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婧娴
陕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62
[摘要] 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破坏甚巨,社会不稳定,宗教信仰动摇,西方文化优越感减弱。在此背景下,许多西方学者、作家及诗人开始拓宽视域,从东方寻求灵感。华莱士史蒂文斯便是其中一员,他被中国文化所吸引,不断探索着如何以诗歌艺术形式给混乱的现实生活以秩序。本文旨在探寻解读史蒂文斯的诗学理念与道家美学的契合相通之处,并结合具体的诗歌分析,来帮助读者更好的理解史蒂文斯的诗学理念和其诗歌中深刻的哲学思辨。
[关键词] 道家美学;华莱士史蒂文斯;“物自性”; “常”语;意象并置
华莱士史蒂文斯被誉为是“继叶芝和艾略特之后最富想象力的诗人”,也是将中国元素用于西方诗歌的众多优秀诗人中的一员,他用词突兀,色彩浓丽,意蕴深邃,诗歌中多探寻艺术想象与现实的关系及信仰问题。除了艺术想象与现实间的关系这一几乎贯穿他所有诗歌的主题外,善于运用丰富诡谲的意象是他诗歌的又一大特色,许多反复出现的意象(如:南方与北方,大海和音乐,雕像与荒野等)并不拘泥于特定的传统解读,而是根据诗歌的具体意境被赋予了新的意义。这使得初读他诗歌的读者们感到茫然而不知所云,更别说解读诗歌中所传达的哲理思想。本文便旨在提供一个道家美学的视角,通过探寻道家美学与史蒂文斯诗学理念间的契合相通之处,借助对其具体诗歌的分析解读,帮助读者更好的理解史蒂文斯的诗学理念及其诗歌中的深刻寓意。
一、 道家美学与史蒂文斯——“物自性”
“道家美学”指的是从《老子》、《庄子》激发出来的观物感物的独特方式和表达策略。最初撰写它们并不是仅为美学,而是针对商周以来的名制而发的(“名”指名分的应用,如:“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它为统治阶级服务,具有一定政治性)。道家认为名制下种种不同的语言建构压抑了万物的本能本样。故道家主张破除统治阶级所制定的“道”及其名制下的语言建构,使万物重获其本能本样。道家对语言的政治批判为我们打开了更大的哲学、美学思域。
道家很早便意识到,宇宙万象、自然万物、人际经验等的存在和演化等都是无尽且多变的,世间种种不断地走向人类无法预知和界定的“整体性”。而在这个整体中物各有其性,各得其所(即物自性)。故人类应该避免用人的主观来主宰物像形义,从主宰位置上退下来,做到“以物观物” 、“以天下观天下”,从无穷大的视角去看世间万象并感悟它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多维度关系。
基于对道家文化、道家美学的了解,让我们在一起走进华莱士史蒂文斯的诗学理念,探寻两者间在“物自性”上的契合相通之处。美国在哲学、美学方面从超越论到“物自性”这一复杂而多线的转变历程中,史蒂文斯和威廉斯为诗歌艺术形式全面实现“物自性”做了主要的催化作用(叶维廉 2002:66)。史蒂文斯曾在《最高虚构笔记》中写道“你必须再次成为一个无知的人\用一道无知的眼光再次看见太阳\清晰地看见它在它的观念里”,他渴求并呼吁读者以“太阳”本身、本质去明晰了解“太阳”——让读者凝注“即物即真”的物本身,一个不是关于事物概念的事物本身。而对于威廉斯所说的“没有意念,只在物中”,史蒂文斯又表示“此时此地的生命是超脱时间的、艺术该体现实有......不依赖象征”。这些言论都是美国哲学、美学离弃超越论走向“物自性”的重要起步。
做到“以物观物”,一个方法就是从无穷大的视角去看世界万象并感悟它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多维度关系,虽然我们无法无一遗漏的重现现实世界,但我们可以借此最大限度的贴近现实世界。我们可以在史蒂文斯诗歌中找到与此理念相通的运用,如诗歌《观察黑鸟的十三种方式》。作为史蒂文斯众多名诗中的一首,它充分展示了诗人的美学观念和艺术特点,诗人呼吁人们用多种不同的视角去观察世界,以获得新的洞察力、新的现实 。诗人精确的观察、对美的敏感使得他笔下的诗句在读者头脑中转换成一幅幅活泼泼的画面。“二十座雪山之中\唯一移动的事物\是黑鸟的眼睛”简简单单的三个小短句便为我们描绘出腾空平视视角下的群山图,不仅道出了雪之寂寥、山之巍峨、黑鸟眼睛之灵动,更给了我们一对动人心魄的对比——二十座巍峨的雪山与渺小但却充满生机的黑鸟的眼睛。这里的黑鸟就象征着诗人不懈追寻的艺术想象,虽然现实混乱不堪,但艺术想象就像灵动黑鸟的眼睛一样给寂寥、空虚的现实以生机和希望。之后的12个诗节又分别从不同的视角描绘着现实,以此阐释艺术想象(黑鸟)与现实间的多维度关系。
二、 道家美学与史蒂文斯——打破“常”语
我在前面曾提及道家精神的投向既是美学的也是政治的。政治上他们主张破除封建制度下统治者们所制定的“道”(如王道、天道等)和名制下的种种不同的语言建构,以此让万物重新寻回天赋的本能本样。在这样的主张下,道家常常呼吁我们时时质疑我们已经内化的“常”理。因为当我们把一些现象视为“异于常态”时,我们所依据的“常”——那些我们内化了的仿佛不需思索便知道的“常”其实并不是绝对的,而是统治者们出于某些政治利益或社会因素而主观构建出来的一种准则依据,它们限制了我们思维活动的空间,使我们无法发现这些强势的“常”理掩盖下物之为物的本能本样。
道家用以传达这种理念的语言文字虽出自强势机制的“常”语,但这些“常”语的含义已经颠覆了其原本的既定语义,有了别的所指。这也是为什么许多读者初读《道德经》等道家专著有种前后文矛盾不已,不知所云的感觉。因为读者没有跳出这些文字的传统所指,以其既定语义来理解自然会读不懂。例如《道德经》第十九章所写的“绝圣弃智,名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一位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这里的“圣”(聪明),“智”(智巧),“仁”“义”难道不是大家毕生所推崇追寻的吗?既是,又为何要“绝”“弃”了它们?这看似反动的文字,实则道出了道家所推崇的打破“常”理,颠覆“常”语的主张。这里要绝弃的是那些受限于商周以来的政制——一种基于统治者利益的对人们有约束力的语言建构的“圣”“智”“仁”“义”,既是人们所谓的“常”理。而老子所呼吁的“绝学”,绝的也是在此背景下得出的歪曲万物的学问。故想要“见素抱朴”就只能“绝学”而另寻合乎自然、极近“素朴”的圣智仁义。
再让我们回到史蒂文斯的诗学理念。史蒂文斯曾多次在《最高虚构笔记》一诗中提及“无知”二字,“你必须再次成为一个无知的人\用一道无知的眼光再次看见太阳\清晰地看见它在它的观念里”(此处“太阳”指代物质世界,它与指代艺术想象的“月亮”相对)。社会的动荡、宗教信仰的动摇给了人们一个重新审视这个世界的契机——一个再次成为无知的人的机会。
期刊文章分类查询,尽在期刊图书馆就像史蒂文斯写到的“一个神的死亡是所有神的死亡”“是公寓单元的天国之厌倦\把我们送到最初的观念,这发明\的核心;......”( 发明的核心便是诗人所追寻的抽象、艺术想象)。诗人之所以一再呼吁我们用“无知”的眼光看待事物,就是要读者跳出宗教信仰的枷锁、跳出意象传统意义的牵制后,重新感知现实。在史蒂文斯的诗歌中,意象被赋予了新的内涵,它们作为艺术想象和现实相互作用的结晶重新出现在读者面前,带给读者不一样的诗歌体验。此外,被赋予了不同于以往传统含义的意象并不是凭空捏造的,而是与现实相似的。就如史蒂文斯在《学术三篇》中所提及的“意象不是现实的语言,它们是对现实的比喻,或相似性的象征性语言,它们与现实有关并加强我们对它的感觉,并且它们给予我们关于最平常物件的“缓慢与肃穆”的愉悦。”(陈冬冬;张枣 2009,330)
在了解了史蒂文斯的诗学理念后,我们不难发现它与道家美学间的契合相通之处——破除“常”语意象的传统所指,赋予它们以新的待读者们解读的含义;拥有新的所指的“常”语更接近或更助于我们接近现实之为现实的本质、原貌。我们可以在许多诗歌中找到史蒂文斯对这一理念的运用,例如《冰激凌皇帝》。这首诗结构简单,仅由两个诗节组成,讲诉了一个老妇人去世后守灵夜的情况。第一诗节写到许多人前来为她守灵,然而让读者颇为惊讶的是从诗人的文字中丝毫感觉不到一点悲伤,反而像是一场冰激凌宴会,宴会上的男男女女一边享受着冰激凌的甘甜,一边纵情地逗乐调情。而第二诗节则是话锋一转,为我们描述了去世老妇人的凄凉“......取出那条床单......把它铺开遮住她的脸。\如果她粗硬的双脚伸出,它们只是\要显出她多么冷,多沉默。......”。生的欢乐与死的凄惨,这一对比不禁让读者心中一震,继而沉思。“让是成为似乎的终曲(Let be be final of seem.)。唯一的皇帝是冰激凌皇帝。”则将读者们点醒。人总是要死的,让死的去死吧,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死亡是无所谓的,守灵更是无所谓的,现实生活是快活的,更是重要的。所以着眼于眼前的生活就好。本诗中“冰激凌”这一意象的运用,更是巧妙的道出了诗人对现实生活的肯定和对生命短暂易逝才是生活本质的认同。冰激凌品之甘甜,就像现实中的乐事令人们心情愉悦一样;而冰激凌的极易消融,就如生命的短暂易逝一般。短短两个诗节,诗人通过跳出人们对守灵夜氛围的传统认知,抛出生的欢乐与死的寂寥的惊人对比引读者深思,最后运用“冰激凌”这一意象点破生命本质。
三、 道家美学与史蒂文斯——“意象并置”
道家重天机,认为只有做到忘我忘言之虚无,与自然万物融为一体,不断消除主观的演绎性、分析性、说明性的语言及程序,才可无限接近自然、接近道。相应的“道家美学”讲求语言上的空白和主观隐退,认为理想的语言应像是一种近似自然运作的艺术,像是简单的一指,不受主观思想和言语框架限制地指向具体万物无言独化的自然世界。推及诗歌,理想的诗歌应有言似无言,不留诗人主观思想的踪迹,将现实直接呈现。为了实现这一理念,中国古典诗的一大写作特点便是意象的并置罗列,且在并置物像、事件和意义之“间”,留出一个空隙,一个想象活动展张的空间,让读者不受诗人主观意识影响地在物物之间来来回回,冥思静听。这意象并置间的“空白”就像中国山水画前景后景的空灵云雾,虚虚实实,把我们平常的距离感消解了,使得诗歌也能同山水画一般,让读者同时接受多层经验面感受面的交参竞跃,跳到语言框限之外、指义之外,全面地感悟自然本质、“道”之本质。
回到史蒂文斯的诗歌中,我们发现史蒂文斯在许多诗篇里也会不自觉地将自己的主观意识弱化,将多个意象并置,在意象与意象之间留出一片“空白”,留给读者去感悟万物的本质本貌。如《贵族的隐喻》的最后一个诗节“人的靴子\践踏桥上的木板\小村的第一道白墙\从果树中伸出\我刚才在想什么\意义就那样逃逸”。诗人以遗忘思考的方式达到忘我、虚无,而让“白墙”“果树”不受任何概念左右的方式自然呈现,也由此这些意象之间为读者提供了一个庞大的空间供其思考来表达他对想象和现实问题的关注。此外,虽然史蒂文斯和中国古典诗诗人均善于用意象并置的写作方式,但他们对于意象的阐释和运用却不完全相同。在中国古典诗歌当中,意象并非虚构之物,意象的生成也无需心智的参与,而是本源事物的直接呈现。如马致远的《天净沙 秋思》中“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仅仅是多个意象的简单并置,便为读者描绘出一幅秋景图,而意象与意象、人与自然的关系、及其中的情感诗人却未着笔墨地交由读者自己去体会。再反观史蒂文斯对意象的阐释,他认为意象是想象与现实融合的结晶,诗人试图通过想象将思想赋予意象,并以此升华现实,给混乱的世界以秩序。
四、 结语
一首能够历经岁月磨砺而仍能熠熠发光的好诗,不一定通俗易懂,但一定能启发读者心智,令读者不受限制的冥想感悟。史蒂文斯的诗歌便是如此,虽初读晦涩难懂,但只要能静下心来品味其意象之精妙、哲学之思辨,你便能发现蕴含于诗歌背后的惊人想象、生命的本质、以及想象与现实之间活泼泼的联系。史蒂文斯诗歌中的意象、思想变幻不定,这种变化在给予读者巨大想象空间的同时,也要求读者要不受任何限制的从不同角度来解读他的诗歌。本文所提及的道家美学的角度便是众多了解史蒂文斯诗歌及诗学理念的角度之一。我希望本论文中所提及的“物自性”、打破“常”语、“意象并置”等道家美学观点能够更好地帮助大家解读他的诗学理念和诗歌中精彩的哲学思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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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婧娴,1994年5月23日出生,女,汉族,籍贯山西省长治市,现就读于陕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2016级外国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专业。主要研究方向:理论语言学。
论文作者:张婧娴
论文发表刊物:《语言文字学》2018年第11月
论文发表时间:2018/11/23
标签:史蒂文斯论文; 意象论文; 道家论文; 诗歌论文; 美学论文; 读者论文; 现实论文; 《语言文字学》2018年第11月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