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店简与《礼记》,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礼记论文,郭店简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湖北荆门郭店一号楚墓出土的大批典籍竹简(注: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文物出版社,1998年。),近日已成为海内外学术界的研究重点,不少学者发表了很好的论文,就其考古学、古文字学以及学术史的意义深入探索。郭店简包含儒、道两家文献,在《老子》以外,主要为儒家著作多篇,对认识儒学的早期状况至关重要,大家特别关心这些著作的性质内容,是当然的。
从郭店简发现的讯息见于报端起,即传闻其间有《礼记》。最近我们读到陈来先生的大文(注:陈来:《郭店简可称“荆门礼记”》,《人民政协报》1998年8月3日。),指出:“荆门郭店楚墓所出土的竹简中,《缁衣》等十四篇为战国时儒家所传文献。以现存文献与荆门竹简十四篇相比照,最接近者为《礼记》,这在内容、思想、文字上都是如此。这也是大家所公认的。”陈来先生的意见很对,为了进一步讨论郭店简,有必要重新检讨一下有关《礼记》的各方面问题。如果考虑到在郭店简外,还有别的战国简具有同样的特点,这一工作就显得更有需要。
所以,本文尽管不是直接论述郭店简的,却是为郭店简及类似材料的分析做一点前提性的工作,希望读者能够耐心看下去。
现代关于《礼记》的论著,最重要也最有影响的,应推洪业(煨莲)先生1936年所撰《礼记引得序》(注:洪业:《礼记引得序——两汉礼学源流考》,《史学年报》第二卷第三期;又收入《洪业论学集》,中华书局,1981年。)。该文宏博精密,为学术界所推重,并于1937年获得法国茹理安(儒莲)奖(注:《洪业论学集》翁独健、王钟翰序。)。不过该文成于三十年代,自受当时思潮的影响,在汉代今古文学派一类问题上和我们今天的认识有所差异。本文提出一些不同想法,未必妥当,尚望大家指教。
这里讲的《礼记》,包括后来列入《十三经》的《礼记》,即小戴《礼记》,同未能列入的《大戴礼记》。把小戴《礼记》称为《礼记》,而大戴的《礼记》叫做《大戴礼》,东汉时业已如此。如《礼记正义》序引郑玄《六艺论》便说:“戴德传记八十五篇,则《大戴礼》是也;戴圣传礼四十九篇,则此《礼记》是也。”更早的许慎作《五经异义》,引《礼》家时或称“戴”,或称“大戴”,不讲小戴,足见对小戴《记》比较推尚由来已久。
大小戴即戴德及其从兄之子戴圣。《汉书·艺文志》:“汉兴,鲁高堂生传《士礼》十七篇。说孝宣世,后仓最明,戴德、戴圣、庆普皆其弟子,三家立于学官。”西汉《礼》学的传流,详见同书《儒林传》:“汉兴,鲁高堂生传《士礼》十七篇,而鲁徐生善为颂,……而瑕丘萧奋以《礼》至淮阳太守。……孟卿,东海人也,事萧奋,以授后仓、鲁闾丘卿。仓说《礼》数万言,号曰《后氏曲台记》,授沛人闻人通汉子方,梁戴德延君、戴圣次君,沛庆普孝公。孝公为东平太傅;德号大戴,为信都太傅;圣号小戴,以博士论石渠,至九江太守,由是礼有大戴、小戴、庆氏之学。通汉以太子舍人论石渠,至中山中尉。”这一传承可表解如下(注:参看章权才:《两汉经学史》,第263页, 广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
高堂生──萧奋──孟卿─┬─后仓──┬─闻人通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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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闾丘卿 ├─戴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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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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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普
需要说明的是,《汉书》所叙《礼》的传流,是指《士礼》也就是后来讲的《仪礼》一经的传承。至于《礼记》,那时虽也在流传,但没有获得经的地位。我们不能以为大小戴并时或更晚的学者,如闻人通汉、庆普等人也一定传记,更不能因《汉书》没有提到大小戴《礼记》而起怀疑(注: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王文锦前言,第2页,中华书局,1983年。),后一问题下面还要论及。
大小戴《礼记》的形成均在西汉。前引郑玄《六艺论》,已经讲明了这一点,所云大戴八十五篇、小戴四十九篇,俱与传世本一致。如果说郑玄是东汉晚年人,还可以质疑的话,《礼记正义》所引郑玄《三礼目录》,于小戴四十九篇之下逐一征引刘向《别录》,说明诸篇分属于制度、通论、明堂阴阳、丧服、世子法、祭祀、乐记、吉事中的那一类,由此可见,西汉晚期刘向整理书籍时,《礼记》已有这样四十九篇。
《礼记正义》称:“案《别录》《礼记》四十九篇,《乐记》第十九,则《乐记》十一篇入《礼记》也,在刘向前矣。”今传本《礼记》正是四十九篇,《乐记》在第十九。这个证据,实在是相当坚强,洪业先生文列举三点反驳(注:《洪业论学集》,第212—213页。),都没有充分理由,这里便不一一讨论了。
《汉书·儒林传》又说:“……小戴授梁人桥仁季卿、杨荣子孙。仁为大鸿胪,家世传业;荣,琅琊太守,由是……小戴有桥、杨氏之学。”这段记事可对照《后汉书》的《桥玄传》:桥玄“七世祖仁著《礼记章句》四十九篇,号曰桥君学”。桥仁是戴圣亲授弟子,为《礼记》撰章句四十九篇,《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知今四十九篇实戴圣之原书”,是正确的。
刘向《别录》也提到《大戴礼记》。《艺文类聚》五十五引《别录》:“孔子三见哀公,作《三朝记》七篇,今在《大戴礼》。”(注: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第7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今传本《大戴礼记》正有《千乘》、《四代》、《虞戴德》、《诰志》、《小辨》、《用兵》、《少闻》七篇。据上引,当时《大戴礼记》即是如此。
晚出的《隋书·经籍志》有一种说法:“戴圣删大戴之书为四十六篇,谓之小戴《记》,汉末马融遂传小戴之学。融又益《月令》一篇、《明堂位》一篇、《乐记》一篇,合四十九篇。”这个说法本于陈邵《周礼论序》实无所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已指出其与马融弟子郑玄所说,以及郑玄所引《别录》完全违背。所谓小戴删大戴,乃是妄说,洪业先生文已有定论。
实际上,大小戴《礼记》互有重复之处。今传本《大戴礼记》久已残缺,于八十五篇中仅存三十九篇,但如清陈寿祺《左海经辨》所说:“二戴《记》有《投壶》、《哀公问》两篇篇名同。大戴之《曾子大孝篇》见小戴《祭义》,《诸侯釁庙篇》见小戴《杂记》,《朝事篇》自‘聘礼诸侯务焉’见小戴《聘义》,《本命篇》自‘有恩有义’至‘圣人因杀以制节’见小戴《丧服四制》。其他篇目,尚多同者。”(注: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第44页引)如此复杂重叠的情形,只能说是传本不同,不能用小戴删大戴解释。
郑玄《六艺论》对二戴所传《礼记》的来源有明确记述。据《礼记正义》所引,郑云:“汉兴,高堂生得《礼》十七篇;后得孔氏壁中、河间献王古文《礼》五十六篇、记百三十一篇。”又说:“传礼者十三家,惟高堂生及五传弟子戴德、戴圣名在也。戴德传记八十五篇,戴圣传记四十九篇。”
以上记述应对照《汉书·艺文志》的《六艺略》。大家知道,《汉志》原本刘向之子刘歆的《七略》,而《七略》又系自《别录》发展而来,所以与前面谈到的《别录》内容可相参照。志文说:“《礼》古经五十六卷;经十七篇(注:“十七”原误作“七十”,参看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第42页。);记百三十一篇;《明堂阴阳》三十三篇;《王史氏》二十一篇。”看《六艺论》可知,志中“经十七篇”是高堂生得到的十七篇,也就是今传《仪礼》;“古经五十六卷”和“记百三十一篇”是孔氏壁中及河间献王所得古文,经与记是对称的。
孔壁中书与河间献王得书,是西汉学术史上两件大事,史籍记载虽稍有出入,前人已作整理(注:刘汝霖:《汉晋学术编年》卷一,中华书局,1987年。)。前者在景帝末,《汉志》:“《礼》古经者,出于鲁淹中及孔氏,与十七篇文相似,多三十九篇”,(注:“与十七”原误作“学七十”,参看《洪业论学集》第201页。淹中, 颜师古注引“苏林曰:里名也”,《隋志》于是认为河间献王《礼》经得自淹中。但看《汉书·刘歆传》,孔壁逸《礼》有三十九,是已有五十六篇,或许河间献王之本没有超出孔壁的。),又称:“鲁恭王坏孔子宅,欲以广其宫,而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结合起来看,孔壁所出当有经有记。河间献王事见《汉书·景十三王传》,云献王“以孝景前二年立,修学好古,实事求是。从民得善书,必为好写与之,留其真,加金帛赐以招之,繇是四方道术之人不远千里,或有先祖旧书,多奉以奏献王者,故得书多,与汉朝等。……献王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之属,皆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所论。”是河间献王所得,也是有经有记。《汉志》的“记”百三十一篇便包括孔壁所出和河间献王所得两个来源。
清钱大昕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看法,他指出“小戴《记》四十九篇,《曲礼》、《檀弓》、《杂记》皆以简策重多,分为上下,实止四十六篇;合大戴之八十五篇,正协百三十一篇之数。”这很可能是对的。《经典释文·叙录》引《别录》曾说古文《记》有二百四篇,《汉志》为什么只作一百三十一篇?看来《汉志》只是将大小戴《记》合计在一起,也没有仔细考虑其间复重的问题。因此,有学者怀疑《汉志》何以未见二戴《礼记》,也就有了答案。
仔细考察,大小戴《礼记》的内容其实是非常庞杂的。其中有一些本来是经而不是记,如小戴的《奔丧》,《三礼目录》说“实逸曲礼之正篇也”;《投壶》,《目录》也说“亦实曲礼之正篇”。大戴的《诸侯迁庙》、《诸侯釁庙》、《公符(冠)》等,性质类似。它们应该都是逸《礼》的一部分。
还有不少篇,与《汉志》另列的其他书籍相重。最突出的是《荀子》(《汉志》作《孙卿子》),前人已标明,“如小戴《记》之《三年问》全出《礼论篇》,《乐记》、《乡饮酒义》所引俱出《乐论篇》,《聘义》‘贵王贱珉’语亦与《法行篇》大同。《大戴礼记》之《礼三本篇》出《礼论篇》;《劝学篇》即《荀子》首篇,而以《宥坐篇》末‘见大水’一则附之;《哀公问五义》出《哀公篇》之首”(注: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第100页。)。 另外,小戴的《月令》见《吕氏春秋》,《乐记》出自《汉志》《乐记》,《坊记》等四篇出自《子思》,《月令》与《明堂位》及大戴的《盛德》又可能见于《明堂阴阳》;大戴的《曾子立事》等十篇出自《曾子》,《千乘》等七篇即《孔子三朝》,《朝事》部分出于《周礼》,《文王官人》即《逸周书·官人》。
大小戴一小部分内容出于汉初,如小戴的《王制》可能为汉文帝时博士所作,大戴的《礼察》(部分)、《保傅》均见贾谊《新书》,但没有能确证为更晚的作品。
综上所论,我们可以看出,大小戴《礼记》是西汉前期蒐集和发现的儒家著作的汇编,绝大多数是先秦古文,个别有汉初成篇的。当时简帛流传不易,书籍常以单篇行世,不管是孔壁所出,还是河间献王所得,必有许多书的单篇,都被二戴分别编入《礼记》。
古代《礼》多有记,今传本《仪礼》不少篇也附有记,因而先秦已有《礼》记是无疑的。不过,汉人所说《礼》记,内涵实较驳杂,把许多不是直接申释《礼》经的文字也收进来了。小戴《礼记》中《别录》列为“通论”的部分,如《檀弓》、《礼运》、《学记》、《哀公问》、《仲尼燕居》、《孔子閒居》以及《大学》、《中庸》、《缁衣》等等,尤其如此。
现在郭店简有关各篇,《缁衣》等等,如果用《别录》的标准划分,都相当小戴的“通论”一类,这正是由于它们本为先秦儒家著作单篇。由这一角度看,不称之作《礼记》可能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