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汉语模态词的分布与诠释之对应关系,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汉语论文,关系论文,模态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 引言
汉语模态词在词法、句法、语义以至于语用面向上的变化多端一直为语法学者带来挑战,其间语法化的问题更是学者钻研的重点。从Lyons(1977)、Palmer(1986)的经典分类学研究到Kratzer(1991)、Portner(2009)的形式语义剖析,我们对模态性(modality)本质的理解也渐入佳境:基本上,模态词的诠释和语境(contexts)脱不了关系,而模态性由两类言谈背景(conversational backgrounds)来决定,一类称为“模态基准”(modal base),可以是知识性的(epistemic),也可以是环境性的(circumstantial);另一类是所谓“排序根源”(ordering source),以此可以决定其程度的强弱,进而推导出必然性(necessity)与可能性(possibility)的渐层区别。而语法学家也逐渐认识到模态词的类别与其在句法结构上的位置有不可分割的关系:Lin & Tang(1995)认为汉语中知识模态词(epistemic modal)的句法行为近于提升动词(raising verb),而义务模态词(deontic modal)则与控制动词(control verb)相仿。Butler(2003)更进一步指出模态词的分布与所谓“相位”(phase)的概念相契合;也就是说,知识模态词位于大句子相位(CP phase),而义务模态词则位于轻动词组相位(vP phase)。
模态词分布与诠释间的对应关系在“要”和“会”上看得最为清楚:根据语法化程度的高低,两者皆可用作动词、能愿助动词(dynamic modals)、义务助动词(deontic modals),乃至于知识助动词(epistemic modals)。以“要”为例,在(1a)中直接带宾语,属主要动词;在(1b)中接动词组而表主语的意愿,属能愿助动词;在(1c)、(1d)中则接动词组而分表主语的义务与某种需求的必然性,因此可归为义务助动词;最后(1e)的“要”则是表达即将未来的助动词①:
(1)a.阿Q要这本书。 (表意愿的动词)
b.阿Q要买这本书。 (表意愿的助动词)
c.犯人每晚九点要上床睡觉。 (表义务的助动词)
d.人每天要喝水。
(表需求的助动词)
e.天要下雨了。
(表即将的助动词)
接下来再来看看“会”:它在(2a)中直接带宾语,属主要动词;在(2b)中接动词组而表主语的能力,属能愿助动词;在(2c)、(2d)中接动词组而分表主语的习性与物性,应列入义务助动词的范畴;最后(2e)的“会”则为典型的未然模态词(irrealis mood),并经常与未来时制(future tense)连用:
(2)a.小D会法语。 (表能力的动词)
b.小D会说法语。
(表能力的助动词)
c.小D上西餐厅时会说法语。 (表习性的助动词)
d.水会往低处流。 (表物性的助动词)
e.明天会下雨。(表未来的助动词)
此外,“能”除了不能当动词之外,也有极为类似的渐层分布现象(王伟,1998)。(3a)中的“能”接动词组,归入能愿助动词;(3b)表达以法律为基础的允可,而(3c)则表以生理条件为基础的允可,两者均属义务助动词;最后(3d)的语义核心是事件的可能性,因此应归类为知识助动词:
(3)a.小D很能吃辣。
(表能力的助动词)
b.小D下个月就能出狱了。 (表允准的助动词)
c.小D脚刚好,明天能上山。(表能够的助动词)
d.台风刚走,明天能上山了。
(表可能的助动词)
我们可以把前述模态词的种种用法总称为“模态光谱”(modality spectrum)的现象:亦即所谓模态性(modality)在汉语的句法结构中其实是呈现一种光谱式的分布。其词类由实而虚,其分布由低而高,都在在显示模态光谱是语法化造成的结果。也就是说,“要”和“会”从词汇范畴演化为功能范畴,从个体的属性(意愿、能力)经过中介阶段(义务需求、习性倾向)而升华为事件的属性(未然性)。本文拟就句法和语义两个面向来检验这个假设,并将比较的范围扩及到所有的模态词,从句法—语义接口的角度为这类现象寻求统一的解释。
二 模态词的句法分布和语意诠释
2.1 共存限制
有趣的是,“会”在义务模态词如“必须”之后出现,那么就只能表能力,而不能表未然;这点可以从(6a、b)的对比中得到印证:
以上现象都在显示,知识模态词相对于义务、能愿模态词在线性顺序上具有绝对的优势,从生成语法的角度来看即代表着知识模态词的结构位置一定要比义务、能愿模态词来得高。因此我们可以做一个合理的推测:知识模态词位处大句子层次,而义务、能愿模态词则分别落脚在屈折词组(IP)与动词组上。下面我们会提出更多的证据来支持这个观点。
2.2 蕴含关系
另一个可供区分模态词的判准则取材自对称性谓语(symmetric predicate):譬如(7a)、(8a)中两个论元对调位置并不会影响到其间的蕴含关系(entailment relation)。有趣的是,这种蕴涵关系不受知识助动词加入的影响,如(7b)、(8b):
(7)a.阿Q跟小D很像→小D跟阿Q很像 (对称关系)
b.阿Q可能跟小D很像→小D可能跟阿Q很像 (知识模态词)
c.阿Q必须跟小D很像小D必须跟阿Q很像
(义务模态词)
d.阿Q想跟小D很像小D想跟阿Q很像
(能愿模态词)
(8)a.阿Q和小D一起去县城→小D和阿Q一起去县城 (对称关系)
b.阿Q可能和小D一起去县城→小D可能和阿Q一起去县城 (知识模态词)
c.阿Q必须和小D一起去县城小D必须和阿Q一起去县城
(义务模态词)
d.阿Q想和小D一起去县城小D想和阿Q一起去县城
(能愿模态词)
另一方面,(7c、d)、(8c、d)却显示,上述蕴含关系会被义务、能愿助动词所破坏(参看Butler,2003;Huang,2009)。这意味着知识模态词的逻辑范域(logical scope)可以含括对称性谓语的一对论元,亦即其诠释高度必然高于主语;而义务、能愿助动词则无相应的用法。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把知识模态词的地位突显出来,和其他两类模态词做区别。
2.3 模态词和内、外主语的互动
接下来我们发现内、外主语(inner and outer subjects)以义务模态词为界,和“有”连用的外主语一般为殊指(specific),如(9a)、(10a)、(11a)所示。相对的,和“有”连用的内主语则可解为非殊指(nonspecific),有(9b)、(10b)、(11b)为证:
(9)a.这次有两个人必须要来。 (外主语>义务模态词:殊指)
b.这次必须要有两个人来。(义务模态词>内主语:非殊指)
b.这次应会有两个人来。(知识模态词>内主语:非殊指)
虽然能愿模态词前面可以接外主语,如(15a),却不能和内主语连用,如(15b):②
(15)a.这次有两个人敢/肯来。 (外主语>能愿模态词:殊指)
b.*这次敢/肯有两个人来。 (*能愿模态词>内主语:非殊指)
从句法结构来看,这显示知识模态词和义务模态词都比内主语来得高(用最简方案(Minimalism)的话来讲,也就是在vP之上),而能愿模态词则是在动词组的边缘的地带。如此我们就可以再一刀把能愿助动词和其他两类模态词切分开来。
2.4 模态词和否定词的互动
最后再来检验一下模态词和两类否定词的互动状况:“没”属已然否定词,我们发现知识模态词不可位于其范域之内,如(16a、b)、(17a、b)中的对立所示:
(16)a.阿Q一定没进县城。(知识模态词>已然否定词)
b.*阿Q没一定进县城。
(*已然否定词>知识模态词)
(17)a.阿Q可能没进县城。(知识模态词>已然否定词)
b.*阿Q没可能进县城。
(*已然否定词>知识模态词)
然而相对于“不”这个未然否定词则无上述限制:(18a、b)、(19a、b)告诉我们知识模态词可以和“不”对调而不会产生合法度上的问题;只是否定的范域改了,语义诠释自然有所不同。
(18)a.阿Q一定不进县城。(知识模态词>未然否定词)
b.阿Q不一定进县城。(未然否定词>知识模态词)
(19)a.阿Q可能不进县城。(知识模态词>未然否定词)
b.阿Q不可能进县城。(未然否定词>知识模态词)
总结以上观察,我们可以用下面的树形结构把汉语知识模态词的“地貌图”(topography)表达得很清楚:已然否定词“没”由于和语句中的时制(tense)和动貌(aspect)有密切的关联,因此也跟句子中时制词组(TP)的中心语绑在一起,只能位于知识模态词之下(:知识模态词组;NegP:否定词组),如(20)。
(20)
相对的,未然否定词“不”则无此限制,可以自由出现于其前后,也因此发生了(18)、(19)中逻辑范域互动(scopal interaction)的现象。这个看法也从(21a、b)得到充分的印证:“不”在知识模态词的前后重复出现,显示其分布的相对自由度。另一方面,已然否定词“没”受限于时制词组,仍然只能在知识模态词之后出现,如(21c、d)所示;这也直接解释了为何(21e-h)不合语法③:
(21)a.阿Q不一定不进县城。 (未然否定词>知识模态词>未然否定词)
b.阿Q不可能不进县城。 (未然否定词>知识模态词>未然否定词)
c.阿Q不一定没进县城。 (未然否定词>知识模态词>已然否定词)
d.阿Q不可能没进县城。 (未然否定词>知识模态词>已然否定词)
e.*阿Q没一定没进县城。(*已然否定词>知识模态词>已然否定词)
f.*阿Q没可能没进县城。(*已然否定词>知识模态词>已然否定词)
g.*阿Q没一定不进县城。(*未然否定词>知识模态词>未然否定词)
h.*阿Q没可能不进县城。(*未然否定词>知识模态词>未然否定词)
接下来我们发现义务模态词完全不能和已然否定词连用,有(22a-d)为证;而未然否定词则仍然维持其分布上的自由度,可以出现在义务模态词的前后,如(23a-d)所示:
(22)a.*阿Q必须没进县城。 (*义务模态词>已然否定词)
b.*阿Q应没进县城。
(*义务模态词>已然否定词)
c.*阿Q没必须进县城。 (*已然否定词>义务模态词)
d.*阿Q没应进县城。
(*已然否定词>义务模态词)
(23)a.阿Q必须不进县城。 (义务模态词>未然否定词)
b.阿Q应不进县城。(义务模态词>未然否定词)
c.阿Q不必进县城。(未然否定词>义务模态词)
d.阿Q不应进县城。(未然否定词>义务模态词)
以本文的观点来看,上面这个不对称现象很可能肇因于义务模态词的句法位置和已然否定词相近,而产生排挤互斥的效应(详见5.2节讨论)。而能愿模态词的分布则完全与知识模态词相反,只能接到已然否定词“没”之后,如(24c、d);而不能在其之前出现,如(24a、b):
(24)a.*他敢没进县城。 (*能愿模态词>已然否定词)
b.*他肯没进县城。 (*能愿模态词>已然否定词)
c.他没敢进县城。
(已然否定词>能愿模态词)
d.他没肯进县城。
(已然否定词>能愿模态词)
(25a-d)则再次显示未然否定词几乎无所不在:高到知识模态词,低至能愿模态词,“不”均可处其前后而悠游自得:
(25)a.他敢不进县城。 (能愿模态词>未然否定词)
b.他肯不进县城。 (能愿模态词>未然否定词)
c.他不敢进县城。 (未然否定词>能愿模态词)
d.他不肯进县城。 (未然否定词>能愿模态词)
通过上述几项论证找出测量的基准,我们在句法结构上标定出“知识模态词>外主语>义务模态词>内主语>能愿模态词”这个较为精确的高低顺序。其实从形式语义的角度来看,这种渐层分布的现象也不难理解:
1)知识模态词谈的是命题的可能性,因此必须以整个句子为其逻辑范域,其行为与提升动词相近。
2)能愿模态词则和主语维持着论旨关系(thematic relation),表达个体的能力与意愿,因此语法性质与控制动词相近,而其句法位置也必然在内主语之下。
3)前面提到,义务模态词与时制词组同层次,位处内、外主语之间,也因此其模态性质跟事件的环境条件、判准有关,诠释幅度也最广。
在下面几个章节中,我们希望以这种句法-语义的整齐对应为蓝本,为汉语模态词绘制出一张层次分明的地貌图。
三 知识模态词与左缘结构
讨论至此,我们已经有把握把知识模态词标定在句子的边缘地带,亦即Rizzi(1997)所谓的“左缘(left periphery)结构”;但问题是知识模态词到底有多高,而在其之前出现的域外论元(external argument)究竟是话题还是前面提到的外主语呢?关于这点,Ko(2005)提出了一个很不错的测试:汉语中“每个人”可做话题化移位,而“很少人”则不能;这点我们比较(26b)和(27b)即可得知:
这显示凡是“每个人”能去而“很少人”不能去的地方,就很有可能是句子边缘的话题位置。如此一来,我们便可借用这个测试来确认知识模态词的诠释高度:首先我们注意到“每个人”可以移位到知识模态词之前做话题用,如(28a、b);而“很少人”却不行,顶多只能待在外主语的位置,如(29a、b):
此类差异却在义务、能愿模态词身上却看不到,有下例为证:
(30)a.每个人都必须离开。 (义务模态词)
b.很少人必须离开。(义务模态词)
(31)a.每个人都肯离开。(能愿模态词)
b.很少人肯离开。 (能愿模态词)
这显示义务、能愿模态词均位于外主语之下,因此可与“很少人”连用,如(30b)、(31b)所示。相对地,知识模态词由于位置已高过外主语,在其之上只能是话题;换句话说,“可能”之前只能接可做话题的“每个人”,而不能接“很少人”。此项论证不但为(28b)和(29b)的对比提供了明确的解释,也确立了知识模态词在左缘结构的地位。
四 模态副词与模态助动词
此外,我们也注意到模态词似乎并不属于单一词类,有些像副词,有些像助动词;问题是该如何把它们区分开来——我们找到了两个有用的测试:其一,汉语的动词组在一定的条件下可以前置(请参看Huang,1993):如(32b、c)的对比所示,移出点(亦即痕迹所在位置)若留下助动词“会”,句子没问题;但若只留下状语“明天”,句子就会出问题:
(32)a.阿Q明天会[去县城]。
这是因为移出点必须受中心语管辖(head-governed)之故:能够认可动词组前置(VP-preposing)的是担任中心语的助动词,通常担任附加语(adjuncts)或指示语(specifier)的副词则无法扛此重任。换句话说,如果前置动作同助动词一起往前搬,那么剩下的副词或状语就无法认可留下的痕迹。
这个测试搬到汉语模态结构,获得了相当一致的结果:(33b)中的“肯”有能力认可动词组前置,属助动词;而(33c)则显示“一定”无法认可前置,应属层次较高的知识副词:
同样的论证也可以直接推广到其他的模态词:(34c)、(35c)不合法显示“大概”、“必须”无法允许前置的动作,因此推断它们是在附加语或指示语的位置;(34b)、(35b)合法则告诉我们“会”、“要”是助动词,占中心语的位置,因此有能力认可动词组留下的痕迹:
其次我们可以利用动词组删略(VP-ellipsis)来设计另一个测试(参看Wu,2002;Lin,2007):一般而言,删略的条件也是前面提到的中心语管辖(参看Aoun,Hornstein,Lightfoot & Weinberg,1987),也就是说此项运作要靠能愿助动词“肯”认可才会成功,如(36a)所示;而知识副词如“一定”则无此能力,有(35b)为证④:
这个测试也适用于知识模态词和义务模态词:(37b)、(38b)中的“大概”、“必须”无法认可删略的动作,应属副词;(37a)、(38a)则再度显示“会”、“要”可以担任中心语,属助动词,因此有能力保障动词组删略成功:
(37)a.阿Q大概会[去县城],小D也大概会______。
b.*阿Q大概[会去县城],小D也大概______。
(38)a.阿Q必须要[去县城],小D也必须要______。
b.*阿Q必须[要去县城],小D也必须______。
总之,经过上述测试我们可以合理推测“一定”、“大概”、“必须”很可能属副词,占据了附加语或指示语的位置;相对地,“肯”、“会”、“要”则是助动词,担任句子上层功能词组的中心语。这也让我们能更精确地标定这些词项在句法结构中的位置,以便为绘制地貌图做准备。
五 按图索骥
5.1 诠释高度
前面几节的测试提供了我们更多的参考点来制作汉语模态词的地貌图:知识副词的句法位置最高,可以包容“要”和“会”的两种用法;义务副词的句法位置较低,只能包容“要”的义务用法以及“会”的表示能力用法(参看Lin & Tang,1995;汤廷池,2001;Lin,2007)。这是因为表未然的模态助动词语法化的程度最高,其结构高度仅次于知识副词;而表意愿、能力的模态助动词语法化的程度较低,其结构高度低于义务副词⑤。此外,我们也发现知识助动词比义务助动词高,而义务助动词又比能愿助动词高,整个排列出来在(39a、b)中看得非常清楚(此处习性助动词以“”来表示,意愿助动词则以“要”表示):
根据前面几个测试和例证所显示的词序,我们可以将几类模态词的诠释高度(height of interpretation)标定出来,如下列的层系关系所示:
(40)知识副词>知识助动词>义务副词>义务助动词>能愿助动词
5.2 来自时体词的证据
本文的分析也可以从模态词与时制、动貌等成分的互动得到充分印证:只有知识模态词才能接完成动貌“了”,如(41a);而义务模态词则否,如(41b):
从本文的角度来看,这是因为知识模态词位置高于时制词组、义务模态词低于时制词组所致;而当动貌标记要移至时制词组中心语落实“时制停泊”(tense-anchoring,参看Tsai,2008),却遭到了义务助动词的阻挡,造成了(41b)的不合法。整个过程可以从下图看得很清楚(:义务模态词组;AspP:动貌词组;NegP:否定词组):
(42)
此处Asp(ect)到T(ense)的移位直接跳过了义务助动词,因而违反了中心语移位限制(Head Movement Constraint,参看Travis,1984)或是所谓的相对性近距原则(Relativized Minimality,参看Rizzi 1990);这些句法限制禁止中心语移位跳过另一个中心语,过门而不入。此外,我们也让知识副词和知识助动词共同组合成一个知识模态词组,前者在指示语的位置,后者则扮演中心语的角色;同样的理念也应用于义务模态词组,亦即义务副词在指示语的位置,义务助动词则扮演中心语的角色。事实上,这个想法与Cinque(1999)每个副词均有其句法投射(syntactic projection)的分析暗合,同时也解释了为何模态副词和模态助动词常常一起出现,而删掉后者也不致影响语义的事实。
同样的解释也可以应用在前述义务模态词和已然否定词的互斥现象:亦即,已然否定词“没”也必须移入时制词组做时制停泊的动作,结果却受到义务助动词的阻碍;我们的语法因此直接排除掉了(22c、d)。至于(22a、b)的不合法则是因为中心语根本没有移位、而无法落实时制停泊所致。
5.3 模态词与无定疑问词的互动
除了时体词的模态限制,我们也注意到知识副词认可(licease)疑问词的无定用法,如(43a),却排斥其疑问用法,如(43b):
(43)a.这道菜,他必定加过什么,所以那么好吃。 (≈某些东西,无定用法)
b.*这道菜,他必定加过什么,所以那么好吃呢?(*疑问用法)
这显示知识模态词可以带句子层次的隐性偏称运符(implicit existential operator,简写为,这个运符经由约束(binding)关系赋予底下疑问在位词(wh-in-situ)存在的意涵,如下面的树图所示(:能愿模态词组):
(44)
有趣的是,义务、能愿模态词的行为刚好相反,它们排斥无定用法,如(45a)、(46a)所示;另一方面却和疑问用法兼容并蓄,有(45b)、(46b)为证:
(45)a.*这道菜必须要加什么,才会好吃。 (*无定用法)
b.这道菜必须要加什么,才会好吃呢? (疑问用法)
(46)a.*他敢/肯/能吃什么。
(*无定用法)
b.他敢/肯/能吃什么呢?(疑问用法)
事实上,这也显示义务、能愿模态词的高度不足以引介句子层次的偏称运符,正符合(44)中我们对模态词地貌图的推测。此外,有些学者指出(45a)若在无定疑问词之前加个“点”,句子就会好得多:
(47)这道菜必须要加点什么,才会好吃。
(无定用法)
这很可能是因为“点”其实是宾语名词组中具有存在量化性质的限定词,在此其角色相当于句子层次的隐性运符,经由约束关系赋予其中心语偏称的语义诠释,因而改善了句子的合法度。今图解如下:
(48)
5.4 主语的殊指限制
最后我们再看一个具体而微的例证:汉语直述句的外主语位置不能放非殊指的无定名词组,此即所谓的主语殊指限制(Subject Specificity),如(49a);但若将单一事件的陈述换成义务模态的用法,句子的合法度就会改善许多,如(49b):
(49)a.*十个人到了台北买团体票。(主语殊指限制)
b.十个人必须/可以/应到台北买团体票。 (义务模态)
c.*十个人一定/可能/应到了台北买团体票。 (知识模态)
d.*十个人敢/肯到台北买团体票。(能愿模态)
奇怪的是,知识模态词和能愿模态词却无相同的补救作用,以致于(49c、b)双双被归为不合法的句子。
要解决这个谜题,让我们先看一下该如何以句法—语义映射(syntax-semantics mapping)来解释下列汉语句式中主语性质的差异(参看Diesing,1992;Tsai,2001;蔡维天,2009):
(50)a.有三个步兵吃完了九份口粮。 (存在句)
b.*三个步兵吃完了九份口粮。 (直述句)
c.三个步兵吃得完九份口粮。
(模态句)
(50a)中的量化语“有”可以分析成一个表存在的助动词,在形式语义上则等同于一个偏称运符,因此得以约束留在vP指示语位置的内主语“三个步兵”(相关讨论亦请参看黄正德,1988;Cheng,1991;Li,1996;Tsai,2003;蔡维天,2004),如(51)所示:
(51)
相对地,(50b)中的无定主语失去了“有”的看顾,而主语“三个步兵”又在句法述语v′之外,无法受惠于存有完封(existential closure),因此造成了徒劳量化(vacuous quantification),导致(50b)不合法:
(52)
那么模态句(50c)又为何能容忍一个非殊指的无定主语呢?答案就在动词移位的机制:当复合动词“吃完”移到中缀助动词(infixal modal)“-得-”之上时,核心范域也随之由V′扩张至Mod′;也因此主语可以归建至其位处VP指示语的移出点,为存有完封引介的偏称量化所认可。若以最简方案的角度来分析(50c),“三个步兵”移位至外主语位置形成链接(Chain)之后,在逻辑形式上删去其高阶拷贝(upper copy),而以位于内主语位置的低阶拷贝(lower copy)做为其诠释的基础(详细讨论请参看Tsai,2001;蔡维天,2009),如(53)树图所示。
同样的分析可以应用到(49b)之上,如(54)所示:此处动词移位发生在逻辑形式(Logical Form,LF),因此在表层结构上没有显现出来。
(53)
(54)
基于上述分析,我们可以认为主要动词最高只能移位到义务助动词的位置,而得以启动存有完封,认可内主语,因此成就了(49b)的非殊指用法。至于知识助动词太远,已在时制词组(TP)之上,超过了汉语动词的移动范围,以致于无法认可内主语,造成(49c)的不合法。至于能愿助动词原本就位于内主语之下,因此即使动词移至其上,也无法像(53)、(54)一样将核心范域延伸至内主语,结果就是(49d)仍因徒劳量化被排除掉。
六 语法化的句法机制
近年许多生成语法的学者也开始关心语言的历史演变和语言(方言)接触错综复杂的现象。Roberts & Roussou(1999)在生成语法的架构之下提出了一个很有趣的理论,称为结构简化假说(Structural Sipmlification Hypothesis)。他们认为所谓语法化(grammaticalization)其实就是实词重析为功能词的过程。这种重析现象源自下一代常简化上一代的复杂结构,这是因为语言获得者(acquirer)在设定参数(parameter-setting)时,若无直接证据启动(trigger)有标(marked)的选项,那么他总是会选无标(unmarked)的数值。
汉语模态助动词的发展模式和英语似乎有所区别,保留了所有演化的阶段,并没有因为语法化而磨灭原本动词的用法,违反了所谓的“透明原则”(Transparency Principle;Lightfoot,1979)。这显示汉语的分析性(analyticity)消解了来自词法的压力,语法化依循诠释高度来按图索骥;也很可能因此而无需排除原有的用法,进而成就了前述的模态光谱。
以(55a-c)中“要”的语法化为例:由(55a)的动词用法到(55b)的助动词用法,对上一代而言可能是合并(Merge)加上移位(Move),如(56)所示。此处“要”可分析为动词,也可以分析为助动词,其间虚实是模拟两可的。但对下一代的牙牙学语的孩童而言,合并加上移位是较为复杂且有标(marked)的,直接合并反而更单纯、无标(unmarked),如(57)所示。
(55)a.阿Q要那辆车。
b.阿Q要买那辆车。
c.车要开了。
(56)
(57)
前面提到下一代总是倾向于简化上一代的语法机制,这意味着(56)中移位形成的结构很可能会被(57)的直接合并所取代;这种结构简化的现象也间接促成了词类的繁衍,让“要”从动词发展出助动词的用法。同样的语法化过程一样可以用来说明“要”如何发展出(55c)中的表“即将”的用法:在上一代的语法中,“要”从义务助动词移至未来时制的位置,而下一代则把这类位置较高的“要”当作未然模态词,直接合并到时制词组之内,成就了句子上层另一个功能词组。
七 结语:三分天下
综合前述的几项因素来分析,我们将各类模态词的分布分为三个区块,和Rizzi(1997)所提出“补词层—屈折层—词汇层”的三分法不谋而合,见下页(58)。
这三个区块基本上也反映了各类模态词其诠释高度的不同:知识模态词所处的补词层基本上是言者优先(speaker-oriented)用法的大本营(如评注性副词、言谈照应词(logophor)等),与所谓“言者主语”对现实世界的认知有密切的关联(参看沈家煊,2001)。义务模态词所在的屈折层则以句法主语为中心(subject-oriented),模态基准来自其所处事件的环境条件(如伦理、法律、习性、物性等)。最后能愿模态词的所在是词汇层,为主语的主体意识(subject agentivity)所节制;也因此必须处于内主语之下,以整个主语链为其域外论元。这样一种“愈高愈虚”的句法分布刚好跟“主观化”的认知历程相互印证,也为语法化理论提供了一个新的切入角度。
(58)
以上这些分布与诠释的对应关系不但极具系统性,同时也有其跨语言的普遍性。本文对汉语模态词的分析也反映出语法化研究和层系句法结合确有其可观之处,值得投注心力以相互发明。
注释:
①有不少学者仍将这些助动词分析为动词,本文尽量不涉入此争议,而以凸显汉语在制图理论上的特殊地位为主轴。对此议题有兴趣的读者,请参看Lin & Tang(1995)、Lin(2007)、Huang(2009)及相关文献。
②有学者指出某些无定名词组可以出现在能愿助动词之后,例证如下:
(i)要是他们敢两个人来,我就把他们关起来。
此处的“两个人”应属状语或而非主语,表成双成对之意;因此对我们的分析不造成影响。
③有学者提到(21f)和(21h)听起来并不太差,这很可能是因为“没可能”另有一种主要谓语的用法,亦即表达“没有(这类)可能性”的意思,这跟直接否定模态词的现象应该要分开来看。
④不可否认的,某些模态词仍保存了动词的性质和用法,如(ib、c)中的“(不)应该”;因此做测试时会产生模拟两可的情况,有(iib、c)的对比为证:
⑤从认知、功能的角度来看,这种渐层分布的现象也可以看成是“主观化”(subjectification)的结果;相关分析请参看Traugott(1989)、Langacker(1990)、沈家煊(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