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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唐诗大家中,李商隐是七绝在全部诗歌创作中所占比例最高的诗人。现存义山诗五百九十余首,七绝竟达一百九十二首,占总数三分之一。七绝诗的总量在唐诗大家中也仅次于白居易。对于像他这样一个“刻意”为诗,很少率笔成咏的诗人来说,这个数字和比例无疑能说明他对七绝一体的重视和偏爱。但历代诗评家普遍给予很高评价的主要是他的七律,公认他是杜甫以后最工此体的诗人。对他的七绝,除个别诗评家如叶燮、管世铭外,一般只将他列为晚唐擅长七绝的诗人之一,与杜甫、许浑、温庭筠、郑谷等并提,认为他的七绝有自己的特色,如说“小杜飘萧,义山刻至”(方世举《兰丛诗话》)、“樊川之风调,义山之笔力”(乔亿《剑溪说诗》)、“使事尖新,设色浓至”(毛先舒《诗辩坻》)等(注:《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年版, 第779页、1095页、57页。)。有时甚至颇有贬辞(这种贬辞, 有的是不满其七绝的思想内容有违封建礼教和传统诗教;有的是出于只尚盛唐、鄙薄中晚的偏见)。实际上,李商隐七绝的成就和他对七绝发展所作出的贡献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
在唐代七绝发展过程中,存在着一种值得注意的现象:有的诗人,在七绝内容的拓展和艺术风貌的新变上作出过明显努力,但其创作的艺术水平和成就总的来说并不很高,如杜甫的七绝。有的诗人,其七绝的艺术水准完全可以列入一流,但从七绝发展的角度看,无论内容与艺术,都缺乏明显创新,如李益。这种不平衡、不统一的现象,说明七绝既需要拓新变化,同时这种新变又必须保持和发扬这一体制本身的优长,而不是以削弱甚至牺牲其优长为代价。李商隐的七绝,既在内容和艺术上都有明显拓新,又保持和发扬了七绝富于情韵风神的优长,因而在七绝发展史上有不可忽视的地位与影响。
运重入轻
自唐末迄今,对义山七绝评价最高也最有识的首推叶燮,他说:
七言绝句古今推李白、王昌龄。李俊爽,王含蓄。两个词调意俱不同,各有至处。李商隐七绝,寄托深而措辞婉,实可空百代无其匹也。(《原诗》外编下)(注:《清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610页。)
如果不过分拘执“空百代无其匹”这种似乎过当的赞辞,那么“寄托深而措辞婉”确实是对义山七绝特点与成就的准确概括。
管世铭的评论与叶燮类似而不尽相同:
李义山用意深微,使事稳惬,直欲于前贤之外,另辟一奇。绝句秘藏,至是尽泄,后人更无可以拓展处也。(《读雪山房唐诗序例》)(注:《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563页。)
“用意深微”之评可与叶氏“寄托深而措辞婉”之论相发明;而“后人更无可以拓展处”的赞誉虽与“空百代无其匹”的说法类似,或有绝对化之嫌,但强调其七绝拓新的贡献,亦颇有识。
“寄托深”、“用意深微”,既是义山七绝内容方面拓新的体现,又是其艺术表现与风貌的重要特征。七绝这种体裁,比较轻巧灵便,适宜于抒写日常生活中即景即事触发的感情或瞬间景象,而不大适宜于表现重大的历史、政策题材和深重的政治、人生感慨。盛唐时期那些兴象玲珑、风神摇曳、情韵悠长的七绝佳制,绝大部分是一般的抒情写景之作,像王昌龄的《出塞》(秦时明月)、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那种包蕴广远时空、浓缩时世沧桑、感慨深沉的作品为数甚少,因为七绝短小的篇幅很难容纳承载如此深广的生活内容和感情内涵。但李商隐却运重入轻,用七绝这种轻巧灵便的体裁来抒写重大的政治历史题材和深重的政治、人生感慨,仿佛要使轻武器发挥重武器的作用,这是对七绝内容的拓新,也是功能的改进。
义山七绝,直接反映时事的仅《灞岸》、《李卫公》等少数几首,但却写了大量借咏史寄寓现实政治感慨的作品。如《瑶池》、《华岳下题西王母庙》、《海上》、《贾生》、《汉宫词》、《汉宫》、《过景陵》等借咏周穆、秦皇、汉文、汉武等寓讽当代帝王之求仙;《吴宫》、《齐宫词》、《北齐二首》、《景阳井》、《隋宫》(乘兴南游不戒严)、《马嵬》(冀马燕犀动地来)、《华清宫》二首、《龙池》、《骊山有感》之借咏吴王夫差、南齐后主、北齐后主、陈后主、隋炀帝、唐玄宗鉴戒当代统治者的荒淫奢侈;《南朝》(地险悠悠天险长》、《咏史》(北湖南埭水漫漫)、《题汉祖庙》之借咏南朝、刘项讽当代帝王之不修政治、缺乏远图;《五松驿》借咏秦亡寓讽当代统治集团内部之倾轧;《旧将军》之借咏李广被弃暗寓会昌有功将相之被斥;《天津西望》、《过华清内厩门》、《旧顿》之借咏旧苑、旧厩、旧顿深寓今昔盛衰,承平不再之慨;《复京》、《浑河中》之“借往日之名将,叹今日之无人”(程梦星笺语)(注:《重订李义山诗集笺注》卷上,清乾隆东柯草堂刻本。);乃至《咸阳》《人欲》、《明神》诸绝,虽写得相当隐晦,也无不在咏史中寓有深沉的现实政治感慨。上述七绝,讽刺的对象集中指向最高封建统治者,触及当时政治腐败的焦点,心系国家兴衰命运,其现实性、时代感相当鲜明突出。这和稍后胡曾、汪遵、孙元晏、周昙等人单纯咏古的大型七绝咏史组诗固有明显区别,即与同时以擅长七绝咏史诗的杜牧相比,其讽慨现实的色彩也更为突出。小杜咏史七绝,每好对历史人事发表独异的见解议论,常作翻案之语,如《赤壁》、《题乌江亭》、《题商山四皓庙》等均为显例,但未必有针对现实的政治感慨。如同咏商山四皓,小杜之“南军不袒左边袖,四老安刘是灭刘”便只是单纯翻案之论(当时现实中并不存在类似情事),而义山的“本为留侯慕赤松,汉廷方识紫芝翁。萧何只解追韩信,岂得虚当第一功”,则借翻“萧何功第一”的旧案,抒发对李德裕能任用大将破回鹘、平泽潞却不能为武宗定储的现实政治感慨。可见,大量写作咏史七绝并普遍寄寓现实政治感慨,是李商隐七绝在题材领域的一种开拓。
义山七绝“运重入轻”的另一重要表现,是大量写作抒发深沉人生感慨的作品。其中,抒发“才命相妨”之慨,是一个重要方面。无论是“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的卑趋之痛(《任弘农尉献州刺史乞假归京》),“杨仆移关三百里,岂能全是为荆山”的斥外之慨(《荆山》),还是“伶伦吹裂孤生竹,却为知音不得听”的贤愚倒置之愤(《钧天》),“梁台初建应惆怅,不得萧公作骑兵”的命运弄人之悲(《读任彦升碑》),都不是泛泛的议论,而是在切身痛苦体验基础上的沉痛愤郁之语。像这种质量沉重的感慨,一般较少用七绝来表现,而在义山七绝中,抒写人生感慨的诗达五十余首,七绝成为其表达人生感慨的主要形式,这在唐代诗人中是独一无二的。一般他很少用直接抒慨的方式,而是通过咏史、用典、登临、游赏、寄酬等方式婉曲地加以表现,尤以托物寓慨的方式最为常见,也最为成功。我在《李商隐的托物寓怀诗及其对古代咏物诗的发展》一文中曾从寄寓个人身世之感、普泛的人生感慨及某种抽象的精神意绪三个方面,列举一系列咏物诗进行分析,其中即包括许多七绝,此处不赘(注:《安徽师大学报》1991年第1期。)。叶燮谓义山七绝“寄托深而措辞婉”, 这应该是其中重要的方面。
以上两个方面,都体现出义山七绝“运重入轻”的特点和对七绝题材的拓新。但题材的拓新与艺术的成功是不同的两回事,真正的困难不是前者而是后者。这就必然涉及问题的另一面。
化重为轻
将重大的政治历史题材和深重的政治、人生感慨纳入七绝这种轻巧灵便的体裁,内容与形式势必产生矛盾。这种矛盾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轻而小的形式,难以容纳重而大的内容;二是因重大题材、内容的引入而多取概略叙述或单纯议论的表现方式导致七绝固有优长——情韵与风神的削弱乃至消失。杜甫入蜀以后一系列反映时事的七绝在艺术上未获成功,关键就在引进重大现实政治题材后,未能根据七绝本身特点对它进行艺术的改造和处理,像《江南逢李龟年》这种成功的范例在杜甫七绝中是个别的特例。李商隐的七绝在“运重入轻”之后,也同样面临这一矛盾,也不是都解决得很好。但他一系列优秀七绝,则在“运重入轻”的同时,“化重为轻”,在艺术上获得较大成功。这主要是两个方面。
一是将重大的政治历史题材典型化,将沉重的人生感慨意绪化,使之成为与七绝的形式相适应的艺术内容。前者主要是精心选择提炼最富包孕的具体情节、场景、事物,加以集中表现,以收到小中见大、以少总多的效果。如《齐宫词》之以九子铃这一微物,贯串齐梁两代荒淫相继情事,深寓覆辙重寻的意旨;《吴宫》借宴罢满宫醉后“日暮花漂水出城”的细节,不仅烘托出吴宫的醉生梦死、狂欢极乐,而且微寓“流水落花春去也”的讽慨;《龙池》通过龙池宴归“薛王沉醉寿王醒”的情景,对玄宗的荒淫秽行作了冷峻的讽刺;《隋宫》(乘兴南游不戒严)“借锦帆事点化,得水陆绎骚、民不堪命之状如有目前”(何焯《义门读书记》)(注:《义门读书记》卷五十七《读李义山诗笺记》,乾隆三十四年蒋维钧重刻本。);《北齐二首》(其二)拈出“晋阳已陷休回顾,更请君王猎一围”的情节,将北齐后主和冯小怜这对末代帝妃不顾一切地荒淫享乐的本性刻画得入木三分;《贾生》借前席问鬼的场景对“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当代统治者进行尖锐的嘲讽。上举诸例,都是义山咏史七绝中的精品,可见他运用这种典型化手段之自觉与得心应手。另一种情况,是以独特的视角来观照、处理题材,表达诗人新颖独特的感受。这在《梦泽》、《宫妓》等诗中表现得最为明显。“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这一历史现象,包含“上有所好”与“下必趋之”两个方面。按照一般的惯性思维,多将注重点放在“上有所好”这一主导方面,借以揭露统治者的荒淫如何葬送宫女的生命,虽有意义,但不免落套。义山却取独特视角,将讽慨的重点放在“下必趋之”方面,从而揭示出为某种在上者所好之风所左右,迎合趋附者的悲剧,使《梦泽》这首取材于楚国宫廷生活的咏史诗具有远超于宫廷生活的典型意义。《宫妓》取材于奇巧人偃师献假倡于周穆王,假倡歌舞应节合律,唯意所适,“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遭穆王之怒,几乎杀身的故事,义山亦独从玩弄机巧终遭君怒这一角度立意,以警示现实生活中类似的人物。这种取独特视角揭示历史现象蕴含的某一方面本质的写法,本身就是一种典型化手段。它所给予读者的思想艺术启示都很突出。总之,由于视点的集中与独特,重大的历史政治题材在提炼熔铸过程中化为具有丰富包孕的典型性情节、场景,亦即化重为轻,而这样的轻,又是能反映重和大的。
化重为轻的另一种方式,是将深沉的人生感慨意绪化,使之适宜于七绝这种轻巧灵便而又含蓄蕴藉的形式表现。义山胸中郁积的诸多人生感慨,多由悲剧性的时世、身世遭遇铸成,其质量之沉重自不待言,但义山却将生活中得来的感受虚泛化、意绪化,酿成某种内蕴深广而形态抽象虚泛的意绪,如孤寂感、间阻感、迟暮感、幻灭感等等。由于作者多借象征性境界加以表现,从而使这类七绝含蓄深永,意蕴多重,达到“寄托深而措辞婉”的极致。《嫦娥》在这方面表现得最为典型。诗中所抒写的是一种高远澄洁而又孤独寂寞的境界,一种永恒的“寂寞心”。由于借助碧海青天、嫦娥孤月之境作象征性表现,而这种“寂寞心”又为神话传说中的嫦娥、寂处道观的女冠、追求高远而身心孤寂的诗人所共同具有,因而解者往往各有所会,各执一端,其实明白此诗所表现的乃是一种虚泛的意绪,则上述表面上歧异的解说本可相通。蕴含深广的孤寂感在这里化为一种测之无端、玩之无尽的虚泛意绪的缥缈意境,与七绝的形式遂能达到高度的和谐。《霜月》所表现的境界与《嫦娥》类似而侧重于表现一种“耐冷”的精神意绪,一种与清冷高寒的环境相称的意态风神之美,一种环境越清冷就越富于生气神采的精神之美:
初闻征雁已无蝉,百尺楼南水接天。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
霜华月光似水一色的空明澄澈之境与这种高远的精神追求、空灵的意境与虚泛的意绪在七绝的形式中得到完善结合。《无题》(紫府仙人号宝灯)则把意绪化的人生感慨表现得更加虚缈迷离:
紫府仙人号宝灯,云浆未饮结成冰。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瑶台十二层?
诗中着意表现一种向往追求之对象变幻迅疾、邈远不可即之感。这种人生感受,来源于政治、友谊、爱情经历的诸多方面,如据实抒写,七绝的形式绝难容纳。作者将它们虚泛化为一种近乎抽象的意绪,并借迷离变幻之境加以表现,形式与内容方能适应。从这里可以看出,人生感慨的虚泛化意绪化,实际上也是一种典型化。如果说,将重大的政治历史题材典型化是对“事”的典型化,那么将深沉的人生感慨意绪化,则是对“情”的典型化。
“化重为轻”的另一方面,是用多种艺术手段,使七绝在表现重大题材和深沉感慨的同时保持七绝的情韵与风神。这方面的难度并不比上一方面小。像《灞岸》这种伤时感事,直接涉及当时抗击回鹘侵扰的重大军事行动的诗,用七绝来表现,本极易流于一般化的叙述议论,义山写来,却既感慨深沉,又具远神:
山东今岁点行频,几处冤魂哭虏尘。灞水桥边倚华表,平时二月有东巡。
妙在末句淡淡收住,化重为轻,而无限今昔盛衰之感,均寓于“灞水桥边倚华表”的沉思默想之中。《李卫公》、《旧顿》、《天津西望》、《过华清内厩门》诸篇,用的是同一笔法。
义山不少咏史七绝,寓深刻的讽慨于经过精心提炼熔铸的典型场景之中,已如上述。由于不着议论,有案无断,往往写得颇富情韵风神。但这种写法,原是七绝的传统表现手段,义山的贡献是用它来表现重大政治历史题材,使之富有情韵风神。更能显示其艺术独创性的是像《贾生》这类议论而以唱叹出之的篇什: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此诗借端托讽寓慨,揭露当代统治者表现上敬贤重贤,实际上不能识贤任贤,迷信鬼神,不问苍生的腐朽本质;慨叹才士空有治国安民之术而被视同巫祝,虚受礼遇,实同沦弃的悲剧命运;透露出诗人不以个人荣辱得失而以是否有利于国家苍生衡量遇合的思想。确如评家所说,“绝大议论,得未曾有”(注:姜炳璋:《选玉溪生诗补说》,郝世峰辑,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11页。)。诗人却以抑扬有致、 唱叹有情的笔调贯串渗透议论,将警策透辟的议论与深沉含蕴的讽慨融为一体。田雯说:“义山佳处不可思议……一唱三弄,馀音嫋嫋,绝句之神境也。”(《古欢堂杂著》)(注:《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704页。 )施补华说:“义山七绝以议论驱驾书卷,而神韵不乏,此体于咏史最宜。”(《岘佣说诗》)(注:《清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998页。 )均为确评。他的《咏史》(北湖南埭水漫漫)、《梦泽》、《隋宫》、《瑶池》诸篇,在将议论与抒情有机融合方面也很成功。寓深刻的议论于抒情唱叹之中,方能化重为轻,使之既具深刻思致,又具深永情韵。
抒写人生悲慨的七绝,在运用多种艺术手段化重为轻方面,尤多成功范例。他年轻时写的《夕阳楼》抒写的是一种沉重的人生悲感:
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
知己远贬,国事堪忧。在同情别人不幸遭遇的同时,猛然醒悟自己的命运亦复如孤鸿之悠悠无着落,而竟无人怜悯。这种触绪而来的深沉人生感喟在诗中被表现得极富情致。谢枋得说:“若只道身世悠悠,与孤鸿相似,意思便浅。‘欲问’‘不知’四字,无限精神。”(注:《谢叠山先生评注四种合刻》卷四,清光绪八年刘春轩刻本。)深得此诗于纵收转跌中见情致风神的特点。《寄令狐郎中》:
嵩云秦树久离居,双鲤迢迢一纸书。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
第三句用“休问”提起,末句跌落,用貌似客观描述当前处境的笔调缓缓收住,感慨身世落寞之意,全寓言外,“一唱三叹,格韵俱高”(注:纪昀:《玉溪生诗说》卷上,光绪十四年朱氏行素草堂刻本。)。《暮秋独游曲江》: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前两句作大跨度的概略叙述,第三句“深知身在情长在”,是极沉挚的至情语,末句若再接以议论或直抒,全篇便不免平直重拙,以不尽语作收,传出怅然惘然情态,遂宕出远神。
运用当句有对及重言复沓的句式,造成整齐中有错落,往复回环中有转进,极具风调声情之美的审美效应,是李商隐运用得很成功的重要艺术手段。关于这一点,钱锺书先生与黄世中先生在他们的论著中均分别有所论。钱先生所举当句有对诗例,多为七律(注:钱锺书:《谈艺录》,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1~12页。);黄先生则兼七律七绝而言(注:黄世中:《古代诗人情感心态研究》,浙江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29~145页。)。黄文对所举七绝诸例均有具体分析,此处仅指出这正是义山七绝“化重为轻”的有效方式,兹不再赘述。钟秀谓“七绝须有气有神,而其入妙尤在于声”(注:《观我生斋诗话》卷二,清光绪四年刻本。),洵为有得之言。
推进一层
义山咏柳七绝云:“柳映江潭底有情,望中频遣客心惊。巴雷隐隐千山外,更作章台走马声。”姜炳璋评曰:“言旅况难堪也。巴山重叠,柳映江潭,客心伤矣。而雷声隐隐,更作从前走马章台之声,不益难堪耶?义山绝句,多用推进一层法。”《赠白道者》云:“十二楼前再拜辞,灵风正满碧桃枝。壶中若是有天地,又向壶中伤别离。”姜氏评曰:“义山善用进一步语,长吉诗‘天若有情天亦老’是此诗蓝本。”(注:姜炳璋:《选玉溪生诗补说》,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49页、62页。)姜氏解义山诗,每伤穿凿,但评以上二首七绝,指出其善用推进一层法,则切合实际。义山用此法自不限于七绝,但七绝运用得较多而且成功,则是事实。除姜氏所举二例外,像《宫辞》:
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莫向尊前奏《花落》,凉风只在殿西头。
失宠固可悲,暂时得宠者又焉知明日不为新的失宠者?透过一层,得宠与失宠者均属同悲。再如《梦泽》:
梦泽悲风动白茅,楚王葬尽满城娇。未知歌舞能多少,虚减宫厨为细腰。
即令减食若熬成细腰,又能在君前歌舞承宠几时?透过一层,“减宫厨为细腰”之举实属徒劳自戕之悲剧。又如《海上》:
石桥东望海连天,徐福东来不得仙。直遣麻姑与搔背,岂能留命待桑田?
姚培谦云:“此又是唤醒痴人透一层意:莫说不遇仙,便遇仙人何益?”(注:姚培谦:《李义山诗集笺注》卷十六。)《瑶池》、《过景陵》、《华岳下题西王母庙》等讽慨皇帝求仙的七绝亦同用此透过一层之法。
义山七绝屡用此法,并不单纯是一种艺术表现手法,仅仅起强调、加深某种意蕴的作用,这里实际上蕴含着义山对人生的悲剧体认。如《月》:
过水穿楼触处明,藏人带树远含清。初生欲缺虚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
月初生欲缺之时,人每望其盈惜其亏,为之惆怅不已。殊不知其圆时亦未必于人有情。失意人每苦于人生已历之缺憾而寄希望于圆满之将来,义山则透过一层,揭示人生之悲剧底蕴,即令希望实现,仍不免于失望。人生之不能避免缺憾,希望之虚幻,于透过一层中得到有力表现。前面提到的《赠白道者》“壶中若是有天地,又向壶中伤别离”,翻进一层的奇想中所表现的正是人生伤别之不可避免的悲剧意蕴。《梦泽》的“未知歌舞能多少,虚减宫厨为细腰”,写趋附世风者自戕其身的悲剧,讽刺入骨,亦悲凉彻骨。《宫辞》之讽慨得宠者“莫向尊前奏《花落》,凉风只在殿西头”,得宠失宠,都是悲剧流水线上的人物,不过时间先后而已。总之,透过一层感悟到人生悲剧的底蕴,正是义山七绝常用透过一层写法的内在原因,也是这种写法具有艺术力量的内在原因。在常人所不能感悟、所不能忍受处揭出更深一层的悲剧,才能给人以思想的启示和艺术的震撼。
但义山七绝的推进一层写法,并不全然是表现人生的悲剧底蕴,它还包含着另一种相反方向的作用,或可称之为悲剧情感的缓解或化解。《夜雨寄北》在这方面具有典型性: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三四从眼前巴山夜雨的凄寂萧瑟之境,转出异日重逢,西窗剪烛,回溯今宵巴山夜雨情景的遥想。纪昀说:“探过一步作结,不言当下云何而当下意境可想。”(注:纪昀:《玉溪生诗说》卷上,光绪十四年朱氏行素草堂刻本。)纪氏之意,盖谓探过一步之遥想更见今夕巴山夜雨之境凄寂难堪。但实际上它所显示的主要是凄寂情绪的缓解。在重逢的欢愉中回首往夕之凄清,不仅使重逢显得更为珍贵而富于诗意,而且那遥想中的重逢也多少给眼前凄冷的异乡雨夜带来一丝温暖,给寂寞的心灵带来几许慰藉。因此,诗给予人的感受并不是阴冷凄暗与绝望,而是在凄寂幽冷中闪现温煦与希望之光圈。这说明,作为一个感伤诗人,义山不仅能将感伤化为诗美,而且具有一种排解感伤的诗心。他的《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写相思不寐,寂寥之情难遣,但“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之句,却从似乎无可排遣之中推开一层,发现在深宵不寐时“枯荷听雨”竟另有一番韵致,从而得以在不知不觉中稍慰寂寥。美的意外发现与欣赏的过程,也是凄寂情怀化解的过程,“留”“听”二字,写情入微。《花下醉》:
寻芳不觉醉流霞,倚树沉眠日已斜。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
客散酒醒,夜深花残,本意兴萧索阑珊之时,诗人却转进一层:“更持红烛赏残花。”客散夜深,正可静中细赏;酒醒神清,与日间醉赏又自有别;所赏者为“残花”,“方是爱花极致”(注:姚培谦:《李义山诗集笺注》卷十六,清乾隆五年松桂读书堂刻本。),把本来萧索凋残的景象写得如此兴会淋漓,富于美感,正可见诗人“推进一层”观照事物时,往往会发现常人所不能发现的美。这本身即是对悲剧情绪另一种形式的化解。李商隐的诗,包括他的一些七绝在内,尽管有时凄惋入神,感伤入骨,但并不阴暗绝望,相反,在凄惋感伤中自有一种滋润心田的美在缓缓流注,原因或正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