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式语言学述评，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述评论文,语言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1 引言
构式语法研究目前在语言学界引起了一定的反响，但是对它的认识却见仁见智。本文回顾了该学派短暂的研究历史，指出它的缘起、研究范式、发展脉络及其与其他语言学派的互动关系，最后阐述它对汉语研究的意义和启示。
2 第一阶段构式语法研究
构式语言学(constructional approach)是在Goldberg观察到动词的纯论元结构不足以解释许多语法现象时提出来的，是在词典释义只注明动词的配价结构而忽略动词所代表的动作得以完成的方式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事实上，有时对方式的细化更能区分不同动词之间的细微差异。比如，walk与run从语法意义上讲都是动词，从语义上讲都表示do'(x(move))，从配价上讲都是一价动词，实现为句法结构只需要主语，但这四方面都不能将两者区分开来。如果注明动作完成的方式，两者的差别就一目了然了，将run的语义结构改为do'((manner(quickly)(x(move)))，就比walk的语义结构多了表方式的部分manner(quickly)。Goldberg(1995:32-34)由此联想到动词的释义仅凭逻辑语义结构不足以表述清楚，需要在Fillmore的框架语义学(frame semantics)的大背景下细化动词出现的典型句法环境，他称之为构式(construction)。由于语义结构通过构式来实现句法表征，构式就成为语义与句法的桥梁。如果诸个具有同等功能的动词都通过某个构式将语义句法表征出来，该构式反过来就具有某种构式义(constructional meaning)，对动词的句法表征有限制作用。构式和构式义是对纯动词配价结构的突破，通过其可以捕捉到许多论元结构以外的语法信息。例如：
(1)He sneezed the napkin off the table.
(2)He talked me into believing it.
例(1)和(2)中的动词都有使役义，(1)中的sneeze表示他通过打喷嚏使(cause)桌布飞离了桌子，(2)中的talk表示他通过交谈使我相信。不及物动词的使役义加上使役对象成为这类不及物动词的构式之一。这种常常出现的句法环境也凝固成不及物动词使役义构式：
a.NPI+Intr.+NP2+PP
b.NPI Cause NP2 to realize(or not realize)the action denoted by PP by the manner inherent in Intr.
a表示抽象的构式，b表示其意义或功能。所以构式语法的宗旨有二：(1)揭示动词论元结构以外的动词出现的句法环境，并归纳为概括性强的构式；(2)揭示该构式的意义或功能。
由于构式和构式义常依赖于框架语义学，而框架语义学的一个重要举措是细化动词所隐含的方式，这样的举措往往能将同类动词的细微差别揭示出来，请看图1(Goldberg，1995：38)：
图1
图1所描绘的是典型的双及物结构a和5个边缘非典型双及物结构b～f。从配价成分看，它们都带双宾语，因此无法从第一层句法结构上进行区分。要区分它们只能从动作实现的环境成分来分析。典型的双及物动词都含有使役义，这种使役义往往无需任何外在条件（邓思颖，2003）。但边缘之一的b类需要一定的条件满足(conditions of satisfaction)才能实现，c类表示使役义未能实现，d类表示使役义在未来实现，e类表允许，是非典型使役义动词，f类表示使动者(agent)打算(intend)让使役义实现，但不一定能实现。这些细微差异仅仅通过句法配价是表征不了的，必须细化动词出现的句法环境。Jackendoff(1985:59)也注意到这一点，动词不仅选择价位，而且选择形容词和环境类成分。例如：
(3)a.You painted the house red.
You make me angry.
b.Harry put the clothes in the attic.
Sue went out of the room.
c.The job paid handsomely.
Bill dresses splendidly.
d.We forgot that the sun rises in the east.
That the sun rises in the east proves that alligators are mammals.
e.Everyone saw the sun rise in the east.
Bill tries to conceive Harry.
(3)中的斜体部分对于句义的完整是必不可少的，但却不属于动词的核心配价成分。
构式语法就是研究这种非配价成分出现的典型句法环境及其凝固的意义。这是第一阶段的构式语法研究，着重以动词为中心，以句法结构为研究环境，但Goldberg(2003)却大大扩展了构式语法的研究范围。
3 扩展的构式语法研究
Goldberg(2003)对构式语法的研究范围进行了扩展，从单纯的句法构式扩展到语言的各层面，含词素、词、复合词、成语、共现梯级条件结构(the more…the more)、双及物结构和被动结构，即凡是具有形式—功能配对关系(form-function pairing)的结构都是构式语法研究的范畴。例如，形式—s表复数，形式-er表比较级；对于the more…the more结构，Goldberg认为前部分表条件，后部分表结果，两部分形成条件—结果构式义；被动语态表被动义。这样一来，Goldberg就将构式语法研究的范围扩展到涵盖传统语法的所有层面，似乎与传统语法不加区分了，偏离了当初扩展动词论元结构和揭示动词的论元结构以外的句法环境的初衷。对此Goldberg解释说，构式语法的目的在于阐释我们语言知识中有关形式与功能对应的各种方式(constructionist theories set out to account for all of our knowledge of language as patterns of forms and function)，不像生成语法那样区分核心语法和边缘语法(core grammar and to-be-ignored periphery)，而是注意表层形式的细微差别。
不同语言中具有相同功能、不同语言形式的结构可当作同一构式，如宾格(accusative)语言中，一般陈述句里及物动词的宾语和不及物动词的主语具有不同的格标，而在作格(ergative)语言中却具有相同的格标，尽管形式不同，但两者功能一致，均表陈述，因此是同一构式。在同一语言内部，任何构式都处于继承层次网络中(inheritance hierarchy networks)，比如疑问句构式what do x do x继承了左置构式义(left isolation)、主语+情态动词倒置构式义(subject auxiliary inversion)、主谓构式义(subject-predicate)和动词组构式义(verb-phrase)。
由于构式语法是以使用为基础的(usage-based)语法，它十分注意语言表层的构式所具有的功能，它不区分语言与言语、语言能力与语言使用(language competence and language performance)、语义与语用，只研究某一构式的特殊功能以及该构式的概括程度，即具有多大的适用面，因此，经过扩展的构式语法研究语言的方方面面。Goldberg的意旨在于扩大它的解释力和概括面，企图形成与其他语言学派分庭抗礼的局面。
4 构式语法与其他语法学派的互动
构式语法到底有何创新之处？在方法论上有无新颖之处？到底能不能揭示更多未曾揭示的语言规律？为回答这些问题，必须把构式语法放到语言理论的大家族中进行考察、分类、比较和甄别。
4.1 与主流认知语法的互动
从上节的讨论可以知道，构式语法的基本精神是形式—功能配对论(form-function pairing)，形式不分层次的高低都有其对应的功能。它虽然属于认知语言学范畴，但与主流的认知语言学不同，它认为一个形式可以纳入多个动词，如具有双及物结构的特殊句式表使役和物体的传送，能进入该构式的动词有give,pass,hand,serve等。在方法论上以概括为主，即一个构式的适用面到底有多大。该学派缺乏一定的哲学基础，是一个发展尚不够成熟的语言理论。而认知语法奠基于体验主义，着重于概念化与范畴化，经过30多年的发展已经比较完备，具有较强的解释力。我们只选择几个侧面来同构式语法进行对比。
构式语法的基础概念配对关系(form-function pairing)在以Langacker(1991)为代表的认知语法里体现为象征关系。认知语法认为，任何一个语言结构都包含一个音系特征和语义特征，由象征关系把两者连接成一个整体，如复数概念（见图2）。
图2
图2中的结构-s对应语义pl-（复数），而在构式语法中象征成了配对，语义成了功能。
认知语法认为，语法结构必须满足内容的要求，即只允许具有语义内容和音系内容的三类结构进入认知语法系统（刘宇红，2004）：(1)语言单位的语义、音系和象征结构；(2)结构图式；(3)规约语言单位和范畴化关系。语言单位的语义、音系和象征结构在构式语言学中成了配对关系，本质上大同小异，第二条的图式结构在构式语言学成了“概括性的构式”(generalized construction)，第三条的范畴化关系在构式语言学中似乎尚无讨论。
和主流认知语法一样，构式语法只选用有理据的或有意义的语言形式，这种形式体现了人类识解(construe)概念内容的一种特定方式。这里的识解是离不开语境的，构式语法称语境化(contextualized)的语言形式为表层形式。语境的介入使语义和语用的严格对立被消解，语言能力与语言使用之间的界限也变得模糊不清。
图3
总之，构式语言学和认知语言学都奠基于符号的能指与所指之间的紧密联系，后者恰好体现了语言最本质的功能。两者在方法论上十分接近。最大的差别在于构式语法着重揭示构式的概括性与功能，而认知语法则奠基于体验主义的体验与感悟。
4.2 与角色和参照语法的互动
角色与参照语法是在语言类型学研究成果基础之上，摈弃生成语言学的转换观点而发展起来的语言理论。其成熟的标志是1997年出版的由van Valin和LaPolla合著的《句法：结构、意义和功能》(Synatax:Structure,Meaning and Function)，其理论精髓如图3所示(Jackendoff,2003:127)：
图3左边按照句法生成规则形成句法结构，按照形位生成规则形成形位结构，形位结构与句法结构互动。右边按照信息生成规则形成信息结构，按照论元生成规则生成论元结构，四种结构互动，形成语言表层形式。
该派语言理论吸取了Goldberg(1995)构式语法的基本思想，并发展成构块模(construction template)，即任何一个构式可以用构块模来展开。构块模集中体现了构式在句法、形位、语义和语用各方面的功能。下面列举了英语what疑问句的构块模(van Valin & LaPolla,1997:234)：
Construction:English WH-question
Syntax:Template (s):Prsc
PSA:None
Linking:WH-XP to Prsc
Morphology:Default
Semantics:Contains an open proposition with a variable α,WH-XP=α
Pragmatics:Illocutionary force:Interrogative
Focus structure:Narrow focus on Prsc
第一行是构式名称英语的wh-疑问句，下面是句法结构，构块模集中体现为Prsc，即precore slot，疑问词wh-处于核心前位置（限于篇幅，此处不再解释，因为涉及到繁复的句法树型图，参见刘晓林(2004)）。PSA即privileged syntactic argument，即优先的句法论元，构块模中用none，表示wh-问句没有优先的句法论元（在生成语言学中，wh-词不属于句法论元，而是作为限定语出现，处于Spec-CP位置，角色与参照语法采纳了这一观点）。linking即合成规则，wh-XP to Prsc是将wh-词填进核心前空位(X表示wh-词的各种变体，p表示phrase)。在形位功能方面，依从英语有关形位的默认规则，就是第3节所讲的继承规则，wh-词继承了wh-词的形位特征和必须前置处于Spec-CP位置的特征；在语义方面，表示一个由wh-词语填补的后置变量短语，如What did Dana give to Pat yesterday?该句的语义逻辑结构是[do'(Dana,φ)]CAUSE[Become have'(Pat,what)]，what在语义逻辑结构中后置，句法结构中放到了句首；在语用方面，该构块模表疑问语势；在焦点功能方面，该构块模处于Prsc的wh-疑问词充当窄(narrow)焦点或狭义焦点。
角色与参照语法的构式模理论涉及到语言能力和语言应用的方方面面。整体而言，该派语言理论与构式语法有较多雷同之处，都缺乏一个可以依赖的哲学基础。但区别也是有的，前者的宗旨是发现世界语言的语义结构共性和句法结构共性，而后者强调语言使用中构式所内含的区别于词汇义和一般语法义的独有功能，两者都抛弃了生成语法的移位说所主张的所谓易位性(displacement)、不可解释性特征(uninterpretable features)和空语类(empty categry)。
4.3 与生成语言学的互动
Goldberg在2003年的论文结尾处写道：“How does the full range of phenomena considered by mainstream generative linguistics translate into a constructional approach?（如何将生成语言学所研究的语言现象用构式语法来诠释呢？）”这一宏愿可谓掷地有声，这种“突发奇想”却是促进科学发展必不可少的动力。但在笔者看来，至少目前尚不现实，因为构式语法目前尚不成熟，缺乏可操作的程序，特别是在2003年扩展以后尚没有简单的分析方法，而只是一种方案(program)。生成语法早期为转换生成语法，其转换的思想始终没有放弃，而构式并没有明确认可转换的重要地位，而像认知语法一样，注重在具体语境下语言表层的意义研究，这样势必将语言的研究限于语言的使用，甚至只停留在意识的层面，无法像生成语言学那样深入地探索人类作为具有语言才能的特殊物种是如何习得语言和生成语言的。如果按照Chomsky的话来讲，生成语言学研究的是内语言(I-language)，而构式语法研究的外语言(E-language)。请看Chomsky(1957:15)的经典例子：
(4)Colorless ideas sleep furiously.
虽然这是一个无意义的句子，谁也不会去说它，但任何一个讲英语的人都会认为它符合英语语法。Chomsky由此得出结论，是否符合语法不能通过语义来判断，更不能通过语言使用来判断，而必须按照内在语言知识理解语言。生成语言学处理的问题十分庞大，虽然也属于认知的范畴，但与以Langacker为代表的认知语法不同，前者的认知是在一个十分抽象的层面，企图将语言能力纳入其他认知能力，成为人类认识世界能力的一部分，而认知语法和构式语法都是以语言使用(usage-based)为基础的语法学派，认为语义和语用、语言能力和语言使用之间的界限完全是人为的、不必要的。对此Newmeyer(2003)进行了批判，认为语法是语法，使用是使用，两者还是有明确的界限的。由此可见，要实现Goldberg的宏愿，道路尚十分遥远。但经过仔细考察我们发现生成语言学处理的某些问题确实可以改用构式语法来解释，如约束三原则之一照应语在辖域内必须受约束。例如：
(5)a中的反身代词himself与主语he同指，从相同的下标就可以看出，b中的相互代词each other与主语we同指。反身代词和相互代词都属于照应语，都受先行语(antecedent)的约束。照应语和先行语构成一个构式，这个构式特有的功能是后者约束前者，这样形式与功能就配对了，符合构式语言学的基本思想。
又如空语类(empty category)问题，经典生成语言学认为空语类必须受先行语约束。例如：
(6)a中的t受疑问词what约束，b中的t受主语window约束，c的t受主语John约束。这三种空语类在生成语言学中具有典型性，分别涵盖疑问句、被动句和硬移位(tough construction)三种典型情况。由此可以认为，空语类与先行语之间构成构式，其功能是约束与被约束的关系，符合构式语言学的基本分析方法。
第三种情况是大代语PRO和小代语pro的问题，大代语无先行语，不受约束，而小代语必须受约束。例如：
b.PRO to lie on the beach is quite pleasant.
(7)a中的小代语受主语的约束，两者构成构式，是约束与被约束的关系。而大代语不受约束，无法用构式语法的方法来研究。
还有很多其他现象，比如最简表征原则和最简推导原则，这些都是十分庞大的问题，如要纳入构式语法去研究，那构式语法还要大力发展。
5 构式语法对汉语研究的启示
陆俭明先生(2004a,b)对构式语法很是推崇，认为它在很大程度上克服了论元结构的局限性，为郭锐(2002)的语法动态性找到了依据，为以前很多无法解决的问题找到了突破口。例如：
(8)a.你一头韩国黄。
b.你才一头韩国黄呢！
(8)a中的“韩国黄”是指称性谓语，受定语“一头”修饰；b中的“韩国黄”是陈述性谓语，受状语“才”修饰。可见，“韩国黄”的语法功能是动态的，“才+名词”这个构式表陈述，具有构式语法的意义，具有概括性，可以扩展为“你才傻瓜呢”、“你才贪官呢”，而这个语法意义纯粹用论元结构是无法揭示的。陆先生据此将构式分析法纳入句子意义的分析系统，如下所示：
（乙）句子超语段成分的意义——句调所赋予的语调、情感义
抽象句式义也就是构式义，不过这还只是第一阶段研究的构式义。可见，构式语法的方法论在逐渐被语言学界认可与赞同，只是各方面都还不够成熟，还需要大力发展。语法研究的十大关系之一是形式和意义的关系（范晓，2003:134），朱德熙先生很强调这点，而Goldberg首先将这种关系系统化为构式语法，这可能与国内不重视理论构建的学风有极大的关系。顺着构式语法的思路我们可以将构式分成很多种类，如全构式、半构式、零构式。
在一种语言或所有语言中均具有全面概括性的构式为全构式。比如，在SVO句型中，如果S为高生命性名词，O为低生命或无生命性名词，该句型一般就表示施受关系。这个形式与意义（功能）所构成的配对关系就是全构式。
在一种语言或所有语言中均具有部分概括性的构式为半构式。比如，英语中的leave sth.done是一种很普遍的构式，我们可以将其具体化为leave the work unfinished,leave the rice uneaten,leave the cups unwashed,leave the house unpainted。我们发现几乎所有的具体名词均可放在sth.的位置，而几乎只有否定的动词过去分词才能放在done位置，如果去掉否定前缀-un，词组就不能成立，如*leave the work finished,*leave the rice eaten,*leave the cups washed,*leave the house painted，像这样概括性具有一定限制的构式我们称为半构式。
零构式是那种概括性极小的构式。比如，英语中通过元音变化变复数的情况实用面就很小，如foot-feet，goose-geese，因此，元音变化—单复数变化能产性很低，可以称之为零构式。
我们认为，语法研究的任务之一就是归纳这样的构式，指出它们概括性的大小，这对语言教学、语言习得及计量语言学研究均不无裨益。
6 结语
本文系统地论证了有关构式语法方方面面的一些问题。其实，它的基本思想早在汉语学界提出来了，但限于国内喜继承乏创新的传统，一直未能将其发展成一门系统的语言理论。但即便如此，我们可顺着它的思路，具体将构式分为全构式、半构式和零构式三类，将我们的研究工作具体化，使其成为一门成熟的语法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