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文化对本土现代舞的影响,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现代舞论文,本土论文,中国传统文化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J72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2018(2013)01-0078-04
中国现代舞的开端是值得骄傲的,它没有像戏剧、音乐一样背上西方经典的模版①负累,吴晓邦、戴爱莲等爱国艺术家一开始就将现代舞带到了为烽火连天的中国奔走呼号的风口浪尖上。近些年,中国现代舞关注中国古典题材、古典元素、古典哲学的作品越来越明显地成为当代中国现代舞走向国际舞坛的品牌和文化名片,这些“墙内开花墙外香”的作品在国际比赛中频频获奖,由此所映射出的现代舞的文化功能、批判力度、审美意趣,是否会反映出某些宏观文化发展的新动向呢?
一
当今中国现代舞界如此高频地以“现代”舞的名义整理“传统”,是一个颇具文化意味的现象。
1990年,广东现代舞班毕业的学生在巴黎第四届国际现代舞比赛中以《太极印象》获得一枚金牌。2006年,金星以作品《在皮肤下面:最近和最远的》参加威尼斯艺术双年展。该作品的灵感来自中国古琴,舞者端坐在三柱轻香前,向观众讲述古琴、书法。2000年,沈伟创作了《声希》,以“八大山人”的画作为背景,藏传佛教的音乐则造成超现实的静谧感,他认为,“声希”一词是借老子《道德经》中“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意思。作品表现的是一种感官的东西,是对过去、现在、未来和人类的生命、死亡的感受,是一种东方哲学对宇宙、生命的宏观意识。从2007年开始,邢亮开始潜心钻研佛理,其为香港城市当代舞蹈团编创的《没有主义》(2008)和《六度》(2010)两部作品,前者是基于佛教的空观思想,后者则探索密宗所传的人体“七轮”秘诀。借助中国传统文化固有的思想、形式渗入自己的现代舞创作,使广东实验现代舞团、北京现代舞团、北京雷动天下现代舞团、陶身体剧场等诸家中国现代舞团的当家戏码中,都少不了中国传统文化的身影。创办“云门舞集”的台湾舞者林怀民,曾在采访中回忆自己在钟爱披头士的青年时代,也曾年少轻狂地指斥宋词“没有生命力”,在创办“云门”之后,才养成了经常去“故宫”(台北)看古珍、习书法的习惯。
返回头来再细看他们之中每一位现代舞者的习舞履历,大部分都与中国传统舞蹈的扎实根基脱不了干系。他们的创作思维,大致经历了几个阶段:与现代舞“触电期”的“刻意拉开与传统的距离”阶段;在欧美国家深造并重新审视本土文化及发现西方文化何等热望地关注中国传统文化阶段;而后回到中国,深层咀嚼,反刍为思维上的“中国气韵”的回归阶段。邢亮对佛教的亲近是这样,沈伟今天的中西合璧也是这样。沈伟认为,这几年较多地接触和看到西方的文明和进步,他们也在探讨生命、灵魂这些东西,而我们的祖先和传统文化早已在研究和阐述这些内容,并达到过一定高度。由此,他才创作了《声希》,希望以现代艺术来与生命和灵魂对话。可见,置身国际视野,是他们叩问思想、比较文化的触媒。文化比较的结果则是脱掉了初创期对传统的逆反和形式契合,而走向中国哲学智慧的更深处去。一路走来,我们看到了他们的成熟,亦看到了中国现代舞的趋近成熟。藏族现代舞者桑吉加说,“我不会刻意去传达藏族文化,也不会故意把它融入到现代舞中”;旅美归来的侯莹说,“我不会刻意找中国元素放到作品里。艺术家如果关心文化、关心民族,作品里自然会渗透这些东西”。这样的声音,是需要文化自信的,他们的从容和淡然,让我们感受到了自信的无处不在。也正是基于这样的自由和自如,他们可以在东西方文化之间、传统和现代之间跳进跳出,也使得沈伟既有《声希》也有《春之祭》,邢亮既有《六度》也有《尼金斯基》。面对各国媒体的同一个问题:“中国现代舞是否绕不过去中国文化?”我们有了自己的回声——不刻意卖弄,亦不必泾渭分明,信手捻来,随处自在。然而,这样编出来的作品西方人说它很东方,而不少中国人则认为它“再西方不过”,也算是一种有趣的异质文化交响。
二
现代舞自20世纪初诞生后,在欧美国家虽经历百年发展拥有了固定的文化认同群体和观众,但始终保有其颠覆主流、挑战既定规则的叛逆形象。虽然自我放逐的伊莎多拉·邓肯和被主流媒体戏谑为“生下的是一个‘立方体’”的玛莎·格雷姆,事后都得到了其应有的历史认可,但她们不畏蔑视,言说自己认定的“生命之真”的叛逆血液仍流淌在每一个现代舞者的血液中。或者说,现代舞从来就不是为主流和认可而生的艺术,它真正的文化价值和艺术锐意恰恰就在这份能甘守寂寞的冷酷中催生。它在新中国发展的过程中也伴随着来自受众接纳程度的重重质疑和排斥,而随着国门的打开和中国国际地位的变化,现代舞这门“国际通用语言”悄然具备了中国古典舞、民间舞这些传统文化输出中壁垒较深的舞蹈不具备的对话感,亦越过了芭蕾舞、国际标准舞过多的潜在身体规范,成为一扇特殊的文化窗口,向世界展示着当代中国的文化形象。而一旦它具备了文化外交功能,现代舞者的创作心态便随之关联。因为他们能真切地感受到当国内关注、认同之声尚微时,国外媒体睁大眼睛、迫不及待的关注热情。外国人从中国的现代舞中,看到中国艺术思想的发展,也了解了中国思想开放的进程。广东实验现代舞团的创办人杨美琦还记得在美国公演的时候,美国舞蹈节的主席说,现代舞是宣传中国最好的一张政治牌;一些大使馆的工作人员也认为,一场现代舞表演的价值,会远远超过外交官在国外作演讲。当中国现代舞者感受到这种“我们要看中国”,而并不一定来自单纯艺术认同的叫好之声时,他们自然而然地担负起一种文化使命:现代舞是中国改革开放后的国际形象的一个代表。我们也许能说服自己不过多地考虑艺术之外的创作因素,但却无法左右国外观众期待的目光和他们对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的文化印象。因此,中国现代舞的国际亮相与生俱来地夹带着“被好奇”的宿命,这也是当我们听到中国现代舞在国际上捷报频传时,必须多一重理性分辨的微妙因素——是我们的艺术赢得了认可,还是我们的变化迎合了猎奇?这是发展中的中国人必须面对的现状,也是生来便面对质疑的现代舞,在当代中国的新的举步思量。
新身份的负载,能否使担当者仍保有现代舞言说“生命之真”、磨砺“甘守寂寞”、笑对“讥笑蔑视”的职责?如不,现代舞与生俱来的文化旨归何以安放?主流艺术无法担当的质疑与挑衅何处觅得?现代舞者是孤行者,是苦行僧,媚好与迎合定不是他们该走的路。
三
现代舞的生存问题是一个国际普遍问题,没有几个现代舞团或舞者没有经历过惨淡经营的窘境。在中国,除却民间资本,政府官方的文化资助对现代舞持观望态度——中国现代舞的国际声誉对能否获得资助起到直接影响,官方基金会显然也注意到了中国现代舞新的文化外交身份。是后退一步,不要过多参与实验性较强的艺术扶持,以免风险过高,还是前进一步,借助现代舞的窗口效应展示中国新的文化形象?对此,他们抱持着一事一议、酌情商榷的谨慎态度。
夹带着古典气韵的中国现代舞,正站在一个微妙、敏感的交叉点上:左一点,则要去挑战既有艺术传统,尝试新的思维路径,难免会有被主流艺术抛弃和耻笑的风险;右一点,则能安逸自在,倚靠在古典艺术的荫凉下,独享艺术与市场双丰收的甜蜜,这种“安全”自然也会召来资助基金更多的“橄榄枝”。如果说艺术上的认同感是第一层挑战,那么生存上的扶植与否则是中国现代舞在手握古典艺术拄杖时,更深层次的内心抉择。当我们看到日本舞踏的成熟镇定和自成体系,即便不明就里也看得出这是真艺术,它是日本传统艺术的当代新芽。它无疑是深沉的,经得起拷问的,守得住寂寞的,能为浮躁的现代都市人来带些许思维触动的。恰是这种甘守寂寞的姿态,使舞踏在并不太长的发展历程中,引来了欧美美学界、哲学界、历史学界、社会学界的集体学术青睐。思维上的探索并不在票房上争一时热闹。
四
欧美现代舞自其诞生的第一代舞者起,便有借鉴东方传统文化的习惯。他们的借鉴虽不讳言有早期文化上的猎奇与异域瑰丽,但更重要的是在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形成的对整个现代舞艺术宏观走向的深入影响。而这种影响能穿越晦涩的文化沟渠进行到如此深入的哲学层次,只源于一种动力,那就是艺术家们看出了自己艺术的问题,真的想解决西方艺术一直存在的物质化、科学化、逻辑化、极致化、系统化的可知论所带来的终极悖论,而敏锐地嗅出了东方哲学游离于这个系统之外的别样智慧。艺术家们开始意识到,“我们在反映生活的意义上有了很大的问题,生活中确有很多方面是超出物质世界范围的,但不幸的是物质化却成了我们的全部现实生活。我们的恐惧、愿望、爱、恨和灵感才是使得我们的生活喜悦或忧伤的所在,而不是物质。但今天,令人沮丧的是,即使是这些主观感受也正被现代物质侵染,我们的喜怒哀乐正受到感官刺激、物质财富刺激和理性思维的挑战,以至于对于许多人而言,精神生活反倒成了幻象,物质成了唯一的真实……”[1]107这些自省深刻地回应了我们的问题——欧美当代艺术之所以亲近东方哲学智慧,源于他们解决自身当下社会危机的迫切需求。东方艺术的慢、无规则、均匀,讲求内在平和,注重内心安在,使他们看到了希望。
彼方文化自省和积极寻求出路的态度倒是刺激我们反观自身,我们的精神诉求是什么?什么是真正能帮助我们有所改变的触媒?
由于国家文化名片的即在身份,当代现代舞者会发现选择表达“中国传统”是一个既省力又叫座的题目。它既不会过多触及社会现状问题从而引发争论和质疑,又能满足国外观众和媒体的观看期待,视觉上自然更是不难精彩。这与现代舞与生俱来的叛逆形象,与时代同行和文化拷问功能相比,孰轻孰重,孰难孰易,留待创作者思量。在日本舞踏的灰色面中始终保有冷冽的质疑精神。
五
即便我们鼓励艺术创作的真知真品,并对欧美当代艺术的自我批判和日本舞台的灰色冷冽青睐有加,也并不妨碍我们以其他可能性殊途同归地达成相同目标。一味求新求变又会走上模仿欧美现代舞的路数,质疑的思维远比叛逆的行动来得深邃。虽暂找不出更多的当下优例,但偶发在小剧场的某些火花仍能让人感受到一丝禅味,一种接近品质的真诚与触动。
今年7月,施晓娟推出了作品《舞与线循环》。蓬蒿小剧场中,波兰雕塑家路德维卡(Ludwika Ogorzelec)的塑料薄膜装置纵深至观众席,印度器乐表现出特殊质感的现场音乐,六七岁的非舞者的小姑娘穿梭其间,仿佛脑瘫般的舞者扭曲的身体与舞台布料的旋拧感和谐自然,人文感顿生。中国武术通背拳师傅加上真正修行的不一师傅,多重视听和心灵感受在不足百座的小空间里回响。施晓娟经历过中国的现代舞团,领略了瑞典现代舞和当地珍视禅宗及中国武术的外国舞者,结识了从日本舞踏衍生的马来西亚舞踏舞者和他的瑜伽训练……这一切的碰撞和与舞台装置、现场器乐、武术练家的跨界合作呈现出眼前这台瑰丽而真诚的作品,其意味被反复强化和一重重地叠加,让观者怎么想、怎么看都回味无穷,意趣盘亘。中国经济的开放将现代舞者放置在了多元探索的平台上,打磨出新一轮的中国现代舞佳作。她们的探索和坚持,让我们看到了中国现代舞与中国传统文化更发散,更有趣,更多可能性的握手言欢。
施晓娟的作品是否成熟尚可另行商榷,但她以舞蹈的名义和平台让位给通背拳师傅和不一师傅的做法启人思考:这还是舞蹈吗?而令笔者看中的,则是在她眼中,这些传统的身体智慧与她所认同的现代舞的身体是同一品质的。通背拳、禅修的身体,是她理想的现代舞表达,这比她随意模仿几招师傅们的拳术当作作品的元素要真诚得多。而现场看来,也确实细腻得多,有爆破力得多。她绕开了表面问题而追溯源问题的态度,让笔者感受到了传统对当下现代舞的正能量。
六
在思考美国当代艺术为什么如此珍视东方佛学、禅宗思想时,我们听到了这样的声音:“新千年的开始在很多方面与20世纪50年代晚期十分相似,那时佛教也曾深远地影响了美国的文化生活,我们再次生活在一个政治和社会的不稳定期,它以对物质的追捧为特征,以及民主政治的受腐,逐步升温的社会紧张情绪和日益扩大的贫富分歧——这一切都使得对佛教的兴趣再次回升”[2]……欧美汉学家认识到,中国哲学“保留了对未知世界神秘现象的神圣的敬畏和恐惧,也保存了对无形世界的真实存在及其与有形、有限世界频繁交流的坚定观念,而这些恰恰是中国人探索自然科学的特点”[2],而这些所谓的特点,对当代的中国人都不再是熟知的。我们的传统文化无疑不仅能作为解决西方文明问题的有效参照,如果我们清醒地看一看我们丢失传统的速度和无知的程度,定然不难发现我们正在部分经历或将逐步经历欧美国家已深陷的社会问题。
结语
现代舞与生俱来的批判、自省、灵活和随心所欲,使得各种尝试真正深入传习传统文化精髓的形式变为可能。以现代舞的名义和方式传承传统文化貌似吊诡,但它却是可以迂回技术范囿直指核心的艺术样式。我们期待中国现代舞的后劲,不仅在艺术层面,更在它有可能担负起的多重文化使命的层面。当然,这种后劲的前提是对传统的深层触及,而不是浮于表层。美国禅宗艺术家说,“这就是为什么现在是探索佛与当代艺术的最佳契机的原因,因为这两者都可以将我们从‘表演’的观念中带出来,回到内心的平静。”[1]211让我们期待现代舞拥有将我们从“物质幻象”带回真实感受的冲击力。
我们的传统成了西方文明诠释“当代”的方式之一。而在西方文明眼中,当代的东方仍是“传统”的代名词,问题不全在误解和歧视,我们能否在本文化内部破茧而出、反刍传统文化精髓,解决自身问题,才是无声而有力地赢得国际公信力的关键。
注释:
①彭松先生访谈口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