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时上海张爱玲:分辨《等》的荆刺与梁木,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战时论文,上海论文,张爱玲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
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
此立文之本源也。
——刘勰①
懵懂无知,所以没有期望、未曾寻找、更别说等待。然后突然收到两篇张爱玲《等》英译复印件。②这下子发现几个版本比较阅读真有意思。
《等》发表于1944年上海《杂志》月刊。《有几句话同读者说》说明本篇小说经过增删才收入1946年11月上海山河图书公司出版的《传奇增订本》。根据陈子善教授赐赠的影本,我们确知现行安徽文艺出版社四卷本《张爱玲文集》所收即《传奇增订本》的版本,台北皇冠出版社《张爱玲全集》所收即1954年7月香港天风出版社《张爱玲短篇小说集》的版本。
我曾在《小艾》版本讨论里提到安徽版编辑擅自改动文字③。《等》有类似事例。庞松龄把嘴里的香烟交给庞太太。庞太太接过来呼着。安徽版改“呼”为“吸”。《传奇》增订本、天风版、皇冠版都用“呼”。没有必要变更。理由有二。其一,呼着重于烟雾之释放与迷漫,制造视觉效果。其二,庞先生吃完汤圆,取回再吸同一根烟,所以两次交接,庞太太的任务是维续燃烧那根烟。“呼”或许暗示她不在享受烟味。且比较莫言《丰乳肥臀》大掌柜司马亭“从车夫手中夺过烟斗,很香地抽了几口”。那种抽烟的生理需要的可能,是张爱玲这个不大寻常的“呼”字所刻意避免的。《等》的两个英译版本是:
1.简称“五七版”
Orient Review and Literary Digest.Ed.Alfred Schenkman and P.Lal.India:Calcutta,1957.42-50.
2.简称“六一版”
New Chinese Stories:Twelve Short Stories by Contemporary Chinese Writers.Ed.and trans.Lucian Wu.Taipei:Heritage Press,1961.63-83.
下图归纳各种版本的年份与时序。
我们确知《等》初次收入文集是《传奇增订本》。《传奇》收十个短篇小说,《传奇增订本》加入以下七篇:《留情》、《红鸾禧》、《红玫瑰与白玫瑰》、《等》、《桂花蒸 阿小悲秋》、《中国的日夜》以及《有几句话同读者说》。④
《等》的英译名为“Little Finger Up”。六一版配合该书小说中英篇名并列的统一形式,把这篇英译小说的篇名中译为“扶正”。“等”演变为“扶正”。
五七与六一两版诸多差异之一,乃后者在故事前头加了作者简介。简介共四段文字。由于五七版的存在,简介第四段其实是错的:“此为《扶正》首度见诸刊物。”(暂译,原文是:This marks the first appearance in print of "Little Finger Up".)庄信正说张爱玲为吴鲁芹所编New Chinese Stories英译“Little Finger Up”,指六一版⑤。此为连环错误。早先已有五七版,约四年之后的六一版不可能是特别为吴鲁芹所编文选而翻译的。
那篇英文作者简介的前三段,重现于聂华苓编译的英文小说选集,放在张爱玲自译《桂花蒸 阿小悲秋》的前头,乃较短的作者简介⑥。
本文第二节回顾论者已注意到的政治人名镶嵌。第三节讨论文题翻新、注释以及情节增删。英文版怎样帮助我们赏读中文版?第四节认证善本。我们应该根据何种准则来评选善本?第五节总结全文。我们是否答复了这个问题:这个单一场景(候诊室)与短暂时段(同日里几个小时)的故事何以值得细嚼慢咽?
在《等》的版本演进历史里,最抢眼的特点可能是两个近代中国政治人物名字的运用:蒋介石与周佛海。我们先探清他们如何在几种版本里消长,再进一步追问两位出现在这篇小说的理由。
话得说在前头:相提并论这两个名字,完全是因应小说讨论之需要,绝非无视于他们在中国近代史重要性悬殊的事实。
先说蒋。旧版与皇冠版最醒目的差别是:前者两度提“蒋先生”,后者改为“上面”与完全讳言,五七版不但恢复两次直指,而且在首度点名处特意为英语读者加个脚注,说明意指“蒋介石总统”。六一版再生顾忌,改直话直说为“某人”与“政府”。五七版唯一的脚注在六一版里消失。本文第三节将简略讨论六一版添增的三个脚注。
忌讳之有无与各版发表环境有关。《杂志》月刊的1944近所谓“和平政府”,《传奇增订本》的1946可能尚无国民政府严控。现行的安徽版当然没有隐藏之理由。五七版发表于印行于国外(印度)的英文月刊,无文纲之忧。天风版发行于香港,皇冠版与六一版出自台湾,都需要自我约束。
五七版最能畅所欲言。如下图所示,自此版始,六一版跟进,改“朱先生”为“周先生”。《色·戒》明言周佛海。《等》的两个英译版暗指周佛海?相当可能。两版在庞松龄那段结束于“他们从来不敢怎样——”的话之后,加了这两句:“大家都知道周先生是傀儡政府里的要员。周先生需要庞先生医疗,每天派私家车来接,当然有助于庞的声誉。”(暂译)
检视英译文字增减,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庞朱(庞周)关系。中文版里庞松龄不厌其烦讲述朱先生下午两个钟头读书内容:从国文开始,一直数说到翻译的外国文。英译在缩短的研究科目陈述之前,赫然从叙事者立场加这句解释:“很多人都晓得周先生吸鸦片,偏偏庞不知道。”(暂译,原文是:It was common knowledge that Mr.Chou smoked opium,but he didn't know about his other habits.)
此项变动显然是掀底。中文版里庞松龄详述朱先生好学细节,意在吹嘘两人交情深厚,其实满口胡言。英译有意清楚交代这项中文版未必有效传递了的讯息,毅然直截了当指出庞的浮夸与无知。周佛海是否在真实世界里吸食鸦片并不重要。英文版的预设读者为英语读者。说和平政府要员具有烟瘾,或可增加故事的异国情调。
当然那个“我的朋友胡适之”的毛病并非上海沦陷区的特色。值得一读的社会写实作品总会携带不受特殊时空限制的东西,与读者的生活经验产生联结。举个例子。2010年5月9日美国洛城时报(第E9页)有篇编辑兼传记作家牛顿(Jim Newton)写的书评,质疑历史学者安捕鲁斯(Stephen Ambrose)一共三本颇负盛名的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传记。除了诸如数据来源不明,剽窃他人文章种种缺失之外,验核者追查脚注里九回做传者与传主会谈,只能证实两起确曾发生,七次查无实据。由于艾森豪威尔总统生前巨细靡遗记录自己每日议程,很难想象艾森豪威尔会漏记他们两人见面。牛顿认为做传者过度渲染了自己与传主的私谊。虽然此非太大的个性缺失,庞中医他乡遇故知,理应一记。
在宏观阅读的视野里,我们似乎可以确认张爱玲的意图。无论此项最终抉择是否最初动念,只要没有政治牵绊,《等》刻意要点明蒋周两人。前文提到异国情调当然不能充当中文版明言蒋的理由。所以我们仍需追问这个故事指名道姓政治人物的道理。
可能的答案之一,是张爱玲小说社会写实的执着。除了类如时间旅行那种科幻想象的尝试之外,张爱玲小说创作大多属于社会写实类别。虽然许多成功的作品已经具有跨时越域的宇宙性,故事总是在读者可以认证的时空里运作。作者的选项变成了作品的特色。
我曾指出除了《小艾》的无产阶级文学实验之外,张爱玲点名蒋介石的作品,如《赤地之恋》,都没有恶意辱骂⑦。现在我们并读多种《等》的版本,仍然维持那项结论。《等》各种版本指名蒋的人,是担心丈夫另娶当时所谓“重庆夫人”的奚太太,并非叙事者(作者)。战时蒋介石是否亲自下令,要与妻子分离两年以上的重庆公务人员再娶,仍然待考。如果查证出肯定的史实,即作者社会写实另项例证。如果无从验实,正好说明动机或许各异,奚太太与庞松龄同样胡言乱语。所以两条出路都有文学的合理性。
在小说里提名众所皆知的政治人物,有助于固定故事时空坐标位置。举个例子说明这种写作策略。我们知道张爱玲曾受美国小说家马宽德(John P.Marquand)影响⑧。马宽德数度在自己长篇小说前言里提醒读者不要对号入座故事里虚构的角色人物,并至少两次提到制造故事与特定时空环境紧密关系的一种方法:
这部长篇小说的目的之一,是描绘过去几年美国生活的某些层面。为了创造现实的假象,用了好些举国皆知的人名,虽然这些名人没有出现于任何故事场景里。⑨
这部长篇小说企图描绘现代生活某些层面,希望所捕捉的层面足够逼真,让读者觉得熟悉。为了创造这个假象,用了某些广为人知的人名,特别用于人物对话里,虽然这些名人无一实际出现于任何故事场景里。⑩
张爱玲小说借用名人姓名的企图与效果,和马宽德相近。我们会提这篇小说社会写实的其它例证,以及这些确认的重要意义。
中英版皆用同句话收尾:“生命自顾自走过去了。”这个故事始终关切个人无从控制的人生状况,以及与其相关的无奈。英文版较中文版短,涵盖面较小,文题遂因应那些缩减而变更。作者曾说自己的短篇大都比别人的要长些,(11)所以裁删或与预期的发表环境或读者有关,恐怕过长会引起接受的困难,绝非中文版出现漫枝芜叶的缺陷。我们现在简要归纳中英版的各自表述。
《等》与其它几个单字为名的经典短篇同样一字多义。黄春明《锣》、《癣》,鲁迅《药》、《坟》。“等”源自候诊室实际的静态动作。奚太太盼与在重庆工作的先生重聚。童太太期待花心的丈夫回心转意。阿芳希冀男朋友追求。所以“等”是她们当下生命状态之一面。尤其甚者,寻求物理治疗的男女老少或已展现了沦陷区小角落的众生相。我们确知故事发生于1944年,因为六一版添的脚注之一,解释十块钱过桥费在1944年约是美金八毛。当为1961年的美金币值。庞氏夫妇笑称要看死人多些的战争片,庞松龄甚至说中国战场死伤人数比不上“俄国俱乐部放映的实地拍摄的战争影片”。我们必需为此略做说明。
近年的中日战争研究已确认日本一度有效掩藏暴行。1997年张纯如(Iris Chang)《南京大屠杀》清楚说明日人遮丑(12)。1999年美国学者几步泥(Frank Gibney)为本多胜一(Katsuichi Honda)《南京大屠杀——一个日本新闻工作者面对日本国耻》英译本写导论,多所匡正张纯如著作若干细节,揭橥战时战后日人并非全数支持日军暴行之事实,并试行解释日军疯狂失控种种缘由。然而就战时日军对外封锁新闻报导则无疑义。(13)所以《等》写当时上海市民遭受蒙骗,确为社会写实另例。与张爱玲几个土改故事一样,我们已可确言这段描写经得起半个多世纪的时间考验,与历史情况相当接近。战时上海战讯封闭,与本文第四节即将提及的“小弄堂的和平”息息相关。
《等》角色对话提及沦陷区生活的几种限制,至少两度说到时局平定之后要怎样怎样,所以期望战争结束已是公众谈天内容。可见“等”也是当时上海居民苟延残喘的一种生态,一种身心疲惫的停滞。
所以中文版由近而远,渐次呈现三种等的模式。第一种(候诊)乃演出舞台,有可预见的终结与期限。第二种(婚姻问题)离开那个舞台,进入当事人的生活。第三种(和平想望)摆脱个人,变成群体或社会的战争耗损经验。后两种在故事尾端已经意味漫长无尽头,因为等的结局超出个人掌控。
两个英文版题目相同。直译那个另有所图的篇名:“翘起小拇指”。意指高氏夫妇离场之后,英文版添加的一段文字:(暂译)
他们走后,一位妇人小心谨慎问:“那位是高太太吗?”
阿妹[译注:即中文版阿芳]煞有介事翘起个小拇指。
“我就猜着了,”那妇人说,“我当然希望正牌的高太太举动不会那么轻浮。”
“轻浮”原文是cheap,当不做吝啬解。译为廉价也成。大概指姨太太在公众场合照顾高先生,动作过度亲热了些。是个醋劲冲天的道德评论。
第二个英文版(六一版)为新的题目加脚注:“举起小拇指乃一般人都了解的,意指姨太太的手势。”(暂译)前文已提过,新的中文篇名首度露面于此版:“扶正”。所以那位姨太太得到扶正,执行妻职。
顺便提六一版另一脚注:童太太话里的“血滴子”。批注说童太太看过连续演出的血滴子平剧,所以熟悉那些受命于雍正皇帝的杀手典故。
“扶正”焦点乃中国婚制。作者藉此提醒英语读者注意日上中天(姨太太)、失势(童太太)、担心失宠(奚太太),以及乏人问津(阿芳)。由于题旨别有怀抱,所以《扶正》裁减若干情节:王太太包太太,女仆领着的小孩,拔号的少爷,以及战争电影讨论。这些情节虽就婚制而言无关紧要,可就候诊群众角度看来都恰适其分,因为它们拉长了(奚太太)等候的时间,并允许男女老少市民参与的联想,涵盖面不再限于婚制,强调那是沦陷市民的写照。
英译的策略,除了前文所述添句加注以明朗化细节,以及削除情节而缩小题旨,并没有改变角色戏份平分秋色的局面。这个故事相当特殊:没有鹤立鸡群,格外突出的单一角色。庞中医一家招待着病患群,姨太太面对婚姻出了问题的太太们,童太太与奚太太旗鼓相当,在在相互冲消一枝独大的可能。唐文标大概没见过英文版,总归读到中文版。他绘制张爱玲小说人物图表,洋洋洒洒分级归类约四十个角色,偏偏《等》落榜(14)。唐文标无从挑选,因为本篇小说没有单一突出的人物。《等》前后版本群龙无首绝非残章败笔。角色相互制衡的现象重重叠叠,凸显出这个故事重点不在于角色个人,要紧的是他们所代表的那个群体。作者在战时上海择一边角拍个快照,刻意不设高潮,毋庸悬疑。本文第四节将试提这个写法的寓意。
既然无从回避,容我们试答何者为善本的问题。虽然如前文所述,英文版确实可以帮助我们体会中文版或未交代清楚的几个细节,而且英文版(五七版)“如愿”直写两个政治人名,我们建议中文版较好。
必须特别说明,我们坚持小说优劣难以题旨“大”“小”来定夺(15)。前文已经指出《等》比《扶正》涵盖面广,然而那不是我们择其为优的依据。基于以下四项理由,我们认为中文版文字胜出:人名、方言、气氛以及语调。其中以语调最为重要。
先说人名。张爱玲小说人物姓名时寓深意。《留情》那位可资依靠的丈夫姓米,米饭的米。《色·戒》那位无可信赖的男人姓易,变易的易。《等》带着姨太太的男士姓高,高高在上的高;童太太的姓氏与她“像百子图里古中国的男孩”有关;奚太太的姓氏暗示着奚落的社会地位,因为阿芳听过传闻,胆敢主动探询奚先生在重庆另筑新巢的谣言;庞松龄三个字暗示健康长寿,简直像个医生行业的艺名。
《扶正》无从译出这些名字游戏。高先生:Mr.Kao,童太太:Mrs.Ho,奚太太:Mrs.Yu,庞先生:Mr.Peng。全都乏善可陈。
再说方言。
庞先生说警察不敢收大官座车过桥费。庞太太接口说:“招子亮嗳!”英译为:“嗳,那些警察眼睛亮得很。”(暂译)原文黑话的江湖气息没译出来。
童太太话里那句“他们一家门”,意思是“他们一家人”,是上海方言。英译删掉包括这句在内的吃光小菜那段,然后加了两句话解释老头子闯了什么样的祸。方言使用不易适切。这句“一家门”蛮好。弃之可惜。
举例说明文字制造气氛的重要。
中文版里童太太出场,张爱玲用了强词夺理而又字字得体的漂亮中文:“外面又来了个五六十岁略带乡气的太太……现在胖了,显得脓包,全仗脑后的‘一点红’红宝簪子,两耳菜豆大的翡翠耳坠,与嘴里的两颗金牙,把她的一个人四面支柱起来,有了着落。”
英译相当流利,胖了那句译为:“had grown bloated and shapeless”,意思是身体胖得肿胀,没了姣好身材。肿胀有扩张浮升之暗示,所以依赖随身饰物(包括金牙)钉住,使她稳当着地。英文是:“to pin her down and keep her in place”。
两种写法都滑稽有理。差别在垂直动向。我们各别梳理一下。高尊低卑乃约定俗成的认知。我们常用类如“上”风或“下”风来形容强势与弱势。当那个秩序受压而勉强维持之时,受害者可借外力反抗,所以中文版饰物把垂降的肥胖身体硬撑起来。相反的,童太太极度生气,忍无可忍,肥肿像气得要爆炸那样,所以英文版用饰物把浮涨的躯壳向下钉牢。问题来了:究竟哪种写法较好?
中文版好些。理由很简单:愤怒是童太太特点,受害是故事里几个角色共性。童太太奚太太婚姻出了问题,沦陷区居民受外敌压抑,都需要外力帮助向上支撑。本文第三节已指出,就戏份分配的情况看来,中英诸版都是角色族群重于角色个人的局面。能够字字不忘小说所欲呈现的大大小小的困境与委屈,整体气氛更能凝聚一致。
借着小说语调,《等》比《扶正》更为透露了作者在历史情境里的特殊心情。
英译删掉王太太与包太太,放弃挖苦她们的文字,其实是种损失。我们个别梳理一下。王太太“嘴上有定定的微笑,小弄堂的和平”。晓得弄堂之外天地广阔,才会言其格局狭小。了解战争凶残无情,因而取笑苟且偷安的平静。这句“小弄堂的和平”相当妥切叙述着沦陷区偶得的,或许受到蒙骗的,片刻安宁。包太太“长得丑,冬瓜脸,卡通画里的环眼,下坠的肉鼻子;因为从来就没有好看过”。这段文字可以与其它取笑角色长相与困境的笔墨共同烘托出讥诮的语调。嘲弄发自作者,《等》以及其它许多张爱玲小说,在对话与角色思绪流动之外,叙事者与作者几乎等同。迟至类如《小团圆》的作品,张爱玲才开始赋予叙事者特殊感知或个性,在作者与叙事之间产生分隔。
《等》的叙事者与作者难分,因为作者曾为战时上海市民之一,恐怕难以置身事外,或也是这个故事种种讽刺的对象。输送与收受两头忙碌,写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故事。那点清醒是什么?我们试用以人为镜的方法答问。《圣经·马太福音》第七章:“为甚么看见你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张爱玲同时看见他人眼里荆刺与自己眼中梁木。《等》挑剔角色的诸多缺点与困境,稍做转型,就反射到作者身上。无知(庞氏夫妇)、愤怒(童太太)、怨懑(奚太太)、卑微(王太太)、丑相(包太太)、落单(庞小姐),皆荆刺或化身。其梁木或本尊岂非作者一时蒙在鼓里,或已然知悉却难以表态关切的,中国战场军民惨烈伤亡情况?那梁木也是她身陷上海的心情:看谁都不顺眼的那种烦躁与郁闷,企盼时局平静的急切,婚事欠稳的忧虑,以及自己于国事百无一用的窝囊。《等》间接迂回,与沈从文单字为题短篇《躁》直叙类似或较简单的情绪,自有高下之别。
现在我们重读这个故事坚持的尾句:生命自顾自走过去了。它未曾失之过白。那句话充沛的同情平衡着显着的讥诮,效果是挖苦而兼顾厚道,甚至稍许夹带喜感。藉此,作者确定了叙事者不具令读者生厌的优越感。当然那是叙事的定调,喜感并非各人等候的结果。此与阎连科《受活》以荒谬喜剧做为等候结局大为不同。那故事里茅枝具延安经历,热衷新中国改革,促使受活庄成为双槐县柏树子区管治的一个下属单位。因为连绵不断的政治运动与灾难,茅枝开始要求退管,恢复县治之外的独立运作。茅枝一再与县长周旋,几十年过了,人都七十多岁了,终得获准,才突然安详微笑死去。
那也是一种等。等候期间偶而还有表态上诉的机会,最后愿望达成,可见作者并未灰心于中国政治,因为政管竟然会有松绑的可能。
维持公众或个人等候的状态,只需参与者遵守某些规则与秩序。参与者内心未必平静与认命。《等》的看头大概就在这里。如本文所示,这个故事几个指涉对象连体共生,同时各具神采:他们(沦陷区百姓)——>我们(作者无法完全置身事外)——>我(作者在战时上海的特殊心情)。没有妇女奋力参战的神勇,不见慰安妇惨受折磨的悲惨,然而在《传奇增订本》里,《等》以小说方式最真切记录了张爱玲的战时心态。
文学史与张传常记载文坛瞩目,出尽风头、毁誉参半的战时上海张爱玲。《等》可以验证当时她确曾有过不太快乐的时光。
同属抒情言志之作,《等》婉转隐约,《中国的日夜》端庄诚恳。倒都配套一致。
注释:
①刘若愚:《中国文学理论》,杜国清译,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1年版,第151页。
②单德兴教授赐赠本文提到的两篇《等》英译复印件。这些资料都经陈雪美小姐搜集整理。特此致谢。英译文题收入《张爱玲译作一览表》(单德兴:《翻译与脉络》,台北书林出版公司,2009年版,第194页。)
③高全之:《张爱玲学》,台北:麦田出版,2008年版,第123-132页。
④唐文标《张爱玲资料大全集》有《传奇增订本》广告的影印,列出所收小说篇名。唐文标:《张爱玲大全集》,台北:时报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75页。
⑤庄信正:《张爱玲来信笺注》,台北:印刻出版公司,2008年版,第151页。
⑥Nieh,Hua-ling,ed.and trans."Eight Stories by Chinese Women".Taipei:Heritage,1962,第91-114页。
⑦高全之:《张爱玲学》,第219页。
⑧同上,第279-295页。
⑨Marquand.John P."For the Reader Who Takes His Fiction Seriously." "So Little Time".Boston:Little Brown,1943.N.pag.
⑩Marquand,John P.Forew,"B.F.'s Daughter",Boston:Little Brown.1946.N.pag.
(11)这是张爱玲告诉王祯和的话,见郑树森编:《张爱玲的世界》,台北:允晨出版公司,1990年版,第30页。
(12)Chang,Iris:The Rape of Nanking:the forgotten Holocaust of World War II,BasicBooks,New York,1997.
(13)Honda,Katsuichi,The Nanjing Massacre:A Japanese Journalist Confronts Japan's National Shame,edited by Frank Gibney,M.E.Sharpe,New York,1999.几步泥未能承认张纯如对中国近代史的贡献,是一憾事。张纯如胆识令人佩服。
(14)唐文标:《张爱玲资料大全集》,第24-25页。
(15)高全之:《张爱玲学》,第297-3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