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的碎片:关于“醉酒与和平”的对话_醉太平论文

英雄的碎片:关于“醉酒与和平”的对话_醉太平论文

英雄的碎片——关于《醉太平》的对话,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太平论文,碎片论文,英雄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林:《醉太平》在《钟山》上终于连载完了,就我所接触的读者来说,大家的反映还是挺好的,你自己感觉如何?

朱:我从一些朋友那里了解到,他们觉得好看,看了上一期就急着想看下一期,这多少是值得我欣慰的,因为从小说的本初意义上讲,让人读得下去的小说才是小说。不过,王彬彬的话很值得深思,他认为这部作品形而下的东西多,形而上的东西少了一点。

林:这可能与你的创作初衷有关吧,《钟山》上登出第一部分后,你跟我谈起过,说是想写一写大院文化心态,这就决定了写实的成分、感性的东西要多一些,而写意的成分,哲理的提纯则相应地要少一些。就表现大院文化心态而言,你觉得达到预期的目的了吗?

朱:能打个七八分吧。你是怎么看的呢?

林:上次我们谈的时候你指出,一个大院就是一个独立自足的小世界、小王国,其中许多人围绕着一个具体或抽象然而并无生命意义的人或事,旋转着旋转着,渐渐地在醉与醒之间失去了自我的存在。我觉得《醉太平》中这种大院文化心态在一些生活场景的生动描述中表现得非常突出,像刘达生日宴会上的醉酒、军区大院里军官们的早操、石贤汝的家宴、军事演习后的庆功酒宴、刘亦冰的家庭情爱生活、夏谷与季墨阳的几次晤面交谈,等等。

朱:我想,除了你说的这些具体的方面外,还应该是指一种人与人之间的无所不在的有形无形的关系网络及其在个人心里的投影,一种氛围。我不知道我是否揭示出这一点来。这部小说写的是军区大院里的人和事,实际上指涉的是一种一切大院都有的文化心态,这样的大院在中国比比皆是。

林:你在表现的时候似乎更多地着墨于军中官场上的风云际会。

朱:官场可能是透视那种大院文化心态的一个最好的窗口吧。我不熟悉社会上其他形形色色的官场的具体情形,但我想总的规则可能到处都一样吧。当然我自己感到这部作品对官场的把握不够深透。

林:是不是因为对具体的生活情形不够熟悉?上次好像你说过,对刘达这样的高层领导人物形象很难把握。

朱:我不是指对具体的生活情形不熟悉,可以说我太熟悉了,许多人与事的细节在进入写作时由于某种原因而无法采纳。我说的把握不够深透,重要还是指对其中神韵的开掘与传达。故事能编出许多,传达神韵却并非易事。

林:小说第一章题为“韵味”,大概也就是努力写出这种神韵吧,还有小说中的“醉”,那种欲醉未醉、半醉半醒的微醺。神韵这东西不好说清楚,我想比较清楚的一点是。它潜藏于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物身上并随时散发出来。

朱:是的,把人物写得活起来,也就能达到所谓气韵生动的效果。

林:季墨阳这个人物的创造无疑达到了这样的效果。他从一个普通的战士跻身于军区大院的头头脑脑们之中,凭着自己的才能和心计平步青云,然而在这个过程中始终伴随着他自身人格的畸形与破裂。一方面他自始至终都非常清醒,对周围的人事、上下层的一丝风吹草动都有极敏锐的嗅觉,并做出快速的反应和果敢的决断;但是另一方面,他也是个“醉”了的人,对官场上的角逐十分投入,置身于政治权力的狂宴不能自拔。他在施展着自己的才华,却并没意识到才华的变质,他在消耗着自己的生命,却并没意识到生命的扭曲。最突出的表现是他将感情当做一种政治工具,他从政治权力的得失看待感情砝码的轻重,政治功利是他生命运转的中轴,是他生命活动的核能。

朱:是这样的。不过还应该看到,他不是完全认同于将自己作为政治机器上的一个部件,虽然实际上他是个部件。他与刘亦冰的情感纠葛的复杂性在于:其中既有功利的因素,也有心灵空虚的因素,还有实实在在的情感撞击的因素。你一定注意到了后面他与刘亦冰的私奔,这种情节设置相对于生活本身来说是理想化的,太理想化了,现实生活中处在季墨阳这种位置(军区的一个部长)的人,可能会偷情,但绝不会私奔。

林:现实中的这类人更多功利得失的考虑吧。

朱:不全是如此,更主要的是,他们已习惯于一种僵固的状态,生命的机能已经萎缩退化,就像一个长期弯曲的胳膊已经无法伸直一样。我的这种安排,是想体现季墨阳这个人物的全部复杂性,让人看到他生命状态中受压抑的一面,这受压抑的一面其实正是人之为人不可缺少的一面,即作为人的情感生活应有的独立价值。这当然不是鼓励私奔,私奔本身是以一种畸形映现另一种畸形,两种畸形之间应有一种健全生命的常态。

林:这么说来,你刚才说的“理想化”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正面价值的肯定和预设,而更多的是负面价值的批判,批判的尺度是人性的健全状态。如果再细致分析一下,可否这样看:季墨阳作出私奔的决定,是出于对自己生命状态的某种程度的自觉,是一种以主动放弃自己已有的一切的形式和代价来完成的一次被动的反抗。

朱:还有一点不能忽视,季墨阳在官场上遭受到一连串挫折(有时是他敏锐地觉察到潜在的危险而实际的挫败还没到来)后,有了一种混不下去的情势,既然如此,“何不潇洒走一回”呢?妻子的训斥和刘亦冰留下的箱子将他引向了私奔之路。他的这一抉择又不全是情感的推动,刘亦冰在一定程度上成了他精神和肉体从官场逃亡的一个道具。

林:不过刘亦冰的反悔使季墨阳想潇洒也潇洒不起来了,这很有点讽刺的意味,在轰轰烈烈颇为悲壮的私奔传奇中,摇曳着人的心灵的层层暗影。从刘亦冰这个角度来说,她给父亲打电话,一方面是因为她那强烈的恋父情结,另一方面,也是更主要的,是一种对权力的依赖同面临即将来临的死亡带来的虚无感交织而成的力量在起作用。

朱:提到刘亦冰,我想,她除了作为一个很有个性的女性在小说中存在并发挥作用外,还有一些比较令人玩味的地方。在她身上有一种追求自我实现的力量,但这种追求与季墨阳、夏谷们不尽相同。作为高干子弟,像她这样的人很像双刃刀,可以同时讥笑上流的浅薄,又不屑下层的卑俗,甚至在抨击他们所身处的上层时远甚于局外人,别人不敢说的,他们敢说,别人不敢做的,他们敢做。但是要他们真正放弃他们的生活又决不可能,这就是你刚才说的对权力的依赖。因此在他们的高蹈行为和放肆言谈中我们既看到那种非常精巧奢侈的优越感又看到他们的空虚和脆弱。

林:这类人无疑是大院文化的派生物和构成部分,他们成为季墨阳、夏谷这类“向上爬”的举足轻重的力量,虽然他们自身并无这种力量。回到季墨阳身上,我们看到顺着私奔事件的惯性,季墨阳辞职,然而又没被解职。这个结局是以夏谷去见季墨阳看到他的清醒状态而展示出来的。从官运看,季墨阳似乎是又一次立在了不败之地,这与石贤汝一对比就显得更加明显。然而他的不败却是暗示着他们立足其间的权力政治文化构成的变化,而且从人的独立精神品格来看,这是他的彻底失败,结局时他的那种清醒悠闲状意味着他将更加没有自主意识地卷入权力之争的漩涡中,他别无选择。在季墨阳这个人物的塑造上,可以说集中体现了对大院文化心态的批判态度。他与刘达、石贤汝、夏谷等等,都很有才能,富有个性,但是他们构成的文化环境同时又是他们所处的文化环境却使他们在不同程度上浪费、损耗着本应有力度有价值的生命。

朱:他们或许本可以也成为英雄,可是却没有一个真正的英雄,他们只是一个个英雄的碎片,你可以在这里看到英雄的一个耳朵,在那里看到英雄的一个脚趾头,但你看不到一个完整的英雄。

林:大院文化大概就是这样一种文化,一种不需要英雄、也产生了不英雄、肢解英雄的文化。从根本上说,它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现代权力分布作用的产物,它在战争年代或许会被一些外部的冲荡遮掩和松动,而在和平年代则愈发明显地表现出从内到外的僵固。

朱:在这种情况下,个体的人,健全的人难以自存。必然是分裂和破碎,扭曲和畸形。

林:虽然《醉太平》散布着英雄的碎片,但我觉得,也还是有不少地方流露出你对季墨阳、石贤汝这样的人的欣赏,在这些地方每每让人感到你是将他们作为英雄的。尤其是季墨阳,总让人联想起《绝望中诞生》里的孟中天、《接近于无限透明》里的李竟这样的人物来,感受到他身上释放出的“精神暴力”。所不同的是,孟中天、李竟他们是在一种硬性的非人的状况下张扬着他们生命个体精神世界中的睿智之光和强力意志,而季墨阳们让我们感到一种软性的非人状况下睿智之光和强力意志趋向黯淡和萎缩的悲哀。

朱:季墨阳和石贤汝都很有才华,我要是军区领导我会同时重用他们两个。但是我不打算在小说中将他们当做英雄,他们的才华是变质了的才华。可能是对孟中天、李竟这样的人物偏爱带有一种强大的惯性进入了季墨阳这类人物的塑造,这实际上是一种“青春病”在起作用,它可能制约了对季墨阳这类人的冷峻的表现,最终影响了对大院文化心态的整体表现。上次我曾对你说过,《炮群》是我的“青春梦”的一次总宣泄,看来这种宣泄还没有完成,不管怎么说,我的“青春梦”或“青春病”对写《醉太平》这样的小说不应该起作用,以后写这类小说得有所改变。比较而言,我更喜欢写《接近于无限透明》这样的小说,在那里内心的隐痛可以融化为更为阔大自由的心灵空间,那里需要更多的想象力,也更富有精神的力度和理想的品格。

林:在精神力度和理想品格的表现上,我觉得你与张承志有着惊人的沟通和一致,他的作品始终不放弃理想品格,并在极富力度的表现中予以突现。可以说他是草原上的歌手,你是军营里的号手,在刚性和力度的表现中,他更多一些悠扬,你更多一些凝重。现在很少看到他的小说,但他的散文也许将他小说的品性表现得更为痛快淋漓。

朱:我是非常喜欢张承志写的东西的,它们总有一种毛茸茸的原初的生命力,他总将这些力的东西和盘托出。《钟山》今年第4期上有我的一篇散文,题目就是《分享张承志》。

林:前些时我读到他的《无援的思想》,其中说:“文明的战争结束时,失败者的废墟上应当有拼死的知识分子。”它所呼唤的战斗精神和斗士品格,实在是人文精神的一面旗帜。我觉得《醉太平》表现出的批判精神也正是这面旗帜的张扬,只是你批判的对象是一种大院文化心态,并且是军营权力政治生活的表现构成其载体的。

朱:我觉得小说的意蕴自然不应停留在故事本身,停留在故事的叙述语言的层面,它总要溢出故事和对故事的叙述。《醉太平》在这方面或许并不尽如人意,所以我开头说,王彬彬的那种看法很值得深思。

林:你提到故事的叙述,我想谈谈《醉太平》在叙述视点和节奏方面给我的印象。小说在塑造季墨阳这个人物时,前面部分侧重于从不同的人的眼光来写他,后面更多从季墨阳自身来写,不同的叙述视点交织而成大院文化的网络,同时也使季墨阳的表现获得了立体感很强的效果。节奏处理上极富有变化,像刘亦冰看刘达与许焱淼打网球时的心理活动的展示,如涓涓细流,细致流畅;而刘达在军事演习中耽搁的那10分钟的描写,则好像一股浩大的水流至此突然间阻塞停滞,沉闷中透出令人震惊的性格内涵。虽然没有多少激情喷射状的语流,但一些静态的东西诸如眼神、景物常以极富动感的词语(如“敲”、“刺”、“击”、“戳”、“捅”等等)传达描摹,使相对松散平缓的语流有了充满力度的节奏。

朱:你谈的这些,我觉得有道理,但我在写的时候没这么想过。我认为小说的技术层面所谓形式策略同样是灌注着作家的激情的,它不完全是先在的,而是生成的,对我来说经常是在作品写成之后,面对它所呈现的样子时我才考虑到它的形式,比如节奏、声音、结构等方面的效果。

林:结构上,《醉太平》也是很有特色的。整个五章构成一个很有气势的整体。各章所含节数参差不等,错落有致,各章节之间有的顺流奔泻,有的逆流回溯,有的出现断裂和跳跃,极富于变化,获得了较大的时空自由。不过我觉得结局显得仓促了一些,有点草草收兵的样子。

朱:结局写得是很仓促,写到后来,耐心显得不够似的。我甚至想,以后写长篇是不是先写结局,还有我刚才说到的对技术层面的考虑,可能在创作一个长篇时,动手前得予以更多的注意,这样形式的审美因素会突出一些。比如说,《醉太平》如果完全从夏谷的视角来叙述或许更好些,当然那将是另外一部作品了。

林:叙述的故事和故事的叙述本是密不可分的,史是为了谈论的方便我们才作了离析,其实,后面谈到的这些理应契合于前面我们所谈的,只是没有机会插进去罢了。我想,《醉太平》作为一部力作肯定在这两个方面都给我们带来值得深入探究的东西。

(根据1994年7月4日谈话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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