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大招》的写作时代和背景,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背景论文,时代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0289(2006)02-0001-006
《楚辞》中的《大招》,旧以为屈原或景差作。游国恩先生据其中“青色直眉”之句,谓其写作时间不可能早于秦末。自此之后,《楚辞》研究者就很少重视《大招》了。但我以为,游国恩先生的这一重要发现,实在有助于我们去理解《大招》的真价值和在文学史上的重大意义,而不是否定《大招》的价值。因此,本文拟在游先生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查考其写作时代和背景,并初步提示它的价值。
王逸《楚辞章句》的《大招》篇《解题》说:“《大招》者,屈原之所作也。或曰景差,疑不能明也。屈原放流九年,忧思烦乱,精神越散,与形离别,恐命将终,所行不遂,故愤然大招其魂,盛称楚国之乐,崇怀、襄之德,以比三王,能任用贤,公卿明察,能荐举人,宜辅佐之,以兴至治,因以风谏,达己之志也。”[1] 对此,游国恩先生提出两点反驳意见:
第一,他据《大招》中“鲜蠵甘鸡,和楚酪只”、“吴醴白糵,和楚沥只”、“代秦郑卫,鸣竽张只。伏戏《驾辩》,楚《劳商》只。讴和《扬阿》,赵箫倡只”等句,以与《招魂》中的描写饮食、歌舞、女性、珍物等句相比较,而得出结论说:“我们试看这些例子,便可发现一个绝大的暗示,即《招魂》所举的七国中独无楚国,而《大招》七国之中,说及楚者三次,这个暗示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说:《招魂》的作者屈原是楚人,故列举四方的嘉殽异味,清歌妙舞……照例不需叙及本国;《大招》的作者非楚人,故可以不拘了。看他既说楚酪,又说楚沥,又说楚《劳商》,这简直是把楚国和郑卫秦吴等国一样地当作对方看待。若《大招》真是屈原或景差,或任何楚人作的,决不如此。所以我从这一点看出他绝不是楚产。”[2—p193]
第二,他对《大招》中写美女的“青色直眉”一句作了合理的解释。王逸《楚辞章句》释此句为“体色青白,颜眉平直”。但原文明明是“青色”,并无“白”的含义在内;释为“青白”显与原文之意不符。以“青色”为指“体色”自无所不可,但体肤青色岂不可怕?哪里还是“美女”?所以游国恩先生说:“《礼记·礼器》:‘或素或青,夏造殷因,’郑康成《注》云:‘变白黑言素青者,秦二世时,赵高欲作乱,或以青为黑,黑为黄,民言从之,至今语犹存也。’《礼记》出于汉人的手,所以为黑为青,若《大招》是战国时的产品,决不作秦以后语。”[2—p193] 他的意思是:这里的“青”实指黑色,为眉毛的颜色。但“以青为黑”始于秦末,所以《大招》至早作于秦末。
游先生提出的第一点意见,是否足以证明《大招》不出于战国时的楚人似还可以进一步研究。因为《大招》并未说明它所列举的东西不包括本国之所出,而只是要举出饮食、歌舞、物品中的珍美者,以证明享受的豪奢、舒适。所以,既可举楚国以外的,也可举楚国所出的。但其所提的第二点意见却是确凿无疑的;何况这一点还有旁证,参见下文。至于游先生在论述这一问题时又引用了蒋骥《山带阁注楚辞》的相关意见并加以驳斥,则似乎简单了一些;因他仅仅说“蒋骥反据此(指《大招》中‘青色直眉’句。——引者)谓以青为黑,不始于秦,乃是信古之过”[2—p193],但郑玄的时代距秦亡已四百年左右,他的《礼器》注中关于“以青为黑”始于秦末之说又未注明依据,那么其说存在讹误的可能性也不能排除;仅仅“信古之过”之语似还不足以驳倒蒋骥的意见。不过,蒋骥此说确也存在单向思维的缺点:既然《大招》以青为黑,而郑玄说以青为黑始于秦末,那就存在着两种可能性:一种是郑玄搞错了,在屈原或景差的时代已出现了以青为黑的现象;另一种是郑玄没有搞错,因而《大招》当作于秦末甚或更后。蒋骥既没能证明郑玄此说是错误的,又怎能仅据《大招》此句就说“以青为黑,不始于秦”呢?而且,若与下文所举的旁证相参看,则蒋骥之说显然难以成立。
现在进而考察《大招》本文所提供的信息。
首先,此篇中的被招对象显然为王者。这从其末段的“雄雄赫赫,天德明只。三公穆穆,登降堂只。诸侯毕极,立九卿只。昭质既设,大侯张只。执弓挟矢,揖辞让只。魂乎徕归!尚三王只”[1] 可以看得很清楚。倘非王者,又何以“尚三王”?
其次,被招对象生前是生活于楚的,因为篇中有“自恣荆楚,安以定只。逞志究欲,心意安只。穷身永乐,年寿延只。魂乎归徕!乐不可言只”[1] 等句,是要把魂招回“荆楚”,以“逞志究欲”、“穷身永乐”,则此一被招对象生前自然只能是生活于楚而不可能生活于别地。
第三,这位王者或其后裔——现在的王者——的疆域或其势力范围极其广大:“名声若日,照四海只。德誉配天,万民理只。北至幽陵,南交趾只。西薄羊肠,东穷海只。魂乎归徕!尚贤士只。”[1] 因作为被招对象的王者原本生活于楚,现在又要将其魂魄招回楚地,他在生前自然是楚王;这里所说的疆域或势力范围,倘不是其生前的情况,就是其后嗣的某一位王者在位时的情况。
在这里要特别注意的是“北至幽陵,南交趾只。西薄羊肠,东穷海只”四句。先看“幽陵”,王逸注:“犹幽州也。”按,《周礼·职方》:“东北曰幽州。其山镇曰医无闾,其泽薮曰貕养,其川河、泲,其浸菑、时。”医无闾即今辽宁境内医无闾山,其余皆分别在今山东、河北境内。又,《尔雅·释地》:“燕曰幽州。”郭璞注:“自易水至北狄。”要之,自今山东、河北至辽宁一带在古代皆属于幽州。再看“交趾”。《墨子》卷六《节用》中:“古者尧治天下,南抚交趾,北降幽都,东西至日所出入,……”[3]《韩非子·十过》也有“尧有天下,……其地南至交耻(按,即交趾。——引者),北至幽都,东西至日月之所出入者”[4] 之说。至于交趾的具体的地域,在后世研究者中有不同的说法,一种意见认为其初原指五岭以南地区,也有以为原指长江下游一带的。最后看“羊肠”。王逸注:“羊肠,山名。”洪兴祖《补注》:“《战国策》注云:羊肠,赵险塞名,山形屈辟,状如羊肠。今在太原晋阳之西北。”其以羊肠为赵险塞,于《史记》中可以找到根据。《史记·魏世家》:“昔者魏伐赵,断羊肠,拔阏与。”同书《范雎蔡泽列传》之《蔡泽传》:“决羊肠之险,塞太行之道。”至其所在,《史记集解》:“徐广曰,在上党。”《正义》:“羊肠坂道,在太行山上,南口怀州,北口潞州。”又,《汉书·地理志》上“上党郡”“壶关(县)”“有羊肠阪”。二者虽有所不同,但在今山西省境内则无疑义。
但问题就来了:在春秋、战国时代,楚的疆域或其势力范围何曾到过幽州和羊肠?倘说战国时曾有尧时的疆域“南至交趾,北至幽都”之说(见上文),《尚书·禹贡》又有“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之语,所以《大招》的这四句是暗用尧、禹之事,希望楚王以后能成就尧、禹一样的事业。但在用典时把尧、禹的疆域拼凑起来使用本就令人诧异,何况无论尧或禹的疆域的西面都远远超过羊肠。所以,要把《大招》的这四句释为用典是不行的。
这四句既不是用典,就只能理解为是《大招》中这位“荆楚”之王(作为被招对象的王者或其后嗣中的某一位王者)的疆域或势力范围。但其疆域或势力范围既与春秋、战国时楚国的情况不符,那就说明了他不是春秋、战国时的任何一位楚王,当然也与《楚辞章句》的《大招》解题所说的“怀、襄”二王不相干。那么,他应该是谁呢?
从郑玄《礼记·礼器》注,可知“以青为黑”始于秦二世之时。虽然这是郑玄的讹误的可能性并不能排除,但这种可能性的存在是以《大招》为屈原或景差“崇怀、襄之德”之作为前提的;既然《大招》所写这位疆域或势力范围如此广大的“荆楚”之王并不是战国时的楚怀王或楚襄王,这种前提就已发生了动摇,虽然并不能因此就否定上述可能性,但郑玄在这点上并无讹误的可能性至少是同样不能排除的。换言之,这位“荆楚”之王乃是战国以后之王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不过,《大招》既收在《楚辞》中,而《楚辞》是刘向所编的,所以,假如在刘向以前、战国时期的楚国灭亡以后,在历史上确曾有过一位其疆域或势力范围“北至幽陵,南交趾只。西薄羊肠,东穷海只”的楚王,那么,《大招》就是一篇与这位楚王有关的作品,它之为那个时期或稍后的作品也就是不言而喻的了。
那就有必要考察一下历史上是否有这样的楚王了。
战国时的楚国灭亡以后,秦就统一了全国。秦所实行的是郡县制,当然不可能有这样的楚王。
到了汉代,最早被封为楚王的是韩信。关于韩信为楚王时的疆域可从《汉书》卷三六《楚元王传》和同书卷三五《荆燕吴传》获知。《楚元王传》说:“汉六年,既废楚王信,分其地为二国,立(刘)贾为荆王,(刘)交为楚王,王薛郡、东海、彭城三十六县。”又,《荆燕吴传》:“……乃下诏曰:‘将军刘贾有功,及择子弟可以为王者。’群臣皆曰:‘立刘贾为荆王。王淮东。’(按,此事亦见于《史记》卷五一《荆燕世家》,于贾、交封地,作“(贾)王淮东五十二城”、“(交)王淮西三十六城”)。”然则韩信为楚王时的疆域远小于《大招》所说,刘交为楚王时的疆域就更小了。刘交之后,楚的封地并未扩大过,也见《汉书·楚元王传》。至于他们的势力范围,也只限于自己的封地。
再回过头来看秦末群雄并起至西汉王朝建立的数年间。
这时期最显赫的自是楚霸王。但当其自立为西楚霸王时,他所直接统治的地区为以彭城为中心的西楚之地和梁地。《史记》卷七《项羽本纪》:“项王自立为西楚霸王,王九郡,都彭城。”《史记正义》:“《货殖传》云:‘淮南、北、沛郡、汝南郡为西楚也;彭城以东、东海、吴、广陵为东楚也;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为南楚。’孟康云:‘旧名江陵为南楚,吴为东楚,彭城为西楚。”虽然不知项羽所直接统治的九郡是哪九郡,但三楚中的许多地方都已是别人的分地,如黥布为九江王,都六;吴芮为衡山王,都邾;共敖为临江王,都江陵(皆见《史记·项羽本纪》),所以其疆域实不如战国时楚的全盛时期。又,《史记》卷八《高祖本纪》说:“项羽自立为西楚霸王,王梁、楚地九郡,都彭城”,则其所直接统治的还有梁的地区。但无论怎么说,这都与《大招》的“北至幽陵”等句有很大的距离。当然,《大招》的这四句也可能是就其势力范围而说。但就此而言,则正如司马迁在《项羽本纪》的最后所说:项羽“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那就不但说“北至幽陵,南交趾只”并无不可,说“东穷海只”也毫无问题;然而又为什么要说“西薄羊肠”呢?要知道,关中的三王——雍王章邯、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也是他所封(亦见《项羽本纪》),那都比羊肠更加朝西,又怎能说“西薄羊肠”呢?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北至幽陵,南交趾只。西薄羊肠,东穷海只”对项羽都不合适。
然而,与项羽同一时代的楚怀王却似乎符合这个条件。
《史记·项羽本纪》:“……于是项梁然其言,乃求楚怀王孙心,民间为人牧羊,立以为楚怀王,从民所望也。陈婴为楚上柱国,封五县,与怀王都盱台。项梁自号为武信君。……项梁起东阿,西北至定陶,再破秦军,项羽等又斩李由,益轻秦,有骄色。……秦果悉起兵益章邯,击楚军,大破之定陶。项梁死。……楚兵已破于定陶,怀王恐,从盱台之彭城,并项羽、吕臣军,自将之,以吕臣为司徒。……王召宋义与计事而大说之,因置以为上将军,项羽为鲁公、为次将,范增为末将,救赵。”可见这位楚怀王虽然原是在民间为人牧羊的,但在被项梁所立之后,一度却确实掌握了实权,而且掌握了军事实权,连项羽也不得不听他的命令。只可惜委用非人,其所任用的上将军宋义斗不过项羽,被项羽借故杀了,但项羽在杀宋义时还是假借楚怀王的命令。《项羽本纪》说:“项羽晨朝上将军宋义,即其帐中斩宋义头,出令军中曰:‘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羽诛之。’当是时,诸将皆慑服,莫敢枝梧。皆曰:‘首立楚者,将军家也。今将军诛乱,……’乃相与共立羽为假上将军。……使桓楚报命于怀王,怀王因使项羽为上将军。”这时楚怀王虽已大权旁落,但在名义上他还是王,而项羽只是他所任命的上将军。
不但如此,在项羽率军救赵获得成功之后,秦末共同起兵并自立为诸侯、又与楚一起救赵的群雄,见到楚军这样的强大力量,就都臣服于楚了。《史记·项羽本纪》说:“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钜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这里的“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是说项羽可以调遣、指挥诸侯,统率其部队,而不是像战国时苏秦挂六国相印似的由各个诸侯封项羽为自己的上将军;倘是如此,那就是项羽成了诸侯共同任命的上将军,就要臣属于诸侯,而不是“诸侯皆属焉”了。关于此点,《史记》卷九十一《黥布列传》说得更清楚:救赵之役,“籍使布先涉,渡河击秦,布数有利,籍乃悉引兵涉河从之,遂破秦军,降章邯等。楚兵常胜,功冠诸侯,诸侯兵皆以服属楚者,以布数以少败众也。”无论“诸侯兵皆以服属楚”的原因是什么,但总之是诸侯兵皆服属楚了;这就更进一步地说明了项羽之“为诸侯上将军”,并不是诸侯均任命项羽个人为他的上将军,而是诸侯兵服属于楚的结果。既然诸侯兵皆服属于楚,而怀王乃是楚王,那也就意味着楚怀王成了诸侯的共主,不但项羽、刘邦等人,连当时并起反秦的诸侯在名义上也隶属于楚怀王了。而且,他们所攻取的原属于秦的土地在名义上也是属于怀王的。
关于土地的事,可从《史记·项羽本纪》的如下记载得到消息:灭秦之后,“项王使人致命怀王,怀王曰:‘如约。’乃尊怀王为义帝。项王欲自王,先王诸将相。谓曰:‘天下初发难时,假立诸侯后以伐秦。然身被坚执锐首事,暴露于野三年,灭秦定天下者,皆将相诸君与籍之力也。义帝虽无功,故当分其地而王之。’诸将皆曰:‘善。’乃分天下,立诸将为侯王。”这里有几点值得注意:第一,在项羽灭秦以后,仍要遣人“致命”于怀王,由怀王发布指示——“如约”,① 可见怀王仍是他的君主。第二,灭秦之后,项羽尊怀王为义帝,这也就进一步证实了怀王原有诸侯共主的身份,否则项羽其时已对楚怀王很不满,② 又何必再给怀王这样的名义?而且诸侯也不会同意把一个原与他们无统属关系的人突然安在他们头上,成为他们的“天子”。③ 第三,项羽在“分天下,立诸将为侯王”之前,先对他们说:“义帝虽无功,故当分其地而王之。”可见所分的“天下”乃是怀王——“义帝”——之地,故曰“其地”:“其”在这里是“他的”之意。又,此处“虽无功”的“虽”,乃是“唯”的意思,故《汉书》卷三一《陈胜项籍传》将此句改作“怀王亡功,固当分其地王之”。
综上所述,在秦亡以前,不但项羽与楚怀王有君臣关系,而且诸侯也“服属”楚——虽然《黥布列传》说的是“诸侯兵皆以服属楚”,但在秦末的群雄逐鹿之时,军队乃是诸侯的命根子,倘若不是诸侯皆服属楚,其部队又怎会“服属”楚呢?因此,在秦亡以前,楚怀王至少在名义上乃是项羽与其他诸侯的共主。
那么,在秦亡以前,楚怀王的势力范围所及之地(或在名义上的势力范围所及之地)有多少呢?首先是项羽之所统辖。如所周知,江东乃是项羽的根据地;江东当然属于楚。怀王都彭城,彭城一带当然也属于楚。其次是魏,秦末魏咎为魏王,后为秦兵所破,咎死,咎弟“魏豹亡走楚,楚怀王予魏豹数千人,复徇魏地”(《史记》卷九十(魏豹彭越列传》)。则魏当也是“服属”于楚的诸侯之一。再次是齐。齐的内部矛盾比较严重。先是田儋为齐王,既而田儋为秦兵所杀,齐人立田假为齐王,而田荣又“逐击齐王假,假亡走楚”,“田荣乃立田儋子市为齐王”(《史记》卷九十四《田儋列传》)。田市当然不会“服属”楚,但齐王田假却当然是“服属”楚的,齐将田都也随项羽共同破秦并入关,后被项羽立为齐王;由于齐王田假(虽然后来已是名义上的齐王)及齐将田都都是“服属”于楚的,那么,齐在名义上固然是楚的势力范围,在实际上,楚怀王的势力范围也已部分达到了齐。至于燕、赵,则赵被秦军所围时,燕尝派兵救赵(见《史记》八十九《张耳陈余列传》),项羽既破秦军而存赵,诸侯皆服属楚(见前),其中自必包括燕、赵,所以项羽率兵灭秦后,分封跟他一起破秦的诸将,就有赵相张耳、燕将臧荼(见《项羽本纪》),可见燕、赵也是“服属”于楚的。此外,在灭秦后被封的还有吴芮:“鄱君吴芮,率百越佐诸侯,又从入关,故立芮为衡山王。”(《项羽本纪》)吴芮既率百越从项羽入关,则吴芮与百越也都是服属于楚的了。
现在可以回过头来看《大招》中的那四句话了。“北至幽陵”的“幽陵”,属于燕;“南交趾”的“交趾”,属于百越;“西薄羊肠”的“羊肠”,属于赵;“东穷海”的“海”自是东海,项梁、项羽所由起的会稽郡东边就濒临大海。所以,就灭秦前夕的楚怀王势力范围而说,确是与这四句相符合的。又因其时尚未入函谷关,关中尚是秦所统治的地区,所以楚怀王的势力范围——至少是名义上的势力范围——往西只能到羊肠为止。
既然《大招》这四句所反映的情况只适用于秦末的楚怀王,那么这篇作品的写作自不可能早于秦末;游国恩先生以郑玄《礼记·礼器》注中关于“以青为黑”的说明来阐释“青色直眉”之句,实是卓见。他批评蒋骥为“信古之过”虽然简单了些,但确是符合实际的。至于此篇的作者当是楚人,这从其要把魂招回荆楚,说其地“乐不可言”,就足以见出其对荆楚感情之深。想来是他见到自己的国家即将复兴,并且自己的君主楚怀王有可能统一全国,因而无比兴奋,写出了这样一篇作品——《大招》作者的兴奋心情,在作品的一开始就已表露无遗:“青春受谢,白日昭只。春气奋发,万物遽只。冥凌浃行,魂无逃只。魂魄归来,无远遥只。”王逸《章句》解释开头两句说:“言岁始春,青帝用事,盛阴已去,少阳受之,则日色黄白,昭然光明,草木之类,皆含气芽孽而生。”这是说得很好的。但释“冥凌浃行,魂无逃只”为“言岁始春,阳气上升,阴气下降,玄冥之神循行凌驰于天地之间,收其阴气,闭而藏之,故魂不可以逃,将随太阴下而沉没也”,则似并不妥当。因在原文中并无“收其阴气,闭而藏之”的意思,这是王逸加上去的;而且,既然玄冥之神行天地间以收其阴气闭而藏之,作为阴气的魂若不逃脱,岂不要被玄冥之神所收去,沉沦于暗昧之中了么?何以要魂“无逃”呢?所以,“行”应释为去(参见《故训汇纂》的“行,去也”、“行,亦去也”、“行者,去也”、“行,犹去也”诸条[5—p2043])。④ 这两句是说,玄冥之神凌驰尽去(指尽去诸地),魂不要逃了。这几句所表现的,乃是严冬已去、春光明丽、魂已用不到再东藏西躲的欢快心情。当然,开头的这几句还是象征的写法;其后写到“名声若日,照四海只。德誉配天,万民理只”等句,那更是对秦末楚怀王的即将建成的太平盛世的热烈讴歌了。可是作者的这种理想最后却幻灭了。
至于其所招的魂,自然是战国时的楚怀王。从项梁特地把他的孙子找来为王并号为“楚怀王”这点,就可看出原来楚国的民众对他怀着怎样的感情了;项梁的这种做法不过是顺乎民心罢了。正因如此,在秦末的楚怀王似乎即将成就伟大事业之时,招战国楚怀王的魂魄归来,与活着的楚怀王一起来“尚贤士”、“尚三王”实是自然不过的事。也正因为是在如此伟大的时刻为之招魂,是以名为《大招》。
最后说一说此篇在文学史上的意义。现在所知道的秦王朝(指秦统一全国之后的时期)留存下来的文章,只有对秦始皇歌功颂德的碑刻勉强可算文学作品(李斯的《谏逐客书》只是应用性文字),实在太单薄了。现在有了《大招》,不仅使秦王朝有了一篇重要的文学作品,而且使我们可以看到从战国时楚国的辞赋到秦末的辞赋之间的演变的脉络。
[附记] 本文为庆贺日本爱知大学中岛敏夫教授从事汉学研究五十周年而作,将收入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相关纪念文集。中岛教授致力于中日文化交流,曾与我校中文系王运熙教授联合培养中国古代文学博士生,对我校赴爱知大学的留学生和访问学者也多所照应。谨此致贺,兼志谢忱。
注释:
①关于“如约”的事,参见《史记》卷八《高祖本纪》:“怀王乃以宋义为上将军,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北救赵。令沛公西略地,入关。与诸侯约,先入定关中者王之。”(据商务印书馆影南宋黄善夫刊本)
②项羽当时对怀王的不满,亦见《史记·高祖本纪》:“……怀王曰:‘如约。’项羽怨怀王不肯令与沛公俱西入关而北救赵,后天下约。乃曰:‘怀王者吾家项梁所立耳,非有攻伐,何以得主约?本定天下,诸将及籍也。’乃佯尊怀王为义帝,实不用其命。”在对怀王如此不满的情况下,仍不得不“佯尊怀王为义帝”,自当是因为“诸侯兵皆”“服属楚”之故。所以项羽要在与诸将取得了分怀王之地的默契后,才能进而对付怀王。
③《史记·项羽本纪》载:项羽要义帝从其原来的都城彭城迁至长沙郴县时,派人对他说:“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古之帝者”也就是所谓的“天子”。
④“凌”固可释为“驰”(王逸《章句》即用此解释),但亦可释为“懔”(见《尔雅·释言》),因此,若释“冥凌浃行”为暗昧、恐惧尽皆离去,似更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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