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慎行与查嗣庭案及其晚年诗风之变,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诗风论文,晚年论文,之变论文,查嗣庭案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7535(2014)-054-05
王士禛、朱彝尊、施闰章、宋琬、查慎行、赵执信并称“国朝六家”。其中宋、查、赵三人曾遭狱案牵累。赵执信以《长生殿》案罢官,宋琬以于七案逮狱几死。查慎行则遭遇三次案事:中岁以《长生殿》案黜国子生;晚年因查嗣庭案下狱,濒于一死;卒后五十余年牵入《忆鸣诗集》案。对于后者,慎行地下不知,而前二案以及顺康之际族伯查继佐、父挚范骧受牵连的明史案,则对其人生与诗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一定意义上说,狱案重塑着慎行的士人心态,决定了其诗歌形态。慎行祖大纬、父崧继皆孤节遗民,大纬集不存,崧继病卒前尽焚其稿,慎行、嗣瑮兄弟尽删康熙十八年(1679)前诗歌“少作”,一个重要原因即是惧于文字之祸。慎行兄弟文集鲜传,篇章散佚,与查嗣庭案及《忆鸣诗集》案多有关联。笔者撰《查慎行与查嗣庭案》,既而见同门张兵及其门人张毓洲《清代案狱与查慎行的心路历程》一文[1](P56-63),多有发明,与拙文复时契合,兹汰其重复,述不同之见,并详论慎行晚年诗风之变,以就正于方家。
一、查慎行与查嗣庭案之关系
雍正四年(1726)秋,查嗣庭以礼部左侍郎任江西乡试主考。九月,即因命题讪谤、《日记》讥刺革职拿问。牵入狱案者,除嗣庭长兄慎行、次兄嗣瑮、弟查谨以及子侄十人外,还有俞鸿图、叶光会、沈元沧等十余人。雍正帝又以嗣庭“玷辱科名”,十一月谕旨停浙江人乡、会试。明年三月,查嗣庭、克上父子死于狱。五月案结,查慎行、克念父子从宽免罪,释放回籍。查嗣瑮、查基父子从宽免死流放,查谨以出嗣叔嵋继免罪,发回原籍当差。
1.关于“家长失教”之罪
雍正四年十一月八日,慎行率子侄九人冒寒北上诣狱,至明年案结,共系狱半载。慎行下狱之由,《永宪录》、《东华录》等文献未载。陈敬璋《查他山先生年谱》的说法是“以家长失教,牵连入狱”[2][p36]。此说不无依据。雍正五年(1727),慎行《又五言绝句四十首》第二首云:
《噬嗑》利用狱,《家人》闲有道。灭耳悔已迟,其能免何校(注云:润木坐讪谤,九卿会讯,以家长失教为余罪名)。[3](P1702)
所谓“家长失教”,是九卿会审拟定罪名。慎行《五月初十日出狱后,感恩恭纪》“雷霆雨露皆天泽,感到难言泪暗挥”自注:“此案罪名半年乃定,生者俱邀宽典,减等发遣。”[3](P178)如果说慎行有“失教”之罪,查氏群从因何系狱呢?这种情况正说明“此案罪名半年乃定”有一个复杂的过程。雍正帝最初公布查案罪状主要有三:一是江西试题“悖谬”、“讪谤”;二是《日记》批评康熙帝政治,“捏记”灾异,“讥刺时事”,排诋满人;三是心术不端,贪鄙营私(《著将乡试命题悖谬之江西主考查嗣庭革职拿问上谕》)[4](p4)。欲照“大逆不道”治罪。按《大清律》,大逆当全家连坐。但雍正帝又含糊其辞,雍正四年十月密旨浙江巡抚李卫、杭州将军鄂密达搜检查嗣庭家中“一应字迹”,寻找大逆罪证,结果未能如愿。迨嗣庭狱中自裁,案情出现松动迹象。因此,“罪名半年乃定”是十分可信的。这也就是说,“家长失教”并非慎行最初入狱之由。
那么,九卿会审为何给慎行拟定“家长失教”的罪名呢?这显然不止是长兄如父的缘故。康熙十七年(1678),查崧继病卒,查嗣庭、查谨年尚幼,慎行与妻陆氏承担起抚育的责任。《先室陆孺人行略》载:“时三弟润木年十五,四弟濬安年十四,两弟事长嫂如母,孺人以抚则子,以礼则如宾。两弟每与人言,至感而泣下。”[5](卷下P34)康熙二十年(1681),嗣庭补诸生。翌年慎行在黔阳幕府作书劝其“刻苦读书,即就制闱之业,猛图寸进,勿驰鹜于声华,勿因循于岁月,痛自绳削,庶望有成”(《查嗣琏行书二通》其二)[6](P815)。嗣庭后从慎行、嗣瑮结交海内士子,声名渐起。康熙四十四年(1705),以府学官廪中浙江乡试第二名,明年会试以官字卷取中,殿试二甲,选庶吉士。嗣庭之所以能列名官字卷,是因慎行入直南书房,受到康熙帝宠遇。而查谨以官字卷举副榜,康熙五十三年(1714)中乡试,亦是缘于慎行。
2.查嗣庭罪状与慎行之关系
按《内阁等衙门为审结查嗣庭大逆不道案事题本》,查嗣庭“恶积如山,罪难悉述”,最根本的两点是:对康熙帝政治“立心造谤”、“肆行怨诽”;捏造灾异,“有心诅咒”雍正改元,“妄悖不敬”[7](P25-26)。嗣庭获咎罪状也与慎行有一定的关系。这一点历来少有留意者,兹略详述之。
其一,关于诽谤康熙帝“用人行政”。有关《日记》私议康煕帝政治之非及表述异见,《著将乡试命题悖谬之江西主考查嗣庭革职拿问上谕》胪列十一条,《内阁等衙门为审结查嗣庭大逆不道案事题本》增至二十九条,另有捏记灾异、亵慢不敬各一条。嗣庭对旧君不敬,显然不是因为继承父、祖遗民之志,排诋满人。查慎行、嗣瑮入黄宗羲海昌讲会,嗣庭受黄氏影响,亦传浙东之学,好研讨经史,注重用实。康熙后期政治弊端显露,《日记》批评裁汰“京官冗缺”,令告假翰林致仕,以为“翰林独当其厄”、“当事凌虐缙绅”;不赞同引见百官、三年计典以彰黜陟,以为“拂意者即行罢斥”、“有力者无不坐倖免”等(《内阁等衙门为审结查嗣庭大逆不道案事题本》)[7](P24-25),往往切中时弊。
细加考察,这些言论与慎行的经历、看法不无关系。康熙后期,翰林院官员处境确实很糟,入直南书房者亦然。南书房乃“争地”(方苞《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讲学士查公墓表》)[8](P178)。全祖望《翰林编修初白查先生墓表》描述了慎行在南书房的困境:“以忮忌互相排挤为干力”,“苟非其人,即不能容。而先生疏落一往”,“于是忌者思去之。”[9](P865)康熙五十二年(1713),慎行辞归,时论说“上也未必不欲其去”[10](P789)。慎行归里当年,翰林削籍者多达数十人。《半月以来,坊局史馆前后辈削籍者凡二十一人,偶阅邸抄,慨然而赋》:“占籍几三百,同朝半盍簪。故知员太冗,不谓谴方深。”[3](P1248)自幸早归数月,免于削籍之辱。康熙帝“裁汰冗员”的做法有欠稳妥,这也出于其以倡优蓄文士的心理。翰林官员辞归或削籍后,大多生计困窘,如慎行乞食四方,度日艰难。康熙五十四年(1715),《读庄子内篇八首》其八云:“世运日趋浇,滔滔繄谁觉。”[3](P1322所谓世运日浇是否包括当代?回答是肯定的。慎行是年所作《蛎奴歌》借物为喻:“大鱼噉多虾泣,触蛮蜗角争方急。鹊巢古亦有鸠居,燕室终须防雀入。”[3](p1314)《十一月初七夜纪事》借演易观世:“老夫衣服冠,起坐中心摧”,“五行有常变,数以反覆推。”[3](P1322)体现了对现实的隐忧。
查嗣庭久在翰林,熟知慎行等人境况,以为朝廷应厚养人才,不当轻视缙绅。慎行、嗣庭对康熙后期政治提出批评,并非不忠,正好相反,体现了他们的忠直。康熙帝崩,慎行痛赋挽章。嗣庭挽诗盖收入《双遂堂全集》。是集遭禁毁不传,但可以肯定其情感与慎行相近。嗣庭批评康熙政治之弊,不乏识见。雍正帝欲加之罪,隐其忠直,斥其“颠倒是非”,大抵是罗职罪状。
其二,关于“讥谤”雍正帝继位。众所周知,雍正帝入承大统,士民间存有质疑。检慎行之集,未见恭贺新帝即位之作。闲处林间的士大夫自也不妨写一些恭贺篇章以循旧例,我们看到的事实是慎行竟未这样做。这一细节正透露出一个消息:慎行对雍正继位有自己的看法。康熙间,太子允礽两立两废,皇八子允禩,皇四子允祯皆怀觊觎之心,太子之争的激烈程度不下明永乐间东宫之争。慎行与族侄查昇入直南书房,与允礽过从唱和甚密,允礽呼慎行为“老查”。康熙五十一年,允礽再废,第二年慎行乞归。他不想参与太子之争,诸皇子也无意拉拢一位老翰林来壮大实力。慎行对皇四子没有太多好感,但雍正继位确实出乎其意料。《老友张汉瞻自疁城来,有诗感旧,次韵奉酬》:“京洛追随不计春,推移俱是两朝人。故交屈指年年减,邸报传闻事事新。”[3](P1601)由“两朝人”、“事事新”可知他对雍正改元还不能适应。
查嗣庭同样对雍正政治何去何从缺少信心,擢授礼部侍郎,“未及一年,屡干降罚”。雍正四年京察例上谢表,自陈学问空疏,“感激有心,报称无力”,“有玷清班,常惭职守。”(《吏部尚书孙柱等为议将查嗣庭降二级调用事题本》)[4](p3)。古人多借祥瑞、灾异论世。雍正帝也不例外,相信天人感应之说,喜言祥瑞,厌谈灾异。《日记》于雍正元年后朝会、祭奠之日,或书“大风”,或书“狂风大作”、“大冰雹”,虽无讥讪雍正继位“不正”的喻义,但流露出他的隐忧。这与林居的慎行是一致的。在雍正帝看来,纪写灾异无异于“诅咒”新君。
其三,关于“海塘之事”。雍正帝公布的查嗣庭罪状包括这样一条:
查嗣庭在内廷行走三年,较外廷诸臣闻见更切,乃伊亲见朕励精图治,求言纳谏,如此之诚,而从未进一谠言,奏一要务。曾经条奏海塘之事,乃伊本地事宜,理宜明确,及问朱轼,则所奏皆不可行。是其于国家政事漠不关心可知。(《著将乡试命题悖谬之江西主考查嗣庭革职拿问事上谕》)[4](p4)
这是雍正帝的一面之辞,而非真象的全部。嗣庭海塘进言有其来历,不仅与浙江海潮有关,也与慎行有关。
雍正元年(1723)夏,浙江大旱。荒政缓征新诏虽颁布,地方犹催征不已,慎行难以措办,仓卒窘迫,至典当衣物充税。明年秋江浙海潮,海宁被祸甚剧。朝廷救灾不力,慎行渴望灾情上达,赋诗纪之。两浙盐政所属地方“未将被灾之处题报”,直到雍正三年经谢赐履疏奏,灾情才得以部分上达[11](p49-50。雍正二年冬,查嗣庭乞假省墓,亲睹灾后之状,复从慎行闻海潮之难,诵其纪灾诗。翌年春假满还朝,上陈海潮灾异,不惟建言“皆不可行”,而且引起雍正帝不快。《著将乡试命题悖谬之江西主考查嗣庭革职拿问事上谕》驳斥蔡怀玺、郭允进造作“今年水旱为灾”的“妖言”说:“现今四海清宁,田禾丰稔,十年所罕见。彼奸民造此无稽之语,不过自取诛戮耳!”[4](p4)无疑也是对嗣庭“夸大”灾异的反驳。慎行纪写灾异之诗相比《日记》更是“狂悖不敬,怨讪诅咒”,幸居林下,未获“捏记”罪名。
二、诗歌“补救”与“再救”
雍正四年十月十三日,李卫、鄂密达接到搜检查嗣庭家密旨,遣副都统富参等人密带兵役往海宁。十四日围查家,详细搜检(《杭州将军鄂密达等为遵旨差员搜检查嗣庭家藏字迹书本事奏折》)[4](P11)。查慎行闻弟罹祸即在此际,但尚不清楚原因。是年冬槛车抵京,始详察祸起之由,不得已求诸吟咏祥瑞以为“补救”。案结后复载述灾异,隐为鸣冤,并备后世史家采录,是为“再救”。
慎行北上过黄河,《连日东风,黄河冰合而复释,清可鉴须眉,亦一异也》:“地降天升水气澄,人间何处辨休征。全亏三日东风力,融尽黄河万里冰。”[3](P1690)这首诗仅有一层含义:黄河冰释,似乎是狱事得解的好兆头。入都后,他不惜夸大河清之瑞,《去冬腊月朔渡江,连遇风雪,舟行至邵伯埭,阻冰复回扬州起旱,及十四日渡河,则冰复开,淌凌之后,波平如境,可鉴人影,顾语同舟曰此非河清之瑞乎,因口占绝句云云,近抵京师,入刑部狱十余日,闻各省奏报河清,与余所见辄合,再作七言长律纪之》:“喧传喜气动春城,河瑞曾于腊月呈。九曲竟成千里润,万年重为一人清。风云得路均沾泽,草木何心亦向荣。多少词臣应献颂,蛰虫惭愧发先声。”[3](P1693)将“河清”之功归于人主,并表白“发先声”之功,欲借此“补救”查嗣庭“捏记”之过。初读《诣狱集》这类诗句,未易解其意。联系查案来看,可知并非无谓的颂歌。雍正五年二月,慎行在狱中赋《二月朔闻皇上亲祭社稷坛遇雪恭纪》:“重展尧蓂又匝旬,每闻祀事必躬亲。时逢豫大丰亨会,德感坛社稷神。三日致斋心皎洁,五花应候雪纷缤。麦秋好卜邦畿瑞,预慰皇情及早春。”[3](P1693-1694)这位昔年的文学老侍从,一改“吾诗倘可风,闻者盍采诸”之态(《亢旱苦吟四章》其四)[4](P1604),再次发挥应制扈从之长,高唱祥瑞,意图甚明。
慎行的识时务,雍正帝有所耳闻。雍正五年五月七日,慎行七十八岁生日之际,查案生者概从宽典。他的诗歌“补救”发生一定的作用。陈敬璋《查他山先生年谱》谱末载:“世宗览先生诗集至纪恩诸作,顾谓侍臣曰:‘查某忠爱惓惓,固一饭不忘君也。’乃独见原。”[2](p36)当然,慎行脱罪也有赖朝中旧僚援手。全祖望《翰林编修初白查先生墓表》载:“诸大臣共讯”,“乃共以其情上闻。世宗亦雅悉先生高节,特令释之并其子。”[9](P865-866)全氏与慎行有交谊,所纪可信。但应指出,慎行的“补救”以及同僚援手的成效有限,在查案完结中的作用远小于嗣庭委曲求全的以死谢罪。
查嗣庭案结,除嗣庭、克上父子已死外,其余骨肉仅全,但又不免生离之苦。慎行一路哀吟而还。《五月廿二日出都,仍宿长新来时旅店》写到“大道半淹水”的萧条景象[3](P1712),颇耐人寻味。自献县至景德道中目睹久旱无雨,流民载道,《自献县至景德二州,久旱无雨,官司方事祈祷,流民载路,率成二首》其二云:“去京六百里,依旧有流移(注云:曩在都时,闻五坊驱逐流民出境)”,“自揣还相谓,吾非拯尔时。”[3](P1714)这种不肯为势焰所屈的“野性”,正是海宁查氏家风的外现。六月过宿迁,效“吴体”赋《宿迁关》:“旧输两石今不然(注云:旧例民船自山东来者,止令载巨石二,至此交纳,以备河上工料),鳞跳羽萃愁满川。重船纳货轻纳料,醉客禁酒醒禁烟。严关正尔指淮岸,密网行且张河壖。空囊倾倒能几许,大笑不容留一钱。”[3](P1721)此诗暗示了雍正苛政,与纪写大道淹水、流民载路诸诗,都有一种特殊的意味,即借诗句告诉世人一段真实的历史。过黄河,他无意再吟唱“河清之瑞”一类荒唐颂歌,《渡河口号八首》感叹人世风波绝胜黄河浪,其四云:“船头暗伏陷人滩,枕底旋成阁浅湾。平莫平于三草壩,险应险过百牢关。”其八云:“老去艰辛阅历多,眼前何处没风波。怕将口号传人口,留与渔天作櫂歌。”[3](P1722-1723)六月,慎行含恨抵舍,八月三十日病殁。
三、晚年诗风之变:从漫与到悲郁
慎行早年承继家风,沿袭遗民之调,一生诗歌发生多次变化,最显著的变化有四次:一是中岁游幕,行吟江湖,诗歌一变而为江湖寒士之音;二是康熙四十一年(1702)入为文学侍从,从江湖之音转而兼有馆阁之致;三是辞归后喜爱漫与之吟,诗以平淡率真见长;四是雍正改元后,忧时而多伤感,尤其是罹查案,诗风变而为沉郁悲愤,近于杜诗夔州之变。这里主要探讨最后一次变化,即从漫与到悲郁。
康熙五十二年,慎行脱去朝衫,重入江湖,感到解脱的愉悦。还里重拾旧诗伴,与许汝霖、杨中讷、陈勋等几位致仕老友仿白居易香山九老故事结娱老会,又与同宗兄弟结五老会,亦称真率会,会必有诗,所作大都真率自然。此前江湖载酒之时多颓唐奇调,入为文学侍从,受馆阁体限制,曾流露出“懒不作诗”的情绪(《迎銮集》自题)[3](p950)。至此名心尽扫,闲吟唱酬,放笔自得,《齿会集》、《步陈集》、《吾过集》、《夏课集》、《望岁集》、《漫与集上》、《漫与集下》多率口成章,近于杜甫“老去诗篇浑漫与”。《漫与集上》自题云:
少陵云:“老去诗篇浑漫与。”俗本多误与为兴。东坡先生用之,云“清篇真漫与”,叶入语韵,可证兴字之缪。余年衰才尽,从前愧乏惊人之句,已镂板问世,悔莫能追,自兹以往,当日就颓唐,不知余生尚阅几寒暑,更得几首诗也。[3](P1523)
关于杜甫之语是“漫与”,还是“漫兴”,学界早有争论。慎行据东坡诗句推断当为“漫与”,“漫兴”乃俗本之误。这一辩说未必确而无疑。慎行诗集题注颇多此类辩说,但这一次有着特殊的意味,盖关涉其晚年创作倾向。在他看来,“与”、“兴”虽只一字之差,意思根本不同,“漫兴”指向随感而发,“漫与”则指向放笔自任。慎行命集取“漫与”之名,同时显露“自悔”心态,“从前愧乏惊人之句”云云,悔恨一生不能脱离诗苦。这种心态与杜甫入蜀不无相近处。杜甫在成都草堂作《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新添水槛供垂钓,故著浮槎替入舟。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12](P810)“浑漫与”、“莫深愁”,表白想解脱诗苦。慎行晚年读杜诗,体味老杜心苦,自感人生苦境,欲学“老去诗篇浑漫与”。《漫与集》的“颓唐”语大抵适意而发,适意而止,显然不同于昔日江湖行吟的颓唐愤激。如《九日不可无诗漫赋》:“古来此节非今始,天下何人似我闲。无酒无花省留客,不风不雨罢登山。秋高乌帽黄尘外,兴寓疏篱落照间。独把一篇酬九日,从他云物笑悭顽。”[3](P1595)得自然放吟之致,无雕琢刻意之苦。
对杜甫来说,由“苦”入“乐”,绝非易事,他不久复归于苦吟。慎行漫与而吟,解脱诗苦,未几也走上杜甫夔州之变的道路。雍正改元至查嗣庭案发前之诗编为《余生集》二卷,收诗数量略超过《漫与集》二卷,内容风格崭然有异。《余生集上》自题云:
江海余生,吟情未废,正如病马嘶枥,枯葵泫霜。窃取东坡此意名此集,既以志感,亦以志痛也。[3](P1598)
集名《余生》,盖因康熙宾天,新帝即位,取苏轼《神宗皇帝挽词三首》其三“接统真千岁,膺期止一章。周南稍留滞,宣室遂凄凉。病马空嘶枥,枯葵已泫霜。余生卧江海,归梦泣嵩邙”之意[13](P1338)。关于苏轼此诗,慎行《苏诗补注》卷二十五引录《许彦周诗话》:“东坡受知神庙,虽谪而实欲用之。东坡微解此意,后作挽词,‘病马空嘶枥’四句云云,非深悲至痛,不能道此语。”由此亦不难理解其命集之意。
如前所述,慎行对雍正改元颇不能适应。诗多纪写灾异、传写隐忧。《六月廿四夜枕上作》、《亢旱苦吟四章》、《重阳前四日沿海堤入邑城道中感赋》、《七月十九日海灾纪事》十二首、《武原故人陈少典下世垂五十年,尚未克葬,比闻棺木被海潮所漂,感伤存殁,作诗寄其子行中》、《自海潮退后,旱干凡两月余,立冬后三日,风雨连昼夜,身在畎亩,忧乐之境与乡邻同,率成一首》诸篇,沉郁顿挫,一变此前漫与之态。《亢旱苦吟四章》作于雍正元年夏,流溢哀怨,第二首云:“荒政缓催科,明明新诏制。陋邦亦王土,征发当此际。皇天久不雨,瞻仰星有暳。郡符夜到门,猛挟雷霆势。”[3](P1603)批评矛头虽然指向地方郡县,但也是对朝廷政令不行的一种指责。民生多艰,时政多变,慎行心境不佳,明年所作《重阳前四日沿海堤入邑城道中感赋》:“有如经战地,颠倒横僵尸。果然周余民,惨惨靡孑遗”,“伤哉莫以告,造物非不慈。田间老秃翁,罪岁微有辞。”[3](P1604)诗笔似杜甫历乱之吟。诗中表明不敢怨“新主”,不满情绪仍可捕捉。
慎行晚岁吟咏,删逸甚多。《余生集上》收录《七月十九日海灾纪事五首》。许昂霄《敬业堂诗集跋》称组诗凡十首,“余数年前曾于友人案头见之。今集中止有六首,又删去其一,定为五首。至‘斩蛟思壮士’一首,已用别纸黏贴”[3](P1763)。今人周劭编《敬业堂诗集补遗》从慎行手定《余生集上》补录二首,注曰第三首、第七首。“斩蛟思壮士”一首即第七首,有“捐瘠民何罪,驰章幸上闻”之句[3](P1739);复从他处补录五首,与以上七首不相重复,则慎行原作至少有十二首之多。慎行手删诸篇言辞更为激烈。如其三:“故鬼逢新鬼,千人活几人?弃骸家莫认,枯骨壑为邻。荷锸无干土,焚林奈湿薪。乌鸢与蝼蚁,狼藉问谁亲!”[3](P1748)出语痛彻心肺,皆是实录,与当时上下渲染的“盛世”不相合。慎行删去这类诗,与“斩蛟思壮士”一首用纸黏贴一样,是惧招来文字之祸。在精通《易》理的慎行那里,天象之变与时代政治密相关联。《七月十九日海灾纪事五首》其五云:“由来关气数,复此睹流亡。痛定还思痛,伤时转自伤。”[3](P1618]“气数”所指,不言而喻。抑有更可论者。康熙二十九年,余姚一带遭海潮之难,“死者无棺,则弃之水中,任其去留,或绳缚死尸,系之梁栋,以俟水退。禾稼一空,人号鬼哭”(黄宗羲《姚沉记》)[14](P135,幸有地方官竭力拯救,具载黄宗羲《越州李公救灾记》、《大方伯马公救灾颂》。今昔对比,慎行内心自是沉重、哀痛。
宋人苏轼因乌台诗案下狱,查案亦是由文字而起。武英书局旧僚胡期恒以年羹尧案系狱,雍正五年春次东坡入狱诗韵索和,慎行作《和胡元方中丞次东坡入狱诗第一章韵》、《元方又用东坡入狱第二首韵,余亦次和》、《东坡有咏御史台榆、槐、竹、柏诗,元方狱庭无竹、柏,以菊、梅易之,余幽囚之所并无榆、槐,止有老柳二树,其一已枯萎,方供狱卒爨薪,仍用来诗次韵之例,赋孤柳四章》,悲不自胜,诗中暗喻不一一而足。对于苏轼台狱诗,慎行再熟悉不过了。他自幼好苏诗,历时三十年撰成《苏诗补注》五十二卷,还曾搜辑前人所编《乌台诗案》。文字奇祸飞来,慎行与期恒皆深知其故,遂有用东坡台狱诗韵唱和之事。黄宗羲晚年论万言和苏有一段精彩的评论文字,可移于查诗之评。《万贞一和苏诗题辞》云:“贞一挂名罪籍六百四十二日,魂飞汤火,甚于子瞻,患难既同,和诗能不亲切?”[14](P101)
慎行狱中憔悴之音凄于昔年江湖之调,《病起吟》、《又五言绝句四十首》令人不忍卒读。宋琬系狱诗亦称富有,如《狱中对月》:“客泪久从愁外尽,月明犹许醉中看”,“料得故园今夜梦,随风应已到长安。”[15](P547)《狱中八咏》之《砂锅盆》:“禹鼎今则亡,饕餮斯可镜。再拜老瓦盆,吾以汝为命。”《铃柝声》:“乍听不成眠,迩来梦颇熟。名根卒未忘,还疑在场屋。”[15)(557-558)与查诗可并传于诗史。黄宗羲论湖州遗民闵声诗,以为穷而工者未必能传,被祸之作未有不传。《雪蓑闵君墓志铭》:“古人之好诗者,或至有好穷,顾未有好祸者也,而祸者未有不传。刘梦得之咏桃,李长源之咏柳,苏子瞻之乌台诗案,王庐溪、刘后村、孙花翁诸人之祸,落落古今相望,反以此得名。君即未必好名,而圜中之好诗不减,无乃近于好祸乎?”[14](p425)慎行江湖之诗穷而后工,必传无疑。而狱中诗与苏轼“古今相望”,亦“无乃近于好祸”,令其“反以此得名”。
综上,查嗣庭案不是一场孤立的文字狱,其与雍正改元及康雍政治关联密切。查慎行下狱也有着复杂的内容。其颂歌祥瑞以为“补救”,但作用有限。出狱之诗复载述灾异,蕴含鸣冤之意。雍正改元后,慎行忧时愤世,诗风一如杜陵夔州之变,由漫与而趋悲郁;纪述灾异,“悖乱”甚于查嗣庭《日记》;狱中诗憔悴凄怆,可与苏轼台狱诗并传。无论是从诗以存史,还是创作成就来看,慎行雍正间之诗都有重要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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