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化批判:马克思历史观中一个不应被忽视的方法论原则,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方法论论文,马克思论文,历史观论文,不应论文,原则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11)01-0018-08
在马克思主义社会历史观的研究中,人们常常按照主体和客体关系的模式来思考人和社会,把人和社会当做可以控制的对象。这种物化的思维方法使人们无法正确地认识人和社会。虽然卢卡奇在他的《物化和无产阶级意识》的论文中论述了这个问题,但是,他的这个思想并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而物化批判也没有被提升到马克思历史观的方法原则的高度来认识。而实际上,物化批判是马克思历史观中的一个重要的方法论原则。
一、问题的提出
我们首先必须指出的是,这里所说的物化不是人在实践中把自己的思维对象化,而是指这样的物化现象和物化意识:在一定的社会历史条件下,人和人在其中活动的社会获得了一种物的特性,而人的意识也受到了这种物化状况的制约,也把人和社会作为一种物的现象来理解。马克思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变成了可以交换的商品,获得了物的特性。在这里,人和人的活动(劳动力)客观化了,变成了一种可以像商品那样买卖的东西。显然,在这里,物化和所谓的异化也是不同的。异化是指人的活动及其产品客观化,并成为一种独立于人的东西而反过来控制人。当然,物化和异化之间是存在着密切的联系的。在一定的社会制度体系中,当人被物化的时候,而这种使人物化的东西实际上也是人自己创造的,人使自己物化,这也是一种异化形式。比如,人把自己当做了东西来出售,而被出售的人在劳动中感到这种劳动不是自我肯定而是自我否定。从这个意义上说,物化和异化是联系在一起的,物化会导致异化,异化又会反过来进一步强化物化。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物化和异化完全是一回事。物化现象所凸显的是人和社会所具有的物的特性,而异化所强调的是人及其活动的结果对人的压制。与这种物化现象密切联系的是一种物化意识。这种物化意识就是把人和社会当做物一样的东西来对待,社会和人被当做了可控制的对象。人们把人和自然之间的主客体关系模式简单地搬到社会历史领域,把人和社会都当做考察和控制对象。在方法论上,这就是用自然科学的那种实证主义方法来理解社会和人,用实证主义的态度来理解人的活动规律和社会活动规律。
虽然卢卡奇当年非常深刻地洞察到了马克思对物化现象和物化意识的批判,但是卢卡奇的思想却既没有得到恰当的理解,也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其原因是多方面的。卢卡奇本人在叙述物化现象的时候,常常把物化和异化混淆起来。当然由于物化和异化常常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严格地把这两者区分开来有时非常困难。在理论叙述中,如果人们不注意把这两者区分开来,那么物化批判就可能会演变成异化批判。而卢卡奇本人在物化现象的叙述中恰恰没有注意把这两者严格区分开来,有时甚至用异化来描述物化。比如,在说明资本主义社会中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取得物的形式这种物化现象的时候,他说:“从这一结构性的基本事实里可以首先把握住,由于这一事实,人自己的活动,人自己的劳动,作为某种客观的东西,某种不依赖于人的东西,某种异于人的自律性来控制人的东西,同人相对立。”[1]147显然,在这里,物化和异化被完全混淆起来了。对于这一点,卢卡奇本人也并不讳言。他在总结自己的思想历程的时候说,“按照黑格尔的看法,客体,即物,仅仅作为自我意识的外化物而存在,使其返回主体将意味着客观现实即一切现实的终结。《历史与阶级意识》跟在黑格尔后面,也将异化等同对象化(vergegenstndlichung用马克思在《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所使用的术语)。这个根本的和严重的错误对《历史与阶级意识》的成功肯定起了极大的作用。如上所说,在哲学上对异化的揭示当时正在酝酿之中,很快它就成了那种旨在探讨人在当代资本主义中的状况的文化批判的中心问题。”[1]19这就是说,当时西方社会所流行的对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异化批判促使他的《历史和阶级意识》的迅速传播,而它之所以能够迅速传播在部分程度上是因为他本人把异化和物化(他借用了“对象化”这个概念)等同起来了。因此,我们可以说,虽然卢卡奇第一次系统地揭示马克思思想中所批判的资本主义物化现象,但是,由于他把物化和异化混淆起来,因此,不仅他本人对于物化现象批判在马克思历史观中的地位缺乏正确的认识,而且那些接纳卢卡奇思想的人也没有能够充分认识到卢卡奇这一批判的重要价值。虽然后来他本人认识到了物化批判和异化批判之间的差别,但是我们不能不遗憾地说,那些阅读卢卡奇的人却没有对于卢卡奇思想中的物化批判给予足够的重视。
在这里我们列举两个例子来分别说明,在我国,人们或者把物化等同于异化,或者把物化等同于对象化,而恰恰没有把握卢卡奇所提出的关于马克思思想中物化批判的理论的实质。国内的一本教科书在评价卢卡奇的物化理论时说:“熟知现代哲学思潮和文化思潮的人都不难发现,卢卡奇的物化理论同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在本质上是一致的,都是对现代人的生存困境的文化批判。”[2]17在这里,人们忽视了卢卡奇关于马克思思想中的物化理论与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所说的异化理论根本不是一回事。卢卡奇关于马克思思想中的物化理论的主要思想来源是《资本论》,而不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当人们把这两个东西简单地等同起来的时候,卢卡奇物化理论中所包含着的重要思想恰恰被忽视了。在另一本教科书中,人们是这样说的:“卢卡奇回忆说,他当时把物化作为异化(alienation)的同义词来使用的,然而,虽然两者密切相关,但无论从社会内涵和概念上分析,都是不一致的。物化从属于客观化(objectification),它本身不过是一种中性的现象,比如在任何实践活动中,都伴有客观化现象的发生。”[3]19这是把物化等同于对象化。但是熟悉卢卡奇思想的人都知道,卢卡奇在这里所批评的物化现象不是中性的,不能被简单地理解为对象化。马克思所说的对象化主要是指,人的思想在实践中变成了现实,取得了物的形式。我们通常按照马克思的方式,把这种现象说成是“对象化”。卢卡奇在这里所说的物化现象是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作为商品来出售,以及人和人的关系取得了物的形式这种现象。这是马克思和卢卡奇所批判的。物化现象的批判在这里再一次被忽视了。
由于卢卡奇本人在思想表述中所出现的问题,由于人们对卢卡奇的物化理论的理解上的失误,马克思思想中的物化批判理论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而它所具有的重要的方法论意义也就无法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体系乃至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的建构中得到应有的重视。在最近出版的一本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的权威教科书中,人们认为,实践中的客体包括两种:自然客体和社会客体,“社会客体主要是指人们在交往实践中所指向的对象,包括各种社会性事物即现实社会关系与社会结构,如经济关系与经济制度、政治关系与政治制度等”[4]86。在这里,人们按照处理人和自然之间关系的主客体模式来理解社会关系和社会结构,它们被看做是“社会性事物”,社会在这里被物化了,变成了“事物”,具有类似自然特性的东西。虽然人在这里一再被看做是主体,但是这个存在于一定社会关系中的主体也无可避免地与社会关系、社会结构一起被当做控制和改造的对象。人在这里潜在地被物化了。而这恰恰是马克思所批判的东西。因此,我们要进一步阐述马克思是如何批判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物化现象的以及马克思的物化批判思想在历史观中所具有的方法论意义。
二、马克思对人的物化现象的批判
在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争论中,人们常常指责历史唯物主义见物不见人。针对这种指责,有人是这样回应的,虽然马克思主义强调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但是生产力发展中,人是主导的,人的活动在这里被理解为历史发展的根本力量。虽然这种说法本身并不错,但是当人被仅仅作为生产力的要素来理解的时候,人是不是会被与其他生产要素等同起来,有被物化的危险呢?我们认为,问题不至于历史唯物主义有没有强调人,而在于它是如何看待人的,它有没有把人物化。
马克思在早期通过对人的特性的描述而间接地批判了人的物化现象。他强调了历史研究的出发点是现实的个人,是“有血有肉的人”。他认为,历史的研究就是要描述出人的“这个能动的生活过程”[5]73,因此对马克思来说,人是一个开放的存在,他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不断地展开自己,展现出自己的多种存在形式的可能性。人不能被限定在某种特定的存在方式中。如果人被限定在某种特定的存在方式上,那么人就被物化了。各种动物就是被限定在某个特定的存在方式上。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才强调人的感觉在劳动中所展开的丰富性,马克思才强调人的活动所具有的丰富意义[6]83。他反对把人的劳动仅仅理解为满足需要的活动。他说:“如果科学从人的活动的如此广泛的丰富性中只知道那种可以用‘需要’、‘一般需要!’的话来表达的东西,那么人们对这种高傲地撇开人的劳动的这一巨大部分而不感觉自身不足的科学究竟应该怎样想呢?”[6]84现代经济学就是把人仅仅理解为劳动力,理解为生产物质财富的要素。人在这里与其他动物一样,不过是生产满足自己生活要素的存在物。如果历史唯物主义在理解人的劳动的时候,把人仅仅理解为一种满足需要的活动,那么这种所谓的“关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是不是也应该感到自身的不足呢?它们是不是应该发现,人在这里被物化了呢?
马克思在对历史过程和人的理解中也包含了对人的物化现象的批评。马克思指出,“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6]88。在这个劳动过程中,人会不断地展开自己的丰富性,多样性,显示出各种不同的生活形式。马克思说,人不仅是自然存在物,是自在存在的,而且还是“自为地存在着的存在物”[6]126。作为自为存在着的存在物,他必定会自我规划,自我设定,自我实现。人的这种自我规划,自我规定和自我实现过程是历史发生和发展的基础。马克思也按照黑格尔方式发现,人在自己的发展过程中还会获得某种“物性”[6]126。当然,对黑格尔来说,人是一种精神的存在,当这种精神的存在外化自身的时候,会取得一种物的形式,具有物性。而对马克思来说,在自我展开的历史活动中,人也会被物化。在特定社会历史条件下,人的“人性”的东西“沉沦”了,被“遮蔽”,而“物性”的东西却膨胀起来。一些制度强迫人成为“会说话工具”,一些社会制度使人“物欲横流”,人被迫走向了“物化”的道路。卢卡奇在揭示资本主义社会中所存在的物化现象的时候指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管理方式中,人成为资本主义管理机器中的一个分子。[1]149更为重要的东西,资本主义的生产体系害怕人性的东西,而只需要机械性的东西,人在这里只能按照机械的运行规则来行动,而不能有任何创造性,如果人发挥了创造性,那么对于生产系统中的合理计算来说,就是一种错误。卢卡奇说:“工人的人的性质和特点……越来越表现为只是错误的来源。”[1]150创造性是人的本性,但是对于资本主义生产来说,却成为错误的来源,人在这里必须被物化。马克思也曾经在同样的意义上指出过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这种物化特性。他指出,资本主义社会的机械化作业愈来愈不需要技巧和智力,于是许多工作岗位可以由任何成年人或者甚至非成年人来担任。于是马克思说:“对于工人阶级来说,性别和年龄的差别再也没有什么社会意义了。他们都只是劳动工具。”[5]279当然,资本主义社会也要进行教育,这种教育不过是“把人训练成机器”[5]289。马克思发现这种物化现象不是资本主义社会所独有的,而是资本主义和前资本主义社会中所普遍存在的现象。马克思指出,在资本主义和前资本主义社会中,“个人的力量(关系)由于分工而转化为物的力量”[5]118。这是因为,在这些社会中,个人无法驾驭自己的力量,这种力量取得了一种独立于个人的物的形式。这种物的力量就是一种物化现象。
当然,马克思在他的思想中所特别批判的是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物化现象。按照卢卡奇的说法,在这个社会,物化成为一种普遍现象。这首先是因为在这个社会,交换现象如此广泛以至于人作为劳动力也像其他商品一样可以在市场上交换。在这里,人,更具体地说,人作为劳动力,具有了物的特性。马克思对这种物化现象进行了深入而全面的分析。在这里,人的劳动力和其他商品一样具有价值和使用价值的特性,人和他的劳动力物化了。在这个物化的商品市场上,人的特性和能力是按照他拥有货币或者获取货币的能力来计算的。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货币的力量多大,我的力量就多大。货币的特性就是我——货币持有者的特性和本质力量。由此,我是什么和我能够做什么,这不是由我的个性来决定的”[6]109。如果我是个人,那么,我“只有一个前途”,就像出卖了自己的皮一样,等待别人来鞣。[7]176在这里,工人的自我创造的所有可能性都消失了,而他只能被理解为劳动者。一旦人只是被理解为劳动者,那么历史也就只能被描述为生产力的发展以及这种发展受到阻碍的历史。历史的丰富性和多样性消失了。
对于马克思来说,要实现每个人的自由就要摆脱这种物化现象。按照马克思的看法,本来社会历史是人创造的,但是人所创造出来的许多历史现象又会反过来控制着人、限制人的活动,使人失去了自我创造,自我发展的可能性。马克思和恩格斯在谈到资本主义中无产阶级状况的时候指出,“对于无产者来说,他们自身的生活条件、劳动,以及当代社会的全部生存条件都已变成一种偶然的东西,单个无产者是无法加以控制的”,不仅如此,这个时候无产者“更加屈从于物的力量”[5]120。在这种物的力量的控制下,无产者失去自由,没有个性,他在这个社会系统中被物化了。在马克思看来,历史的发展过程就是要克服不断重复出现的各种形式的物化现象。
在资本主义的制度中,人不过是生产力中的一个要素。而我们所建构的历史唯物主义体系恰恰就把人理解为生产力中的一个要素。在把人作为生产力的一个要素的前提下讨论人的自由和全面发展,那么这只能实现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力买卖的自由。人在这里被物化了。人的这种物化现象恰恰是马克思所批判的。而我们在建构历史唯物主义体系的时候,恰恰认同了资本主义制度对人的这种理解。
三、马克思对社会物化现象的批判
在马克思看来,人的物化现象根源于社会自身的物化。社会和历史是人自己创造的,人应该能够更好地认识自己所创造的历史。然而当人对自然的认识在不断深化的时候,人却对自己所创造的社会模糊不清。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不仅如此,人还一直受到自己所创造的社会力量所控制,甚至人自己也在这种力量中物化了。马克思认为,这是因为,社会总体在这里物化了。马克思从资本主义社会的分析中揭示了这种物化现象。社会本来是人创造的,但是它却取得了一种物化的形式。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商品交换关系把这种物化的形式充分地展现出来。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中所出现的这种物化现象是这样概括的:“可见,商品形式的奥秘不过在于:商品形式在人们面前把人们本身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劳动产品本身的物的性质,反映成这些物的天然的社会属性,从而把生产者同总劳动的社会关系反映成存在于生产者之外的物与物之间的社会关系。由于这种转换,劳动产品成了商品,成了可感觉而又超感觉的物或社会的物……这只是人们自己的一定的社会关系,但它在人们面前采取了物与物的关系的虚幻形式。”[8]88-89最初,在前资本主义社会里也存在物物交换关系,后来这种交换关系“侵入共同体内部,对它起到了瓦解作用”[9]39。也就是说,这种商品交换关系瓦解了传统社会结构,并使这种关系在整个社会领域推广开来。资本主义社会中存在着广泛的交换关系,马克思在批判这种普遍交换关系时指出,资本主义社会“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别的联系了”[5]275。这种交换关系渗透到各个社会领域,这也会使整个社会体现出一种物的特性。于是整个资本主义社会就是以这种物的特性而展示在人们面前。马克思说:“活动和产品的普遍交换已成为每一单个人的生存条件,这种普遍交换,他们的互相联系,表现为对他们本身来说是异己的、无关的东西,表现为一种物。在交换价值上,人的社会关系转化为物的社会关系;人的能力转化为物的能力。”[10]103按照马克思对商品交换关系的分析,人生产出来的产品具有使用价值。但是劳动产品一旦具有了商品的形式,那么它就要能够在市场上出售,获得了价值的属性。当劳动产品在市场上出售的时候,衡量劳动产品的价值的是社会劳动的耗费。于是在这里,私人劳动就需要以社会劳动的标准来衡量。在商品的销售过程中,生产商品的私人劳动在这里转换为社会劳动。因此在商品的交换的背后所存在着的是不同的私人劳动之间的转换关系。但是在资本主义社会的交换关系中,私人劳动之间的转换关系即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表现为物与物之间的交换关系,即商品交换关系。
资本主义社会把人和人之间的社会关系转换为物和物的关系,人和人之间的社会关系获得了一种物的特性。这就意味着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具有一种个人所无法改变的客观特性。人就是被固定在这种物化关系中而被物化的。人和人的关系一旦被物化,它就显示出某种“客观的”规律性的特点,似乎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中具有某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性质。这种所谓的客观性质,我们可以把它称为“第二自然”的性质。正是由于资本主义社会使人的关系物化,于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似乎要服从于一种“永恒的、铁的规律”。实际上这不过是社会的某种局部规律,比如商品交换规律在社会领域的扩大造成的结果。而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就是要揭示这种物化了的规律背后所存在着的人和人之间的关系。
实际上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动态的,非固定的。当一个人做出行动的时候,其他相关人都会做出相应的反应,而相关人的反应又会引起最初行动者的进一步的调节行动。这是一种连续不断的调节、反馈、再调节的过程。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处于这样一种动态关系。而社会就是人和人之间这种持续不断的互动关系构成的。它也不是固定的,而是处于不断的动态调节过程中。马克思指出,“社会——不管其形式如何——是什么呢?是人们交互活动的产物”[11]532。任何人都不能处于社会之外观察社会的动态变化过程,而只能在社会活动中理解这里所发生的互动过程。在资本主义社会这些复杂的交互关系却受到了交换关系的控制,于是社会的动态发展过程表现出来一种规律性的特点。这种规律性的特点恰恰是人类社会关系被控制和扭曲的结果。马克思把握资本主义社会中所存在的规律恰恰就是要揭示这个规律背后所存在着的动态的社会关系,一种不能被物化的社会关系。资本主义正是把人的关系扭曲了,使人被控制在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结构中。马克思所说的“自由王国”实际上就是要摆脱这种必然王国的控制。因为物化状态的社会是处于必然王国的社会,而自由王国就是要摆脱这种物化状态。马克思指出:“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将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把它置于他们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让它作为盲目的力量来统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无愧于和最适合于他们的人类本性的条件下来进行这种物质变换。但是不管怎样,这个领域始终是一个必然王国。在这个必然王国的彼岸,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发展,真正的自由王国,就开始了。但是,这个自由王国只有建立在必然王国的基础上,才能繁荣起来。”[12]629
一旦社会关系被物化,那么整个社会现象就被颠倒了过来:人为的东西成为客观的东西,而客观的东西却是人为的。价值本来是社会劳动的产物,但是却成为商品固有的性质,商品获得了一种虚假的物性。马克思指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假如商品能说话,它们会说:我们的使用价值也许使人们感兴趣。作为物,我们没有使用价值。作为物,我们具有的是我们的价值。我们自己作为商品物进行的交易就证明了这一点”[8]100。于是在这里,商品有没有使用价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够产生交换价值,价值才是它的“客观特性”。价值的客观化使资本主义社会中存在的一切东西都获得了虚假的客观性、物性——交换价值。人所构造的东西在这里获得了客观的特性。马克思曾经借用一个非常深刻的比喻说明这种颠倒:“一个人长得漂亮是环境造成的,会写字念书才是天生的本领。”[8]101商品的有用性似乎是人创造出来的,而不是它的自然属性,而价值似乎与人无关,是商品固有的属性。现实中所出现的这种颠倒现象也会导致人们在人们认识上的颠倒。这就是马克思所批判的商品拜物教。
四、马克思对物化意识的批判
资本主义社会使人和人的社会关系物化了,它迫使人们把这种人和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作为一种物的关系来认识。本来,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人能动的建立起来的,人作为社会关系的参与者可以自觉地理解其中的意义和特征。但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这种关系却物化了,表现出一种物的特点,于是人们被迫作为一个观察者来观察这种社会关系。而在人的观察中,这些社会关系具有了一种客观的特点。从认识社会的方法论上来说,人们实际上是把观察自然的那种观察方法用来理解社会了,也把社会作为一个可观察的对象来把握其一般规律。而这恰恰是资本主义社会所强加给人的表面现象。在这里,人的意识发生了一种颠倒。马克思说:“商品形式和它借以得到表现的劳动产品的价值关系,是同劳动产品的物理性质以及由此产生的物的关系完全无关的。这只是人们自己的一定的社会关系,但它在人们面前采取了物与物的关系的虚幻形式。因此,要找一个比喻,我们就得逃到宗教世界的幻境中去。”[8]88-89马克思把人的意识中所产生的这种错觉称为“商品拜物教”。它把人为的现象看做是客观存在的。这就如同宗教中的情况一样:本来上帝是人创造的东西,但是在教堂里,人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人是上帝的创造物。正如人们在教堂里崇拜自己的创造物一样,在市场上人们也崇拜自己的创造物,并把人自己创造的东西当成了必然的东西,当成了自己无法改变的力量。在市场中活动的人在某种意义上也走进了“商品拜物教”的“庙堂”里。在这个拜物教的“庙堂”里,一切人的价值都可以用货币来衡量,一切社会关系都可以还原为交换关系。在他的眼睛中,一切都颠倒了,但是他却不能意识到自己处于一种颠倒的意识状态。
商品中的价值交换关系本来是人的社会关系的结果,但是在商品交换中它却成为劳动产品本身的性质,成为劳动产品的“天然的社会性质”。于是人把这里所出现的社会性质的东西当做客观的东西来看待。他们像对待自然现象那样对待社会现象,人们计算这里所存在的必然的交换关系,观察这些现象中的“客观性质”,揭示这里所存在的“客观规律”。这样一种实证主义的方法在社会科学领域中大行其道。像自然现象一样,社会在这里成为一种“社会客体”,人们观察这个客体,试图把握这个客体的一般规律,并控制这个客体。而这种做法恰恰是马克思所批判的那种“拜物教”,即把非物质的东西当做一种物质现象来对待。那种片面强调社会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的做法恰恰是一种拜物教。在拜物教的教徒眼睛里还会有人的自由创造的活动吗?只要我们仍然陷入拜物教的眼光中来研究社会历史,我们就不可能真正地把握人类历史。资产阶级思想家就是把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这种交换规律看作是社会的必然规律,永恒规律。于是用物化的态度来对待社会,实际上也是一种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现代资本主义是一个物化的社会,在这个物化的社会中人被驯化为“物”,驯化为只会用拜物教的方法来看待社会。于是在这个社会里,只有用物化的思维来理解社会才是“科学”的。于是对于这样被驯化了的人来说,用非拜物教的、非实证主义的方法来理解社会,比如用辩证法来理解社会竟然是错误的。
在这里有人会提出反驳意见。他们会说,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强调,他撰写《资本论》的“最终目的就是揭示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8]11。他本人也把他在英国所做的经济学研究与物理学中的理想化方法类比。这难道不是说马克思在这里,也承认在经济学研究中可以采取一种实证的方法吗?在这里,我们需要澄清的是,马克思并不否认实证科学的方法(不是实证主义)在社会科学中的运用,但是这种运用只是揭示社会现象中的局部规律。马克思在这里所说的“经济运动规律”也是局部规律,而不是通过对于社会总体的观察而得出的社会的一般运动规律。更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明确的强调,他在这里所采用的方法是辩证法。而这种辩证法又是来源于黑格尔。马克思甚至把自己说成是黑格尔的学生。他说:“辩证法,在其合理形态上,引起资产阶级及其夸夸其谈的代言人的恼怒和恐怖,因为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对现存事物的必然灭亡的理解;辩证法对每一种既成的形式都是从不断的运动中,因而也是从它的暂时性方面去理解;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8]24这段话早已为人们所耳熟能详了,但是对于其中的辩证法的理解却大不相同。我认为,这种辩证法就是黑格尔关于外化和扬弃外化的思想。在《资本论》中,马克思也指出,资本主义社会把人、社会物化了,而社会发展过程就是要扬弃这种物化。马克思对于商品拜物教的批评正是体现了扬弃物化的思想。而实证主义的方法恰恰是肯定了这种物化,而绝不是要扬弃这种物化。因此,马克思实际上是通过对辩证法的正面阐述来否定社会领域实证主义方法的普遍使用。在马克思看来,人类历史上的一切形式的物化都是人自己造成的,而在资本主义社会人的这种自我物化就更加明显。资本主义社会物化的根源是工人把自己像商品一样出售了,这里首先是工人的自我物化,而在工人自我物化的基础上社会的物化才得以产生。当工人认识到这种自我物化的时候,认识到这里所存在的“客观的”东西原来是他自己创造的时候,工人阶级就会扬弃这种物化。这就是马克思从黑格尔那里继承下来的辩证法的实质。而那种用实证主义的方法即用一种拜物教的态度来研究人类历史的做法恰恰丢掉了马克思的辩证法:人的自我物化和物化的扬弃。
五、参与者视角与历史辩证法
如果我们进一步深入来理解社会历史研究中的辩证法传统,那么我们会发现,这种辩证法就是把人作为社会历史领域中的参与者来理解社会。人在自己的活动中参与到社会的建构过程中,而社会的建构过程在一定程度上会超出个人的理解和控制的范围,显示出一定的物化特征。面对这种物化的社会现象,个人又会在与其他人的广泛交往中而进一步理解社会,把握社会中的复杂关系,扬弃和克服社会中的物化现象。社会历史发展过程在一定程度上说,就是人的活动的物化和扬弃这种物化的过程。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说,整个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历史。离开了历史参与者的角度,人自我创造历史的思想就不能得到正确的理解;离开了这种参与者的角度,马克思的辩证法思想也就无从谈起。与这种方法相对立的就是一种观察者的方法。由于社会在一定范围内会表现出一定的物化特征,因此,人们在一定范围内采取实证的观察方法也是允许的,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人能够在一定的范围内发现社会活动中的局部规律。但是这种实证方法不应该脱离辩证法,一旦这种实证方法脱离了辩证法,那么这种实证方法就会转换为对生活历史现象的实证主义态度(拜物教)。马克思的历史观恰恰把这种实证方法和辩证方法有机的结合在一起。这实际上也就是把社会历史观察者的态度和参与者的态度结合在一起的方法。马克思在批判普鲁东对黑格尔的辩证法的误解的时候指出探索人类历史的方法,一种历史辩证法。他说:“难道探讨这一切问题不就是要研究每个世纪中人们的现实的、世俗的历史,不就是要把这些人既当成他们本身的历史剧的剧作者又当成剧中人物吗?但是,只要你们把人们当成他们本身历史的剧中的人物和剧作者,你们就是迂回曲折地回到了真正的出发点,因为你们抛弃了最初作为出发点的永恒真理。”[5]147社会历史研究的真正出发点是把人既当成参与者又当成观察者,把观察者和参与者的态度结合在一起,把辩证法和观察法结合在一起。这样一来,历史观就不再是某种永恒真理的描述了,而是人对于社会的自我理解的一部分,而人又在这种自我理解中不断变革历史。人参与改造世界的活动,并在改造世界的活动中认识世界,而这种认识成果直接成为改造世界的一部分。而实证主义的历史观恰恰把历史观看做对于社会客观规律的描述,是对于永恒真理的表达。揭示了这种客观规律的观察者再把他们所发现的永恒真理作为“绝对科学的烤松鸡”[13]416“喂”给那些历史的参与者。这是理论脱离实践的历史观。这样一种历史观脱离了马克思主义历史观的实践品格。
然而我们不能不遗憾地看到,虽然一些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的教科书一再宣称实践观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础,强调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实践品格,但是在方法论上他们却走的是马克思所批判的那种拜物教的思路。它们把社会看做是一个“客体”,是社会历史研究所观察的客体。马克思就是这样一个观察者,一个脱离了社会历史过程的观察者,他描述了这个社会客体的一般规律,然后用这个一般规律来指导无产阶级革命实践。在这样一种马克思主义的哲学理论中,理论和实践割裂了开来,观察者和参与者的态度被割裂开来,马克思的辩证思想被抛弃了。更重要的是,当我们仅仅用一种观察者的态度来看待人的时候,人在我们的眼中也就成为客体,成为一个被改造的对象。这个被观察到的人是有物质需要的人,他们会通过劳动来满足自己的需要。人不过是为了满足物质需要而不断劳动的动物,是生产力中的一个最活跃的要素。然而,无论怎么活跃,他都不过是社会结构中的一个被动的要素。如果他被当做了参与者,那么他才是我们的互动伙伴,才能够与我们一起调节社会结构,才被真正地当做历史的创造者。因此,只有重新关注马克思的物化批判的思想,我们才能真正地贯彻马克思的辩证法思想,才能真正地把理论和实践、观察者和参与者统一起来,我们才能回到马克思所说的社会历史研究的“真正的出发点”,我们才能真正地把人看做是历史的创造者。物化批判是马克思历史观中一个不应被忽视的方法论原则。
收稿日期:2010-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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