华离。故余谓当旁采州国以补武昌之阙”,非但如此,“名词雅俗亦当杂采殊方,夫政令不可以王者专制,言语独可以首都专制耶”。(64)章太炎《新方言》的工作,其根本的目标,就是“旁采州国”“杂采殊方”,为中国共同语建设打下基础,这是一个径行独往的方略:

       文言合一,盖时彦所哗言也。此事固未可猝行,藉令行之,不得其道,徒令文学日窳。方国殊言,间存古训,亦即随之消亡。以此闿圛烝黎,翩其反矣。余以为文字训故,必当普教国人。九服异言,咸宜撢其本始。乃至出辞之法,正名之方,各得准绳,悉能解谕。当尔之时,诸方别语,庶将斠如画一……(65)

       理想可谓无比高蹈,但这是个只在理论上圆洽的设计。“文字训故”需要“普教国人”,另外还须“寻其语根,得其本字,然后编为典语”。(66)对于这一计划的前景,章太炎有他的想象:

       可知中夏言文,肇端皇古,虽展转迁变,而语不离其宗。凡南北省界偏党之见,自此可断,并音简字愚诬之说,自此可消。以此读周秦两汉之书,向所视为诘诎者,乃如造膝密谈,亲相酬对……(67)

       简而言之,即是以历史统一当下,以时间统一空间,“简稽古语,以审今言,如执左券,以合右方之契,虽更千载,而豪忽未尝相左”(68)。“寻其语根,得其本字”所造成的“言”,与“周秦两汉之书”的“文”,完全融洽,“古今语言,虽递相嬗代,未有不归其宗,故今语犹古语也”。(69)这种共时性与历时性的浑然一体,一方面可以消除地域的差异,另一方面,追寻“语不离其宗”的“宗”,与“皇古”牢固连结,将人民的口头用语与历史典籍熔为一炉,此即太炎的“文言合一”。

       对章太炎而言,这个独得的“文言一致”并“统一民言”的方案,于内有“辑和民族,齐一语言,调度风俗,究宣情志”(70),建立民族共同体的目的,于外则有使“国性不醨”,文化不被同化的作用。

       《新方言》作为一项学术工作,目标并不在于方言的调查和研究,而是为中国共同语设计完美的方案。方言众多,太炎局促海外,不可能遍访九州,摭拾遗言。依赖周围朋友提供口语材料,难以避免有所差错,大概他心里也清楚。因而一直希望同好参与,后学继承。1914年被袁世凯软禁北京,5月决意绝食,自分必死,乃驰书其婿龚宝铨,托求墓地,交代后事。斯所慨然,“夫成功者去,事所当然,今亦瞑目,无所吝恨。但以怀抱学术,教思无穷,其志不尽……所欲著之竹帛者,盖尚有三四种,是不可得,则遗恨于千年矣”(71)。稍早前,作《题所撰初印本〈新方言〉予黄侃》,自以为“终已不得反乡里,上先人冢墓”,遂以“《新方言》三百七十事赠黄季刚”,此可看作太炎的学术遗嘱:

       季刚年方盛壮,学术能为愚心稠适,又寂泊愿握苦节。此八百事,赖季刚桄大之。余自分问学不逮子云喻远,身为皇汉之逸民,差无符命投阁之耻。念欲自拟幼安嗣宗,又劣弱不胜也。保氏旧文,危若引发。绝续之际,愿季刚亹亹而已。(72)

       章太炎的语言文字观,要言之,首先认为文起于言,文字“权舆于语言”,这自然并无特别。他立论的重点在于二者的“殊流”,即“语言文学〔字〕功用各殊”。(73)文字有言语不能取代的作用,“文字本以代言,而其用则有独至”(74)。《订文》中一个关键论断就是:

       文因于言,其末则言揫迫而因于文。

       在言语力所不能及的边界,文字开始承担起作用。文字所表达的较言语更加复杂,“名实惑眩,将为之别异”,并不是言语的替代或附庸。职是之故,“文之琐细,所以为简也。词之苛碎,所以为朴也”。言或同音,不可分辨,字则异形,各司其义。因而文字的“琐碎”,正意味着意义分辨的细微准确,“言各成义,不相陵越”,所以反而越是“简朴”。(75)

       章太炎的学术工作并非仅仅为了发思古之幽情,而是要处理现实关怀的,“名守既慢,大共以小学之用趣于道古而止,微欤”(76)。所谓“道古”,远不能概其志趣。在他看来,语言文字的局面,内则北宋以降,文字大坏,“唇吻所偫,千名而足。檄移所偫,二千名而足。细旃之所承,金匮之所藏,著于文史者,三千名而足。清庙之所奏,同律之所被,著于赋颂者,四千名而足”。外则西方文化大举进入,“今自与异域互市,械器日更,志念之新者日

,犹暖暖以二千名与夫六万言者相角。其疐便既相万,及缘傅以译,而其道大穷”。(77)

       关于文字,随着时代的发展,尤其面临当下新知识爆炸性的增长,自然需要新造。但这方面章太炎是有节制的,认为已有的基本够用,首先要从“废弃语”中起死复生,不得已者才须新造:

       古者制字,非有一成之律,如君臣父子夫妇倗友,皆有正字。兄弟独无,其后特制

字,字既从弟,而弟复无正文。是皆待后人之补苴增广也。然自《说文》以至《集韵》,递增之字,以足偫用。今之有物无名,有意无词者,寻检故籍,储材不少,举而用之,亦犹修废官也。必古无是物,古无是义者,然后创造,则其功亦非难举矣。(78)

       不管是“举而用之”还是“创造”,都是为了汉字能够承担复杂的社会需要,文字本是随着社会的变化而不断增加,“自大上以至今日,解垢益盛,则文以益繁”,此即所谓“孳乳”。(79)

       文字需要意义明确,系统严密,不可串乱而导致“名实圂殽,易致眩惑”,才能担负从政教到学术到文辞到日常交流各方面的作用。对此章太炎有着强烈的“洁癖”,比如要求“故有之字,今强借以名他物者,宜削去更定。如鎕锑,本火齐珠也,今以锑为金类原质之名。汽,本水涸也,今以汽为蒸气之名”。其中如“锑”,是近代以来最大一批新造字中的一员,其在于化学元素周期表的输入,当时的五六十种元素,已有文字中只有金银铜铁锡及铅汞等少量可用,于是以形声法大量创造,其偏旁如“气”如“金”如“石”。“锑”即其一,造者初未料汉字原有,意义绝异,因而太炎认为“必当更定”。(80)

       相对而言,新造字数量并不多,而已有文字的使用状况,才是章太炎关注的重点。尤其“六书”中的“假借”一例,《文学说例》云:

       六书初剏,形声事意,皆以组成本义。而言语笔札之用,则假借为多。自徐楚金系《说文》,始有引申一例。然鄦君以“令”“长”为假借。“令”者发号,“长”者久远,而以为司号令,位夐高之称,是则假借即引申。与夫意义绝异而徒以同声通用者,其趣殊矣。

       《说文解字叙》:“假借者,本无其字,依声托事,令长是也。”太炎引徐锴之说,以为假借就是引申。而“意义绝异而徒以同声通用者”(81),即后来章太炎所说的“通借”(82),在他的系统中是排除在“六书”之外的。不断道及,很大程度上乃是与刘师培的争论相关。(83)“假借”本为“六书”之一,但与“形声事意”不同,并不“组成本义”。太炎借用姊崎正治的观点,“言语本不能与外物吻合,则必不得不有所表象”,以为“假借”即所谓“表象主义之病质”。惟其既不可免,而期其少,且文字的增加本就有此救治的功能:

       惟夫庶事緐兴,文字亦日孳乳,则渐离表象之义,而为正文。如“能”如“豪”,以猛兽为表象。如“朋”如“羣”,以禽兽为表象……久之“能”则有“態”,“毫”则有“

”,“朋”则有“倗”,“羣”则有“窘”,皆特制正文矣。而施于文辞者,犹惯用古文,而怠更新体。由是表象主义,日益浸淫。

       章太炎文字古色生香,唯其好用本字古义。但后人对他多所误会,其所谓“本字古义”,并非一般理解的越古老越好。其所云者“正文”,既包括初文,也包括“孳乳”的后出文字,“本由一语,甲毛而为数文者”,文字之精密端由于此。因而“新体”既出,就不应再用“古文”代表。如此整个文字系统才能够各司其职,周密运转,不断发展,应付时代的变化,满足社会的需求。

       不过,有关“文字”,此时章太炎并未找到满意的理论体系。这其中关键的问题就是,不可能所有的“庶事緐兴”都能“特制正文”,大量的还需“假借”“转注”。《文学说例》借用姊崎正治的理论,谈到“假借”:

       夫号物之数曰万,动植金石械器之属,已不能尽为其名。至于人事之端,心理之微,本无体象,则不得不假用他名以表之。若动静形容之字,在有形者,已不能物为其号,而多以一言

括。在无形者,则更不得不假借以为表象。

       而“表象主义”乃是“病质”,太炎语中尽显无奈,“虽然,人未有生而无病者,而病必期其少”。但“六书”之中,“假借为多”(84),显然这样无序的状态不能让人满意,他一时也找不到完满的解释。数年后的《论语言文字之学》,投入大量篇幅重新阐释这个问题,文中先是“引申假借”不断连用,接着讨论“转注”和“假借”:

       然则转注之义,许实误解。实则所谓转注者,即是引申之义。如发号为令,引申则为县令。久远为长,引申则为长者。许氏以此为假借,不知此乃转注也……如水流注,辗转不绝,故得转注之名。若夫假借之例,则所谓依声托事是已。然有本无其字依声托事者,亦有本有其字依声托事者。本无其字者,略有二种,一与转注相近,一与转注相远……本有其字者,如近世仍用之字,多借同音同部同纽者以代正文……亦有后人为之则称别字,古人为之则称假借者……此二者皆是本有其字者也……

       早年他引徐锴的说法,以为“假借即引申”,此时改称“所谓转注者,即是引申之义”,故而“引申”代替“转注”与“假借”连用。关于“转注”,在“六书”中最为难解,因而历史上争议也最大,但都为探究许慎原意。章太炎直谓“许实误解”,说明其目的完全不同,在于如何为我所用,解决自己的理论问题。

       至于“假借”则解释得非常复杂,尤其“后人为之则称别字,古人为之则称假借者”,虽然太炎说“实乃沿袭误用,但其由来已久,故亦无所訾议”。但就其求完美的风格而言,这样的认可简直就是个意外。此于《国故论衡》可以见之,《论文学》即《国粹学报》上的《文学论略》,删削后以《文学总略》为名整体收入。而《论语言文字之学》则腰斩之,此段所在前半部分废弃,说明他并不满意。而后半部分以《语言缘起说》为名改写后编录,其中从另一个角度又谈及“转注”和“假借”。《论语言文字之学》较《语言缘起说》所改写者,所述更为详细易解:

       其释转注,亦未尝不可云“建类一首,同意相受”,而义则与许君有异。许所谓“首”,以形为之首也;吾所谓“首”,以声为之首也。许所谓“同意相受”,两字之意不异毫厘,得相为互训也;吾所谓“同意相受”,数字之义成于递演,无碍于归根也。虽然,此转注也,而亦未尝不为假借。就最初言,祗造声首之字,而一切递演之字,皆未造成,则声首之字,兼该递演之义,是所谓转注也。就今日言,已有递演之字,还观古人之专用声首,以兼该诸义者,则谓之“本无其字,依声托事”。是即所谓假借之近于转注者也。(85)

       如此,在文字历史的维度上,“转注”和“假借”获得新的视角。太炎之所以如此极力推究,所关心者其实正在“递演”二字。《国故论衡》中,《语言缘起说》之后紧接《转注假借说》,则横扫一切,别立机杼:

       余以转注、假借,悉为造字之则。泛称同训者,后人亦得名转注,非六书之转注也。同声通用者,后人虽通号假借,非六书之假借也。盖字者,孳乳而浸多。字之未造,语言先之矣。以文字代语言,各循其声。方语有殊,名义一也,其音或双声相转,迭韵相迤,则为更制一字,此所谓转注也。孳乳日繁,即又为之节制,故有意相引申,音相切合者,义虽少变,则不为更制一字,此所谓假借也。(86)

       以“转注”“假借”为“造字之则”,可谓一反成说。这既包括前人,也包括他自己。分“六书”为“造字”“用字”两类,是清儒如戴、段等的说法,戴震所谓“四体二用”(87),又如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云:“盖有指事、象形,而后有会意、形声,有是四者为体,而后有转注、假借二者为用。”(88)早前章太炎《正名略例》言:“其在六书,本有叚借一例,然为用字法,非为造字法。”(89)在《论语言文字之学》中,也是以“转注”“假借”为“用字之法”,并称“转注、假借二者,实轶出形体之外,因循旧论,始以形体概之。此后专明引申、假借之事则属训诂者”(90)。而到《国故论衡》,他却以为“二君立例过

,于造字之则既无与”。“转注”并非戴段所谓“同训”,而是因为“方语”的不同“为更制一字”。“假借”也并非阮刘认为的“同声通用”,而是由于“引申”乃“不为更制一字”,此为不造之造。

       太炎最早以“引申”解释“假借”,后来改为解释“转注”,此时又回过头来,“引申之义,正许君所谓假借”。如此反复,其实都为了寻找完美的理论阐述。现实中文字的滥用和败坏在他那儿是锥心之痛,“表象主义”原也是他无可奈何不得不和解的理论敌人。此时也许终于可以找到最终的理论解脱了:

       转注者,繁而不杀,恣文字之孳乳者也。假借者,志而如晦,节文字之孳乳者也。二者消息相殊,正负相待,造字者以为繁省大例。(91)

       如此具有对称美的表述,确有涣然冰释之感。在章太炎那儿,十年的努力之后,也许是如释重负。文字如何“孳乳”是他要解决的问题,如今终于有了井然的秩序。当然,这是否就是许慎所谓“转注”“假借”,早已不是他关心的问题。因为,即使“六书”最初出处的《周礼·地官》,他也以为“或言六书始于《保氏》,殊无征验”。他所要溯源的是“仓颉”的本心,“仓颉初载,规摹宏远,转注假借具于泰初”(92)。因而黄侃赞美道:“其《转注假借说》一篇,订正群言,奭然而解,不仅为叔重之功臣,盖上与仓圣合符,下与虎门诸儒接席矣。”(93)

       “转注”“假借”之所以让章太炎投入如此巨大的精力,在于他想为庞大的汉字系统寻找一个完善的理论。“古字至少,而后代孳乳为九千,唐宋以来,字至二三万矣,自非域外之语,字虽转緐,其语必有所根本,盖义相引申者,由其近似之声,转成一语,转造一字,此语言文字自然之则也。”因而作《文始》,指向文字之源,梳理“孳乳浸多之理”(94),希图为所有汉字建立联系:

       ……独欲浚抒流别,相其阴阳。于是刺取《说文》独体,命以初文。其诸省变,及合体象形、指事,与声具而形残,若同体复重者,谓之准初文。都五百十字,集为四百五十七条。讨其类物,比其声均。音义相雠,谓之变易。义自音衍,谓之孳乳。坒而次之,得五六千名。(95)

       《说文解字叙》言:“仓颉之初作书也,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转注”“假借”是所谓“字”的问题,而《文始》则直指“文”,再言其“变易”和“孳乳”。其最终目标,依黄侃的说法,“令诸夏之文,少则九千,多或数万,皆可绳穿条贯,得其统纪”(96)。

       “少则九千,多或数万”,就来自于章太炎,《訄书·订文》:

       章炳麟曰:乌乎,此夫中国之所以日削也。自史籀之作书,凡九千名,非苟为之也,有其文者必有其谚言。秦篆杀之,《凡将》诸篇继作,及鄦氏时,亦九千名。衍乎鄦氏者,自《玉篇》以逮《集韵》,不损三万字,非苟为之也,有其文者必有其谚言。

       其时章太炎忧心如焚于中国之“日削”,在于“英语最数,无虑六万言”,而中国“其所以治百官,察万民者,则蔇乎檄移之二千而止”。(97)民国后《訄书》增删并更名为《检论》,《订文》一篇也经改写,相关文字则易为:

       章炳麟曰:中国之字,非少也。今小篆九千文,以为语柢,其数过于欧洲。絫而成名,则百万以往。(98)

       从“日削也”到“非少也”,从“二千名”与“六万言”的不能“相角”到“其数过于欧洲”,可见原先的焦虑已转为现下的信心。心情之所以有此转换,在于手边的《文始》已经写定,可以流布。

       就章太炎自己的评价,这是他终极性的学术工作之一,实系发千古之覆,“斯盖先哲之所未谕,守文者之所痀劳”(99)。《新方言》“文理密察,知言之选,自谓悬诸日月不刊之书矣”(100)。而《文始》则更与《齐物论释》同样,“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不好与儒先立异,亦不欲为苛同……可谓一字千金矣”(101),斯“总集字学、音学之大成,譬之梵教,所谓最后了义”(102)。民初被袁世凯拘禁,弟子钱玄同为钞《文始》副本未竟,移书催促,自谓“死丧无日,无几相见矣。原书返我,或可望《尧典》同棺耳”(103)。

       不过后之论者可未必以为然,最严厉也最有名的评价来自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曰:

       ……又坐看章炳麟君一流人尸学问上的大权威。章氏在文字学以外是个文人,在文字学以内做了一部《文始》,一步倒退过孙诒让,再步倒退过吴大澂,三步倒退过阮元,不特自己不能用新材料,即是别人已经开头用了的新材料,他还抹杀着。至于那部《新方言》,东西南北的猜去,何尝寻杨雄就一字因地变异作观察?这么竟倒退过二千多年了。(104)

       此“二千多年”正与太炎之“千六百年”相映成趣。史语所可谓傅斯年一手而立,领导二十多年。此公有能力,也有毅力,有定见,也有成见。本来,史语所作为中央研究院的一个机构,海纳百川,不应有特定立场,傅则建设得像个学派。即便章氏一路此时并不在他眼中,但也不适合在纲领性文件中表达立场。固然其批判并非毫无道理,后来的语言学家虽肯定太炎贡献,也多指出《新方言》《文始》说错的,并不是一个小比例。这有学术方面的原因,比如章立“成均图”,对转、旁转,乃至交纽转、隔越转,结果几乎无所不转。(105)但造成这样的问题,恰恰是由于章太炎并不像傅斯年或绝大部分现代学者,认为历史学、语言学等等仅仅是一门科学。所谓“学术本以救偏,而迹之所寄,偏亦由生”(106),他发动“学术”所要“救”的,是如此广大的“偏”,诚如木山英雄所言,“当传统已经不能成为自明的前提时,便出现了根本性的危机,这种对于危机的自觉决定了章炳麟国学追本溯源的性格”(107)。探讨语言文字,实关系着民族有以立所以存的根基。悬此为的,自然一往而深,不能自已。

       因而,《新方言》固然“犹未周备”(108),《文始》固然“未达神恉,多所缺遗”(109),仍无废于“悬诸日月”“一字千金”。因为他觉得自己的理论已经给出这样的判断:“今语虽多异古,求之尔雅方言说文,必有其字,故汉语最纯洁不杂。其有杂者……待正则之语言统一,则鄙言自废矣。”(110)得出“汉语最纯洁不杂”的结论,这在太炎自是心愿完足,因为大局已定,拾遗补缺,待之来者可也。

       章太炎所谓“文学”,也须在他的“语言文字之学”的基础上才能理解,所谓“文辞之本,在乎文字”(111)。《文学说例》定义“文学”:“尔雅以观于古,无取小辩,谓之文学。”其所云者,在如何运字成文,姑可称为“书契之学”,与现如今所谓“文学”风马牛不相及。在他“正文”的观念下,其于“质言”“文言”之间的价值取向就不难理解了,所谓“文辞愈工者,病亦愈剧”,因而“

雕为朴,亦尚故训求是之文而已”,至以注疏一体为“文辞之极致也”。

       按章太炎的看法,“文学陵迟”起于“衰宋”,在于“苍雅之学”的没落,“讦诞自壮者,反以破碎讥往儒,六百年中,人尽盲瞽”。至“戴先生”与“王段二师”,“综会雅言,皆众理解”,可谓拨乱反正。不过“不及百年,策士群起,以衰宋论锋为师法,而诸师复受破碎之诮”,这也就是太炎所要对抗的当下文化之“病”。讥诮“破碎”,炫耀辞彩,正无异于“中夏言词”的堕落(112),更严重的是,其所带来的是整个社会的退化。

       数年后,收入《国学讲习会略说》中的《论文学》,议论方向已不相同,其定义曰:“何以谓之文学,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论其法式,谓之文学。”(113)此所谓“文学”,则是“文体之学”,举凡一切入于“竹帛”者,鲁迅所谓“自文字至文章”(114),皆在论列范畴,亦远非今之“文学”所可牢笼。不过论说的出发点,仍在“尔雅以观于古”:

       凡文理文字文辞皆谓之文,而言其采色之焕发则谓之彣。《说文》云,文错画也,象交文。彣戫也,戫有彣彰也。或谓文章当作彣彰,此说未是。要之,命其形质则谓之文,状其华美则谓之彣。凡彣者必皆成文,而成文者不必皆彣。是故研论文学,当以文字为主,不当以彣彰为主。(115)

       论述重点的转移是为了回应当时各式各样的“文学”观,既有西方过来的“literature”,也有来自阮元而为刘师培继承的“文言”说。章太炎将“文学”坐实在“文”亦即文字上,认为“文辞”之中,“以典章为最善,而学说科之疏证类亦往往附居其列,文皆质实而远浮华,辞尚直截而无蕴藉”。也就是说,其最远离于“彣彰”,也就最显露文字的“形质”,因而“最善”。(116)

       当然,《论文学》立论的重点还在文体,章太炎举用“雅俗”“工拙”两组概念进行安排。简言之,“文章”是“雅俗”的问题,“彣彰”是“工拙”的问题,而“工拙者系乎才调,雅俗者存乎轨则”。一方面,“一切文辞,体裁各异,故其工拙亦因之而异”,比如“除小说外,凡叙事者,尚其直叙不尚其比况”。而“韵文以声调节奏为本,故形容不患其多”。另一方面,“所谓雅者,谓其文能合格”,因而“韵文贵在形容”即是“雅”。太炎另举例云:“公牍既以便俗,则上准格令,下适时语,无屈奇之称号,无表象之言词,斯为雅矣……古之公牍以用古语为雅,今之公牍以用今语为雅。”甚至“近世小说,其为街谈巷语,若《水浒传》、《儒林外史》。其为神怪幽秘,若阅微草堂五种,此皆无害为雅者”。(117)

       如此回头看《革命军序》,章太炎提及邹容担心他“恶其不文”,而太炎则认为“藉非不文,何以致是”。此类文字正不能“务为蕴藉”,应“以跳踉搏跃言之”。在他眼里,《革命军》的“叫咷恣言”(118),恰恰无废其“雅”,而并非仅仅是他权宜的认可。

       至少从理论上说,章太炎这套“文学”论述圆满自洽,美轮美奂。观其层次,则在文质、雅俗、文野。文质是语体层面上的,质言为上,计其工拙的文言为下。雅俗则是文体层面上的,文体各有“法式”,工拙也各有要求,合其“法式”为雅,反之则俗。和合二者,则所谓“先求训诂,句分字析,而后敢造词也。先辨体裁,引绳切墨,而后敢放言也”。只要能“合格”(119),则一切文体,藉令如《革命军》,不分文野,一切平等,也就是其“不齐而齐”的文化理想和审美趋向了。总此一切,章太炎之“文学”,一言以蔽之,就是如何使用文字之学。

       所谓“不齐而齐”,是章太炎一直以来的文化主张,而专门阐发,则集中于《齐物论释》。其与《文始》等匹,在太炎心目中是首重之作。宣统元年讲学东京,《致国粹学报社书》云:“弟近所与学子讨论者,以音韵训诂为基,以周秦诸子为极,外亦兼讲释典。盖学问以语言为本质,故音韵训诂,其管龠也,以真理为归宿,故周秦诸子,其堂奥也。”(120)可见其学术多门,核心还在小学和诸子学。民国二年被袁世凯幽禁北京,对内交代家人,“所著数种,独《齐物论释》、《文始》,千六百年未有等匹。《国故论衡》《新方言》《小学答问》三种,先正复生,非不能为也”(121)。对外布告世间,“自知命不长久,深思所窥,大畜犹众。既以中身而陨,不获于礼堂写定,传之其人。故略述学术次第,以告学者”,这份《自述学术次第》,涉及十个方面,而首先谈到的,就是《齐物论释》:

       ……余既解《齐物》,于老氏亦能推明。佛法虽高,不应用于政治社会,此则惟待老庄也。儒家比之,邈焉不相逮矣。然自此亦兼许宋儒……(122)

       章太炎因苏报案“囚系上海,三岁不觌,专修慈氏世亲之书”,自以为是其学术最重要收获。与佛法深有会通,衷心服膺,“私谓释迦玄言,出过晚周诸子不可计数”。东渡后“端居深观,而释齐物,乃与《瑜伽》《华严》相会……千载之秘,睹于一曙”。(123)之所以要“释齐物”,乃在于“佛法虽高,不应用于政治社会,此则惟待老庄也”,或用他的白话文,“论到哲理,自然高出老庄。却是治世的方法,倒要老庄补他的空儿”。(124)以佛解庄,一旦豁然开朗,太炎颇得庖丁解牛之趣:

       顷来重绎庄书,眇览《齐物》,芒刃不顿,而节族有间。凡古近正俗之消息,社会都野之情状,华梵圣哲之义谛,东西学人之所说,拘者执箸而鲜通,短者执中而居间,卒之鲁莽灭裂,而调和之效,终未可睹……余则操齐物以解纷,明天倪以为量,割制大理,莫不孙顺。

       虽然佛法高于老庄,但那是出世间的,因而世事还需“操齐物以解纷”,这也可说是太炎行的“世间法”。所谓“自揣平生学术,始则转俗成真,终乃回真向俗”(125),后人聚讼纷纭,无乃以此求消息焉。

       《齐物论释》按《国故论衡》“小学”“文学”“诸子学”的分类体制,分科在诸子之学。《国故论衡·原学》一首,论及诸子学,曰:

       诸子之书,不陈器数,非校官之业有司之守,不可按条牒而知,徒思犹无补益。要以身所涉历中失利害之端,回顾则是矣……夫言兵莫如《孙子》,经国莫如《齐物论》,皆五六千言耳。事未至,固无以为候。虽至,非素练其情,涉历要害者,其效犹未易知也。

       所谓“身所涉历中失利害之端”“涉历要害”,在太炎看来是诸子之学的关键。此段其下有双行夹注:“《庄子·齐物论》,则未有知为人事之枢者……余向者诵其文辞,理其训诂,求其义旨,亦且二十余岁矣。卒如浮海不得祈向,涉历世变,乃始

然理解,知其剀切物情……”(126)也是“浮海”之后,“涉历世变”,乃“知为人事之枢者”。《齐物论释》开首云:

       齐物者,一往平等之谈……齐其不齐,下士之鄙执,不齐而齐,上哲之玄谈。(127)

       用乌目山僧《后序》的说法,即“名相双遣,则分别自除,净染都忘,故一真不立。任其不齐,齐之至也”(128)。章太炎所谓“齐物”之“齐”,是在于承认并尊重“物”之“不齐”,这才是真正的“齐”,“不齐而齐”说白了就是差异的平等。在他那儿,“平等”不只是现代观念中的人人平等,也包括佛家所谓众生平等,庄子的物我平等。更重要的是泯绝是非,去除“是非之心”,也就是他自言“以分析名相始,以排遣名相终”的“排遣名相”(129),黄宗仰所云“名相双遣,则分别自除”,除“分别”才能有真正的“平等”。

       《齐物论释·释篇题》中有下面一段话:

       ……世法差违,俗有都野。野者自安其陋,都者得意于娴,两不相伤,乃为平等。小智自私横欲,以己之娴,夺人之陋,杀人劫贿,行若封豨,而反崇饰徽音,辞有枝叶。斯所以设尧伐三子之问。下观晚世,如应斯言,使夫饕餮得以逞志者,非圣智尚文之辩,孰为之哉。(130)

       所谓“野者”“都者”,应该“两不相伤”。现实的情况当然完全相反,“杀人劫贿”,“而反崇饰徽音”。“圣智尚文之辩”,恰恰是那些“饕餮得以逞志者”的口实。这里提到的“尧伐三子之问”,本文云:“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对此章太炎“释”曰:

       原夫《齐物》之用,将以内存寂照,外利有情。世情不齐,文野异尚,亦各安其贯利,无所慕往。飨海鸟以大牢,乐斥

以钟鼓,适令颠连取毙,斯亦众情之所恒知。然志存兼并者,外辞蚕食之名,而方寄言高义,若云使彼野人,获与文化,斯则文野不齐之见,为桀跖之嚆矢明矣。

       “志存兼并者”总是“寄言高义”,早在《四惑论》中斥“公理”等,可为此论先声。因为那都是悬设恒定的标准,而不管差异如何,“文野不齐”,一律作为统一的目标,让他者去“进化”。更甚者,可以以此为名义,强加于弱者,包装其兼并蚕食之实。对于提供其合法性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也包括斯宾塞的信仰者严复,章太炎可谓痛心疾首,恨不能起秦始皇于当世:“若斯论箸之材,投畀有北,固将弗受,世无秦政,不能燔灭其书,斯仁者所以潸然流涕也。”

       从学理上说,《齐物论释》表达的理论思维非常彻底。所谓“一切平等”,涉及从至巨到至微的一切关系,诚太炎自诩之“一字千金”。不过,“诸子之学”在他那儿,以为均从“涉历”中来,而他亲身经历的“世变”,亦即华夏“历史民族”的危机,才是这一学术工作的根本出发点:

       或言《齐物》之用,廓然多涂,今独以蓬艾为言,何邪?答曰:文野之见,尤不易除。夫灭国者,假是为名,此是梼杌、穷奇之志尔。

       所谓“灭国者,假是为名”,是章太炎力破“文野之见”的动力。随后则涉及他的另一个批判对象,亦即以《新世纪》聚集的无政府主义者的“至平等”,在太炎看来,这些中国人也是要“齐其不齐”,而无异于文化自杀:

       如观近世有言无政府者,自谓至平等也。国邑州闾,泯然无间,贞廉诈佞,一切都捐,而犹横箸文野之见。必令械器日工,餐服愈美;劳形苦身,以就是业,而谓民职宜然,何其妄欤。故应务之论,以齐文野为究极。(131)

       巴黎世界社成立于1907年,主要成员有张静江、李石曾等,但主《新世纪》笔政的是吴稚晖。章太炎一生论敌众多,他放笔痛诋,每每由文及人,不避意气用事之态。但大体还视对方为对手,唯于吴稚晖,自1903年在爱国学社同事,即互为寇仇,至于文笔缠讼终身。吴于《新世纪》时受克鲁泡特金互助论影响,大肆宣扬“大同世界”,其与康有为《大同书》一样,都有儒家大同思想的痕迹。同样与康有为一样,都以为世界语言终将大同。(132)

       章太炎在《自述学术次第》里,就学术不同范畴的不同性质,阐明他的一个看法:

       在心在物之学,体自周圆,无间方国。独于言文历史,其体则方,自以己国为典型,而不能取之域外。斯理易明,今人犹多惑乱,斯可怪矣。(133)

       “在物”之学,所指当如械器动植。“在心”之学,他所服膺的“唯识”,包括他自己的《齐物论释》,应皆在其列。是所谓“无间方国”,天地间皆通用者。而“言文历史”则异于是,“以己国为典型”,乃系“国”之所系属。或者借用太炎自己的说法,应该“不齐而齐”。吴稚晖的“大同”,却正是“齐其不齐”,而且延伸至语言文字领域,这无疑挑动了章太炎最敏感的一根神经:

       夫科学固不能齐万有而创造,文字复与科学异撰。万物之受人宰制者,纵为科学所能齐。至于文字者,语言之符。语言者,心思之帜。虽天然语言,亦非宇宙间素有此物,其发端尚在人为,故大体以人事为准。人事有不齐,故言语文字亦不可齐。(134)

       吴稚晖等人在《新世纪》上的主张,正是以“齐”“言语文字”为旗帜,希望用“万国新语”取代汉语言文字。所谓“万国新语”,亦即当时出现不久的“世界语”。他们基本的逻辑,认为象形文字是原始野蛮的,字母文字是进化文明的,而欧洲诸种语言还各有问题,“万国新语”消灭了这些缺点,因而最为完美,是语言进化到“大同”的终极,也是汉语言文字改革的最终目标。开始时,他们还设计逐步向目标前进的步骤,后来干脆认为,直接取用“万国新语”,消灭汉语言文字,则最为斩截,甚至可以较东西洋诸国更快地一步迈进大同世界。(135)

       “万国新语”是晚清拼音化运动中特殊的一支,拼音化运动方案众多,不过归根结底逻辑都是一致的,即文字的进化规律是从象形到字母,汉字是象形,需要演化到字母。而中国教育不能普及,以及种种落后,汉字的象形是其祸根。《新世纪》所言也不过如此,“其所执守,以象形字为未开化人所用,合音字为既开化人所用。且谓汉文纷杂,非有准则,不能视形而知其字,故当以万国新语代之”(136)。所不同者,也只是其主张相较而言最为激进而已。

       此前一年的1907年,章太炎为文批判“汉字统一会”,言下尚有恕词,尤其对于张之洞,这与其早年曾为张之幕宾有关。但更因此会目标在于“反对罗甸字母……遵循旧文,勿令坠地”,而“微显阐幽之义”。(137)至于“万国新语”,却是以“罗甸字母”来消灭汉字,对此动摇文化根本的主张,太炎自然不可能假以辞色:

       巴黎留学生相集作《新世纪》,谓中国当废汉文,而用万国新语。盖季世学者,好尚奇觚,震慑于白人侈大之言,外务名誉,不暇问其中失所在,非独万国新语一端而已。

       直斥之曰“季世学者”,《中庸》所谓“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大约可作太炎此时心情写照,“彼欲以万国新语劋绝国文者犹是”。(138)《新世纪》的目标是准备让中国融入大同的美好未来,正是要“齐其不齐”的。而章太炎所关于心者,“夫国无论文野,要能守其国性,则可以不殆”(139),其全部心血投在语言文字,正是因为“若夫民族区分,舍语言则无以自见,一昔弃捐其固有,而执

鹆狂狌之业,无往而可”。执此而观,吴稚晖等所主张,简直丧心病狂,斯“则欲绝其文字,杜其语言,令历史不燔烧而自断灭,斯民无感怀邦族之心”。如是则“国性”尽失,“光复”云云也就永不可期了:

       且品物者天下所公,社会者自人而作,以自人而作,故其语言各含国性以成名,故约定俗成则不易……语言文字亡,而性情节族灭,九服崩离,长为臧获,何远之有。吾且谓自改旧文者,其祸犹厉于强迫,强迫者有面从而无诚服,家人父子莫夜造膝之间,犹私习故言,以抒愤懑。故露人侦伺虽严,而波兰语犹至今在,其民亦忧慨有独立心,后之光复,尚可□也。至于自改旧文者,不终于涂炭不止。(140)

       《驳中国用万国新语说》《规新世纪》引录《新世纪》观点,逐条批驳,不厌其细,以求从学理上全面推倒。对于汉字有碍教育的观点,他认为“国人能遍知文字以否,在强迫教育之有无,不在象形合音之分也”。时至今日,事实证明这个看法是正确的。而汉字之不能拼音化,在他自然更是论述的重中之重,所谓“象形”问题:

       且汉字所以独用象形,不用合音者,虑亦有故。原其名言符号,皆以一音成立,故音同意殊者众,若用合音之字,将茫昧不足以为别。况以地域广袤,而令方土异音,合音为文,逾千里则弗能相喻,故非独佗方字母不可用子域中,虽自取其纽韵之文,省减点画,以相絣切,其道犹困而难施。自颉籀斯邈以来,文字皆独标部首,据形系联者,其势固不得已也。(141)

       汉文中有不可计数的同音异义词,是靠字形分别的,改用拼音,将混淆无以辨别。这是技术上的不能成立。中国土地广阔,语音不同,如果改行拼音,则互相间不能交流。这是现实上的不可行。章太炎没有进一步推论的是,设若如此,则不知将有多少种语言存在,而不是只有一种“汉语”了。不久后,在《国故论衡·小学略说》中,他揭橥了中国之为中国正植根于汉字:

       若其常行之字,中土不可一用并音,亦诚有以。盖自轩辕以来,经略万里,其音不得不有楚夏,并音之用,祗局一方。若令地望相越,音读虽明,语则难晓。今以六书为贯,字各归部,虽北极渔阳,南暨儋耳,吐言难谕,而按字可知,此其所以便也。海西诸国,土本陿小,寻响相投,偷用并音,宜无疐碍。至于印度,地大物博,略与诸夏等夷,言语分为七十余种,而文字犹守并音之律,出疆数武,则笔札不通。梵文废阁,未逾千祀,随俗学人,多莫能晓,所以古史荒昧,都邑殊风。此则并音宜于小国,非大邦便俗之器明矣。(142)

       所比较者“中土”“海西”“印度”。章太炎曾在《原学》中有这样的判断:“世之言学,有仪刑他国者,有因仍旧贯得之者……通达之国,中国、印度、希腊,皆能自恢彉者。其余因旧(贯)而益短拙,故走他国以求仪刑。”“海西诸国”源于希腊,固不待言。至于印度,佛法之所由出,太炎致以文化上的高度尊敬。对其现实处境,他则深感同情,《太炎文录初编》“别录卷二”有多篇文章涉及。在他眼里,“西洋”与“西土”,所谓“二西”,那才有资格与华夏并峙,“能自恢彉者”,远非日本之“转贩”可比。(143)

       就这“中土”“海西”“印度”三者,具体到语言文字,又有不同,欧洲和印度的多数语言,同属“印欧语系”,亦即所谓“并音”。按太炎的说法,“海西诸国”因为国土较小,用“并音”并无问题。而印度地域辽阔,也用“并音”,结果书写分裂,“出疆数武,则笔札不通”。独有中国所用“象形”,秦汉以来,几千年高度稳定,历史上无论如何分合,言语如何变化,但书写高度统一。就各地语音差异,中国并不比欧洲、印度小,但“吐言难谕,而按字可知”,文字不随语音变化而变化,如此在广阔地域构筑出与久远历史相联结的共同体。设若没有这样稳定的文字桥梁,则“言语道窒”,因而“并音宜于小国,非大邦便俗之器”。

       章太炎所论,实涉及语言文字的性质与民族自我认同的关系问题。所谓“汉族”,严格地说是建立在“汉字”的认同,而不是“汉语”的认同上。如果仅仅只从语音着眼,汉语内部差异之大,即使不能说是一个语系,至少也是一个语族,何尝是一种语言。中国地域约略等于欧洲,汉族聚居之地也与印度等大,但人民之间并不互视为异族,各地语言从古至今均自认为是方言。其根本原因在于有汉字的控制,无论语音如何变化,文字并不跟着变化。一个汉字,上下几千年,纵横数万里,发生在它上面的读音可能以千百计,但无论是何读音,都是这个字形。如果是字母文字,其拼写恐也早已化身千百。而所谓“华夏”,设若如此,以章太炎所论列,或如欧洲,或如印度,即便历史上存在如拉丁文和梵文这样的统一书写,一旦崩溃,则“越乡如异国矣”(144)。这层意思,太炎后来用白话说得更加清晰。此即1910年他主编《教育今语杂志》,创刊号上开篇的《社说》,收入《章太炎的白话文》时,改题《中国文化的根源和近代学术的发达》:

       中国不用拼音字,所以北到辽东,南到广东,声气虽然各样,写一张字,就彼此都懂得。若换了拼音字,莫说辽东人不懂广东字,广东人不懂辽东字,出了一省,恐怕也就不能通行得去,岂不是令中国分为几十国么。

       由汉字这一体系所形成的书写文本,自然不像字母文字的文本一样,需要历代的翻译。因而中国的典籍,也就如汉字一般的稳定,由此提供了文本阅读古今一致的经验:

       且看英国人读他本国三百年前的文章,就说是古文,难得了解。中国就不然,若看文章,八百年前宋朝欧阳修、王安石的文章,仍是和现在一样。懂得现在的文章,也就懂得宋朝的文章。若看白话,四百年前明朝人做的《水浒传》,现在也都懂得。就是八百年前宋朝人的语录,也没有什么难解。若用了拼音字,连《水浒传》也看不成,何况别的文章。所以为久远计,拼音字也是不可用的。(145)

       正是汉字独有的特点,才能在广袤的土地上,用共同的阅读,将人民如此牢固地连结为一体。在他的观念中,由此结晶的中土文明,或者可以说是以文字构筑的历史共同体,此即章太炎所谓的“历史民族”:

       国之有史久远,则亡灭之难。自秦氏以迄今兹,四夷交侵,王道中绝者数矣。然搰者不敢毁弃旧章,反正又易,藉不获济,而愤心时时见于行事,足以待后,故令国性不堕……(146)

       所谓“国性”,正植基于文字书写的历史,以此给予人民以记忆。即便作为国家的实体灭亡,语言文字和历史记载仍然维系着民族的文化存在,总有恢复的一天。“故仆以为民族主义,如稼穑然,要以史籍所载人物、制度、地理、风俗之类,为之灌溉,则蔚然以兴矣。不然,徒知主义之可贵,而不知民族之可爱,吾恐其渐就萎黄也。”(147)“史籍所载”,端赖文字的历史统一,对此太炎每每情不能自已,《规新世纪》厉声痛驳之间,突然兀自唱叹起来:

       章炳麟曰,洋洋美德乎,颉籀斯邈之文,踦形孑义,秒忽判殊,属辞比类,子母钩带,散而为尘不患多,集而成器不患乏,错综九千字,至于百十万名,魏然弗可尚已。(148)

       在《原学》中,章太炎阐明了自己的文化立场:“今中国之不可委心远西,犹远西之不可委心中国也……夫赡于己者,无轻效人。若有文木,不以青赤雕镂,惟散木为施镂。以是知仪刑者散,因任者文也。然世人大共僄弃,以不类远西为耻。余以不类方更为荣,非耻之分也。”(149)此所谓“依自不依他”,正如《答铁铮》所云:“排除生死,旁若无人,布衣芒鞵,径行独往。上无政党猥贱之操,下作愞夫奋矜之气。以此揭橥,庶于中国前途有益。”(150)其艰苦卓绝者,是他个人的自我写照,或也可看作对于中国的期待。而将生命与学术如此动人地联结在一起,更是可风的永在。所谓“细征乎一人,其巨征乎邦域”(151),于己是为,于国犹然。

       不过总体而言,历史的选择与章太炎所希望的正相反,他那高远幽眇的理想,当然毫无窒碍不通之处,不过确确实实是窒碍难行。尽管有各种各样的立场和声音,中国还是得“委心远西”,此不得不然之局。他所关心的,言文一致问题,选择了白话文;语言统一问题,选择了北京音。都跟他的理想方案有不远的距离,但揆诸实际,也是非如此不可。更为根本的汉字,作为文化渊薮,数千年未曾改变,本也无改变的可能。但汉字常用字的设定也与太炎的希望相反,正是“汉字统一会”的主张。而20世纪50年代大陆的汉字简化,是为拼音化做准备,其逻辑恰与《新世纪》一致。而直接造成与时间和空间,亦即与历史和国土的书写分裂,垂今已一甲子,正所谓聚九州铁不足以铸此大错。不过,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这些选择都木已成舟。但任何选择迟早都会面临问题,此时回头去寻找曾经的异见,思考其逻辑,也许能成为当下的资源。这正如草木可以燃烧,埋藏着的煤和石油同样也可以燃烧。

       注释:

       ①民意:《纪七月十五日欢迎章炳麟枚叔先生事》,《民报》第6号,1906年7月25日。

       ②太炎:《演说录》,《民报》第6号,1906年7月25日。

       ③章太炎:《狱中答新闻报》,原载《苏报》光绪二十九年闰五月十二日(1903年7月6日),转引自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第233页,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

       ④西狩:《致□□二子书(癸卯四月)》,《复报》第5期,1906年10月12日。

       ⑤龚翼星:《光复军志》,1918年8月天津华新印刷局,转引自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上册,第6页,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

       ⑥朱希祖:《本师章太炎先生口授少年事迹笔记》,讲录时间:1936年4月28日。《制言》第25期“太炎先生纪念专号”,1936年9月16日。

       ⑦何冠彪注意到这个现象,见其《章炳麟与蒋良骥〈东华录〉——历史名人喜好夸大少年事迹一例》,氏著《明清人物与著述》,第183—188页,香港:香港教育图书公司,1996年。其事固然,唯忆往每为自证当下,添加枝叶而不自觉,人之常态,与故意伪造取利判然有别。后人可道出,而不必苛论。

       ⑧王夫之:《周易外传》,《船山全书》第1册卷二,第900—901页,长沙:岳麓书社,1988年。

       ⑨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栾保群、吕宗力校点:《日知录集释》中册,第756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

       ⑩孙文:《发刊词》,《民报》第1号,1905年11月26日。

       (11)民意:《纪十二月二日本报纪元节庆祝大会事及演说辞》,《民报》第10号,1906年12月20日。

       (12)太炎:《中华民国解》,《民报》第15号,1907年7月5日。

       (13)章太炎:《訄书·序种姓上》,《章太炎全集》(三),第170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

       (14)章太炎:《狱中答新闻报》,转引自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第233—234页。

       (15)王夫之:《黄书·原极》,《船山全书》第12册,第503页。

       (16)章炳麟:《革命军序》,收入舒芜等编:《中国近代文论选》下集,第40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

       (17)章太炎:《狱中答新闻报》,转引自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第234页。

       (18)太炎:《演说录》,《民报》第6号。

       (19)国学讲习会发起人:《国学讲习会序》,《民报》第7号,1906年9月5日。

       (20)参见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编》上册,第214—215页。

       (21)章炳麟:《国学讲习会略说》,东京:秀光社,1906年;章绛:《诸子学略说》,《国粹学报》第20、21期,1906年9月8日、10月7日;章绛:《文学论略》,《国粹学报》第21、22、23期,1906年10月7日、11月6日、12月5日;章绛:《论语言文字之学》,《国粹学报》第24、25期,1907年1月4日、2月2日。

       (22)国学讲习会发起人:《国学讲习会序》,《民报》第7号。按章士钊《疏〈黄帝魂〉》云:“犹忆太炎出狱莅东,同人以讲学相要,为设国学讲习会,而责序于余。”《辛亥革命回忆录》第一集,第289页,北京:文史资料出版社,1961年。

       (23)章太炎:《自定年谱》“清稿”本,“宣统二年四十三岁”条,《章太炎先生自定年谱》,无页码,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年。

       (24)章太炎:《自定年谱》“清稿”本,“宣统元年四十二岁”条,《章太炎先生自定年谱》,无页码。

       (25)黄季刚:《太炎先生行事记》,《神州丛报》第1卷第1册,1913年8月1日。

       (26)参见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编》上册,第291—294页。

       (27)章炳麟:《与锺君论学书》(1909年1月20日),《文史》第2辑,第279—280页,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锺君”即锺正楙。“谢公社事”语气节奏不洽,疑为“谢公杜事”,移写整理时形近而讹。

       (28)章炳麟:《章太炎癸卯□中漫笔》,《国粹学报》第8期,1905年9月18日。“□中”即“狱中”。收于《太炎文录初编·文录卷一》,题《癸卯狱中自记》,其中“累于□国,惟□翼□欤”作“累于仇国,惟金火相革欤”,参见《章太炎全集》(四),第144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

       (29)《与孙诒让》,末署“上五月初三”即6月1日(本月二十二日即6月20日,孙诒让卒),《制言》第30期,1936年12月1日。据孙延钊《余杭先生与先征君》,孙诒让未及收到来信,参见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上册,第262页。

       (30)章太炎:《再与刘光汉书》,《太炎文录初编·文录卷二》,《章太炎全集》(四),第157页。钱玄同《章太炎黄季刚二君关于刘申叔之文十首》系于己酉(1909),收入刘师培著,钱玄同主编:《刘申叔遗书》(上),第23页,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

       (31)刘子骏之绍述者:《某君与某书》之二,《国粹学报》第24期,1907年1月4日。

       (32)章太炎:《自定年谱》“清稿”本,“宣统三年四十四岁”条,《章太炎先生自定年谱》,无页码。

       (33)无署名:《国故论衡广告》,见1910年《教育今语杂志》各期。

       (34)有关这一问题,较恰切的论述,可参看黄锦树:《章太炎语言文字之学的知识(精神)系谱》,第4—7页,新北: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2年。

       (35)章炳麟:《论语言文字之学》,《国学讲习会略说》,第1—6页。

       (36)章炳麟:《小学略说》,《国故论衡》上卷,第4页,上海:上海大共和日报馆,1912年。

       (37)燃料:《书驳中国用万国新语说后》,《新世纪》第57号,1908年7月25日。

       (38)章太炎:《致吴君遂书》(1902年8月8日),收于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第172页。

       (39)章太炎:初刻本《訄书·订文》,《章太炎全集》(三),第45—46页。

       (40)章太炎:初刻本《訄书·订文·正名略例》,《章太炎全集》(三),第47—48页。

       (41)章太炎:初刻本《訄书·订文》,《章太炎全集》(三),第44—46页。

       (42)章太炎:重订本《訄书·订文·正名杂义》,《章太炎全集》(三),第227—229页。

       (43)参看彭春凌:《以“一返方言”抵抗“汉字统一”与“万国新语”——章太炎关于语言文字问题的论争(1906—1911)》,《近代史研究》2008年第2期,第67—73页。

       (44)章太炎:《丙午与刘光汉书》,《太炎文录初编·文录卷二》,《章太炎全集》(四),第156页。

       (45)刘光汉:《新方言·后序一》,《章太炎全集》(七),第133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语出郭璞《方言序》:“盖闻方言之作,出乎

轩之使,所以巡游万国,采览异言,车轨之所交,人迹之所蹈,靡不毕载,以为奏籍。”

       (46)无署名:《博征海内方言告白》。自《民报》第17号(1907年10月25日)起,基本每期都有刊载。

       (47)参看王风:《晚清拼音化与白话文催发的国语思潮》,夏晓虹、王风等:《文学语言与文章体式》,第20—45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

       (48)黄侃:《新方言·后序二》,《章太炎全集》(七),第135页。

       (49)刘光汉:《新方言·后序一》,《章太炎全集》(七),第134页。

       (50)章太炎:重订本《訄书·方言》,《章太炎全集》(三),第204页。

       (51)章太炎:《新方言·新方言序》,《章太炎全集》(七),第3—5页。

       (52)刘光汉:《新方言·后序一》,《章太炎全集》(七),第134—135页。

       (53)章炳麟:《与锺君论学书》,《文史》第2辑,第280页。

       (54)太炎:《汉字统一会之荒陋》,《民报》第17号,1907年10月25日。

       (55)章太炎:重订本《訄书·订文·正名杂义》,《章太炎全集》(三),第213页。

       (56)太炎:《汉字统一会之荒陋》,《民报》第17号。

       (57)章太炎:《新方言·新方言序》,《章太炎全集》(七),第4页。

       (58)黄侃:《新方言·后序二》,《章太炎全集》(七),第135页。

       (59)太炎:《汉字统一会之荒陋》,《民报》第17号。

       (60)章太炎:《与钱玄同》(1907年8月18日),收于马勇编《章太炎书信集》,第101页,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

       (61)章太炎:重订本《訄书·方言》,《章太炎全集》(三),第207页。

       (62)太炎:《规新世纪》,《民报》第24号,1908年10月10日。

       (63)太炎:《驳中国用万国新语说》,《民报》第21号,1908年6月10日。

       (64)太炎:《规新世纪》,《民报》第24号。

       (65)章炳麟:《正言论》,《国故论衡》上卷,第61页。

       (66)无署名:《博征海内方言告白》,《民报》第17号以后各期。

       (67)无署名:《新方言定本》,《国粹学报》第56期,1909年8月5日。

       (68)太炎:《汉字统一会之荒陋》,《民报》第17号。

       (69)章太炎:《自述学术次第》,收入章太炎撰,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附录,第196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年。

       (70)章太炎:《代议然否论》,《太炎文录初编·别录卷一》,《章太炎全集》(四),第305页。

       (71)章太炎:《与龚未生书》,1914年5月23日,收入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下册,第702页。

       (72)章太炎:《题所撰初印本〈新方言〉予黄侃》,《雅言》第6期,“章太炎文录(续)”,1914年3月10日。

       (73)章炳麟:《文学说例》,收入舒芜等编:《中国近代文论选》下集,第403页。

       (74)章炳麟:《论文学》,《国学讲习会略说》,第43、46页。

       (75)章太炎:初刻本《訄书·订文》,《章太炎全集》(三),第44—46页。

       (76)章太炎:《新方言·新方言序》,《章太炎全集》(七),第3页。

       (77)章太炎:初刻本《訄书·订文》,《章太炎全集》(三),第46—47页。

       (78)章太炎:初刻本《訄书·订文·正名略例》,《章太炎全集》(三),第47页。

       (79)章太炎:初刻本《訄书·订文》,《章太炎全集》(三),第44页。

       (80)章太炎:初刻本《訄书·订文·正名略例》,《章太炎全集》(三),第48页。

       (81)章炳麟:《文学说例》,收于舒芜等编《中国近代文论选》下集,第403—404页。

       (82)独角:《论文字的通借》,《教育今语杂志》第4册,1910年6月6日。

       (83)参看王风:《刘师培文学观的学术资源与论争背景》,收入夏晓虹、王风等:《文学语言与文章体式》,第239—247页。

       (84)章炳麟:《文学说例》,收入舒芜等编:《中国近代文论选》下集,第404—405页。

       (85)章炳麟:《论语言文字之学》,《国学讲习会略说》,第13—16、25页。

       (86)章炳麟:《转注假借说》,《国故论衡》上卷,第47页。

       (87)戴震著,汤志钧校点:《戴震集·答江慎修先生论小学书》文集三,第75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

       (88)段玉裁:《说文解字叙注》,《说文解字注》,卷十五上,第7页,嘉庆二十年(1815)经韵楼刻本。

       (89)章太炎:初刻本《訄书·订文·正名略例》,《章太炎全集》(三),第48页。

       (90)章炳麟:《论语言文字之学》,《国学讲习会略说》,第16页。

       (91)章炳麟:《转注假借说》,《国故论衡》上卷,第52页。

       (92)章太炎:《文始叙例》,《文始》,《章太炎全集》(七),第161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

       (93)黄侃:《声韵通例·附:与人论治小学书》,《黄侃论学杂著》,第147一148页。

       (94)章太炎:《自述学术次第》,《菿汉三言》附录,第196页。

       (95)章太炎:《文始叙例》,《文始》,《章太炎全集》(七),第160页。

       (96)黄侃:《声韵略说·论斯学大略》,《黄侃论学杂著》,第94页,上海: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64年。

       (97)章太炎:重订本《訄书·订文》,《章太炎全集》(三),第208页。

       (98)章太炎:《检论·订文》,《章太炎全集》(三),第489页。

       (99)章太炎:《文始叙例》,《文始》,《章太炎全集》(七),第160—161页。

       (100)太炎:《汉字统一会之荒陋》,《民报》第17期。

       (101)章太炎:《自述学术次第》,《菿汉三言》附录,第191页。

       (102)黄侃:《声韵通例·附:与人论治小学书》,《黄侃论学杂著》,第164页。

       (103)章太炎:《与钱玄同》(1913年2月5日),收入马勇编:《章太炎书信集》,第148页。

       (104)傅斯年:《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创刊号(1928年10月),第4页。

       (105)章炳麟:《成均图》,《国故论衡》上卷,第7—8页。

       (106)绛:《通讯》,《国粹学报》第59期,1909年11月2日。

       (107)木山英雄:《文学复古与文学革命》,《文学复古与文学革命——木山英雄中国现代文学思想论集》,第216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

       (108)太炎:《汉字统一会之荒陋》,《民报》第17号。

       (109)章太炎:《文始叙例》,《文始》,《章太炎全集》(七),第160页。

       (110)太炎:《规新世纪》,《民报》第24号。

       (111)章炳麟:《论语言文字之学》,《国学讲习会略说》,第3页。

       (112)章炳麟:《文学说例》,收入舒芜等编:《中国近代文论选》下集,第404—406页。

       (113)章炳麟:《论文学》,《国学讲习会略说》,第33页。

       (114)此系借鲁迅《汉文学史纲要》“第一篇”篇题为说,参见《鲁迅全集》第9卷,第34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又,黄锦树云,“一如他把‘语言文字之学’理解为‘一切学术之单位之学’,他也把‘文学’理解为一切文字表达的单位表达〔之学〕”,此说甚佳,参看氏著:《章太炎语言文字之学的知识(精神)系谱》,第159页。

       (115)章炳麟:《论文学》,《国学讲习会略说》,第33页。

       (116)参看王风:《刘师培文学观的学术资源与论争背景》,收入夏晓虹、王风等:《文学语言与文章体式》,第247—259页。

       (117)章炳麟:《论文学》,《国学讲习会略说》,第53、57—59页。

       (118)章炳麟:《革命军序》,收入舒芜等编:《中国近代文论选》下集,第401—402页。

       (119)章炳麟:《论文学》,《国学讲习会略说》,第58页。

       (120)绛:《通讯》,《国粹学报》第59期。

       (121)章太炎:《与龚未生书》,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下册,第702页。

       (122)章太炎:《自述学术次第》,《菿汉三言》附录,第192页。

       (123)章太炎:《菿汉微言》末节,《菿汉三言》,第71页。

       (124)独角:《社说》,《教育今语杂志》第1册,1910年3月10日。

       (125)章太炎:《菿汉微言》末节,《菿汉三言》,第72页。

       (126)章炳麟:《原学》,《国故论衡》下卷,第149页。

       (127)章太炎:《齐物论释·释篇题》,《章太炎全集》(六),第4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

       (128)宗仰:《齐物论释·后序》,《章太炎全集》(六),第58页。

       (129)章太炎:《菿汉微言》末节,《菿汉三言》,第71页。

       (130)章太炎:《齐物论释·释篇题》,《章太炎全集》(六),第6—7页。

       (131)章太炎:《齐物论释·释第三章》,《章太炎全集》(六),第39—40页。

       (132)参看曹世铉:《清末民初无政府派的文化思想》,第120—171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

       (133)章太炎:《自述学术次第》,《菿汉三言》附录,第196页。

       (134)太炎:《规新世纪》,《民报》第24号。

       (135)参看罗志田:《清季围绕万国新语的思想论争》,《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4期,第86—144页。

       (136)太炎:《驳中国用万国新语说》,《民报》第21号。

       (137)太炎:《汉字统一会之荒陋》,《民报》第17号。

       (138)太炎:《规新世纪》,《民报》第24号。

       (139)章太炎:《救学弊论》,《太炎文录续编·卷一》,《章太炎全集》(五),第101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

       (140)太炎:《规新世纪》,《民报》第24号。

       (141)太炎:《驳中国用万国新语说》,《民报》第21号。

       (142)章炳麟:《小学略说》,《国故论衡》上卷,第2—3页。

       (143)章炳麟:《原学》,《国故论衡》下卷,第147—148页。

       (144)章炳麟:《小学略说》,《国故论衡》上卷,第5页。

       (145)独角:《社说》,《教育今语杂志》第1册。

       (146)章炳麟:《原经》,《国故论衡》中卷,第88—89页。

       (147)章太炎:《答铁铮》(1906年11月15日),《太炎文录初编·别录卷二》,《章太炎全集》(四),第371页。

       (148)太炎:《规新世纪》,《民报》第24号。

       (149)章炳麟:《原学》,《国故论衡》下卷,第149—150页。

       (150)章太炎:《答铁铮》,《太炎文录初编·别录卷二》,《章太炎全集》(四),第375页。

       (151)章炳麟:《原学》,《国故论衡》下卷,第1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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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语言品格理论体系中的历史民族性_章太炎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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