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交响曲“失乐园”原型分析_失乐园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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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荣格认为,原型(archétype)作为人类“本能自身的无意识形象”和“本能行为的模式”必然会自发出现在个人的心理中,尤其是藉梦、幻觉、妄想等消极想象和创造性的积极想象而显现出来。他定义“原型”这个词为 “在文学中反复使用,并因此而具有了约定性的文学象征或象征群。”(叶舒宪,1987)文学创作是作家的积极想象活动,流露出作家的无意识本能冲动。纪德成长于一个具有天主教和新教双重道德传统的家庭,一方面,他痛恨宗教的戒律,渴望挣脱外在的束缚,另一方面又恪守清教主义的传统,奉行禁欲主义。他是一个矛盾的统一体,既反叛,又传统。他一生摇摆于禁欲主义与享乐主义、精神恋爱与肉体放纵、异性恋与同性恋,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之间。“……纪德小说的一个重要特点,即他把自己的经历、经验、感受、感情大量融入作品。”(罗芃,2002:13)《田园交响曲》(以下简称《田园》)是一部日记体小说,分两册,第一册故事讲的是一位已婚乡村牧师收养、教育并爱上一个盲女孩;第二册故事讲的是盲女孩眼睛治愈复明后,因不堪忍受自己犯下的罪过而投河自尽。这部小说反映的正是纪德身上两种宗教传统的冲突,表现的是作者对失乐园原型的无意识刻划。

失乐园

失乐园的神话一直潜伏在西方人的思想深处,一代代的作家和哲学家都在讲述着类似的神话,如柏拉图的《理想国》,弥尔顿的《失乐园》,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失乐园沉淀为西方人的“集体无意识”,成为强大的原型力量,不断地在文学作品中得到再现。失乐园之出现,有两个根本原因:其一,人受了蛇的语言蛊惑;其二,人吃了分辨善恶树上的果子,有了智慧。蛇的诱惑让人受到鼓励,开始质疑上帝,进而产生违抗上帝“不可吃,不可摸”的禁令的冲动,破坏了人和上帝之间的和谐;吞下肚子的分辨善恶树上的果子“明亮了”人的眼睛,开启了人的智慧,人有了羞耻感,成了“如上帝之人”,最终导致人和上帝的对立。而这两个原因之间具有直接的因果关系,蛇的语言诱惑促成了人的觉醒,人的行动,人的分辨善恶。蛇蛊惑人心最厉害的武器是打着维护上帝的招牌,以貌似虔诚的态度,来诱导人怀疑上帝的善心,进而产生憎恨上帝,违抗上帝,超越上帝的冲动。

蛇对女人说:“上帝岂是真说,不许你们吃园子所有树上的果子吗?”

女人对蛇说:“园中树上的果子,我们可以吃;惟有园当中那棵树上的果子,上帝曾说:‘你们不可吃,也不可摸,免得你们死。”

蛇对女人说:“你们不一定死,因为上帝知道,你们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们便如上帝能知道善恶。”(朋霍费尔,2004)

蛇的语言诱惑是原罪的源头。因为在此之前,人表现出来的是对上帝的无限忠诚和绝对顺从,充分展现了被创造物的物性,不会思考,没有意识,“赤身露体,并不知羞耻”。人的灵与肉还是处于统一的状态,因为“只有分裂的世界中才产生了羞耻”。“羞耻只是出于对人的分裂的知,对世界分裂以及对自己本身分裂的知。……羞耻是将我自己在另一个人之前掩饰起来的举动,为了我自己的邪恶和为了他的邪恶,即为了我们之间出现的分裂而进行的掩饰。”(朋霍费尔,2004:153)

这时的人是快乐的,幸福的,世界对他没有任何的界限,一切都以满足本能的需要为目的。然而,不可否认,这种快乐和幸福是盲目的,是混沌的,因为人对自己和他者都没有基本的认知,只是无忧无虑的两足直立行走的动物。而一旦人听信蛇的谗言,偷吃了禁果——分辨善恶的知识之树的果子,人有了分辨善恶的智慧,有了羞耻感,灵与肉出现了分裂,灵凌驾于肉之上,能对肉和自身进行思考,进而控制肉身的冲动。人同自然分离,一下挣脱了混沌的包围,冲出了物性的界限,具有道德感的独立的人,成了真正大写意义的人。由此,进一步抽象来说,即“知”(la connaissance)造成了人有意识地同上帝决断,人不再是上帝绝对顺从的物(l'objet),而是具有独立思维能力的主体(le sujet),这意味着人脱离了被创造物的物性,意味着人的第二次诞生,真正完整意义“人”的诞生。

分析《田园》中主人公吉特吕德的成长历程,我们会发现盲女同牧师发生不伦之恋,语言的诱惑起了重要的作用,但最终将她推向死亡深渊的却是“知”的原罪。

语言的诱惑

《田园》的悲剧主要表现在语言的悲剧上。语言的悲剧,有两个层面的涵义。第一个层面,主要表现在牧师刻意利用词语的“模糊性”自欺欺人。模糊性,也叫同音异义,指“几个根本不同的意义却对应于同一个发音的现象”[1],或“指发同一个音的几个词意义各不相同,无论它的词形相同还是不同”。[2]比如“爱”这个词,在法语中无论是它的动词“aimer”,还是名词“amour”,发同一个音,但包含多个不同的意义。既可以指父母子女及兄弟间的亲情之爱,也可以是男女之间的激情肉体之爱,还可以指宗教之博爱,爱德。[3]牧师一开始可能是真的出于宗教的博爱,违背家人的意愿将吉特吕德收留到家中。尔后,牧师受马丁医生的启发,对吉特吕德进行启蒙教育,开启她的心智。当吉特吕德由“表情冷漠迟钝”,“面孔麻木”,“心灵愚顽”的状态转而对牧师的启迪有所回应时,牧师欣喜无比:“吉特吕德的最初几次微笑使我无比欣慰,百倍补偿了我付出的辛劳。”“……我看到这张雕像般的面孔开绽一丝微笑,在我简直是看到了天使的笑容,是的,我实在要这么说,我的孩子中没有哪个的笑容会使我这样心花怒放。”“……看到吉特吕德脸上突然出现天使般的表情,我有一种勾魂摄魄的感觉,因为我认为这个时刻占据她内心的不全是智慧,还有爱。于是我心潮澎湃,感恩的心情那么强烈,我在她的美丽的前额印上一吻,像是我奉献给上帝的。”(纪德,2002:848)如果说最初收留吉特吕德的出发点是宗教之博爱,很明显,从这儿开始宗教之博爱就在悄然滑向男女之间的肉欲之爱。牧师此时可能心里自知而不愿意相信,不愿意承认罢了。自此,他开始戴上了“伪君子”的面具, 自欺欺人,悲剧已经注定,牧师的爱走上了不归路。他同吉特吕德几乎形影不离,带她听音乐会,聊天,散步,教她弹钢琴,而这一切“给自己的孩子还从没做过呢”。牧师一次碰巧撞到大儿子雅克在吉特吕德身边时,看到儿子“拿起她的手引导她的手指如何放在琴键上”,他便醋性大发,“我惊讶和难受的程度就是对自己也不愿承认”。(第858页)回家后,牧师训斥儿子:“我才不愿意看到吉特吕德的纯洁灵魂给你扰乱”,“……你听我说:吉特吕德由我照管,我一天也不能忍受你跟她说话,你碰她,你看见她。”(第859页)从这一段话中,局外人都知道,倘若牧师没有私爱,他该为儿子高兴,至少也该觉得正常。但他的训斥不像父亲对儿子说的话,更像受到情敌威胁的一方发起的愤怒反击。牧师越陷越深,想方设法将情敌儿子赶离吉特吕德,将妻子的好心提醒形容为“阴阳怪气”,“故弄玄虚”。说明牧师一方面执着于对吉特吕德的肉欲之爱,另一方面又以宗教的博爱赋予这种不伦之恋以正当性,合法性。在吉特吕德向他表白“牧师,您知道我爱的是您……牧师,您说,您觉得这不好吗?”,牧师还在自欺欺人,“爱决不会是不好的。”(第867页)并且为自己辩白“而我深信不疑的是我爱她如同爱一个残疾的孩子。我照料她如同照料一名病人,——我把命运的卷入当做一种道德责任,一种义务。”(第869页)

在五月十九日夜的日记中,牧师将上帝的仁慈之爱,上帝的律法抛之脑后,一心扑进肉欲之爱,清晰地宣告爱的“模糊性”旅程的终结。“我长时间把她搂在怀里。她没有做一个动作表示反抗,她向我抬起头,我们的嘴唇合在一起了……”(第880页)

如果说由于语言的能指漂移,游弋,不确定,“能指被无限放纵,使所指常常处于似是而非的境地”(张新木,1998)造成了这起悲剧,那往深层探究,我们会发现更是牧师的宗教“唯言论”造成了这出“爱”的悲剧。这是语言悲剧的第二个层面,也是纪德创作这部作品着意表现的主题。[4]皮埃尔·拉菲耶在博士论文《小说家纪德》中也指出了这一点:“无辜的牧师是宗教唯言论的受害者。从他口中流出的话语都好像是神的授意或指引,没有自己真诚的思考。词语代替了思想。”[5]牧师把自己一切行动的法则建立在基督的“言”上,以基督的“博爱”陈述类型为武器对抗保罗“禁欲”的陈述类型。他利用《福音书》中的词句,自我宽慰,自我辩白,进行攻击和自卫,也常常因《福音书》中的词句感到恐惧。正如儿子雅克指责他在《福音书》中找“迎合我的内容”,做有利于己的阐释。牧师以筛选的基督圣训教育吉特吕德,掩藏了真实,丑陋和罪恶,导致她被幻象,美好,爱所蒙蔽。她的“幸福”建立在“无知”的地基上,正如沙上垒塔,必有崩塌的一天。为说服家人收留吉特吕德,牧师郑重其事地称“我领回了这头迷途羔羊”[8]。当阿梅莉指责他,“你给她做的事,给自己的孩子还从没做呢。”牧师用的又是《圣经》的比喻,“人要欢庆回来的孩子,却不是常和你一起的孩子”[9]。他把自己同儿子雅克的冲突解释成是对福音书的不同解读,进而回避了他们事实上的情敌关系根由。他声称“我读遍福音书,徒然寻找命令、威吓,禁戒……这一切都只是来自保罗”,指责雅克这一类人“感觉不出基督的一字一句都体现了独一无二的神意”,“放弃了自由,也不容许其他人有自由,希望用强制手段去得到别人准备用爱来给他们的东西。”(第871页)他用保罗的著作攻击雅克,说是“我只能用他的武器来攻击他”。并称“我凭着主耶稣确知深信,凡物本来没有不洁净的;唯独人以为不洁净的,在他就不洁净了”,以此论证他同吉特吕德爱的纯洁,而倘若别人觉得他们的爱是不洁的,反倒成了思想卑下不洁的人。以基督的另一圣训,“你们若瞎了眼,就没有罪了”[10]来宽慰自己同吉特吕德的不伦之恋。在小说的最后一页,牧师为摆脱内心的不安,求助的还是基督的“言”——阿梅莉念的“主祷文”,但似乎他并没有得到拯救,因为他的心“比沙漠还要荒”。纪德可能是要暗示,自由解读教义是危险的,对宗教“唯言论”提出了批评。张新木认为“人物之间的对抗关系实际上反映了人们对教义理解上的分歧,特别是纪德本人在这个问题上的矛盾态度。”(张新木,1998)

牧师同吉特吕德爱的悲剧,可以说是语言诱惑的悲剧。吉特吕德被牧师的语言所诱惑,蒙蔽;而牧师又被“爱”的模糊性所迷惑,为宗教的圣训所笼罩,放弃思考,以词代思。语言只是人类借用来传递思想的符号工具。但倘若把传递思想的符号当成了思想本身,人自身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成为语言的奴隶,必然造成现实与符号相混淆,悲剧的发生也就难以避免了。

“知”的原罪

维吉尔有一句名言:“不知其恶,何等幸福。”人要么是真的不辨善恶,故不知其恶,或者是对恶采取鸵鸟政策,视而不见。无知便成了幸福的源泉,“知”变成了痛苦的深渊。《田园》正是对这句名言最好的注解。日记的前后两册形成鲜明对比,第一册集中展示的是无知的幸福,第二册刻画的是分辨善恶后灵魂的折磨,知的痛苦。由“无知”走向“知”,盲女吉特吕德从天堂堕入地狱,为身体的成长和心智的成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牧师收养盲女吉特吕德后,就用心开启她的心智。尽管第一步异常艰难,遭到头脑还处于混沌状态的盲女的顽固拒绝,得不到“情”的回应,牧师感到“绝望”和“后悔”,但终究功夫不负有心人,盲女对他绽开了天使般的笑容。随后,作者极力刻画盲女吉特吕德的独特感受力和奇妙的想象力。她听到鸟的“啾啾鸣声”,便说“这些小生命的唯一功能就是感觉和表达大自然中到处遍布的欢乐”(第849页);她听了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后,很久保持沉默不语,“仿佛入了迷还没有回过神来”(第852页),声称“我没有眼睛,我认识到听的幸福”(第853页):在阿尔卑斯山散步时,听到牛群脖子上的铃声,她说“铃声也在描绘风景”(第865页);她还用绝妙的想象,用诗的语言给牧师描述眼前并不存在的野地百合花,“像是火红的小钟,蓝色的大钟,洋溢着爱的芬芳,在黄昏的风中摇摆。您为什么要对我说我们面前没有呢?我感觉到的!我看到草地上都是!”,她还给牧师描述眼前迷人的田野风光,有“像书一般打开的色彩斑斓的大草地”,有草地的“文字”——“龙胆花、银莲花、毛茛花,美丽的所罗门百合花”,“母牛戴着它们的项铃来认字……”。以至牧师感叹:“有眼睛的人是不知道看的人”,甚至怀疑眼睛的“残疾对她是不是个优点”。(第866页)这恬静美丽的田园风光和无忧无虑的田园生活展示的是没有道德禁忌,没有善恶区分,是一个“唯美”的花园,是一块无“知”的乐土,是一首“盲”目的颂歌,是一曲生命的礼赞。牧师同吉特吕德的爱悄然舒展,彼此心知,正如初恋时的那种朦胧,有无限遐思的空间。他们心中此时只有爱,只有充溢的幸福。盲女目“盲”,不辨善恶,不知恶;牧师知善恶,但把自己的头埋进宗教的爱德中,视而不见。他们的爱印证了“不知其恶,何等幸福”。这是日记的第一册,是“序曲”及“和谐的田园曲”。(张新木,1998)

日记的第二册由单纯的自然美转到了道德伦理方面,他们的爱势必遭遇暴风雨的洗礼。

吉特吕德渐渐意识到自己幸福的缘由, “我从您这里得到的幸福都像是由于无知而得来的。”(第878页)她开始了自己的对生活的思考,表明她在主动求“知”,不满足于被动地接受,是盲女主体觉醒的标志。当牧师宣布:“……吉特吕德,每个人都知道我爱你。”她就问“阿梅莉姑妈知道这件事吧;我不知道有没有使她不开心。”(第877页)她开始关心别人的感受,开始关心自己的行动是不是伤害了别人,是不是不好的。她坚定地向牧师宣告:“……我不要这样的幸福。您明白我的……我不在乎幸福。我宁可要知道。有许多事,当然是悲哀的事,我看不见,但是您没有权利让我蒙在鼓里。……”(第878页)她对“知”的渴求超过了由“无知”换来的幸福的渴求,这其实是她内心对光明的呼唤,她渴望用自己的眼睛去发现,而不是被牧师有选择地告知。她开始不满足于对美的虚幻想象,更想能知道真相,辨别善恶。当她眼睛复明,看到了真相,知道自己的爱所造成的恶时,她选择了死亡。 “吉特吕德的自尽,在于她同时用复明的“明”目看到了一个美学上比她“盲”目想象中更美的世界,但道德上却更丑的一个世界。”(Henri Maillet,1975:61)临死前,她跟牧师吐露心曲:

“当你们让我恢复视力时,我张开眼睛看到的是一个我从未梦想到那么美的世界;是的,真是这样,我没有想到白天那么亮,空气那么晶莹,天空那么辽阔。不过我也没有想到人的额骨那么突出;当我走进你们的家,您知道吗,首先让我看到的……啊!我还是应该跟您说的:我首先看到的是我们的过错,我们的罪。不,请不要争辩。您想一想基督那句话:‘你们若瞎了眼,就没有罪了’。可现在,我看得见了……”(第885页)

眼睛复明后,应该说,吉特吕德会有更大的勇气和激情继续生存下去,因为她看到的是“她从未梦想到那么美的世界”。然而,人是有思想和感情的动物,她不能仅是自然美的被动反应物,她还必须是知道分辨道德善恶的灵性的人。“知”——思维的辨析能力——将人同动物分离。所以,吉特吕德的自杀,不仅仅是因为看到牧师有皱纹的老脸,错把对年轻漂亮的雅克的爱放在牧师身上所造成的视觉冲突,更是因为她看到自己的错爱对牧师夫人阿梅莉带来的感情伤害,知道自己的无知酝酿了“原罪”。她无法正视目明后所见世界的丑恶,无力承受内心道德和宗教信仰的谴责,她碰到了“to be or not to be”的难题,最终选择了回归目“盲”状态——死亡,那个黑暗无光的世界——,让自己飞向“天国”。这是日记的第二册,作品的后半部分,是“起伏的田园曲”和“终曲”。(张新木,1998)

文中一切的罪可以归结于目“明”(la vue),而一切的幸福又基于目“盲”(la cécité)。“明”目洞察世间一切,既有正的一面:真,善,美,也避免不了反面:假,丑,恶;“盲”目看不见这一切,却可以将世间想象得更美,更善,对一切体察得更真切;对于假,丑,恶却有“视”而“不见”的优势。所以,我们可以把上面基督的话变换一个说法: “你们若没瞎眼,就有罪了”。吉特吕德说,“可现在,我看得见了”,言下之意,正是“我有罪了”。她在离世前不停地念叨, “罪又活了——我就死了。”这里,我们可以建立一个等式,目“盲”=无知=生命;目“明”=“知”=死亡。盲女吉特吕德在目“盲”时生命最富于激情,活力,令牧师和雅克如痴如醉地爱着。吉特吕德看不见自己占据姑妈阿梅莉的位置给她带来的痛苦,看不见“她的愁脸上那么深刻的悲伤”;她无法欣赏雅克“这个欣长柔软、又笔挺又灵活的身材,这个没有皱纹的额头,这个光明磊落的目光,稚气未脱的面孔”。她看不到自己爱的罪恶,看不到自己爱错了对象。“吉特吕德全身洋溢的美满幸福,来自她不知道什么是罪。她心中只有光明,只有爱。”(第872页)但面对现实,面对自己的罪恶时,她不堪心灵的痛苦,纵身跃进河流,到天国去等同雅克的结合。我们可以梳理出吉特吕德的整个生命轨迹:

目盲→无知→相爱→幸福→生命

→复明→知→分离→痛苦→死亡

我们可以从中看出吉特吕德由“无知”到“知”,由纯粹的美的感知向道德伦理的认知,以至到产生坚定的宗教信仰的生命历程。这并非自然状态的“无知”的过错,倒是伦理层次的“知”将她引上了不归路。

纵观《田园》整部叙事,盲女吉特吕德的成长历程就是《创世纪》中人被宠,受诱,违禁,堕落,被逐的艺术再现,呈现出“失乐园”的原型,隐现了纪德内心的宗教冲突。

人之初,同万物相处极为融洽,其他万物是人的兄弟,人是万物中的一员,因为他们都是上帝用泥土造的。但上帝对人有特别的恩宠,他被吹入了上帝的灵气,是上帝之灵在地上的存在形式,是人之区别万物的惟一依据,成为人的本质。盲女吉特吕德作为“迷途的羔羊”被牧师收养时,正是原初人的状态,表现出十足的被创造物的物性。“……这是个白痴;她不说话,也不懂人家说的话。……从早晨就在这个房间里了,可以说她没有动过一动。……好久以来没有开过口,开口只是为了吃和喝。”“盲女像个没有意志的物体任人搬走。她的五官端正,还很秀气,但是没有丝毫的表情。”“……身边蹲着这个没有灵魂的躯体,只是通过黑暗中体温的传递,我意识到这是一件生命物。”“……这个可怜的残废人就发出奇怪的呻吟。绝对不是人的叫声,倒像小狗的狺狺哀叫。”(第838-840页)“……只要我们有意引起她的注意,她开始鸣咽,嚎叫,像一个动物。我端起东西侍候她,用餐时,她收起小性子,扑了上来,贪吃的样子简直像只野兽。”(第844页)在得到牧师教育之前的盲女完全是徒有人形的“野兽”,幸好人毕竟是被上帝恩宠的被创造物,躯体里有上帝的灵气,这保证了吉特吕德的可教育,可塑造,以至被宠,被爱。牧师对吉特吕德宠爱有加,经过他的不懈努力,终于让吉特吕德心智开启,此后她的“进步神速,令人目瞪口呆”。

当牧师逐渐爱上已开启心智,情思敏锐的盲女后,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地独享这份不伦之恋,圣言成了他的攻击利器。一方面,利用“爱”的模糊性欺骗自己和盲女,另一方面用圣言攻击情敌——大儿子雅克。如同蛇对上帝的攻击,打着对上帝的虔诚的招牌,牧师则指责圣保罗曲解了上帝之子基督的圣训,“我愈来愈看清,组成我们基督信仰的许多观念不是出自基督的原话,而是出自圣保罗的注解”,“……在把基督同圣保罗作比较时,我选择了基督。”(第871页)实质上牧师不是选择了基督,而是选择了自由阐释基督信仰,选择“适合我的内容”来摆脱犯有原罪的阴影,寻找心灵的安慰剂。他只向吉特吕德展示生活美的一面,善的一面,避免向她“谈起痛苦、罪恶、死亡”,让她生活在无知的幸福中。此时的牧师和吉特吕德曾度过一段田园诗般的惬意生活,彼此爱慕,融入自然,正如还没有偷吃禁果的亚当和夏娃,生活在伊甸园中,自足幸福。从灵的角度讲,还处在“赤身露体,而不知羞耻”的阶段,因为他们双方并没有真正的知——分辨善恶的知。知的完成还必须有雅克的协助,父子俩人的合力才能导致吉特吕德完整的知,既知善,也知恶。正是雅克给她“读了《圣经》中我(吉特吕德)还没读过,您(牧师)也从不向我念的几个章节”(第885页),吉特吕德才知道了还有“罪”的存在。

以虚伪的爱德为幌子,以曲解的圣言为诱饵,牧师诱使盲女吃下禁果,同自己发生了肉体的爱,双方完成了堕落的过程。盲女眼睛的复明,开启了爱向深渊坠落的闸门。上帝关于死亡的诅咒开始显示威力,“你们不可吃,也不可摸,免得你们死。”他们不断摸了,而且吃了禁果,彻底违背了上帝作为恩宠的禁令,被逐出伊甸园的命运也不可逆转。知的力量是可怕和强大的,盲女对自己给姑妈阿梅莉所造成的“深刻悲伤”“忍受不了”,特别是对原罪的认知,将她推向死亡,“我以前没有律法是活着的,但诫命来到,罪又活了,我就死了”。(第885页)她投身于冰冷的河水,要洗清身上的罪恶,追寻失去的黑暗。

结论

从以上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田园》展示的是盲女吉特吕德生理上从目盲到目明,心智上从无知到知的成长过程,而结局却是盲女投河自尽的悲剧。目明和“知”带给她的并非全是快乐,幸福,更是痛苦,忧伤,甚至死亡,这一切都打上了知识之果原罪的烙印。无知是幸福的保证,得到上帝庇护;知是通向苦难的源头,上帝禁止知,诅咒知,知是人的最深的原罪。牧师和盲女同被逐出了伊甸园,因为知。盲女投河的举动,象征着她对回归混沌无知,无善无恶,无愁无苦的伊甸园的渴望。然而,回归的大门已经紧闭,上帝派人持剑把守在通往失去的乐园的路口。人是永远无法回归的,只能徒然地不懈追寻。纪德也在不懈地寻求身心的和谐,渴望摆脱内心宗教冲突的痛苦。这种追寻因不可得更显凄美而温暖,因为乐园虽已失去,却生成永恒的梦想。

注释:

①Dictionnaire encyclopédique des sciences du language de O.Ducrot et T.Todorov,Seuil,1972,pp.303-304.

②Le Petit Robert,Dictionnaires LE ROBERT,Paris,2001.

③希腊语中有三个不同的词来表达三种不同的爱:ers,philia,agapê,它们分别指上帝对人的爱,人对上帝的爱和人类之间的爱。法语中的charité(仁爱,爱德)来源于拉丁语caritas,而caritas是七十士在把《旧约》中的agapê翻译成拉丁文的《新约》时用的词。参阅Henri Maillet,La Symphonie pastorale d'André Gide,Librairie Hachette,1975,pp.86-87.

④纪德在《日记》的一些《散页》中写道:“除了《地粮》是惟一的例外,我的所有作品都是讽刺性的;是批评作品。《窄门》是对某种神秘主义倾向的批评;《伊莎贝尔》是对某种浪漫主义的空想的批评;《田园交响曲》是对某种自我欺骗的批评;《背德者》是对某种个人主义的批评。”(克洛德.马丹,2002:174)

⑤Pierre LAFILLE,André Gide romancier,Hachette,1954,p.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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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园交响曲“失乐园”原型分析_失乐园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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