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合成复合词的逻辑形式,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复合词论文,逻辑论文,形式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1 引言
本文探究汉语词法中一个很细微的现象:语法系统应该如何来表达合成复合词中的题元关系。之前的研究发现,汉语合成复合词中的施事题元有时候会跟词结构不对称。(He 2004、2006;何元建2004;何元建、王玲玲2005)这在其他语言(如英语)里也存在。如何处理这种情况,之前对英文的一些分析都不太理想,如Hale & Keyser(1993)、Lieber(1992),也未涉及汉语。He(2004)虽提出合成复合词的题元关系可以用逻辑形式来表达,但尚未做出详细的论证。在此,本文提出有关论证,结论是:汉语派生功能较弱,其合成复合词中的题元位置大多与表层结构相符,但仍有一少部分需要用逻辑形式来表达,让一个上位的零运算子约束下位的施事题元;英语有很强的派生功能,许多合成复合词的施事题元是一个词缀,词结构跟题元关系不符,也需要零运算子来约束。两种语言都为合成复合词的题元关系可以用逻辑形式来表达这一观点提供了证据。理论上,合成复合词的逻辑形式需要从词库输出,随句子结构进入逻辑形式库得以诠释。这对语法系统的运作,尤其是词库跟句法和逻辑形式库的连接有一定的启发。下面先说何谓逻辑形式,然后分析汉语合成复合词的逻辑形式及其证据,最后是结语。
2 何谓逻辑形式
逻辑形式这个概念在扩充的标准理论中就已经有了(Chomsky 1981,1982,1986),在最简理论中维持不变(Chomsky 1991,1993,1995,2000,2001,2002)。要强调的是,逻辑形式是语法的一部分,是代表句子语义(尤其是逻辑语义)的成分结构(constituent structure),而不是逻辑学家所说的逻辑表达式。很多时候,句子的表层语序跟它表达的逻辑语义是一致的,例如:
(1)(所有)发光的不都是金子。
例(1)形式化的表达方法如:“x,~P(x)”,其中,=全称量词,x=发光的,P=谓词(=都是金子),~=否定。逻辑上,否定词要出现在被否定的数量词前面。这里,“不”出现在“都”的前面,语义上否定后者,因此这句话的逻辑语义很清楚。即“设X代表所有发光的东西,但X不都是金子”。比较形式化的表达方法就是“x,P(x)”,即所谓的谓词逻辑。
不过,要不要用这样形式化的方法来表达句子的逻辑语义对分析句子的成分结构本身并不重要,也没有直接关系。另外要注意的是,例(1)中“所有”也是数量词,但它修饰“发光的”,结构上跟谓语中的否定词没有关系,因此不影响句子的逻辑语义,正因为如此,“所有”是可选的。因为否定词跟被否定的数量词之间的相对语序跟逻辑语义不矛盾,所以,例(1)的语序跟语义是统一的。
不过,句子语序有时跟语义却不一致。例如:
(2)All that shines is not gold.
例(2)英文的意思跟上面的汉语句子完全一样,但是英文的否定词“not”却出现在被否定的数量词“all”的后面。语义上,not=不,all=所有的;但是结构上,“all”是代词,受关系语句“that shines”(发光的)的修饰;所以,在表层语序上,“all that shines”(所有发光的)被否定了,意思似乎是“所有发光的不是金子”。但这并不对。换言之,说出来的话跟表达的意思有出入,或者说这里出现了句法和语义的不对称。如何解决这个矛盾呢?
普遍语法理论的途径是通过语法自身的系统来处理这样的矛盾。理论上,语法系统有四个组成部分:词库、句法、逻辑形式库、语音形式库。词库向句法输出词项,句法将词项组成说话人想说的句子的成分结构,这个成分结构再从句法输出到语音形式库,赋予发音相似体(phonetic analogues),同时也输出到逻辑形式库,赋予语义相似体(semantic analogues)。获得发音相似体的成分结构就叫作语音形式(Phonetic Form),而取得语义相似体的成分结构就叫作逻辑形式(Logic Form)。语音形式被输送到发音——听声系统,变成指挥发音器官的指令,就得到发音;逻辑形式被输送到概念——意旨系统,获得释义。语音形式库和逻辑形式库分别跟发音——听声系统和概念——意旨系统相连接,所以又叫作语法界面(interface)。原则上,如句子语序跟语义是统一的,那么,它的句法结构跟其逻辑形式也是一致的;如不统一,结构跟逻辑形式也就不一致。那么,当句法结构进入逻辑形式库之后,就会做出相应的调整,使其符合所要表达的逻辑语义。所谓调整,就是成分移位。
以逻辑运算子(logical operator)为例。逻辑运算子指在句域(domain)中表达逻辑语义的词项,如否定词、数量词、限定词等。这些词除了本身的词汇意义之外,在句子中出现时,还都有逻辑意义,跟出现的句域有关。这个“表达逻辑语义的句域”称为辖域(scope)。拿否定词为例。否定词必须出现在被否定的数量词的上域,即前者的结构位置比后者要高,或者说前者统制了(c-command)后者。在例(1)里边,这的确如此,如:
(3)[(所有)发光的[不[都是金子]]]
因此,语序可以直接表达语义,或者说有关句法结构跟逻辑形式是一样的。但在例(2)里边,否定词却出现在被否定的数量词的下域:
(4)[All that shines[is not gold]]
此时,语序不能直接表达语义,暗示句法结构跟逻辑形式不一样,或者说否定词在逻辑形式中移了位,移到了相关的句域。如:
(5)
这样,否定词出现在数量词之前,结构符合了逻辑语义的要求。从语法系统的角度,上述英文句子的所有相关形式如下:①
(6)句法结构:[All that shines [is not gold]]
语音形式:[All that shines [is not gold]]
逻辑形式:[O [all that shines [is not gold]]]
语音形式是读出来的句子,但逻辑形式却代表着语义。如此,理论上就解决了为什么句子的表层语序跟它表达的逻辑语义不一致这样的问题。
理论上,句法结构和逻辑形式分别代表语言的“音”和“义”,都是语法系统的一部分。但是,逻辑形式是听不见看不见的,有什么证据能表明这一层隐性的结构确实存在呢?经典的证据正是来自汉语。Huang(1982)发现,汉语疑问副词(如“为什么”)有孤岛效应(island effect)和弱跨越效应(weak cross-over)。先看孤岛效应。大家知道,英语疑问词在直接问句中要出现在句首,如:
(7)a.John likes Mary.
阿桂喜欢阿兰。
b.Whom does John like?
阿桂喜欢谁?
(8)a.Mary sang for no feason.
阿兰平白无故唱歌。
b.Why did Mary sing?
阿兰为什么唱歌?
理论上对此的解释是,英语中对宾语或者原因状语提问的疑问词原先出现在宾语或者状语的位置,即动词之后,然后移位到了句首,例如:
(9)
但是,下面英语句子中的疑问词却不可以移到句首。例如:
(10)John liked[the song[that Mary sang for no reason]].
阿桂喜欢[[阿兰平白无故唱的]歌]。
(11)
例(11)是错的,原因是我们对关系语句中的原因状语进行提问,即用疑问副词“why”(为什么)代替“for no reason”(平白无故),并把“why”移到句首。由于疑问副词所在的句域是一个带关系语句的复杂名词短语(complex NP),它移位时要跨越三个“限制域”(bounding nodes),即关系语句本身(CP)、名词短语(NP)以及主句(matrix CP),违反了“邻接条件”(Subjacency Condition)(Chomsky 1973)。Ross(1976)把“复杂名词短语”看成是一个句法孤岛,其对疑问词移位的限制又叫作孤岛效应。②
相对英语而言,汉语直接问句中的疑问词是不移位的,例如:
(12)a.阿桂喜欢阿兰。(13)a.阿兰平白无故唱歌。
b.阿桂喜欢谁?
b.阿兰为什么唱歌?
不过,汉语的疑问副词“为什么”出现在孤岛之中时,虽然没有移位,却照样表现出孤岛效应,例如:
(14)阿桂喜欢[[阿兰平白无故唱的]歌]。
(15)*阿桂喜欢[[阿兰为什么唱的]歌]?
例(15)是错的,因为它也是对关系语句中的原因状语提问,即用“为什么”代替“平白无故”。例(15)中“为什么”虽然没有像英语例(11)中“why”那样移到句首,却跟英语一样显示出孤岛效应。换言之,汉语例(15)跟英语例(11)表现出完全一样的孤岛效应。但是,英语疑问副词移位才造成了孤岛效应,而汉语疑问副词不移位也造成了孤岛效应。为什么如此?理论上,移位是造成孤岛效应的唯一原因。因此,答案只能是汉语疑问副词也移了位,但在逻辑形式上是看不见的,即:
(16)句法结构:*阿桂喜欢[[阿兰为什么唱的]歌]?
逻辑形式:
在逻辑形式中,“为什么”从复杂名词短语中移了出来,即从关系语句中状语的位置移位到了句首,由此造成孤岛效应。也就是说,同类型的句子,英语的句法结构和逻辑形式是一样的,而汉语则不一样。但汉语却在经验事实上提供了逻辑形式存在的证据。
再看弱跨越(weak cross-over)(即代词不可跨越上域同指代词)。先看英语的例子:
(17)
例(17)b有错,因为疑问(宾格)代词“whom”移位到句首时跨越了同指(领格)代词“his”。注意,例(17)b中的“whom”如果跟前面的“his”同指,句子可以接受,但跟弱跨越无关。下面是汉语的例子:
(18)
同样,例(18)b中的疑问词“谁”不可以跟前面的“他”同指;如果同指,句子可以接受,但不是弱跨越。汉英对照的关键是,英语疑问词移位才造成弱跨越效应,但汉语疑问词不移位也造成了弱跨越效应。为什么?如果我们接受移位是造成孤岛效应的唯一原因,那么答案跟前面一样:汉语疑问词也是在逻辑形式中移了位,如:
(19)
在逻辑形式中,“谁”从宾语的位置移位到了句首,由此造成弱跨越。我们又看到,同类型的句子,英语的句法结构和逻辑形式是一样的,而汉语则不同,似乎又提供了逻辑形式存在的证据。
Huang(1982)注意到了上述跨语言对照之间的理论价值,即疑问词属于存在数量词(existential quantifier),逻辑语义要求它出现在所在直接问句的句域之首,也就是逻辑谓词的上域;但是有的语言,如英语,疑问词(代词和副词)通过移位出现在表层语序的句首;而有的语言,如汉语,疑问副词通过移位出现在逻辑形式的句首。我们知道,逻辑语义要求疑问词必须出现在相关的辖域,这是一个普遍的原则,而移位在何处进行则是一个参数;二者合一即原则参数理论。这个发现既证明了逻辑形式的确存在,也说明了原则参数理论的合理,或者说逻辑形式在理论上为孤岛效应提供了合理的解释。但至于到底有什么语言形式本身的原因使得疑问词在此语言里移位,而在彼语言里不移位,在此阶段并未解决。Tsai(1994)有所突破,认为疑问词是否移位取决于本身是否含有疑问形态(interrogative morpheme)。对于该问题的研究一直持续至今。
3 合成复合词的逻辑形式
合成复合词(synthetic compounds)是以词的形式出现的句子,因此也有逻辑形式。理论上,所有的词结构都是在词库里生成的。词库自身的结构及其跟句法的关系如下图所示:③
图1 词库结构与句法的关系
该图是按有关理论概念来绘制的(Kiparsky 1982;Pinker 1999;Chomsky 1965,1981,1993,1995)。要点有三:1)语素集是记存系统。理论上,一个语言中所有的语素,包括词根、黏着语素、空语类等,都存在于此,词根可直接输出到句法,比如“这、是、黄河”三个词根词输出到句法生成“[这[是[黄河]]]”;2)合成构词区和屈折构词区是操作系统,前者用语素来构成合成词,如派生词、复合词、重叠词等,后者把词根或者合成词加上屈折语素构成屈折词,如复数名词;生成好的合成词或屈折词再输出到句法进入句子结构;3)句法中生成好的句法结构可以返回词库的合成构词区,作为合成构词的成分,即短语入词。④
按He(2004,2006)、何元建(2004)、何元建、王玲玲(2005),合成复合词就是以词形式出现的句子,其中的动词跟名词性成分之间有题元关系。它在合成构词区生成,进入句法造句,随句子结构再进入逻辑形式库。前文说过,句子结构进入逻辑形式库之后就叫作逻辑形式。同理,当合成复合词随句子结构进入逻辑形式库之后,它的词结构也就成为句子逻辑形式的一部分,这时,这个词结构我们就称为合成复合词的逻辑形式。
理论上,逻辑形式具有表达所有语义元素的功能,包括逻辑运算子的结构位置,名词成分的题元、性、数、格、指称等。在本文里,合成复合词的逻辑形式主要是指此类词结构中的题元结构,这是因为此类词中的成分具有句子成分的语义和功能,尤其是动词和名词成分之间的题元关系。合成复合词的逻辑形式是否还有其他功能,还待进一步研究。
需要指出的是,生成词结构和生成句法结构是两个不同的语法程序,不能在一个程序中进行另一个程序的操作(参看Di Sciullo & Williams 1987:49;Selkirk 1982:70;LaPointe 1980:8)。除非已经变成词根,否则合成复合词不是词库中记存下来的实体,而只是在有造句的需要时才会生成出来并立即进入句法。之后,就不可能再进行任何结构性操作,比如不能移位。相对而言,句子结构进入逻辑形式库之后按需要还可以进行成分移位。这就是词结构和句法结构的不同。
要生成合成复合词,有两条最重要的理论原则:一是中心语素右向原则(RHR,The Right-hand Head Rule,Williams 1981:248);一是题元指派统一论(UTAH,The Uniform Theta Assignment Hypothesis,Baker 1988:46,1997:74)。RHR即[x Y X],意思是中心语素靠右,中心语素的类(category)也就是整个成分结构的类。所有生成好的词结构,必须符合这个模式,否则不合法。⑤举例来说,已知汉语的合成复合词按语法关系有五类:1)主谓:SV型、VS型、SVX型、VSX型;2)述宾:VO型、OV型、VOX型、OVX型;3)主谓宾:SVO型、VOS型、OVS型;4)偏正:VX型、XV型、XVX型;5)述补:VV或VA型。X表时间、处所、工具、方式、材料等的成分,A为形容词。如果按结构对照来分,又可分为七组:1)VS型、SV型;2)OV型、VO型;3)OVS型、SVO型、VOS型;4)OVX型、VOX型;5) VSX型、SVX型;6)VX型、XV型;7)XVX型。上列结构对得很整齐,略举前五组的例子,⑥如:
(20)VS型:教师、医生、学徒
SV型:年轻、地震、人造
OV型:眼罩、耳塞、发夹
VO型:留言、签名、司令
OVS型:曲作者、词作者、客运员SVO型:人造棉、民营厂、市辖县
VOS型播音员、理事长、摄影师
OVX型:留言簿、客运站、货运码头 VOX型:扩大编制计划、压缩通货政策
VSX型:教师节、观众席、学生票SVX型:地震区、耳鸣症、头疼片
例(20)显示了两个重要之处:第一,SV(O)、VO语序和(O)VS、OV语序共存,甚至有混合的情况,如VOS语序;第二,不管何种语序,那些表时间、处所、工具、方式、材料的成分(即X),大多是出现于基本语序的右端,如SVX、VSX。之前的研究认为,汉语是SVO语言;由于历时变迁,以及受韵律的制约,在句法语序入词的同时,产生了以OVS语序为主导的汉语词法语序;混合语序的出现,以及表时间、处所、工具、方式、材料的成分从句法中动词之前迁移到动词之后,也许就是历时变迁证据。(Feng 1997;He 2004,2006;冯胜利2004,2007;何元建、王玲玲2005)当然,这还需进一步。
题元指派统一论(UTAH)是合成复合词要遵循的第二条最重要的原则。我们知道,题元成分跟指派词(即谓词)之间的相对结构位置是题元关系的基础。(Chomsky 1986:97-98;Grimshaw 1990:8;Williams 1994:36)也就是说,不同的题元跟动词之间的相对结构位置互不相同,由此,就有了题元X、Y、Z等。例如,从结构的角度,施事之所以叫作施事,是因为它跟动词之间的结构关系不同于另一题元(如客事)跟动词之间的结构关系。对此,Baker(1988)发现,题元跟动词之间的相对结构位置在句法和词法中完全一样。也就是说,一种语言,不论其句子与合成词的表层语序如何,句子中以及合成词中的题元成分跟动词之间的相对结构关系是一致的。Baker(1988:46,1997:74)于是将这个规律表述成著名的题元指派统一论(UTAH),以汉语为例:
(21)a.[老师[指导 博士生]]
S V O
b.[[博士生 指导]老师]
O V S
例(21)a是句子,例(21)b是合成复合词。汉语的结构为[施事[动词-客事]]。当词法的语序表现为OVS时,对应的词结构有两种可能:[[客事—动词]施事]和[客事[动词—施事]]。但哪种是正确的呢?
我们认为[[客事—动词]施事]是正确的,如例(22)b所示。原因有二:第一,“博士生、指导、老师”都是自由语素,没有任何语法原则要求“指导”跟“老师”必须先组合。相反,施事、动词、客事三者之间的语义关系却要求动词须先跟客事组成直接成分,这个成分再跟施事组合,即[[客事—动词]施事]。单说“指导老师”没有问题,此时动词只有一个题元,它只能是动词的直接成分。但是,一旦动词多带上一个题元,需要施事、动词、客事三者的组合,就只能是[[客事—动词]施事],只有特殊语言形式才能例外(见下文)。⑦第二,组成[[客事—动词]施事]也是题元指派统一论的要求。按此原则,词、句结构互为镜像,表层语序虽然不同,但其中题元成分S(施事)和O(客事)跟V(动词)之间的相对结构位置是完全一样的。Baker(1985)将此对应关系称为“镜像原则”(The Mirror Principle)。已知汉语句法语序是SVO,对应的结构为[施事[动词—客事]],那么,按照题元指派统一论,跟词法语序OVS对应的词结构只能是[[客事—动词]施事](特殊语言形式例外),如上面例(22)所示。换言之,汉语作为SVO语言,其词法中反映出的OVS语序正是它遵循题元指派统一论的经验事实基础。也可以说,题元指派统一论是确认词结构的理论根据,它将不符合此原则的结构排除掉。⑧
上面说的是施事、动词、客事三者都是自由语素的情况。但语言事实并非如此简单。受音节的制约,同样的OVS语序,却不一定能对应相同的结构,例如:
(22)a.[[博士生 指导]老师]b.[博士生[导师]]
O VSOV S
上文说,题元指派统一论要求OVS语序对应的词结构是[[客事—动词]施事],如例(22)a,只有特殊语言形式例外。例(22)b就是一个例外。在例(22)b里边,“导师”不是派生词,因为“导”和“师”并非一个是自由词根,另一个是词缀,而都是不大会单独使用的黏着词根。使用黏着词根构词,尤其是双音节复合词,是现代汉语的特点。因为双音节的缘故,有关复合词容易转变成记存起来的词根词(何元建、王玲玲2005)。而作为词根词,“导师”的结构成分是不能分开的。但是,例(22)b中的施事题元的位置却低于客事题元,违反了题元指派统一论,需要通过其他语法程序来满足题元指派统一论。
文献中根据对其他语言(如英语)做的研究而提出的解决方式主要有二:1)Lieber(1992)建议用所谓“论元网络”(argument-linking)的方法来分析合成复合词中题元成分的分布。这是一种语义的分析法,不太顾及实际的成分结构;2)Hale & Keyser(1993)则建议将施事成分从所在结构中分解出来,置于高于宾语的位置(他们用的是英语派生词作例子,见下文),即所谓的词项分解(lexical decomposition)。如果拿汉语例子来演示的话,如例(23)所示:
(23)
然而,“导师”是一个完整的词,怎么能随意将其分解呢?分解后的结构不再是真实的成分结构。很显然,这破坏了有关词结构的完整,是一种脱离语言事实的分析。而且这样的分析也违背了语义分析的基本原则,即必须以语言形式的真实成分结构为基础,因为语言是音义的结合体。同理,我们也不能够采用移位的办法,例如:这样做也是将完整的词不合理地分割开来。这也就是词结构中不允许移位的根本原因。(Di Sciullo & Williams 1987;Selkirk 1982;LaPointe 1980)换言之,词项分解或者移位会破坏词结构的完整,脱离语言事实,不可取。而论元网络可以作为语义诠释结构的一种手段,但还需要真实成分结构作为基础。我们需要的是一种既尊重语言事实、又有真实成分结构基础,而且跟普遍语法理论衔接的程序。
(24)
这个程序就是逻辑形式,是He(2004)针对以上情况提出来的解决方法,但He(2004)没有做详细的论证。上文说过,逻辑形式具有表达所有语义元素的功能,包括题元关系。所有语言形式的语义元素在这一层语法结构中都必须标示清楚,合成复合词也不例外。具体来说,合成复合词的逻辑形式具有题元约束功能,使不符合UTAH的表层词结构在逻辑形式中满足UTAH。具体做法叫作题元约束(thematic binding),即上域的题元成分可以约束下域的相同成分。这样,就表达出了合成复合词中的题元语义关系。如例(22)b的逻辑形式可表示如下:
(25)
上域的零题元运算子(Op)约束下域的施事题元(上文说过,运算子从语素集输出到合成构词区);这样,词结构就符合了UTAH的要求。需要说明的是,题元约束不同于指称约束(referential binding),不需服从指称约束的有关条件(如Chomsky 1981、1982提出的A、B、C三个条件)。题元约束仅仅是赋予上、下域中的相同题元成分以相同的标引(index),将其与动词的题元关系表达出来。理论上,题元约束解决了有关结构的逻辑语义问题。
事实上,[博士生[导师]]这样的合成复合词,由于其表层结构跟题元关系不对称,客观上要求有一层代表相关题元语义的结构,再加上有跟它形成对照的结构,即[[博士生指导]老师],我们才有可能提出逻辑形式这样的解决办法,即:
(26)a.
b.[[博士生 指导]老师]
这样,两个结构在题元语义上就趋于一致了。换句话说,[[博士生指导]老师]之类的词结构,其表层结构就符合UTAH的要求;而另外的一些词结构,如[博士生[导师]],其表层结构不符合UTAH,需要通过逻辑形式来满足。
另外还需补充几点。第一,跟“博士生导师”同类的例子还有很多,例如:
(27)电视观众、戏曲听众、杂技演员、新闻记者、历史学者、明报读者
基督信徒、巴士乘客、黄山游客、肖像画家、语文教师、飞碟射手
跟“导师”一样,“观众、听众、演员、记者、学者、读者、信徒、乘客、游客、画家、教师、射手”也都是双音节的复合词,其中的动词性语素和(充当施事的)名词性语素不能分解开来置于不同的结构位置。因此,结构同例(25)。
其实,只要施事成分是单音节的黏着语素,即使它所在的复合词是多音节的,也不能跟动词性语素分解开,例如:
(28)坦克狙击手、飞机设计师、遗嘱执行人、文物诈骗犯、武器核查团
水文勘测队、数据分析组、产品经销人、五金批发商、国宝盗窃犯
儿童拐骗犯、谣言制造者、病毒传播者、金钱崇拜者、宗教信仰者
(29)新闻播音员、图书出版商、电影出品人、电影摄影师、电视剧编剧人
例(28)和例(29)这些合成复合词也是OVS语序。不过,充当VS这部分的是一个三音节复合词,即“双音节动词+单音节名词性语素”。例(28)跟例(29)的差别是,例(28)中的动词是两个单音节动词组成的联合式,如“狙击、设计”等,而例(29)中的动词却是自身含VO的述宾结构,即“播音、出品”等。⑨或者说,有关合成复合词是混合语序。但这跟目前讨论的问题暂时没有关系,下文再予以讨论。
诸如“狙击手、设计师、执行人、诈骗犯、核查团、勘测队、分析组、经销人、批发商、盗窃犯、拐骗犯、制造者、传播者、崇拜者”和“播音员、出品人、出版商、摄影师、编剧人”之类,其中的名词性语素跟动词性语素不能分解开来,置于不同的结构位置。所以,整个合成复合词的结构也跟上文例(25)相同,即:
(30)
换言之,汉语合成复合词中有许多例子都支持例(25)这样的题元约束结构。
第二,如果是复数形式,复数语素先组合进入结构,零题元运算子随其后,例如:
理论上,“”代表名词复数语素,其语义特征随语素而参透至整个词结构的范畴。它告诉相关语法机制,有关结构是复数名词,而不单单是名词。
第三,OVS合成复合词中的O和S本身也可以是合成复合词,比如[[研究生辅导]教师]之类,其中的O(研究生)和S(教师)也都是VS型的合成复合词。但是,这些词结构中的动词,如“研究、教”,只跟自身词结构中的题元成分有关系,即跟“生”和“师”有关系,但跟整体结构中的题元成分却没有关系。整体结构中,是动词(辅导)跟宾语(研究生)和主语(教师)的题元关系。
第四,前文说过,合成复合词作为句子结构的组成分,随句法结构输出到逻辑形式库,随句法结构一起取得语义诠释。还说过,词结构是在词库中生成的,一旦输出词库,就不可能再进行任何结构性操作,只需对它进行语义诠释而已。所以,所有合成复合词的词结构,不管其中是否含有零题元运算子,也都同时是自己的逻辑形式。比如,例(25)是“博士生导师”的逻辑形式,也是它的词结构,只不过在表层结构中(比如[博士生[导师]])我们看不见运算子而已。另外一个结构,如[[[博士生][指导]]老师],既是逻辑形式,也是词结构。相对而言,在句法中生成的结构,多数同时也是自己的逻辑形式,一小部分进入逻辑形式库之后还要进行成分移位。理论上,更经济的做法是无需在逻辑形式库中进行任何操作,让所有生成的词、句结构都同时是自己的逻辑形式,进入逻辑形式库之后只需进行语义诠释,无需再行操作。但这需要另行研究。
4 跨语言证据与相关讨论
上文说,汉语合成复合词逻辑形式具有题元约束功能,使不符合UTAH的表层结构在逻辑形式中满足UTAH。从跨语言的角度,英语可以为合成复合词的逻辑形式提出的证据,这跟汉语为句法中逻辑形式提供证据有异曲同工之处。在英语里,可以找到跟汉语例(22)相同的对照,如:
(32)a.[[PhD student supervising]person/teacher]
O V
S
b.[PhD student[supervis-or]]
OV S
例(32)a就是[[博士生指导]老师],例(32)b就是[博士生[导师]]。当然,语言形式上稍有不同。英语“supervisor”是派生词,而汉语“导师”是复合词。虽然构词方式不同(汉语的派生功能相对较弱),但英语跟汉语面对的是同样的问题:同一语言的同类复合词,为什么一种违反UTAH,另一种就不违反?分析和解释是一样的,即自然语言中的有些合成复合词,表层结构就符合UTAH,而另外一些合成复合词,表面上不符合,但在逻辑形式上去满足UTAH的要求。因此英语例(32)b也具有跟[博士生[导师]]相同的逻辑形式,即:
(33)
这里,“supervisor”并没有被分解,而仅是受到了上域的零题元运算子的约束。这样,保留了语言形式的客观性,同时解决了有关的语义问题。跨语言而论,换了一个语言,同类对照也得到相同的结论,这就支持了前文中根据汉语对照得出的结论。
不过,值得指出的是,Hale & Keyser(1993)建议将施事成分从所在词结构中分解出来,置于高于客事的位置,以解决结构和语义之间的矛盾,比如[[PhD student[supervis-]]-or],这个分析技术虽然不太可取,因为它会破坏词结构的完整,但是其精神却跟本文提出的逻辑形式中题元约束方式有相同之处,即让有关题元成分出现在实际结构位置的上域。或者说本文是汲取了其精神,但没有采纳其技术。请比较例(23)与例(33)。
跟汉语相同,英语结构如是复数形式,复数词缀先组合进入结构,而零题元运算子随其后:
(34)
英语中类似[PhD student supervisor]的复合词很多,如house keeper(管家)、car manufacturer(汽车制造商)、property buyer(购买房屋者)、carpet cleaner(清洗地毯者)、drinking water supplier(食水供应商)等,也都支持例(33)中这样的题元约束结构。
回到汉语,跟目前讨论的题元关系有关的一个现象,是一些有混合语序的词结构。比如例(29)中的合成复合词。此类词结构如前文例(30)所示。但似乎还存在一个问题未解决:这类词结构中的述宾式动词(VO)自身似乎还有一个宾语,从题元分析的角度,应该把它表示出来。于是我们把述宾式分解开,例如:
(35)
这样一来,VO中的O(音)跟OVS中的O(新闻)之间有什么关系呢?之前的研究中,O(音)被误认为也是客事,形成所谓的双客事现象(He 2004)。其实,根本就不存在双客事现象。VO中的O(音)根本就不是客事宾语,而是一个补语。因为词结构的容量有限,所以,补语要跟动词组成直接成分,而宾语却到了上域。这跟句法中的情况一样,但在句法中要重复动词,例如:
(36)a.新闻播音员——播新闻播出了声音 b.电影制片人——制电影制出了片子
c.电视摄影师——摄电视摄出了影像 d.电视剧编剧人——编电视剧编出了剧本
e.图书出版商——出图书出了版本f.花生榨油机——榨花生炸出了油
g.土豆刨皮器——刨土豆刨下了皮
句法中的[主语[宾语[动词—补语]]],对应于词法中:[[宾语[动词—补语]]主语]。不管VO中的O(补语)是什么题元,它符合UHTA。补语的题元很难确定,因为宾语、补语之间的语义关系很难准确定义。有可能是因果关系,如声音是“播新闻”的结果,油是“榨花生”的结果,皮是“刨土豆”的结果;但也可能是别的关系,比如整体与局部的关系。但此问题不涉及本文的主题。与目前讨论有关的是,在混合语序的词结构中,VO中的O是补语,OVS中的O才是宾语,不存在题元关系统一的问题。补语处在结构的下层边缘,跟题元阶层吻合,即(致事(施事/当事(与事/来源/目的/处所/工具(客事(述题)))))。(Jackendoff 1972;Chomsky 1986;Grimshaw 1990;Larson 1988,1990;Haegaman 1997a,1997b;Radford 1997a,1997b)不管VO中的O(补语)是什么题元,它既符合UHTA,也符合题元阶层。
5 结语
本文提出采用逻辑形式来表达合成复合词中的题元关系,可以解决汉语合成复合词中存在的表层词结构跟题元关系不对称的问题。具体来说,合成复合词的逻辑形式具有题元约束功能,它满足UTAH。题元约束语可以是一个有语音形式的语素,也可以是一个零形式的运算子。汉语、英语都有一部分合成复合词在表层结构就可以满足UTAH,但也有一部分合成复合词不能在表层结构满足UTAH,而是在逻辑形式这样做,尽管汉、英语各自的构词方式不尽相同。这使我们看到普遍语法理论原则对分析跨语言事实的指导作用。
题元关系属于语义范畴。语法学中,语义的基础是语言形式的成分结构,离开成分结构(及其使用的语境)谈语义便是哲学或者文学讨论。因此,普遍语法理论代表语义的成分结构定义为逻辑形式并非没有道理。这有似乎两个好处:第一,语义关系看不见摸不着,用逻辑形式可以将其客观存在一定程度上清晰地表示出来;第二,正如上文所见,它能处理一些句法语义不对称的问题。理论上,逻辑形式是表达一切语义的隐性成分结构(虽然目前并不知道“一切”都有哪些)。它是语法的一部分,输送到大脑的概念—意旨系统之后,就成为“认知性或者心理性的理解和诠释”(这跟语义诠释不是一回事)。同理,语音形式也是语法的一部分,它表达成分结构的语音解析,输送到听音—发声系统之后,便成为读出来的言语(这跟语音解析也不是一回事)。这种立论是否反映了大脑中认知系统真实的神经、生理及心理运作过程,是另外一回事,是包括语言学在内的学科最终要面对的问题。但它却是普遍语法处理音义关系的理论基础,也是解决语言形式的表层结构和深层语义不对称的方法论。
可以说,普遍语法理论原则及其形式化的表达方法对分析语言中的细微现象尤其有效。自Huang(1982)以来,这似乎被研究者们证明了许多次。比如,冯胜利(2007)用汉语音韵学中的实例证明了普遍语法理论原则及其形式化的表达方法对汉语音韵学的研究起到了无可替代的积极作用。本文也许可以算上半次,或者四分之一次。迄今为止,汉语语法学界对普遍语法理论也做出了认真回应,显示了学养和智慧。有时听到一种貌似公允的观点:任何一种理论都无法全面解决问题,因此要面面俱到,无一遗漏。这使得方法论上出现极大的漏洞,即用不同的理论体系中的原则和操作程序牵强附会地进行所谓的比较。其实,每一个体系的理论原则和操作程序有它自己的系统成因,断章取义地进行所谓的跨体系比较不很合适。不同的体系有它自己的发展道路和阶段;每一个体系现阶段无法全面解决经验问题既是一个系统的发展问题,也是一个对经验事实的认识是否全面深刻的问题。应该给时间让理论体系去发展,给时间让人们对经验事实有一个发展认识过程。因此,科学的做法似乎是,无论你是主攻何种理论体系的,传统不可放弃,它山之石也可以攻玉,但切忌蜻蜓点水。让体系自身去发展,去显示和证实它的生命力,最后由体系之间去决定优胜劣汰,就如牛顿的力学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一样。
注释:
①移位时,结构先投射成上域结构,然后插入原始空位“0”,再用有关成分取代原始空位,完成移位。此过程称为“概化转换”(generalized transformation)(Chomsky 1995:189-190)。
②复杂名词短语中成分不能够移出来又叫作“复杂名词短语限制条件”(complex NP constraint)(Ross 1967)。
③双线箭头表示句法生成好的短语返回词库构词。
④Pinker(1999)指出这一现象在每个语言里都有。而何元建(2004)认为汉语如,这里的VP先在句法生成,然后返回词库跟“者”组成复合词。
⑤RHR以前是一条生成规则,现在仅是一个结构模式(structural format)。从生成规则变成结构模式,原因是理论系统变了。标准理论和扩充的标准理论时期是用规则来生成结构,再在结构终端填入词项;而最简理论是让词项自己投射(project)、填位(merge)或移位(movement)来生成结构,只不过生成好的结构必须符合有关模式(Chomsky 1993,1995)。也就是说,词结构(及其逻辑形式)要符合RHR,句法结构(及其逻辑形式)要符合X—标杠模式。RHR和X—标杠模式都是所谓的局部规则(local rules),前者只管词结构及其逻辑形式,后者只管句法结构及其逻辑形式。基于此及其他原因(如X—标杠模式不能用于词结构,参看He 2006),将词、句结构都改成由概化转换(即词项投射填位)来生成。而概化转换是一个总体规则(global rule),因为它把词、句结构的生成过程和方式都统一起来了。这是最简理论的一个进步,使理论跟儿童语言习得的实际情况更贴近,因为语法规则必须简单且不冗余,儿童才可能在短时期内掌握。
⑥更多的例子请见He(2004,2006),何元建(2004),何元建、王玲玲(2005);部分例子也见邵敬敏(1997)。
⑦虽然理论上应该是[[博士生指导]老师],但我们感觉上却好像是[博士生[指导老师]]。原因是一般少有说“博士生指导”,而常常说“指导老师”。但这样似是而非的感觉不应该是科学地分析语言形式的根据。需要知道,很少说“博士生指导”不是因为语法原因,而是言语习惯,即所谓语用原因。比如,说“新闻播音”没有问题,说“博士生辅导”也没有问题。其实,OV型多音节合成复合词其实很常见。
⑧理论上,违反语义原则(包括题元指派统一论)的结构输出到逻辑形式库之后,就会因为通不过核准而被排除。另外,[客事[动词—施事]]这样的结构虽违反题元指派统一论,但并不违反RHR。换言之,RHR是局部规则(见注解5),而题元指派统一论则是总体原则。
⑨[播音]是[v V N],是中心语素左向,不符合RHR,因此不是词结构,而是句法结构,但因为是双音节,所以它可能已经词根化了(何元建2004,2006;何元建、王玲玲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