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越南喃字小说的文学传统及其艺术价值——兼论阮攸《金云翘传》的艺术成就,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艺术论文,越南论文,成就论文,传统论文,价值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在越南文学史上,喃字小说以其反映生活的深刻、体裁的独特和较高的艺术成就而占有重要的地位。它的产生和发展,是对越南文学传统的继承和发扬,是越南民族对外来文化尤其是中国文化的自觉探寻。
喃字小说经过越南历代作家文人的努力和实践,在18世纪到19世纪上半叶得到了空前的繁荣,出现了一批影响广泛、烩炙人口的作品,阮攸的《金云翘传》便是越南古典文学代表之作。
喃字小说禀承越南文学传统,形成了自己一整套的美学体系。它在反映越南人民的生活、审美意识、小说文体以及叙事艺术等诸方面都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研究喃字小说的文学传统,探寻它的演变和发展脉络,总结它的艺术价值,探讨它在思维方式上的局限性,对进一步研究越南文学,研究中国文学在异质文化中的影响,以及异质文化对中国文学的理解、吸收和改造,进而观照我们对中国文学的研究,无疑有着积极的意义。
一
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反映,文学体裁作为文学形式的一个要素,它的形成归根到底是为了适应一定社会生活的需要。喃字小说也不例外。
越南封建制度在经历了黎圣宗时期(1460—1498)的巅峰之后开始走向衰落。黎朝末年,朝政紊乱,废立频仍。1527年,大臣莫登庸篡位称帝,统治集团内部的倾轧发展到了互相残杀的局面,越南出现了分裂。以清化为界,以北归莫氏皇朝统治,以南由阮淦及黎朝的旧臣统治。从1527年到1592年的65年间,双方不断发生争战,历史上称为“南北朝之乱”。1592年,南朝灭北朝,黎朝复辟,但实权落入郑松及阮口两大朝臣手中,因而从1627年到17世纪末,越南又陷入了北郑与南阮的混战局面。
封建集团内部的连年战争带来了生灵涂炭、领土分割、农业停滞、饥荒蔓延的后果。进入18世纪,农民运动风起云涌。其中西山农民起义军在阮惠的率领下,以破竹之势击溃了郑、阮王朝,击退了来自暹罗、来自中国清朝的干涉军,统一了南北。然而,西山起义军很快就走向了灭亡。生活在这个时期的文人儒士目睹了战乱,目睹了外国势力的干涉,目睹了饥荒。诗人吴世麟(1726—?)束手无策地写道:“举目苍生苦,胸中无所施”;〔1〕阮攸(1765—1820 )则仰天长叹:“壮士白头悲向天,雄心生计两惘然。春兰秋菊成虚事,夏暑秋寒夺少年”;〔2〕(2)黎有卓(1720〈?〉—1791)更悲愤地写道:“有的人高楼歌舞庆升平,有的人哀号道途受寒饥”;〔3〕“暴动虽是不良举, 胜过饿毙当途化尘泥”。〔4〕
从18世纪到19世纪上半叶,越南社会一方面是农民起义风起云涌,封建统治者一味地加强专制统治,另一方面则是精神意识相当活跃,民族文化得到了一定的发展。
越南经过长时期的封建统治,经过内战,经过农民起义的打击,人们对封建制度的腐朽无能逐渐有了清醒的认识。希望摆脱束缚、结束战乱、解放个性的要求日益强烈。所有这一切,都在文学作品中得到体现。邓陈琨、段氏点、阮嘉韶、阮攸、胡春香、高伯括等作家文人或者揭露、或者抨击、或者控诉、或者呼吁,都在用自己的作品反映社会各个层面的问题。
波澜壮阔的生活需要与之相适应的文学形式来反映。喃字小说的繁荣正是在这样历史背景之下的产物。
二
关于《潘陈》、《二度梅》、《花笺传》、《金云翘传》等的命名,历来分歧颇多,有名为喃字小说的,有名为喃字传奇的,有名为六八体长诗的,有名为长篇叙事诗的,不一而足。笔者认为,这类作品尽管是用诗歌形式写成的,但它们大都能比较“细致而多方面地刻画人物性格;生动而完整地叙述故事情节;充分地、多方面地展现人物活动的环境”。〔5〕因此,我们尊重越南传统的划分法, 把它们当作一种诗体小说,而称之为喃字小说。
经过长时间的探索和实践,喃字小说在18世纪和19世纪上半叶得到了空前的繁荣。它的发展过程充分体现了越南古代诗文及作家创作思想和文学民族传统的回归倾向。
了解越南文化发展史的人都知道,越南文化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越南最初的文学作品都是用汉字和中国文学的诗文体裁写成的。这是中国文学对越南文学的形成和发展的贡献。
当然,越南的民族主义者并不甘心受中国文化的约束。李常杰(1019—1105)认为:“南国山河南帝居,截然定分在天书”;〔6 〕阮廌(1380—1442)在《平吴大诰》中写道:“惟我大越之国,实为文献之邦。山川之封域既殊,南北之风俗亦异”;〔7〕黎贵惇(1726—1784)则自豪地称:“越国开创文化,实在不亚中华”。〔8〕……正是基于这样的民族精神,越南人对中国文化进行“越化”改造,于是出现了喃字这样一种根据中国汉字“六书”造字法,运用形声、会意、假借等方法创造出来的一种越南民族本土文字。它结合越南民族的语言实际,客观上使文字与文学在平民化、大众化上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就喃字小说而言,它的形成和发展也经历了一个过程。16、17世纪问世的《王嫱传》、《林泉奇遇》(即《白猿孙恪传》)、《苏公奉使》等作品都是用中国近体诗格律即唐律写成的,一首七律一节,联缀成篇,故事情节简单。唐律喃字小说的出现,一方面反映了越南古代作家对中国文学的推崇,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他们“越化”唐律,努力扩大它的使用范围。
然而,用唐律写小说毕竟受到很大的限制。由于七律是八句一首,许多首联缀成篇,中间的叙事抒情就很难保持连续性。所以,到了18世纪,这种形式不再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六八体和双七六八体形式。六八体是越南古典诗歌格律,由一句六字句和一句八字句相间组成,循环用韵,长短不限,反映了越南民族语言运用的审美情趣。六八诗体起源于越南民族的民歌、民谣,18世纪和19世纪上半叶,越南文人儒士用这种诗体描写社会生活,演绎文学作品,一时间涌现了《范公—菊花》、《范载—玉花》、《黄紬》、《石生》、《花笺传》、《潘陈》等一批喃字小说名著。喃字诗体由于文人儒士的参与,其叙述表现功能得以逐步完善。越南古典文学走向了辉煌,被誉为千古绝唱的《金云翘传》的诞生更使喃字小说锦上添花。
喃字小说经过唐律到六八体,最终回归到了民族的文学传统,完成了它在叙事艺术方式上的探寻。
三
喃字小说在问世初期,故事内容主要有两类,一是讲述爱情的故事(如《林泉奇遇》等),一是记叙历史人物及事件(如根据中国苏武牧羊故事写成的《苏公奉使》和根据王昭君故事写成的《王嫱传》等)。
在繁荣时期,喃字小说的思想内容得到了拓展,出现了平民喃字文学和文人喃字文学两大类。平民喃字文学的主要作品有:《范载—玉花》、《宋珍—菊花》、《方花》、《黄紬》、《石生》等,这些作品的作者全部轶名。其思想内容反映的是平民的道德观念:夫妻坚贞不渝,儿女孝敬父母,朋友有情有义;对恶势力则是进行不屈不挠地斗争,使所有的家庭得到幸福,社会得到安宁。
《范载—玉花》是这类作品中较为出色的一部。作者歌颂了青年男女范载和玉花忠贞不渝的爱情以及他们为了自己的爱情而勇敢抗争的精神。玉花是陈姓富家之女,聪明美丽,13岁起就有许多权贵公子登门求婚,可她谁也没有答应,而是嫁给了寄宿她家的穷书生范载。婚后不久,灾难降临到他们头上,恶公子弁田因娶不到玉花而怀恨在心,把她的美貌雕刻成像献给庄王。荒淫的庄王垂涎玉花的美色,下令把玉花抓入宫中。在朝廷上,玉花利用封建社会的伦理道德和所谓的法律斥责了庄王。残暴的庄王遂杀害了范载,继续对玉花威逼利诱。玉花一气之下自毁容貌,但无耻的庄王仍然不放过她。玉花被迫假意应承:为丈夫守丧三年后入宫。三年期满,玉花自尽,恪守了对丈夫的忠贞。在地府里,玉花和范载向阎王状告了庄王的罪恶。庄王被投入油锅,范载和玉花得以在阳世重逢,范载由一个穷书生成了一国的君主。
受压迫者敢于直面斥责封建君主,敢于控告不公,最后,正义力量获胜,理想人物登上王位,这样的思想内容反映了当时平民百姓的良好愿望。《范载—玉花》的思想内容基本上是积极的。
文人喃字小说的主要作品有:《金云翘传》、《花笺传》、《潘陈》、《西厢》、《梳镜新妆》、《玉娇梨》等,作者大都是学识渊博、艺术修养较高的贵族。文人喃字小说几乎全部取材于中国古典文学作品,其中以阮攸的《金云翘传》成就最高。
阮攸的《金云翘传》脱胎于中国明末清初作家青心才人的同名长篇章回小说。《金云翘传》不是简单的才子佳人小说,小说的巨大的社会意义在于它不是孤立地去描写金重与翠翘的爱情磨难,而是通过这个爱情磨难揭露了封建社会的种种黑暗和罪恶。
小说中的王翠翘是一个敢于不顾封建礼教束缚,而私订终身、追求自由爱情的富家小姐。她有梅的骨格,雪的精神。她“眉似春山,眼如秋水”,她“天禀聪明,才华似锦”,她有情有义,卖身救父的孝心感动天地。可以说,翠翘是阮攸眼中美好人格的化身。然而,正是这样一个人,在当时的社会却备受蹂躏摧残。而摧残和蹂躏翠翘的并不是某个人,而是当时社会的各种黑暗势力,其中有牛头马面的衙役,有久操卖淫生意的秀婆,有无耻的文人马监生和楚卿,有仗势凌人的宦婆、宦姐,有阴险狡诈的官吏胡宗宪……正是这些人,酿造了封建社会一个又一个的悲剧。
阮攸正是处在这样一个社会矛盾急剧变化的时代,他似乎已经感觉到了时代风雨的来临。他借用的故事虽然“出自明朝嘉靖,那时四方无事,两京兴旺”,但事实上却蕴藏着种种无理与不公。
小说在揭露封建社会的种种黑暗和罪恶的同时,又通过对英雄豪杰徐海的歌颂,表达了作者朦胧的理想。
对徐海,阮攸是极其赞扬的,作品中写道:“他生得虎须、燕颔、蚕眉,阔肩膀,体貌轩昂。雄姿英发,精通拳棍,更兼才略高强。顶天立地男子汉,他名唤徐海,原在越东生长。他惯在江湖间,恣意流浪,半肩琴剑,一把桨,飘过高山与海洋”。正是这样一位豪杰,“一手造成基业,纵横吴楚称王”,“嘘气撼动天地,更无人居我上”。他锄强扶弱,惩治社会奸恶,助翠翘洗雪了沉冤。在中了胡宗宪假招安之计后,他虽阵前殉难,“仍然意气风发”,“遗骸直立不僵”。这样一个宁死不屈的形象给后人昭示的是,渴望公理与自由的人是永远不会妥协的。
当然,《金云翘传》在思想内容方面也存在着不足。由于作者受自身阶级观念和所处历史年代的局限,作品中不时流露出宿命论的思想和儒家忠孝节义的印痕。
四
喃字小说禀承并归依了民族文学传统,深刻而全面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生活,拓宽了小说的审美情趣。尽管有的作品情节比较简单,语言过于粗拙,但其整体艺术价值还是比较高的。在这里,我们着重剖析阮攸《金云翘传》的艺术成就。
阮攸《金云翘传》之所以在越南古代文学史上产生巨大影响,正是由于它不仅在思想内容上具有深刻性和丰富性,而且在艺术上也表现了空前的成熟性。
《金云翘传》的艺术成就,突出地表现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作者根据自己丰富的生活体验,借助中国青心才人的章回小说,塑造了一系列典型形象来反映其所处的社会时代。他所塑造的金重、翠翘、束生、姥姥、奸商、秀婆、衙役、马监生、胡宗宪等其实就是当时越南社会的众生相。有的形象甚至成了不朽的典型,如“翠翘”常被越南人用来指美丽而多才的少女,“金重与翠翘”代表忠贞不渝的爱情,“束生”指软弱,“宦姐”是妒妇,“秀婆”是鸨母,“楚卿”则指色鬼等等。
《金云翘传》善于把人物放在特定的艺术氛围里,来烘托人物的内心激情,给读者以强烈的感染。如写金重与翠翘的初次邂逅,小说是这样描述的:“他们一见钟情,但外表都装作正经。翠翘心情撩乱,恨他故意耽搁,又恨他急着辞行。夕阳下,撩起愁思无限,征骑已远,还偷眼送他归程。山溪流水清清,桥边,丝丝柳影分明。”这是一个怀春少女的羞态,而桥边的丝丝柳影,又何尝不是灞桥别离的淡淡忧伤。又如束生离开宦姐,准备回到临淄翠翘身边的时候,小说写道:“白云蓝天水倒影,轻烟碧城山染金。”〔9〕烘托出束生的愉快心情。 再如翠翘和徐海中胡宗宪假招安之计,徐海战死后,胡宗宪把翠翘赐给土酋为妻,翠翘不愿苟活世上,留下绝笔。紧接着作品是这样描写翠翘的:她“推篷卷上珠帘,只见天海茫茫。她暗祝:‘我误徐公,辜负徐公期望。忍抱琵琶上别船,偷生世上?惟有一死报恩情,都付与,狂波浪。’远望,海天无际,纵身跃入长江。士官闻讯驰救,早已珠沉渊底,一片汪洋。薄命女!可怜一代红妆,历尽流离冤苦,终归如此收场!十五载,曾几时,天下多情人,应同悲怆。”天海茫茫,海天无际,何处是王翠翘的归宿?珠沉渊底,一片汪洋。阮攸哭了,这一哭痛断肝肠,这一恸直哀千古!读者又怎能不落泪?
《金云翘传》在艺术上的另一个突出成就在于它出色地运用民族语言。小说是用喃字六八诗体写成的,共3254句。在阮攸的笔下,越南民族的语言是成熟而优美的。其特点是简洁而纯净,准确而传神,朴素而多采,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这由上面的引文已可看出。下面再录金重与翠翘深夜相聚,翠翘为金重弹琴的情景以资补充:
看她文武弦轻轻调好,韵合官商。
一曲“楚汉相争”,联想金戈铁马,奔腾交响。
续弹司马相如“凤求凰”,听者谁能不感伤?
调转稽康“广陵散”,流水行云韵味长。
曲终为奏“昭君怨”,只觉恋主思乡两断肠。
清音似天边鹤唳,浊声如飞泉激响。
缓调比清风拂拂,急拍像骤雨浪浪。
灯焰摇摇光暗,听客啊,坠入梦中惆怅。
这样的语言,用典浑然天成,“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10〕实在令人叫绝。
阮攸的语言是文人语言与平民语言水乳交融的结晶。《金云翘传》之所以雅俗共赏,得到整个民族的欢迎并把它推向世界,其原因除了作品丰富的思想内容之外,还与其对民族语言的炉火纯青的运用是分不开的。正如威廉·洪堡特所指出的:“一个民族的言语是该民族的精神,而该民族的精神就是他们的语言。”〔11〕
五
如上所述,以《金云翘传》为代表的喃字小说的成就是巨大的。然而,喃字小说的缺陷也是明显的。喃字小说主要取材于民间故事或中国文学,在很大程度上暴露了越南民族文学思维视野的狭窄,实用的急功近利的改写或“越化”势必导致越南民族文学思维的浅化。难怪有学者认为:“中越两部《金云翘传》的主要人物和故事情节完全相同,就连叙事的结构也毫无变化”;“阮攸的《金云翘传》无论在内容上还是在艺术上,均未超过其摹仿底本——中国《金云翘传》的水平。”〔12〕这种看法虽然有失偏颇,但也说明了一定的道理。
不过,我们不能忽视这样一个事实:越南人越化的文学作品在越南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产生了广泛的影响,而它们的摹仿底本在中国却影响极微。青心才人的《金云翘传》在中国早就被埋没,没能进入寻常百姓家;而阮攸的《金云翘传》在越南却是家喻户晓,代代流传,越南人唱翠翘、说翠翘,创作上有人称不熟读《金云翘传》就难写出佳句,修辞学上有“仿翘”辞格,民间有人用《金云翘传》的句子来占卜命运吉凶。阮攸的《金云翘传》甚至被译成包括中文在内的多国文字,蜚声世界文坛。这一现象,不能不令人三思。
可以说,喃字小说以其丰富的民族语言以及比较成熟的艺术形式深刻地反映了当时越南社会的现状,它的发展与繁荣肯定了越南民族的文学传统,拓宽了越南文学的审美意识和表达方式,为越南文学的发展开拓了道路。
注释:
〔1〕〔3〕〔4〕〔8〕转引自《金云翘传和喃字小说体》第24页,第25页。
〔2〕录自《阮攸汉文诗》,黎烁、张政等编,河内文学出版社, 1965。
〔5〕以群主编《文学的基本原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第396页。
〔6〕〔7〕转引自《越南历史》第一集,越南社会科学委员会编著,北大越语教研室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
〔9〕本文所引阮攸《金云翘传》诗句,均据黄轶球译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唯此句为笔者自译。
〔10〕王国维《人间词话》,转引自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四册第37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11〕洪堡特《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转引自《语言学简史》中译本第216页,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
〔12〕董文成《中越〈金云翘传〉的比较》,载《明清小说论丛》第四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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