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批判黑格尔辩证法的社会政治取向,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黑格尔论文,马克思论文,辩证法论文,取向论文,政治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A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8-0460(2013)04-0050-08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揭示了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的内在联系,提出了消灭私有财产、扬弃异化劳动的历史任务。黑格尔虽然提出了异化和扬弃异化的辩证法,但只是局限于观念的层面,而不触动社会现实矛盾和问题,用这样的方法是不能引导人们克服现存社会的异化劳动的。然而,青年黑格尔派非批判地对待黑格尔的辩证法,并未意识到它的根本缺陷;费尔巴哈虽然严厉批判了黑格尔的超验形而上学,但他只是从宗教批判视角批判黑格尔哲学,而未涉及现实社会生活的异化及其扬弃。为引导人们克服现存社会的异化劳动、实现自我解放,马克思认为有必要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进行批判,以便为扬弃现存社会的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指明方向。他通过考察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通过对黑格尔建构逻辑概念的哲学体系方法的批判阐明,黑格尔的辩证法是本质和现象的颠倒,是以批判的外观来为资本主义制度辩护的非批判的方法。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改造说明,辩证法并非价值中立的,而是具有社会政治取向的。
一、发掘《精神现象学》包含的人的异化因素
马克思对黑格尔的辩证法的批判是从分析黑格尔的早期著作《精神现象学》入手的,因为马克思发现,《精神现象学》是“黑格尔哲学的真正诞生地和秘密”。①此书把人的本质理解为自我意识,详细论述了个人的意识和自我意识产生和发展的历史过程。马克思通过研究政治经济学,通过批判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抽象的劳动观点,发现黑格尔的辩证法与其以抽象思辨的形式抓住人的劳动的本质密切相关。它虽然包含着能动的性质,但却只具有批判的外观,而未触及工人异化劳动的经验事实,是论证资本主义制度永恒合理性的非批判的方法。
在《精神现象学》中,黑格尔认为实体即主体,作为实体的普遍精神是处于能动的运动过程中的,它设定他物、对象,进而扬弃他物、对象而返回自身。普遍精神的发展过程体现在单个个个人上,个人要经历一个从未受教养到拥有知识的生成和发展的过程,个人只有以浓缩的形式经历普遍精神发展的历程,只有继承人类历史上的精神财富才逐步成熟起来。《精神现象学》就是“意识的经验的科学”,就是考察前逻辑的感性经验向逻辑的、科学的知识发展的漫长艰辛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每后一种意识形式都是对前一种意识形式的批判和扬弃。个人原以为对象是独立存在的,后来意识到对象的独立自在性只是现象、外观,它在实质上是意识的外化,是与意识相同一的东西。这种意识的转变就是意识的经验反思,意识就是通过这样不断地进行经验反思、不断地吸取经验教训而发展的,《精神现象学》就是描述人否定对象的自在的、独立不依的表面现象,认识到其意识本质的过程,就是不断克服主观和客观的对立、实现同一的过程。
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是从感性确定性开始的,而不像后来的《逻辑学》那样,从抽象的概念、范畴出发,这包含着合理的因素,从而引起马克思的高度关注。但是,黑格尔所说的感性是抽象的“感性意识”,而不是人的感性实践活动。黑格尔关注的是个人从感性意识状态摆脱出来、解放出来,向着科学的、绝对的知识的发展。他在论述这一发展过程时,涉及了人的劳动。他认为,意识经历了感性确定性、知觉和知性三个阶段的发展之后,进入自我意识阶段。在自我意识部分,黑格尔从主人和奴隶相互承认对方自由权利的角度考察了奴隶的劳动。他指出,主人和奴隶处于不同的地位:主人是“独立的意识”,而奴隶则是“依赖的意识”。奴隶虽然承认主人的独立自由,但主人却不承认奴隶有独立自由的权利,而是将其置于自己的支配之下。主人虽然看上去是独立自由的,但却要通过奴隶的中介与物发生关系,即他的生活必须依赖奴隶的劳动,依赖奴隶为其提供消费品。就这一意义而言,主人又承认了奴隶。主人对物的否定是纯粹的否定,是简单地消费物、享用物,而奴隶在劳动中对物的否定却遇到独立于他的物的抵抗。因此,奴隶不能简单地否定物,而要加工改造物,赋予它以满足人的需要的形式。因此,奴隶对物的否定是辩证的否定,是对物的扬弃。黑格尔说:“奴隶作为一般的自我意识也对物发生否定的关系,并且能够扬弃物。但是对于奴隶来说,物也是独立的,因此通过他的否定作用他不能一下子就把物消灭掉,这就是说,他只能对物予以加工改造。反之,通过这种中介,主人对物的直接关系,就成为对于物的纯粹否定,换言之,主人就享受了物。”②尽管奴隶依附于主人,但奴隶在对自然的改造中却又表现出独立自由性。“照这样看来,独立的意识的真理乃是奴隶的意识。奴隶意识诚然最初似乎是在那独立的意识自身之外,并不是自我意识的真理。但是正如主人表明他的本质正是他自己所愿意作的反面,所以,同样,奴隶在他自身完成的过程中也过渡到他直接的地位的反面。他成为迫使自己返回到自己的意识,并且转化自身到真实的独立性。”③
黑格尔对奴隶劳动辩证否定性的论述,揭示了人的生存方式不同于动物的生存方式的特点。动物受本能欲望的驱使,它只是简单地否定物、消费物,而人不是直接消费物,而是通过劳动改造自然对象的原有形式,生产出能够满足自己需要的产品,然后再将其收归自己所有。这种独特的生存方式使人处于不断的自我生成和发展之中,在这一过程中,不仅发生人与自然的关系,而且发生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只有通过一个人与人相互斗争的过程,每一方才承认对方的权利,并由此获得自身的权利。黑格尔将劳动的这种辩证的、历史的特性进行唯心主义的抽象,使劳动成为人的精神的行动,进而抽象成他的哲学的基本方法。马克思认识到,黑格尔的辩证法以唯心主义的形式抓住了人的劳动的本质,抓住了人的劳动的辩证否定的特性。它把人理解为通过劳动改造对象、实现对对象的占有的过程,理解为人通过劳动而自我生成和发展的过程。在黑格尔那里,否定、扬弃是一个“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正是通过否定、扬弃的环节,才能实现精神与自然、主体与客体的统一,才能使人成为真正的主体。马克思充分肯定了黑格尔的否定性辩证法的伟大功绩。“黑格尔的《现象学》及其最后成果——辩证法,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伟大之处首先在于,黑格尔把人的自我产生看作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作非对象化,看作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可见,他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他自己的劳动的结果。”④
《精神现象学》对作为意识和自我意识的人的异化的论述,以潜在的、朦胧的精神形式包含着批判人的异化的因素,这对于认识现存社会中的异化劳动、最终扬弃异化劳动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马克思洞察到,“《现象学》是一种隐蔽的、自身还不清楚的、神秘化的批判;但是,因为《现象学》坚持人的异化,——尽管人只是以精神的形式出现,——所以它潜在地包含着批判的一切要素,而且这些要素往往已经以远远超过黑格尔观点的方式准备好和加过工了”。⑤但是,黑格尔把人的本质理解为抽象的自我意识,与之相对应的客体不是客观事物,而是自我意识的异在形式。因此,对象对作为自我意识的主体来说不是独立的东西,而只是自我意识设定的物性,离开自我意识的设定对象就不能存在。它的存在不是证实自身,而只是对自我意识设定物性的行动的确证。对象无非是对象化了的自我意识,是作为对象的自我意识,它同自我意识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它们的差别和对立只是表面形式。马克思批判道,自我意识的异化本来是人的本质的现实异化的思想反映和表现,黑格尔却颠倒为“现实的即真实地出现的异化……不过是现实的人的本质即自我意识的异化现象”,⑥这是本质和现象的颠倒。按照这种理解,异化的现实社会生活就只是外在的形式了。“例如,当他把财富、国家权力等等看成同人的本质相异化的本质时,这只是就它们的思想形式而言”,⑦而就其思想实质而言,则是非异化的,是与人的本质一致的。因此,黑格尔只是主张扬弃财富、国家权力等的异化形式、外在化形式,而在本质上则肯定它们。
通过对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考察,马克思挖掘出了黑格尔以朦胧的形式包含的批判人的异化因素,挖掘出了人通过创造性的劳动而自我生成和发展的辩证运动。然而,黑格尔的辩证法只是精神范围内圆圈式的运动,而并不触动私有财产和异化劳动的现实社会制度,它以意识、自我意识的异化掩盖异化劳动的经验事实,是只具有批判外观的非批判的方法。“黑格尔晚期著作的那种非批判的实证主义和同样非批判的唯心主义——现有经验在哲学上的分解和恢复——已经以一种潜在的方式,作为萌芽、潜能和秘密存在着了。”⑧因此,通过分析《精神现象学》,马克思认清了黑格尔的辩证法的秘密。
二、批判黑格尔逻辑概念异化及其扬弃的方法
黑格尔用否定的辩证法构筑其哲学体系,他的哲学体系就是描述绝对观念的外化和扬弃外化而回到自身的辩证运动过程。按照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理解,意识、自我意识经过漫长的运动过程最后达到绝对知识,就升华到了纯粹的逻辑思维的高度,逻辑学考察的就是逻辑概念的彼此联结和转换。马克思深入到对社会经济生活的异己性的分析,揭露了黑格尔的《哲学全书》的秘密。
马克思认识到,虽然黑格尔的逻辑学论述的是独立于自然和人的历史的客观观念的逻辑推演,但是,由于《精神现象学》是整个黑格尔哲学的导言,因此,逻辑学是与《精神现象学》相关联的,是《精神现象学》所考察的人的自我意识本质异化的结果。逻辑学以抽象思辨的形式包含着人的否定性的劳动的因素,表现为一系列的“抽象行动”,即逻辑概念的不断推演和转换的辩证运动。正因为它与《精神现象学》相联系,因此,黑格尔的逻辑学具有相异于以往哲学范畴死板、僵化的特点,它将各个抽象的范畴联贯了起来,构成一个辩证联系的逻辑体系。马克思说:黑格尔逻辑学“所完成的积极的东西在于:独立于自然界和精神的特定概念、普遍的固定的思维形式,是人的本质普遍异化的必然结果,因而也是人的思维普遍异化的必然结果;因此,黑格尔把它们描绘成抽象过程的各个环节并且把它们联贯起来了”。⑨黑格尔把他自己的哲学当做包容和超越了以往哲学范畴的绝对观念,当做整个哲学发展史的最后成果。马克思评论道:“黑格尔用那在自身内部绕圈的抽象行动来代替这些僵化的抽象概念;于是,他就有了这样的贡献:他指明了就其起源来说属于各个哲学家的一切不适当的概念的诞生地,把它们综合起来,并且创造出一个在自己整个范围内穷尽一切的抽象作为批判的对象,以代替某种特定的抽象。”⑩
然而,黑格尔的哲学体系毕竟是从独立于自然和历史的抽象思维开始的,是以客观观念、逻辑范畴为开端的,各种运动变化都是逻辑范畴的生产活动,即是范畴的否定之否定的抽象行动。范畴的逻辑推演经过一系列圆圈式的辩证运动,最后外化为自然界,进而扬弃自然界的外化,通过人类精神的历史发展而返回自身。“全部外化历史和外化的全部消除,不过是抽象的、绝对的……思维的生产史,即逻辑的思辨的思维的生产史。”(11)在这一运动过程中,观念、范畴始终是主体,而人和人的历史则是“思维的生产史”的结果,是观念运动的产物。马克思批判道:“他只是为历史的运动找到抽象的、逻辑的、思辨的表达,这种历史还不是作为一个当作前提的主体的人的现实历史,而只是人的产生的活动、人的形成的历史。”(12)
马克思具体分析道,黑格尔逻辑学的概念、范畴既然是抽象的,那么,它就必须放弃这种抽象,由无物进入有物,即由抽象思维转化为它的对立面——自然界。这是“从抽象到直观的过渡”。马克思具体分析了黑格尔由逻辑学向自然哲学的过渡、转化,说明对范畴的逻辑推演的厌倦使得黑格尔从逻辑学转向自然哲学。由于他把逻辑学作为其哲学体系的开端,因此,当抽象的范畴把自然界从自身中释放出去后,这种自然界只能是“抽象的自然界”,是抽象思维的产物,是直观的自然界。它“不过是在感性的、外在的形式下重复逻辑的抽象概念而已”。(13)在黑格尔那里,自然界不过是对逻辑学的思维抽象的一种感性确证,是逻辑范畴的异在形式,是在自然界运动着的抽象思维,是与人无关的直观的自然界。“但是,被抽象地理解的,自为的,被确定为与人分隔开来的自然界,对人来说也是无。”(14)在马克思看来,现实的自然界是由人的感性实践改造的人化的自然界。马克思对黑格尔自然哲学的批判对他不久后发现费尔巴哈哲学的感性直观性缺陷具有启发意义。费尔巴哈虽然强调人和自然是其哲学的基础,但是他所理解的人是感性直观的人,自然是人感性直观的对象。因此,尽管费尔巴哈反对黑格尔哲学,但他的哲学也抽象掉了人的感性实践活动,也抽象掉了人对自然的改造关系。马克思对黑格尔自然哲学的批判,对于他建构人和自然在实践基础上统一的新哲学,具有重要的理论准备意义。
马克思认为,人是对象性的存在物,是主动和受动的统一。一方面,人是有肉体、有物质需要的自然存在物,是依赖外部自然界而生存的;另一方面,人又是能动的类存在物,是通过改造对象而展现、发展和反观自身本质力量的存在物。通过实践,人把自身的本质力量凝结到外部对象上,展现出人变革对象的主体性。因此,感性的自然界是人化的自然界,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公开展示,是对象化了的人。作为对象性的存在物,人正是通过自己改造的自然来肯定和确证自己的类本质的。由于黑格尔抽象掉了人对自然的改造活动的内容,因此,他的辩证法只是抓住了实践的形式方面。“自我对象化的内容丰富的、活生生的、感性的、具体的活动,就成为这种活动的纯粹抽象,绝对的否定性,而这种抽象又作为抽象固定下来并且被想象为独立的活动,即干脆被想象为活动。因为这种所谓否定性无非是上述现实的、活生生的行动的抽象的无内容的形式,所以它的内容也只能是形式的、抽去一切内容而产生的内容。”(15)黑格尔所说的抽象的感性自然是以现实生活中抽象的、异化的感性为背景的。在资本主义社会,人的感性扭曲为对货币等抽象物的感性。马克思以贩卖矿物的商人迷恋于矿物的商业价值,而忽视其感性的美和特性为例,生动地说明了这一点。这是一种抽象掉人和自然的现实的感性特性的意识,是一种抽象的感性意识,是对可感觉而又超感觉的东西——商品、货币的崇拜。只有扬弃私有财产、变革资本主义制度,才能实现人的五官感觉的解放和思维的解放。马克思对劳动的“感性现实的、具体的、内容丰富的劳动”的揭示,既展现了人对自然的能动改造,又表现出人与人在社会关系上的异化,从而提出了改造不合理的社会关系的任务。
马克思高度重视黑格尔的“扬弃”思想,认为这是黑格尔辩证法的积极环节。然而,黑格尔所说的扬弃只是思想上的扬弃,只是在否定、批判的形式下维护事物的现状。在他那里,异化是思维设置自己的对立面——思维的对象,思维又会扬弃与自己不适应的对象而返回自身。因此,对象是将要被思维所扬弃的东西,是将要丧失其独立存在的外观的东西。当思维主体扬弃对象时,就使之收归主体所有了,对象的独立自在性就虚无化了。黑格尔的这种神秘的唯心主义的论述,是以维护现存社会制度为目的的。显然,既然对对象的占有只是思想上的占有,那就无需改变客观社会条件了。不过,应当承认,黑格尔的论述也包含着主体扬弃对象使之收归自己所有的合理因素,这同他抓住了人通过改造对象将劳动产品收归自己所有的劳动的辩证本性相关。但是,在马克思看来,在存在着私有财产的资本主义社会,工人是无法将自己生产的劳动产品收归自己所有的,劳动异化是不能消除的。只有消灭私有财产,实现共产主义,才能扬弃异化劳动,使劳动产品收归劳动者所有。这不是对物的简单占有、拥有,而是对物所体现的人的创造本质的全面占有,是人的解放。
诚然,黑格尔的法哲学也谈到扬弃市民社会、私有财产,但是,这只是在思想上的扬弃,而现存市民社会的财产占有关系依然存在。在黑格尔的法哲学中,从私法到道德再到伦理,从家庭到市民社会再到国家,每后一个环节都是对前一个环节的扬弃。然而,这不是实际的扬弃、否定,而是通过认识其精神的本质来肯定它们,使之纳入到哲学体系之中,变成哲学精神发展过程中的必要环节,通过彼此联系而发挥作用。正如马克思指出的:“在现实中,私法、道德、家庭、市民社会、国家等等依然存在着,它们只是变成环节,变成人的存在和存在方式,这些存在方式不能孤立地发挥作用,而是互相消融,互相产生等等。”(16)在黑格尔看来,人只有在国家、宗教等等中生活,才是过合乎人的本性的生活。所以,他否定国家、宗教,不过是为它们作论证,不过是把它们变成法哲学、宗教哲学等。“一个认识到自己在法、政治等等中过着外化生活的人,就是在这种外化生活本身中过着自己的真正的人的生活。”(17)这样,马克思就进一步揭露了黑格尔的辩证法不想触动不合理的社会制度的要害。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也是对黑格尔哲学的后裔——青年黑格尔派满足于理论批判而不付诸实际行动的批判。
针对黑格尔辩证法的弊端,马克思把工人扬弃异化劳动的实际行动同黑格尔所说的扬弃精神的异化区分开来,提出要通过现实的实践废除私有财产和异化劳动,推翻资产阶级的政治统治。只有这样,工人才能摆脱受奴役的境地,获得自身的解放。他说:“社会从私有财产等等解放出来、从奴役制解放出来,是通过工人解放这种政治形式来表现的……整个的人类奴役制就包含在工人对生产的关系中,而一切奴役关系只不过是这种关系的变形和后果罢了。”(18)马克思的论述虽然还受到费尔巴哈关于人的类本质异化及其克服的人本主义观点的影响,但是,他批判地吸取了黑格尔辩证法的合理因素,因此,他赋予了人的类本质的异化和克服以新的含义。费尔巴哈只是简单地抛弃黑格尔的辩证法,他对人的类本质的异化采取纯粹否定的态度,这样,所谓克服异化就简单地回到了人的原来状态。而马克思则批判地借鉴了黑格尔辩证法的“扬弃”的思想,认为自由的、有意识的劳动是人的类本质,异化是人的劳动的异化。异化是人类历史发展过程的一个中介,一个必要的、过渡性的阶段和环节,只有扬弃这个中介,只有批判地继承人类异化阶段创造的各种文明成果,才能实现人的丰富的、全面的本质,才能实现人的解放。
三、剖析现实经济关系,建立以扬弃人的异化为指向的辩证法
马克思通过剖析现存社会的经济关系,使得他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认识到了黑格尔辩证法与现实经济关系的同构性。黑格尔哲学通过抽象的思维运动追求无限、绝对的观念,这固然与以往哲学追求无限、绝对的思想的形而上学传统一脉相承,但也受到现代社会人们在现实生活中无限制、无节制地追求货币的价值取向的影响。马克思深刻地指出:“逻辑学是精神的货币,是人和自然界的思辨的、思想的价值……是外化的因而是从自然界和现实的人抽象出来的思维,即抽象思维。”(19)在资本主义社会,工人丧失了自己的劳动产品,从而造成了人的类本质的异化。商品、货币、资本以异化的人类能力总体的方式、以私有财产的方式奴役人。马克思通过批判私有财产和异化劳动,建立了以扬弃人的异化、实现人的解放为指向的辩证法。
在现代社会,商品生产和交换的普遍化使得货币成为普遍、抽象的财产,它抽象掉了现实的人和感性的自然,抹杀了各种商品的质的差别,通通化约为一定的货币量。货币是万能之物,它能够同其他一切人们欲求的东西相交换。货币虽然具有感性的外观,能够被人们所感觉,但它却象征着抽象、一般的财富,是一种社会权力。一个人拥有的货币量越多,他的社会地位就越高,权利就越大。这就“激起他的病态的欲望”,使之无止境地追求越来越多的货币。人们不把发展自己独特的个性作为目的,而是把货币这种抽象的、一般化的财富作为生活目的和价值追求。因此,货币是人的个性的普遍的颠倒。
马克思指出,在不同的时代,人们的感性存在不同,因而他们的感性意识也不相同。“拜物教徒的感性意识不同于希腊人的感性意识,因为他的感性存在还是不同于希腊人的感性存在。”(20)古希腊人所面对的感性世界还未被抽象的货币所浸染,而现代社会的人则用抽象的货币的眼光看待感性世界。货币经历了一个不断抽象化的历史过程,人们对货币的崇拜也经历了一个不断抽象化的历史过程。“那些仍然被贵金属的感性光辉照得眼花缭乱,因而仍然是金属货币的拜物教徒的民族,还不是完全的货币民族。”(21)随着商品生产和交换的普遍化,货币摆脱了同特定的感性质料——贵金属的直接联系,成为公认的、抽象的物质财富,成为纸币、银行支票、汇票等。这时,就形成了完全的拜物教。在这里,人的需要主要不是感性的实际需要,而是对可感的抽象一般财富的象征——货币的需要,是贪财欲,这种拜物教在国民经济学中以理论的形式表现出来。“对货币的需要是国民经济学所产生的真正需要,并且是它所产生的唯一需要。——货币的量越来越成为货币的惟一强有力的属性;正像货币把任何存在物都归结为它的抽象一样,货币也在它自己的运动中把自身归结为量的存在物。无度和无节制成了货币的真正尺度。”(22)黑格尔虽然主张将异化的对象、物返还于人,这隐约地包含着抵制拜物教、即抵制将经济社会产物和关系偶像化的倾向,(23)但是毋庸置疑,黑格尔哲学与货币具有密切的联系。正像人们在现实生活中把无止境地追求货币量作为生活目标一样,黑格尔哲学是对无限的绝对精神的追求;“货币是颠倒黑白的力量”,是是非、善恶、美丑的颠倒,黑格尔哲学则是主语和谓语的颠倒、本质和现象的颠倒,它把一切现实社会矛盾和问题都表象化了,把一切社会矛盾和问题的解决都归结为观念性的活动了;货币是对一切事物的替换,黑格尔哲学是对自然和人进行的精神性替换。
货币之所以有万能的神力,在于它是“人类的外化的能力”,是人类的本质力量异化的集中体现、劳动异化的集中体现。在资本主义社会,人创造的财富与创造者相分离,以积累起来的劳动的方式、以他人的货币和资本的方式而存在,并反过来支配创造社会财富的人。马克思说:“货币的这种神力包含在它的本质中,即包含在人的异化的、外化的和外在化的类本质中。它是人类的外化的能力。”(24)可见,马克思对现代社会货币、资本的批判是与对异化劳动的批判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远远超出了黑格尔辩证法的视野。黑格尔所理解的劳动是抽象的精神劳动,这与英国古典经济学抽象的劳动价值论有某种相似之处。英国古典经济学克服了重商主义和重农主义只是将生产贵金属的劳动或农业劳动作为创造财富的劳动的局限性,得出了一切财富都是由劳动创造的结论,从而达到了对人的劳动的抽象一般的理解,这是值得肯定的。但是,它抽象掉了各种特殊的、具体的、感性的劳动的性质,掩盖了工人异化劳动的经验事实。从形式上看,在对劳动的理解上,黑格尔与国民经济学有所不同。国民经济学并未认识到劳动的异化,而黑格尔则谈到了人的异化,并详细论述了异化和扬弃异化的过程。但是,由于他把劳动理解为抽象的精神劳作,因此,他也掩盖了异化劳动的经验事实,也未提出扬弃现实的异化劳动的任务。在他看来,劳动的异化只是一种外观,只是自我意识的一种外在化的形式,因而对异化的否定、扬弃只是抽象的精神的活动,而不是对现实的异化的揭露和超越。这样,他就同国民经济学一样,也把劳动抽象化、一般化了,也抽象掉了现实劳动的反人性、奴役人的内容,也是对私有财产和异化劳动的维护。马克思揭露道,黑格尔站在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家的立场上,把劳动作为人的本质。他只看到了劳动对于人的生成和发展的积极意义,而没有看到劳动的消极方面,即没有看到奴役人的异化劳动的事实。而马克思则从现实的经验观察和分析入手,把对工人异化劳动的揭露和对资本主义私有财产制度的批判结合起来,提出要推翻少数人占有私有财产——货币、资本的制度。
尽管马克思这时对货币、资本的本质的认识还不够具体、透彻,但他已经认识到,黑格尔的辩证法及其整个哲学是植根于资本主义经济关系的,是资本主义经济关系在观念上抽象化、理想化的表现。马克思的这种认识已经远远超出了费尔巴哈的见解。费尔巴哈认为黑格尔哲学是以哲学思维形式表现出来的宗教,黑格尔的无限的、绝对的精神就是无限的、绝对的宗教的翻版,黑格尔对绝对精神的崇拜就是宗教崇拜的哲学表现。黑格尔从绝对的、无限的抽象实体——绝对观念出发,这也就是从宗教和神学出发,即从异化出发,因为宗教是人的本质的异化。然后,他扬弃无限的东西,设定自己的对立面:现实的、有限的自然。最后,他又扬弃现实的、有限的东西而返回到抽象的、无限的绝对精神,即返回到宗教和神学。马克思在充分肯定费尔巴哈批判黑格尔哲学的功绩的同时,突破了费尔巴哈对黑格尔哲学的宗教批判视域,深入到了对社会经济关系的剖析。马克思阐明,黑格尔所说的作为人的本质的自我意识是有现实生活的基础的,是他对现实生活中的利己主义的人的理论抽象和提升。黑格尔对无限的绝对观念的追求,实际上是以利己主义的人对货币、资本等私有财产的无限追求为现实社会背景的。因此,在马克思看来,要消除黑格尔的辩证法及其整个哲学的思辨的秘密,要消除对货币、资本的崇拜,就要通过实践消灭现存的私有财产制度。马克思说:“从拜物教就可看出,理论之谜的解答在何种程度上是实践的任务并以实践为中介。”(25)
由上可见,黑格尔的辩证法虽然是形式的,但却并非价值中立的,而是以封闭的、自身绕圈的运动形式为资本主义制度的永恒性作辩护。其实,黑格尔本人即是“异化的人的抽象形象”,(26)他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是现代社会异化的观念表现,是从异化出发又恢复异化。马克思说,黑格尔从无限、绝对的观念出发,这就是从异化出发。绝对精神设定对象,这是以外化的形式重新确证精神世界。最后,精神否定对象的外在形式,向无限、绝对的精神回复,这是返回异化。因此,黑格尔辩证法是异化形态的辩证法。黑格尔虽然主张扬弃异化,但是,他是想通过“扬弃了对象性本质的异化来占有对象性本质”,这只是思想上的扬弃和占有,而未触动现实对象,可他却以为已实际克服了异己的对象。他所说的异化和扬弃异化是在异化的总体框架内的运动,因此,他所说的批判、扬弃异化不过是为异化作论证。“黑格尔的虚假的实证主义或他那只是虚有其表的批判主义的根源就在于此”。(27)只有对黑格尔的辩证法进行唯物主义的改造,只有从人的现实的感性实践出发,才能拯救出黑格尔辩证法的合理因素,克服其维护现存的异化社会制度的实证主义的、非批判的弊病,才能建构起以扬弃异化为取向的合理形态的辩证法。马克思在后来的《资本论》中进一步指出,黑格尔的辩证法“使现存事物显得光彩”,而马克思的辩证法则是批判的和革命的,是为了揭露资本的本质,推翻资本主义制度,实现无产阶级的解放。
总之,马克思揭示出,黑格尔的辩证法回避了工人的异化劳动的经验事实,是对“抽象的感性”——商品、货币等的肯定。它以自我缠绕的封闭的圆圈运动的形式肯定资本主义制度在自身内部的永恒运动和发展。马克思虽然还受到费尔巴哈的抽象类本质观点的影响,但他从资本主义的经验事实出发,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异化劳动,揭露了黑格尔辩证法无视工人的异化劳动、维护资本主义制度的实质。辩证法并非价值中立的方法,而是具有鲜明的社会政治取向。
注释:
①④⑤⑥⑦⑧⑨⑩(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4)(25)(26)(2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16、319-320、319、322、318、318、333、335、318、316、336、335、333、329、328-329、278、317、346-347、346、339、363、346、318、328页。
②③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贺麟、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128、129页。
(23)卢卡奇:《青年黑格尔》,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年,第10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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