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南方言的持续体貌,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体貌论文,闽南论文,方言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本文通过对福建、台湾、广东、海南四省11个方言点的调查(发音人见文末所附),考察闽南方言的持续体貌,并探讨闽南方言持续体貌形式的直接语源。
汉语的体貌和印欧语的体(aspect)不同,考察汉语的体貌,不宜拘泥于词法和句法的界线。本文把几种与“持续”相关的体貌归为一个范畴,称为“持续体貌”。持续体貌是体貌的一个子范畴,包括三种语法意义:第一种是动作行为本身的持续,如普通话的“在哭”,广州话的“写紧”,与印欧语的“进行体”很接近,以“动作持续”称述;第二种是动作所形成的状态或动作所形成的状态性结果的持续,前者如普通话的“坐着”、广州话的“写住”,后者如汕头话的“洗在”,以“状态持续”称述;第三种是句子所述事件的持续,如普通话“他正睡觉呢”、广州话“重未走得住(还不能走呢)”之类,以“事件持续”称述。文中还涉及一种特殊的持续体貌,类似普通话的“走着走着(看见前面有灯光)”,姑称之为“伴随的持续体貌”。
壹 闽南方言的三种持续体貌
1.1 动作持续体貌福建-台湾片、粤东片的闽南方言,以及雷州片、海南片的遂溪和文昌,都有专用于表示动作持续体貌的副词,例如:
(1)外面在下雨,要带雨伞。
(2)她还在哭。
但是雷州和三亚没有这样的副词,常常说成无体貌句,或者只用一个表示事件持续的句末助词(雷州用“□”,三亚用“□”),实际上是改说成事件持续。三亚也可用“着”,而这个“着”和普通话的“着”一样是不分动作持续与状态持续的:
(1)外面在下雨,要带雨伞。
(2)她还在哭。
1.2 状态持续体貌闽南方言的状态持续体貌各地比较一致,都是在动词后用一个体貌形尾表示,各地的具体形式有些不同,见例句中加下划线的成分:
(3)门开着,里面没人。
(4)行李还放着呢。
(5)行李暂且放着。
(6)坐着讲。
以上三例的持续,都是动作完成之后转变而成的状态的持续。有些地方,状态持续体貌形式还可以用于“洗”“切”等动词之后,表示的不是动作本身的持续,也不是动作完成后转变而成的状态的持续,而是动作完成之后形成的状态性结果的持续。例如:
(7)西红柿洗好了放着。(大意)
状态持续体貌形式后面是否出现宾语,则以厦门、台中、漳州、汕头、揭阳、海丰为一方,以泉州和雷州片、海南片的遂溪、雷州、文昌、三亚为另一方,呈现出不同的情况。厦门等地当后面有宾语时,前面的动词一般不用状态持续体貌的标记:
(8)床上躺着一个人。
而泉州、雷州、文昌、三亚是另一种情况,状态持续体面标记后头可以有宾语,这和普通话的“着”、广州话的“住”相同而和其他地方的闽南方言不同。例如:
状态持续与动作持续是否有严格的分别关系到持续体貌小系统的格局,是一个有类型学意义的特征。上面的语料中,可严格区分这两种持续的有泉州、厦门、台中、漳州、汕头、揭阳、海丰、文昌8个点,这些点都有一个专用于表示动作持续的副词和一个专用于表示状态持续的形尾。不能严格区分这两种持续的,有遂溪、雷州和三亚。雷州和三亚未见专表动作持续的副词,只有一个不分的动作持续和状态持续的“倒”和“着”,因此没有动作持续与状态持续之分。遂溪虽然有一个专门表示动作持续的“”(相当于普通话副词“在”),但是持续形尾“倒”既可以表示状态持续,也可以表示动作持续,仍然不能严格区分动作持续和状态持续。
还有一种不能独立出现的状态持续体貌,类似于普通话“走着走着(碰到一个人)”表示动作或是一种状态在持续之中出现了另一个事态,前者的持续过程与后一事态的过程形成一个密不可分的伴随过程,这里姑称之为“伴随的持续体貌”,可以看作一种特殊的持续体貌,其表示形式与一般的持续体貌往往有联系又有所不同。闽南方言中,无论原先的持续体貌是否区别动作持续和状态持续,到了伴随的持续体貌,都不再区别。构成伴随的持续体貌的语法手段离不开重叠,有的还再加上虚成分,所加虚成分的又分两种情况,一种原来就是表示状态持续的,一种是另用别的虚成分。这些手段常常在一个方言里并用。
Ⅰ.单纯用重叠的:
(9)Ⅰ.说着说着她就哭起来了。
(10)Ⅰ.走着走着不知道走到哪儿了。
(11)Ⅰ.吃着吃着吃出一颗钉子来。
(12)Ⅰ.你们怎么唱着唱着义停了?
(13)Ⅰ.我睡着睡着被雷声惊醒了。
Ⅱ.重叠再加虚成分的:
a.用状态持续形尾作虚成分的
(9)Ⅱa.说着说着她就哭起来了。
(10)Ⅱa.走着走着不知道走到哪儿了。
(11)Ⅱa.吃着吃着吃出一颗钉子来。
(12)Ⅱa.你们怎么唱着唱着又停了?
(13)Ⅱa.我睡着睡着被雷声惊醒了。
b.用其他虚成分的
(9)Ⅱb.说着说着她就哭起来了。
(10)Ⅱb.走着走着不知道走到哪儿了。
(11)Ⅱb.吃着吃着吃出一颗钉子来。
(12)Ⅱb.你们怎么唱着唱着又停了?
(13)Ⅱb.我睡着睡着被雷声惊醒了。
语义上,动作和状态有密切的关系,前者常常转化为后者。伴随的持续体貌中,一个动作的持续进行成为另一事态的伴随过程,也就变成了一种状态,因此即使在严格区分动作进行与状态持续的福建、台湾、粤东等地,其伴随的持续体貌也不再有动作持续与状态持续的分别,所有伴随的持续都只属于状态持续。重叠常常有使被重叠的成分状态形容词化的倾向(参见施其生1997),而状态持续形尾则原本就是表示状态持续的,这两种语法手段所具有的语义特征正好符合伴随的持续体貌的语义要求,结合使用而形成闽南方言伴随持续貌的表现形式也就很合理。
1.3 事件持续体貌闽南方言在句末用一个持续体标记表示全句所述事件持续着:
(14)天还早呢。
(15)他这会儿还没下班呢。
贰 闽南方言持续体貌中的“使然”“非使然”
汉语有些方言,尤其是东部和南部的方言如胶辽官话、徽语、闽语、湘语等,表所在的介词,以及由表所在的介词结构演变而来的持续体貌形式分两套,有“使然”、“非使然”之别(详见施其生2006)。这种情况在闽南方言的潮汕片表现得非常典型,“非使然”的用“伫块/伫/□[]”,“使然”的用“放块/□[]块<□[]块>”如在汕头和揭阳,前述例(4)“行李还放着呢。”是非使然,而例(5)“行李暂且放着。”是使然。例(6)“坐着讲”如果是祈使(譬如与“别急!”之类的语句连用),就是使然。又如:
(16)帽子戴着。(使然或非使然)
(17)你等着!(使然)
(18)你们先守着,别乱跑!(使然)
(19)鸽子怎么能天天关着?(使然)
(20)那就让他蹲着吧!(使然)
(21)你的手得捏着才行。(使然)
福建漳州还可以见到这一现象的残余,动作持续体貌还有“使然”、“非使然”之别,上面例(1)(2)中是“非使然”的,用“咧”;下面三例是“使然”的,用的是“”:
(17)你等着!(使然)
(18)你们先守着,别乱跑!(使然)
(20)那就让他蹲着吧!(使然)
漳州状态持续体貌的专用形式则已经不分“使然”和“非使然”,但是未完全虚化(仍残留处所义,却主要用于表状态持续)的介词结构,仍有“使然”、“非使然”之别,“非使然”的用“伫遮”,“使然”的用“遮”或“遮”,例如:
(16)帽子戴着。(使然或非使然)
闽南方言其他地方的持续体貌形式,以及漳州的状态持续体貌形尾,调查中已经见不到“使然”与“非使然”的分别,无论是“使然”还是“非使然”,用的都是同一套形式,见前文例(4)(5)(6)下除汕头、揭阳、漳州外各点的例句。再如:
(17)你等着!(使然)
(18)你们先守着,别乱跑!(使然)
(19)鸽子怎么能天天关着?(使然)
(20)那就让他蹲着吧!(使然)
(21)你的手得捏着才行。(使然)
叁 闽南方言持续体貌形式的语源
上节所述闽南各地持续体貌的形式可归纳为下页表1。
各地持续体貌形式的来源,福建台湾、潮汕是一种情况,雷州、海南是另外一种情况,以下重点讨论作为闽南方言主流的前一种情况。
福建、台湾、潮汕的持续体貌形式,绝大多数和表处所的介词结构有关。
泉州的“”也是介词,相当于普通话的“在”,咧是咧的弱化形式,而咧又可做方所词,例如说:
“□咧”本是表处所的介词结构,和唐宋白话中的“在里”无论是意义还是结构都极其相似。现代泉州话中“□咧”又可作介词而相当于“在”,是同义兼并的结果(相关论证请参见施其生2008),总之泉州的持续体貌形式的来源离不开表处所的介词结构“□咧”。
厦门、台中持续体貌形式中的语素“□”原来也相当于介词“在”(有时干脆就写作训读字“在”),例如:
两地咧及其弱化形式咧[e],和泉州的咧也是一回事,原先也是一个方所词,例如厦门可以说:
汕头、揭阳持续体貌形式中的“”、遂溪的□都常常写成训读字“在”,其实本字不是“在”,应该和泉州的“”是同一个成分,但无论如何在方言里是一个表所在的介词,相当于普通话的“在”,例如:
汕头、揭阳的“块”和遂溪的“乃”,“块”、“乃”都不是本字,在当地方言里,都是一个表照应的处所词,意义相当于“处”,例如“这里、那里”潮汕话说成“只块、许块”,遂溪话说成“若乃、许乃”,又可加在名词后面指代不分远近的处所,例如:
“伫块”也和闽南片的“伫咧”一样,本是表处所的介词结构,和唐宋白话中的“在里”无论是意义还是结构都极其相似。
海丰方言虽属广义的潮汕方言,但地位特殊,既有潮州闽语的特点,又有较多的福建闽语特点,还受到粤语一定的影响,其动作持续体貌形式“□”有可能来自潮汕方言的“□”,事件持续体貌形式“住”则有可能来自粤语的“住”,与表处所的介词结构没有关系,状态持续体貌形式“□”也看不出与表处所的介词结构的关系,其来源仍有待探讨。
遂溪、文昌的动作进行体貌和事件持续体貌形式的构成语素不外,前者是个相当于“在”的介词,应和从泉州到揭阳的处所介词同源;后者是个相当于“处”的处所语素。例如:
雷州和三亚的事件持续体貌形式的构成语素是“□”和“噜”,应该和上述闽南各地相当于“在”的介词是同一个来源,在两地都做处所介词用。例如:
但是上述四地的状态持续体貌形式就都和表处所的介词结构没有关系了。如:遂溪、雷州用“倒”,文昌、三亚用“着”,都是由动结式后半部虚化而来。
根据上面的分析,若以“A”代表相当于“在”的介词,以“B”代表类似于“处”的方所词,闽南方言各地持续体貌形式的构成要素便如表2:
表2双横线以上的持续体貌形式的构成要素均来源于类似“在里”的介词结构“AB”,这意味着介词结构“AB”是这些闽南方言持续体貌形式的直接语源。介词结构“AB”在语义上虚化(由处所义向持续义转变)的同时,形式上也趋向于简化,产生了单音节化倾向,于是形成省略式“A”、“B”或合音形式“〈AB〉”;语音上并有弱化的倾向,如。
汉语方言中,由表所在介词结构虚化而形成的持续体貌系统会有一些普遍的特征,如:形式的构成离不开“A”“B”两种语素及其弱化形式;有一个同出一源的“副词-形尾-句末助词”的形式系列,分别表示“动作持续”、“状态持续”和“事件持续”;状态持续形尾后面大多不出现宾语(施其生1985)。粗横线以上地方的持续体貌大致都有这些特征。
表2中粗横线以下的地方则很不相同,这些地方不像闽南方言的中心地域有一个同出一源的“副词-形尾-句末助词”的形式系列,其持续体貌系统中的状态持续体貌形式在构成要素上与“AB”无关,不是来自于表所在的介词结构,而是由动结式的后半部虚化而成。而动作持续和事件持续体貌的形式,在海丰既有来自表所在介词结构的“□(〈AB〉),也有借自粤语的“住”(来自动结式后半部的虚化),在雷州片和海南片则均与“AB”有关,显然是表处所的介词结构虚化的产物,也就是说,这些地方的持续体貌形式有两个不同的来源,这和普通话是一样的,普通话的情况是:
动作持续:“在副”,来自表所在的介词结构。
状态持续:“着”,来自动结式的后半部。
事件持续:“呢”,来自表所在的介词结构。
附:各点发音合作人简况
泉州 张火山,男,1933年生,在泉州出生长大。父母都是泉州人。大专学历。1951-1983年曾在晋江工作一段时间。退休教师。
厦门 1.张嘉龄,男,1981生于厦门市,在思明区长大,父母、祖父母都是思明区人。在北京生活过四年。研究生学历。2.王妮娜,女,1981年生于厦门鼓浪屿,10岁以后到厦门思明区。父母均厦门人。研究生学历。3.洪春治,女,1954年出生于厦门市思明区,高中文化程度。父母也自小在厦门生活。4.方建福,男,60岁左右,高中文化程度。在厦门市思明区出生长大,年青时曾有段时间在福建晋江当兵。
台中 廖郁雯,女,1972年生,文化程度博士研究生,出生于台中市,8岁起一直在台中县居住。在台北念过两年大学,2003年起到日本。父母均为台中人。
漳州 1.张泗沂,男,63岁,文化程度高中,在漳州芗城区出生。父母都是漳州人。2.徐宝华,女,60岁,高中文化程度。民办教师。出生于在漳州博爱西道。父母都是漳州人。
汕头 1.朱苏英,女,调查时85岁,文盲,出生地潮阳,22岁移居汕头市区。2.柳楚婵,女,调查时51岁,文化程度大专,籍贯达濠,生长于汕头市区。3.郑婧敏,女,调查时23岁,文化程度研究生,籍贯潮阳,出生地汕头市区,19岁至广州上学。4.陈子哲,男,调查时23岁,文化程度大学本科,籍贯潮州,出生地汕头市区,19岁至广州上学。
揭阳 谢琳琳女,1980年出生于揭阳榕城,父母都是揭阳人。18岁后到广州念大学。文化程度研究生。
海丰 1.谢立群,男,1970年出生于海丰鲘门,高中在海丰海城(县城)就读。大学毕业后在海丰县城工作至今。父母皆为鲘门人。2.许宇航,男,1974出生于海丰海城。有三年在广州读中专,毕业后在海城工作至今。父母皆为海城人。
遂溪 吴妹,女,1970年出生于遂溪,教师,硕士研究生在读。
雷州 1.李麟佑,男,1934年出生于雷城(海康)。1957年到广州念大学。父母是雷州人。小时候念过私塾,老师说的是雷州话。2.邓宗凯,男,1936年出生于雷州雷城。学历大学本科。小学、初中在雷城上学,教学语言是雷州话;高中在高州上学,教学语言是粤语。曾在武汉生活七年。父母都是雷城人。3.蔡山桂,男,1937年出生于雷州,小学学历。父母是雷州人。1959起曾在湖北生活过十几年。
文昌 黄明奉,男,72岁,大专学历,退休高中语文教师。在文城出生并生活。父母都是文城人。
三亚 陈如康,男,1985年出生于崖城水南。父亲是东方市人,母亲是崖城人。小时候曾在东方住过一年,调查时在海口上学近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