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南平话的历史来源、代表方言及其历史层次,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南平论文,历史论文,方言论文,层次论文,来源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平话是汉语方言的一种。平话主要分布在广西境内,使用人口近300万。根据平话的内部特征,可分为桂南平话片和桂北平话片,但彼此间差异颇大,不能通话,需要做分片的研究。本文只讨论桂南平话片,其分布包括被称为“平话”(邕宁县、扶绥县、崇左县、龙州县、大新县、马山县、宁明县、田东县、田阳县)、“客话”(宾阳县、上林县、横县)、“蔗园话”(百色市、宁明县)、“官语”(田林县)、“六甲话”(三江县)、“百姓话”(柳城县)、“粘米话”(钦州市)及乐业县、鹿寨县、融安县、融水县等县市的桂南平话小片。
一、桂南平话人的祖先和祖语来源
桂南平话人多说其祖先来自宋时山东一带,是随狄青而来到广西。有的更说其祖先是来自宋时山东登州府、青州府。如,今南宁亭子乡、津头乡及横县等地的雷姓平话人的族谱上均记载:“(始祖)次一公,名大据,原籍山东青州府益都县白马苑……狄青见我次一公德才兼备、文武并举,甚为器重,任公为指挥使”,在“雷氏大宗祠”里,立有一块刻于民国二十四年十月的“大宋都指挥雷大始祖次一公纪念碑”,碑上写道:“迄于今日邕、横、宾、永(今属横县)而外,如贵县、桂平、武宣、来宾、迁江(今属来宾县)、上林、象县以迄于左右两江及广东之钦廉等县均有雷姓子弟,是皆公之后裔也,不宁惟是,广西南部一带所在多有操平话及其同类语音之居民,是皆宋时随狄武襄南征军士之后裔也”。
以上口碑传载的关于桂南平话人之先祖是来自宋初山东登、青一带的说法,证之以历史文献,大致是可信的。如,明嘉靖《南宁府志·卷一》:“南宁府士厚民纯……人品同青、兖”。又《永乐大典·卷8507·南宁府·建武志》“军额……澄海三十一指挥,额管五百人,营在东朝天门内。澄海三十二指挥,额管五百人,营在州东白塔城望京门内。澄海三十四指挥,额管五百人,营在子城之东。澄海三十五指挥,额管五百人,营在子城之东。澄海三十六指挥,额管五百人,营在州南,去城一百五十步。澄海三十七指挥,额管五百人,营在州南,去城二百步。不系将驻泊军”。(即不是驻泊军而是屯于州的“屯驻军”——见赵秀昆等著《中国军事史三卷·兵制》第310页。)在该《建武志》所载的《建武军图》上,可看到当时的澄海三十六指挥、澄海三十七指挥的屯驻地就是今南宁亭子白沙村一带。与以上南宁府志所载相勘证的,是《宋史·卷189·兵志》有载:“庆历中招收广南巡海水军忠敢、澄海”。至于这些名为“澄海”军的兵士从何处募征,《苏东坡奏议集·十四·卷二·登州召还议水军状》有如此记载:“庆历二年知州(即‘登州知州’)郭志高为诸处差来兵马,头项不一、军政不肃,擘画奏乞创置澄海水军弩手两指挥”。以上《建武志》所记乃宋熙宁前兵事,再从宋史和苏东坡奏议所载,可知这里的“澄海”、“澄海水军”或“澄海水军弩手”当同指“澄海”这支屯戍军。据宋初募兵之制,此军创置之初,征募之兵士当是来自登州及相邻的青州。而当时屯驻南宁州城的,仅“澄海军”便有六个指挥,3000人之多,由此不仅可见,自宋皇佑年间广西侬智高起兵反宋后,南宁已被宋朝中央政权视为南疆屯戍之重地,也可证实,这些当年给桂南带来其家乡话——即今桂南平话的屯驻军士,应是来自山东登、青一带。这样,可知今桂南平话人的祖先多来自宋时山东登、青一带的说法,是可以成立的。
除以上族谱、碑记及文献材料外,还可从语音上证之,即今山东文、荣方言里,中古全浊的塞音和塞擦音在口语中仍有一部分念不送气清音。[①]而这种保留在文、荣方言白读中的特征遗存,与整个北方方言的演变趋向截然不同,却与今桂南平话的“凡中古全浊塞、塞擦音声母平声字今均念不送气清音”这一成系统的特征相一致。现将今山东文、荣方言口语里尚保存的读不送气清音总共五十字与亭子平话比较如下表:
从以上可见,桂南平话人的祖先确是来自宋时山东登、青一带,桂南平话与山东胶东半岛方言有密切的亲属关系。
二、桂南平话的代表方言和“平话”名称的由来
从桂南平话的形成历史和现状看,它的代表方言应是今南宁市亭子乡平话。
亭子于民国前为宣化县(今邕宁县和南宁市区)平南乡,又称“平南村”,在宋前为古邕州城(邕州城,在今南宁市区,为古时南宁府治及宣化县治的所在地)所在地。如乾隆七年《南宁府志·卷十四》:“雷庙在城南平南村,建自隋唐,前为古邕州旧迹”。民国莫炳奎所撰《邕宁县志》:“古城在今亭子圩,今之雷庙是其旧址云云”。亭子因其紧邻州城,土地平沃,故一直是屯戍驻军要地,加上,它毗邻邕江,上接左、右两江,下通郁江、浔江,中连广西之古官道,因而又是桂南重要的物资交易及集散地。此外,它还是旧时桂南各地平话人每年开春祀神、祭祖、唱傩、舞龙,庆祝三天的中心地。如亭子籍学者雷焕宜有文说道:“亭子是南宁近郊最大的圩镇,隔邕江与市中心相望,至少在晚清时已具规模了。更兼亭子圩附近昔日有声名远播的雷庙,每逢‘雷祖大帝’诞辰(农历正月十六),八方信士云集,舟楫横江塞岸,极一时之盛[②]”。这里的“八方信士”实多为来自桂南各地的平话人。因“雷祖大帝”是旧时全体和今日部分桂南平话人信奉的神灵。从以上可见,亭子于宋前曾为州治所在,宋后一直为桂南平话人的经济、文化、交通中心,以亭子平话为代表体系的平话在民国中期一直为南宁这一桂南政治中心地的统治语言,如,民国二十六年《广西邕宁县志·言语》:“兹就当地交际。而定为固有之音者则有四。所谓官、平、土、白是也。自中原南迁者为官话。衍为平话。来自广东者为白话。余为土话。土话(笔者注:即“邕宁壮话”)最古。盖秦汉间土著之民所留遗也。然总以平话为流通。”因而使亭子平话成为了桂南平话的代表权威方言,在维护桂南平话至今仍有的很强的内部一致性上起着重要的轴心凝聚作用。
再从桂南平话人移民史看,今南宁市邕江上游的左、右江沿岸的平话人多从今亭子乡一带迁出,如民国三十五年《龙津(今龙州)县志》:“平话,即邕宁土语,操此者,惟自彼县移来之家族。”民国三十七年《思乐(今宁明)县志》:“平话之在县境,仅数村,先世在宣化县迁来,其远祖或谓山东移来。”今扶绥县志、宾阳县志载明本县平话音系与南宁市郊平话近同,今邕宁县五塘乡民政村平话人称其祖从南宁亭子乡迁出。亭子自古至今为南宁以及旧宣化县境内“农副产品的最大集散地[③],”亭子平话是桂南最大的纯平话社团,在今日仍一直被南宁市郊津头村、官桥村、长堽村、埌东村等十余个村的平话人视为他们的语言正宗。为此,可知,亭子平话确是桂南平话这一内部极为一致的语言体系的代表方言。
至于“平话”名称的由来。在广西境内,平话的别称众多。如上文提到的“蔗园话”、“客话”等等。但各地平话人对“平话”这一统称并不排斥。据笔者考察,“平话”这一名称的正式的文字记载,最早见诸民国二十四年《第二回广西年鉴》,即在该年鉴“民族语言”部分首次使用“平话”这一名称统指桂南各县平话。其次,民国时期的《广西年鉴》、《广西概况》及广西各县县志中,“平话”这个名称只是被用来称指地属桂南的扶绥、邕宁、崇左、龙州、大新、马山、宁明、田东、田阳等县的平话社团,而从未被用于称指桂北片平话社团。由此可认为“平话”此词出自桂南。那么“平话”这一名称具体从何而来呢?考虑到上文所述的亭子平话是桂南平话的权威方言,而亭子古称“平南村”,为此,笔者认为:“平话”很可能就是原指“平南村(人)话”。只是在长期使用过程中,由于语言经济原则的作用,使得“平南村(人)话”由凝缩而固定成了“平话”这一简称,并由于“平南村”为桂南平话代表方言所在地及其桂南平话人的经济、文化、贸易往来的中心等因素,因而使“平话”这一个简称传布至各县,为各平话社团所承认,而成为了一种汉语方言的称谓。
三、桂南平话的历史层次
语言是历史的产物,任何一种方言都可以说是不同历史时期产生的语言成分的累积。据考察,桂南平话大致可分三个历史层次。
第一层次,唐代后期至宋初。其代表为“横塘话”。
察诸史籍,广西自秦代以降,即有北来汉族移民,据《史记·秦始皇本纪》:“三十三年,发诸尝逋亡人,赘婿、贾人略取陆梁地,为桂林(治所在今广西贵县)、象郡(治所今广西崇左县)、南海,以适遣戍。”与越杂处。“东汉初马援出征南越其士卒多留越不归。……,两晋后,南迁的北方人士更多,但在广西除桂、梧等郡之外,多没于蛮僚之势力。唐代柳宗元贬官广西柳州,所著《柳州侗氓歌》称:‘愁向公庭问重译’。可见当时柳州一带还是少数民族语世界。”[④]而柳州以南的桂南地区更是不可能有独立的汉族民系及其语言——汉族方言的存在。这种情况到了唐咸通年间才发生了变化,即当时的中央政权向以南宁为中心的桂南边地派出屯驻军士。如乾隆七年《南宁府志·武备制·兵制》载:“懿宗咸通二年,广、桂、容三道先是发兵三千戍邕州,……三年,分岭南为两道节度,以广州为东道、邕州为西道,……十一月,安南都护蔡袭告急,敕发荆南湖南兵二千,桂管义征子弟兵三千诣邕州……唐制,邕州经略军管戍兵一千五百人,衣粮税本管自给,……五代沿唐制于邕州设建武军。”这就使桂南首次形成了一支带有明显屯戍色彩的北方汉族民系及民系语言——汉族方言。在后来的历史发展进程中,这支汉族方言与宋后的第二、三层次的平话社团毗邻融合,其中,尤受第二层次的平话社团的强大影响而被融入桂南平话系统里,因而可将它看为桂南平话形成的前期或视作其第一层次。此外,我们可从以下三个方面证明“横塘话”属于桂南平话之第一层次。
1、“横塘”这一名称古已有之。如明嘉靖《南宁府志·图考》有当时南宁府城图,图上专门载明于南宁府城北及东北有称为“横塘村”的村屯,可见“横塘村”这一名称早在明前就已存在,并已是较大的村落,其所指方位即是今南宁市郊心圩乡一带。而恰好今南宁心圩、石埠、沙井乡一带的平话里,[⑤]。以上南宁心圩等地平话“歌”部字的读音可证明“横塘话”是属于唐代即桂南平话的第一层次。
2、在今武鸣县、马山县诸壮区均有被壮人称为“云唐”的平话人。在这些地方,壮人常把“云唐”这个他称与他们自己的族称“云板”对举而称,在壮语中,“云”是“人”的意思,“板”是“壮族”的意思,而“唐”便是“唐(朝)人”即“汉族人”的意思,在这里,壮人所称的“云唐”与明嘉靖《南宁府志·图考》的南宁府城图上所记的“横塘”实际上同义,即“横塘”便是壮语“云唐”的音译,只是后来的明代汉人不知其义,只取唐后壮人对心圩等地平话人的如此称谓之音,写成了“横塘”。
3、在民系认同感上,今亭子一带平话人在心理上不认为今南宁心圩以至武鸣、马山一带的“横塘”平话人是与他们同属一个民系,而是称之为“横塘佬”,尽管相互间交际并不困难。在旧时,甚至发生过因亭子平话人误称心圩平话人为“横塘大哥”而导致斗殴的事情(因在过去,心圩等处“横塘”平话人在长期与壮人相近而居或接触的过程中,曾染上旧壮人“不落夫家”之俗,故“大哥”即“第一个儿子”是心圩等处平话人很忌讳的一个词语)。从今日“横塘”平话的分布看,它多处在南宁市亭子等近邻平话社团与武鸣壮区之间,或散居(但独成村落)在武鸣、马山等壮区里,其语言、风俗有着明显的“壮化”色彩。由此可见,“横塘话”应属第一层次的桂南平话社团。
第二层次,是宋至明前。以亭子平话为代表。在这一时期里,依借着汉人政治、军事上的力量和经济、文化上的优势,以及一大批的以山东籍屯戍兵士为主体的汉人进入桂南的邕、宾、永(淳)、横诸地长期屯戍繁衍,就促使平话一直处于较高的语言地位并逐渐稳固,形成了今日桂南平话的基本格局和主体。而且,以这一种基本格局,桂南平话又独立走着与中原汉语既相同又相异的发展道路,最后成为了与北方方言和粤方言同为姐妹关系(而不是它们的次生)的一支独立的现代汉语方言。这些可从今南宁市近郊平话和今横县、宾阳县等第二层次平话多有反映宋代汉语特征得到印证,如全浊声母全部清化;轻、重音相分;[⑥]
第三层次,明清时期,以左、右江的“蔗园话”为代表。在这一时期里,由于人口的不断发展,原耕住地的有限,便致使从第二层次的桂南平话社团中分出一部分向外扩展,他们主要以南宁为起点向左、右江推进,且以跳跃式的移民,溯江而上,沿岸居住,以多从事甘蔗种植业为其特色。今第二层次的桂南平话人对这些“蔗园”平话人的民系认同感非常一致和强烈,而“蔗园人”的家、族谱及口碑中多说他们是从南宁一带迁去。旧时每年正月十六,此平话社团都回南宁亭子参加祭祀雷祖大帝的活动。由于此“蔗园”平话人所住的左、右江流域也为壮族或别的少数民族居住区,为此,多少吸收了一些当地民族的语言成分,但在这点上是与第一层次的“横塘话”的“壮化”有时代不同的差别。
当然以上只是一种人为的对桂南平话的历史层次的划分,实际上,语言的历史层次不同于地质学概念上的历史层次,而是往往叠合在一起的。如,作为第一层次的南宁市远郊的“横塘话”由于距离相近、民族、文化心理相同,因而在宋后的第二层次桂南平话的优势力量的拉拽、影响下而多含有了第二层次桂南平话的成分。又如,今扶绥县汉族所操平话分为“城厢平话”、“半官半白话”、“蔗园话”和“龙头四庄平话”,它们音调不同,却一般可以互相交际,似乎表现出第二、三层次的桂南平话的一种叠合状态。
至明代,虽有北来移民抵达桂南,带来了北方官话,如,今南宁市的“上国(廓)街话”。但这些移民人数不多,因而对桂南平话影响不大,不可能动摇此时平话的声、韵、调格局。到了明末清初,相当一批广东人逆西江而达南宁,再分流向左、右江沿岸,尤其是民国中期,大量的广东难民涌入桂南城镇,他们带来的粤语挤占了在相当一部分桂南城镇里桂南平话原先的统治地位,但平话仍有强大的生命力,如,南宁市区的主要交际语言自民国中期后已由平话转为粤语(俗称“白话”),但粤语的势力至今不能进入南宁市郊,在南宁市郊及桂南城镇、城郊的汉族区里,桂南平话以其蕴含的悠久的民系文化及语言的凝聚力而继续具有旺盛的生命力。
注释:
①钱曾怡:《文登、荣城方言中古全浊平声字的读音》,《中国语文》1981年第4期。
②《南宁晚报》1994年10月15日。
③冯荣生主编:《可爱的南宁郊区》,广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④游汝杰:《汉语方言学导论》第97页,上海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一版。
⑤王力:《汉语语音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
⑥詹伯慧、张日升主编:《珠江三角洲方言字音对照》,广东人民出版社,198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