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上的王鼎钧,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史上论文,文学论文,王鼎钧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022X(2005)01-0104-04
王鼎钧,1925年出生于山东兰陵,15岁时随父参加抗日游击队,1949年流落到台湾, 服务于中国广播公司、《联合报》等处,1979年应聘至美国西东大学任教,之后定居纽 约至今。王鼎钧年近八旬,但一直勤于写作,所以他会让你觉得,这世界上的美是寻不 完的。他的文章有超凡的诗意,两者的融合更让人感到,这就是我们自己久久渴望而往 往不得的东西。读他的文章,时而有如神助,时而纯如赤子,时而感到飞瀑之力,时而 又有归海之心。
王鼎钧迄今已出书近40种,在散文、评论、剧本、诗、小说等领域都有过建树,然而 让后人难以超越的是他的散文。早在1977年,王鼎钧就被选入台北版的《中国当代十大 散文家》[1],1994年,王鼎钧被列入“当代台湾十二大散文名家”[2]和“当代新十大 散文家”。台湾著名作家马森也有此类断言:“如果选出中国当代十大散文家,当然不 会遗漏王鼎钧先生。如果选出五大散文家呢?王鼎钧先生还是有份儿的。”[3](P6)1999 年,王鼎钧的散文集又入选“台湾文学经典30部”。可以说,王鼎钧这座让后人难以逾 越的散文高峰正是用他不断超越自己的努力垒积而成的。从1970年代起,王鼎钧的散文 被归入以许地山为开山人的博学沉潜的“寓言派”散文,也被视为“人生说理派”的代 表作,其常言人所未言的哲思,人生体验和审美观照的完美结合,奇警婉转的象征功力 ,使得不少读者日后忆及自己是读王鼎钧散文长大的。1980年代后,王鼎钧移居海外, 但他却被视为台湾乡土派散文的代表,甚至认为他创造了“乡愁美学”,同时,他在“ 诗化散文”上呈现的功力也日益为人们关注。他在被看作“一代中国人的眼睛”的同时 ,不断将文体实验和语言修辞推入新境地。进入1990年代后,人们在他的散文中发现了 出入于魔幻和现实空间的广阔世界,发现了将民族审美心理推向阳刚之极致的艺术境地 。从1990年代末起,王鼎钧的“宗教散文”给他的“散文江山”笼上了又一层悟境,其 日常智慧超越了宗教藩篱,让人体悟到一种“散文魔法”。而目前,他在出版了回忆录 《昨天的云》、《怒目少年》后,继续以回忆录写作提供着“在世界文学星空中,与纳 博科夫、索尔仁尼琴、爱伦堡的皇皇巨著有同等亮度”的“人类文明的瑰宝”[4]。王 鼎钧创造力之大,在散文这一包孕性极大的文体中被印证得淋漓尽致,不同的成年读者 都会从他的散文中有丰硕的收获。
然而,王鼎钧的散文至今未被中国内地读者广泛熟知,大陆学者楼肇明先生有过一番 议论:“人们熟悉作为散文革新家的余光中的名字,而另一位也许艺术成就更大、意境 更为深沉博大的旅美华人散文家王鼎钧,则是为大陆读者所知不多和相当陌生的了。” 他同时也认为,余、王二氏“可谓珠联璧合,共同为完成对现代散文传统的革新,奠定 了坚实稳固的基石”[5](P1-2)。所以,这里来谈谈文学史中的王鼎钧。
对于20世纪中国文学史而言,王鼎钧的价值和意义值得关注。王鼎钧年长余光中3岁, 创作上似乎显得大器晚成,但他和余光中一样,都是1950年代后的中国文学不可或缺的 重要一页。1952年余光中的诗集《舟子的悲歌》出版,萌动起的现代乡愁,后来甚至衍 化成“一次小小的盛唐”;1963年,余光中的散文集《左手的缪思》出版,发动起一场 “剪掉散文的辫子”的革命。王鼎钧虽然从1951年起就写作、发表颇勤,但到1963年才 出了第一本集子《文路》。之后的近10种集子,也都以纯净清新的文风议事说理,关怀 人生,从中显露出刚健开朗的人生观。一直到1970年,抒情散文集《情人眼》出版,他 “决定为自己写些什么”,以此突破“固定成型”的报栏写作[6](P8)。自此,王鼎钧 视自我的挑战和人生的关怀为心灵所在。1975年他在50而知天命之年,出版了《开放的 人生》和《人生试金石》,翌年又推出《我们现代人》,合称“人生三书”,开台湾“ 金句文选”(即以精辟之句阐释人生智慧,激励人生修养)之先河,并成为日后脍炙人口 的经典文本。而与此同时,他又写出《碎琉璃》(1978)、《灵感》(1978)等风格相异的 散文集,在历史、文学的不同天地里呈现中国人的命运和心灵。如果说余光中是以现代 的“浪子”而回归传统的,那么,王鼎钧却始终是以生于传统、感受民间的文人情怀来 建构散文的现代世界。整个六七十年代,当五四散文传统从大陆飘零流散之时,王鼎钧 在台湾却独辟蹊径,使五四散文传统得到有力的拓展。
1950年代后的台湾文坛,在戒严状态的国家机器压制下,就连“阳刚的文体”也被纳 入了“歌颂战士的英勇事迹、赞美英雄的伟大精神、宣誓效忠国家的耿耿忠心”[7](P8 3)这样一种体制意识形态的轨道。在这种境遇中,本来就有着强烈的启蒙心态和感时忧 国精神的“人生说理”散文更有着潜伏的危机,而更多的台湾散文作家也往往只能“以 身边琐事、性灵、小我情感作为书写题材”的“软性”创作来突围。然而,王鼎钧恰恰 是以“泰山日出,雷霆万钧”的阳刚之气,将“人生说理”散文推至一个新的境地,将 散文的“社会使命”发挥得淋漓尽致,甚至从正面突破了体制意识形态的“陷阱”。在 1950年代至1970年代的文学史中,王鼎钧的散文提供了丰富而有益的经验。
王鼎钧移居海外后撰写出版的20余种散文集,却很少直接涉笔于海外生活,异域生涯 作为一种宏大开阔的背景,深化、浓缩着王鼎钧1940年代离开故乡后的漂泊情感,拓展 、丰富着王鼎钧对于故乡、异乡的回忆、想象,形成了其独特的“乡愁美学”。
王鼎钧的“乡愁美学”孕成于他“经历七个国家,看五种文化、三种制度”的人生经 历,也孕成于一代中国人跨越几个时代的几度漂泊中。在多少将乡思乡愁简单化了的今 天,王鼎钧笔下的乡愁,不仅显得异常醇厚,而且有着种种复杂的变奏。曾被列入1988 年台湾“10本最有影响力的书”的《左心房漩涡》集中书写了乡愁这“一个复杂而美丽 的结”,全书4编34篇,皆用“我”对“你”的呼唤、寻觅、对话写成,包含着“后世 ”对“前生”的呼唤(王鼎钧在书中言自己有“两世为人”之感)、游子对故土的寻觅、 “东半球”和“西半球”的对话,起承转合,忆、录、悟、得,凄然中有温馨,悲怆中 有豁达,沉郁中有幽默,华丽中有自然,豪气中不乏儿女情,苦吟中更多人生智慧。这 样的文气笔调,确如经过几重风雨的葡萄有着繁重的醉意。他在绝了“还乡”之情中凝 聚起割舍不尽的思乡之情:“我已经为了身在异乡、思念故乡而饱受责难,不能为了回 到故乡、怀念故乡再受责难。”他在历史的无奈中保存下人生的澄澈:“山势无情,流 水无主……那进了河流的,就是河水了,那进了湖泊的,就是湖水了,那进了大江的, 就是江水了,那蒸发成汽的,就是雨水露水了。我只是天地间的一瓢水!”(《左心房漩 涡·心水》)。他以乡情洞见人生,以乡愁沉淀历史,沉郁中足见豁达,大启大阖于天 地间:迁居海外是一种“堕胎”,是“他们祖先第二次的死”(《千手捕蝶·压力》), 但“天下所有的中国人都是同根的果实。大时代把我们分送到天涯海角,是要这世界上 的人有更多机会看见中国人的光辉”(《我们现代人·本是同根生》)。他的乡愁带有一 个世纪的真切。许多人说:“国外的人滞留不归,是因为祖国太穷。”王鼎钧说:这话 不对,“几十年来,海外有这么多华人辞根化作九秋蓬,不是因为穷”,其中的原因是 要用“直觉”,而不是“逻辑”,要用“历史”而不是“新闻”才能感受得到、才能探 究得明白的(《左心房漩涡·旧曲》)。所以,他一直在写海外华人相思乡愁的复杂变奏 。例如《你不能只用一个比喻》从“中国是我们的母亲”,“这虽是别人画的五线谱” ,但每个人都会在这上面“独奏”起笔,写尽了对“母亲”爱、慕、怨、悲的各种“变 奏”,这中间也许一时失却了纯粹的传统的爱国旋律,但有着更真切、更醇厚的赤子之 情。每个人呼唤祖国母亲都包含有他个人的权利和尊严,自然也应该有他自己的方式, 歌、泣、诉、怨、热爱、挚爱、痛爱……都是人的真性至情。但在过去,我们把这忽视 了很久很久。每个人需要母亲“如病需医,如渴需饮,如疲倦需梦”,相思乡愁,是心 灵的抚慰和精神的归宿,而不应只是政治大统一、文化大统一的凝合剂,更不应成为让 其儿女心碎绝望的网罟……相隔得太久太久,如今能听到王鼎钧为他自己,也为所有海 外游子弹奏的琴声,也许真正听到了相聚团圆之音!“身为男人,去关心别人的妻子, 难;身为女人,去爱别人的子女,难;身为游子,去爱别人的父母,难!”(《旧曲》) 。有了这一点,那么母亲容得下、且喜欢儿女们“嘈杂”的心声。王鼎钧的乡愁“变奏 ”以其特有的时代性构成了其“乡愁美学”的重要基石。
“所有的故乡都从异乡演变而来,故乡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左心房漩涡·水 心》)王鼎钧的这一体悟,将他的乡愁伸进了人类的生命原型中,人类在其生存中始终 是漂泊不定的,就如婴儿从被剪断脐带起注定无法再归回母体,而当他孕育下一个新生 命时他也为新生命提供了一个欲归回而不能的母体,乡愁就产生于这种欲回母体而不能 的追寻中。王鼎钧从“祖先流浪”中去记忆故乡,从自己的漂泊中去寻找故乡,而记忆 和寻找都指向了人的生命原型,一种回归生命源头的渴望和这种渴望的难以实现。他写 “土里梦游”将“尘土”包含的历史写得回肠荡气(《左心房漩涡·失名》、《单身温 度·土》);他写“断裂意象”,在“生命的断裂”中体悟“再生”(左心房漩涡·明灭 ));他更在漂泊欲念和回归意识的交糅中写生命的悖论:“故乡要你离它越远才越真实 ,你闭目不看才最清楚”。如果从现实境遇看,离乡迁居海外有如遁入“空门”,所以 “乡愁”是“失根”、“无根”的悲哀。但当王鼎钧沉潜至生命原型,他会体悟到,离 开母体“是一种必要,是保存和开展的另一种方式。它不会是‘无根的一代’,它们有 根,它们是带着根走的,根就在它们的生命里”(我们现代人·本是同根生)。在王鼎钧 心中,人生痛楚、磨难使故乡升华为一种想象、一种圣地、一种图腾,但又不沉溺于其 中:“心灵的安顿就是心灵的故乡”,“它和出生的原乡分别存在”,“原乡,此身迟 早终须离开,心灵的故乡此生终须拥有”(《活到老,真好·心灵的故乡慰远人》),“ 涧溪赴海料无还!可是月魂在天终不死,如果我们能在异乡创造价值,则形灭神存,功 不唐捐,故乡有一天也会分享的吧。”(《水心》)著名散文家张晓风曾感慨王鼎钧的散 文是“拿命换来的”[8](P18)。只就王鼎钧的乡愁乡思而言,此言不为过。
“原乡”的失落和追寻,是人类文学的重要问题,也是中国文学的传统主题。而对于2 0世纪中国文学而言,这一文学类型更具有了人生观照的复杂性和审美传达的丰富性。 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出走他乡、流落异域的中国人是世界上任何民族无法比拟的,三 千万人漂泊海外,数百万人迁居台港,而数以亿计的人在战争屡起、政治动荡、经济冲 击等浪潮中背井离乡,这种情况跟中国人安土重迁的传统心理发生激烈撞击,跟全球性 的时代语境构成着复杂互动,使“乡愁”成为20世纪中国文学中最富有生命、文化、审 美多种意味的形象体系。王鼎钧的“乡愁美学”可以说为这一文学史形象体系奠定了一 块最重要的基石。
发端于1960年代的台湾散文变革,是20世纪后半叶中国文学发展中非常值得关注的一 种流变,而王鼎钧是足以代表这一散文变革潮流的。五四后,散文一直是最接近传统而 又最丰富多元的。而台湾当代散文,多方面承接了五四流风余绪,有承继周作人平淡醇 厚作风的小品,也有以鲁迅的泼辣深邃为祖师的杂文;有以夏丐尊的清新朴实为前驱的 记述散文,也有以徐志摩的飘逸灵动为源头的抒情散文;有视林语堂的幽默、睿智为风 气之光的说理散文,也有以许地山为开山人而作博学沉潜的寓言的;而不断接受台湾文 学环境中的现代艺术洗礼作新的突破的,更大有人在。在这种传承和变革的散文潮流中 ,王鼎钧没有如余光中那样振聋发聩地提出“散文改革”的理论,但他的创作,使他对 散文变革更具有原创和独创意义。最近在中国大陆出版的《风雨阴晴》,2000年在台湾 出版时曾被称为“散文魔法书”[9],就表明王鼎钧在散文文体拓展上的开阔丰富。“ 举凡散文这一包孕极广的体裁的各类体式,杂文、小品、叙事散文、抒情散文、散文诗 ,王鼎钧无一不能,都有开创性的建树”[10],就是说,前述五四散文传统的各流脉中 ,王鼎钧几乎都有突破,使五四传统的多个侧面再次受到现代艺术的洗礼。《风雨阴晴 》按王鼎钧的议论风格、小说化了的散文、诗化的散文选编,台湾学者蔡倩茹的专著《 王鼎钧论》也从“小说体散文”、“寓言体散文”、“诗化的散文”几方面来论析王鼎 钧的散文文体,表明王鼎钧在散文文体上的重要突破是八面来风式的“散文出位”,即 将小说的、寓言的、诗的多种因素大胆引入散文。1978年,《碎琉璃》书成,王鼎钧自 言:“在这本书里,我长期出入于散文小说戏剧之间兼收并蓄的表现技巧渐能得心应手 。重要的是,我觉得生命的酸甜苦已调和成鼎鼐滋味,心如明镜、无沾无碍的境界可望 可即。”[10](P8)这话语可解开王鼎钧何以能将散文小说戏剧诗的不同“语境”调剂得 淋漓尽致,何以能将散文文体在不失本色中拓展得无拘无束,那就是心灵的“无沾无碍 ”和表现技巧的“得心应手”两者的交融。王鼎钧散文中许多新的表现手法引入都得自 他对人生新的体悟,这在他先于台湾小说界而在散文中引入“魔幻写实”手法,以虚实 兼备的手法来开拓潜意识世界,以感性和知性的和谐实现散文的突破等努力中都有所印 证。其实,散文这一文体的主脉始终在于作者对个性的执守,对“灵性”的抒写,当王 鼎钧的心灵始终如“开放的人生”时,他的散文文体也始终会在大启大阖中构建着多元 复合的世界。而当我们跟王鼎钧散文中的意象对话时,那些意象指涉深广,“命题”深 邃,衍生于记忆和想象的纠结中,延伸于时空的互涉连结中,引发着质询和追寻,深化 着寓言和指涉,其丰富、独特,都让人感到是在跟王鼎钧的人生和心灵对话。
王鼎钧曾把自己比作“在抽烟中祷告的人”,他还说过:“文学是上帝的手套。”[10 ](P7)王鼎钧是在日常人生中走近上帝的人。如果说当年王国维一直呼唤着作家殉身文 学的精神,那么王鼎钧60年全身心投入的写作,已经提供了一个“把文学当作一种宗教 ”而献身的典范。在20世纪中国文学中,还很少有人像王鼎钧那样,对日常人生体悟得 如此透彻从而在自己的心灵中扩展出宗教信仰的天地,他不仅从自己漫长丰富的人生阅 历和激烈撞击的世变中体悟宗教信仰的意义,而且从自己的生命体验出发,不断进入艺 术和宗教互通的境界。在他那本《心灵与宗教信仰》中,他对“悲悯”、“救赎”的抉 发“极高明几不可攀”,却又常化作活生生的平民生活图景;他在沟通人生、艺术、宗 教三者中呈现的澄澈、宁静,表现出回荡于天地间的中国智慧和精神。这使得王鼎钧散 文带有的大开大阖的结构、金戈铁马的气势、疏朗遒劲的文调,都显得更为强劲、深远 ,也使得人们会更长时间地留恋于王鼎钧的散文世界。即使由于我们散文理论的负弱或 其他原因,我们还不能完全进入王鼎钧的散文世界,王鼎钧散文也足以作为一座里程碑 留存于中国文学史了。
收稿日期:2004-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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