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朝圣者的历程——从神话——原型批评的角度看《石头天使》中哈格#183;希伯利的人物刻画,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原型论文,角度看论文,希伯论文,历程论文,石头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提要】神话——原型批评是理解哈格·希伯利这一人物形象的最佳视角。本文分析了女主人公探求和个性化的全过程,揭示了哈格·希伯利的深层自我及其获得解放的终极意义,进而指出,生存是贯穿《石头天使》始终的主题。
【关键词】神话——原型批评 人物形象 主题
玛格丽特·劳伦斯(1926—1987)是加拿大当代最负盛名的女小说家之一,曾两度荣获总督小说奖,多次荣获各种荣誉学位。
《石头天使》(1964)是劳伦斯的第一部长篇,其中的故事完全出自女主人公哈格·希伯利,一位年近九旬的老夫人之口。小说中女主人公九十年的风风雨展现给我们的不仅是一个不屈不挠地与捉弄人的命运或是“上帝的玩笑”及恶劣的自然环境抗争的女性,而且也是一个痛苦地对自己内心进行深刻反省,寻找自我、试图将自己从精神的枷锁中解脱的形象。
关于哈格·希伯利,许多文学批评家已经用社会——历史的、语言学的以及女权主义的批评方法对之加以评析,而用神话——原型批评方法的人却为数寥寥。笔者认为,神话——原型批评其实才是理解这一人物形象的最佳视点,原因有二:
一、玛格丽特·劳伦斯曾经声明自己是一个“宗教作家”,的确如此。在《石头天使》中,就牵涉到不少圣经中的典故以及西方文化中的神话故事。女主人公的名字哈格即取自《旧约·创世纪》,在《创世纪》中哈格是亚伯拉罕的侍女。通览全书之后,笔者发现《石头天使》不仅仅是一个老妇人对其一生的经历所做的一般性回忆,而且是一个孤独的朝圣者耗尽一生,艰难跋涉的历程。正如加拿大著名的文学批评家克拉拉·托马斯所言,玛·劳伦斯的所有作品所描述的其实是一个朝圣者的历程,追寻的是关于上帝、关于自我的本真认识。〔1〕因此, 只有将哈格·希伯利重新放置于劳伦斯所赋予她的宗教背景之中,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她痛苦的根源,以及她最终获得救赎的意义。
二、《石头天使》一书中,充满了各种富有象征意义的原型,为女主人公建构了一个完整的、神话般的心理环境。根据诺斯普·弗莱的归纳,原型可以是意象、象征、主题、人物、情节母题,也可以是结构单位,只要它们在文学中反复出现,具有约定性的联想。在这部小说中,与女主人公人物刻画密切相关的就有大母神原型、荣格心理学中的阿尼玛斯原型、人格面具、魔鬼(敌人)原型、救赎者(友人)原型、象征无意识以及生命永恒的水的原型、以及探求、个性化等母题。只有完全地理解了小说中的这些原型,我们才能真正进入哈格·希伯利的心理世界,也才能更深地理解她的探求的必要性和必然性。
鉴于以上两个原因,笔者决定用神话——原型批评的理论方法来阐明玛·劳伦斯对哈格·希伯利所做的人物刻画。
一
老麦格她是个吉卜赛,/生活在草原上;/她的床是棕色的草地。/她的房子在户外。/她的苹果是黑黝黝的黑莓,/她的葡萄干是金雀花的豆荚,/她的酒是白色野玫瑰的露珠,/她的书是教堂的墓地。〔2〕
这首诗出现在小说的第五章。当时年迈的哈格·希伯利为了逃避其子玛文和儿媳对她的安排(他们打算把她送到养老院),独自颤颤巍巍地来到了近海的一片丛林里。其时她又饿又渴,并且身体的病痛又发作了,在几乎绝望的情形之下,她掬起了一捧雨水,一边喝一边背诵济慈的这首诗,以之鼓励自己。她意识到自己和诗里的麦格有许多相似之处:都是年老体衰,又都无家可归,四处流浪,唯一可使自己存活的方法就是幕天席地,餐风饮露。因此,在很大程度上,一个流浪的吉卜赛人是《石头天使》中的哈格·希伯利的最佳写照。那么,读者也许会问,哈格如果真是一个吉卜赛,她流浪的起因和终点又是什么呢?从神话——原型批评的角度来讲,哈格的流浪其实是她对自身意义和在父权社会中之位置的寻求。换句话说,哈格是一个很典型的探求型女主人公。在此,笔者不禁想到西方文学中最广为人知的另一个探求型女主人公——《圣经》中的夏娃,她的探求也是通过对上帝的反叛实现的。上帝代表着父性的权力和威严,夏娃起而叛之的目的正是同哈格一样,为了找到关于自我的认识以及自己在男性统治世界中的位置。可以说,探求是《石头天使》中最不可忽略的母题之一。以下笔者将分两步阐明哈格·希伯利探求的起因和经历:
1、哈格·希伯利——一个骄傲的吉卜赛
前面已经提到,哈格是一个流浪的吉卜赛,而她的流浪却又不完全同于普通的吉卜赛人。真正导致她流浪的不是别的,而是她的骄傲。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高傲是我的荒原,领我去那儿的是恐惧这个魔鬼。我除了孤独还是孤独,从来也没有自由过,因为我在心中给自己戴上了枷锁,这枷锁又溢出我的身体, 束缚到我所接触的一切……”〔3〕是的,高傲是哈格的荒原,她的流浪其实是自我放逐;高傲就像一柄锋利无比的双刃剑一样,让所有接近它的人都受到伤害,同时,也深深地刺痛了自己。而小说之所以名为《石头天使》,也正是因为高傲的哈格就像一座冰冷的石头制的天使一样,高高在上,令人生畏,却又双目俱瞎,无法看清周围的人。劳伦斯在小说一开始便对这具有象征意义的石头天使作了别具匠心的描述:
小镇的山坡顶端曾伫立过一座石头天使,……为了纪念我那为换取我顽强的灵魂而放弃了自己虚弱灵魂的母亲,我父亲兀傲地买来了母亲的天使。象我父亲希冀的那样,她被用来做为母亲的墓碑,同时也是父亲领地的标志。
年复一年,她站在那里盲视着小镇。她的盲目是双重的,不仅仅因为她是石头铸成的,而且也因为她没有被赋予视力的掩饰,雕刻者在她的眼球处只留下了空洞洞的眼眶。〔4〕
这个石头天使的形象在小说后面的章节中一再出现,每一次都用来对照女主人公哈格·希伯利及其骄傲。那么,女主人公的骄傲源自何处呢?笔者找到了两个来源:一是《圣经》中的埃及侍女哈格,另一个是哈格·希伯利的父亲——清教徒杰森·卡利。在小说中,女主人公时常有意无意把自己在现实生活的角色与其在《圣经》中的角色联系在一起。比如,当她在医院做完体检之后,她下意识地对自己说:“我这个埃及人……”在那个时刻,一种被放逐的感觉自她心底油然而生。诚然,如前所述,哈格·希伯利的放逐是一种自我的放逐,她其实是流浪在自己骄傲的荒原上。虽如此,哈格·希伯利与埃及侍女哈格还是具有一个很大的共同之处:都同样具备母性的骄傲。据《旧约·创世纪》记载,由于王后萨拉早期不孕,就应允亚伯拉罕纳其侍女哈格为妾,因此哈格为亚伯拉罕生下了一个儿子——以实玛利。哈格因此而鄙视萨拉,骄傲不已……从这个典故中可以看出,《圣经》中哈格的骄傲完全是一种母性的骄傲,是对于生命中生衍、成长、繁荣、温暖等母性元素的一种自豪。这种母性的骄傲还可以理解为以得墨特尔为代表的大母神式的骄傲。著名的人类学家兼民族学家詹·弗雷泽在《金枝》中对“五谷妈妈”得墨特尔的神话有过十分详尽的阐述,他通过援引古老的希腊文献《得墨特尔赞歌》证明了得墨特尔作为大地女神曾有的权力和尊严。据《金枝》记载,女神得墨特尔负责掌管人以及所有谷物的生长。有一天她的女儿被冥王普路托掳走,女神伤心之下就发誓说,除非把丢失的女儿还给她,否则她再也不上奥林匹斯山,再也不让谷物发芽。宙斯大惊之下命令普路托吐出他的猎获物,把他的新娘还给她母亲得墨特尔,否则人类就会饿死,神也就失去了他们应得的祭品。冷酷的冥王笑着服从了。但宙斯规定今后得墨特尔的女儿每年三分之二的时间和她母亲与众神在阳间度过,每年三分之一的时间和她丈夫在阴间度过。每年大地春暖花开的时候,她就从阴间回来。得墨特尔找回了失去的女儿,感到很愉快,她使谷物从犁过的土块中长出来,使整个宽广的大地盖满枝叶和花朵。……〔5〕]这则故事充分展示了女神得墨特尔的权威和力量。事实上,得墨特尔(Demeter)是由希腊语Deai变来的, 意即“大麦”或“谷物”,因此得墨特尔又被唤为“五谷妈妈”,统管着大地的生长和繁荣。在古代的欧洲许多国家诸如德国、法国等,农民们每年都为谷神得墨特尔举行为期数日的祭祀仪式,以表达其敬重之情。从这些情况中读者不难理解得墨特尔骄傲的缘由了。
根据心理学家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理论,原型并非人的心理中对某种观念或是思想的简单继承,而是对某些外在刺激所作出的与人的祖先相似的直觉反应,是一种心理倾向的自然承袭,其基础便是集体无意识。以哈格·希伯利为例,她的骄傲便是对其先祖埃及人哈格和女神得墨特尔母性骄傲无意识继承的结果。由于那种母性的骄傲深深地根植于她未被唤醒的那部分意识之中,她一直都不理解自己为什么时常会作出与其父亲杰森式骄傲不一致的反应。在《石头天使》一书中,有很多章节都描绘出哈格与其《圣经》原型被放逐的哈格惊人的相似之处,甚至于服饰打扮,哈格·希伯利都与流浪的埃及人相似。正是那种母性的骄傲敦促哈格回归其原初的角色——一个好母亲兼温和的安慰者。
再来看哈格骄傲的另一个源头:其清教徒父亲杰森·卡利。在小说中哈格是杰森唯一的女儿,从小便鄙视以其母为代表的女性的性格特点,相反却处处下意识地摹仿父亲杰森的顽强与孤傲。诚如她自己在暮年时坦言的:“只有我这个极不情愿与他相象的人却不屈不挠地酷似他,鹰一般的鼻子,敏锐的目光。”〔6〕从很大程度来讲, 哈格的父亲既是她的启蒙者又是她所有行为的裁判官;她很自然地希望表现出自己的骄傲以得到旁的人尊敬,而最近的裁判便是其父杰森。作为加拿大的第一批移民,杰森那辈人都具有一种顽强的开拓精神,以及凭借自己的力量来获取成功的自信和骄傲。杰森有一句口头禅:“看谁敢!”便是其骄傲的表露之一,而值得注意的是步入成年以后的哈格也时常把那句话挂在嘴边。杰森跟其他的清教徒一样相信“自助者天助”,硬是靠勒紧鞋带站起来的,也因此他充满自信,不害怕任何人,包括上帝在内。正如哈格在书中所回忆的:“上帝也许创造了天和地及大多数人,但父亲是个依靠自己的力量而获成功的人,他自己就常常这样告诉我们。”〔7〕作为杰森唯一的女儿,哈格几乎完全承袭了杰森的性格特点:坚韧、顽强、自信、高傲,而不同于得墨特尔式骄傲的是,杰森的骄傲是一种父性的骄傲,与前一种截然相反。这两种不同的骄傲汇聚在哈格的无意识之中、互相冲突,导致她内心矛盾重重,最终不能自己。关于哈格继承其父杰森骄傲的根源,笔者将在本文第二部分中论述,在此略去。
如前所述,哈格的骄傲是两股相互冲突的力量的混合,结果便是造成她同身边的人的疏远以及同原初自我的分离。由于哈格的骄傲,她鄙视性情温顺柔弱的哥哥们,并且拒绝在他们需要帮助之时伸出援助之手;由于她的骄傲,她瞧不起她的丈夫,因为从杰森的标准看,其夫仅是一个没出息命如草芥的粗人;由于她的骄傲,她失去了最心爱的儿子,并且不能和谐地与年迈的儿媳相处;更糟的是,由于她的骄傲,她认不清真我的面貌,而且一直处于两股互相冲突的强力的撕扯之中。可以说,哈格的骄傲恰如一柄双刃利剑,在深深地刺伤别人的同时,也深深地伤害了自己。在那种情况下,哈格唯一的出路便是远离人群,然后再追寻失去的自我。哈格的探求是通过三次反叛实现的,一次是反叛其父杰森,一次是反叛其夫布拉姆,最后一次是反叛其子玛文和儿媳多丽丝。
2、哈格·希伯利——一个反叛者
在小说一开始,玛·劳伦斯引用了迪·托马斯一首诗的两句:“不要温柔地步入沉沉的黑夜,愤怒吧,对逝去的白昼应感愤怒。”如果要以两个词就概括哈格·希伯利,笔者以为再没有比骄傲和反叛更恰当的了。而通览全书之后读者不难发现,哈格的骄傲绝不仅是她的弱点,更是她力量的源泉。这在她通过反叛进行对自身的探求的过程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当哈格第一次反叛她高高在上的父亲准备和“平庸之辈”农民布拉姆结婚之时,她心中的骄傲首次赋予她力量。从哈格与杰森关于婚事的对话中便可窥见一斑:
“我已经为你工作了三年。”
“这个镇子里还没有一个正经姑娘不征得家人的同意就结婚的。”他说,没有人那样做过。
“我要这样做。”我说,被自己的胆大妄为所陶醉。〔8〕前面已经提到,杰森是一个自信心十足的人,他完全生活在自己构建的世界里,在那里他就是主宰,是帝王。从本质上来看,杰森实际上是哈格家中的上帝,任何人都只能绝对服从他的意愿。而哈格的起而叛之,其实是反叛以杰森为代表的父权的威严。追根溯源,哈格之所以会反叛,却是因为其内心母性法则的呼唤使然。哈格与杰森的对抗,从根本上也可以视为母性原则同父性原则的对峙,在这次反叛中,骄傲毫无疑问地成为哈格的力量源泉:她义无返顾地离开父亲,嫁给布拉姆,并且再也没有回到父亲的身边。
哈格的第二次反叛是针对丈夫布拉姆,同布拉姆的结合,与其说是为了爱,不如说是为了挣脱杰森的控制。而与布拉姆结婚后不久,哈格便发现自己无法尊敬那样的丈夫:粗俗而自以为是。于是她内心的骄傲再次敦促自己离开这个从本质上讲与杰森一样自恃威严的人。还有一点,同布拉姆在一起时,哈格时常对自己感到迷惑不已:为什么骄傲的杰森的女儿会渴望得到粗俗不堪的布拉姆的爱抚呢?读者自然明白这纯粹是因为哈格心中母性(女性)的需要使然。对布拉姆的矛盾感受越来越深之后,哈格终于再次叛家出走,继续对自我进行探求。骄傲再次充当她生存的支柱。
哈格的最后一次反叛是离开其子玛文和儿媳多丽丝。年近九旬的哈格依然桀骜不驯,尽管身患多种疾病却拒绝接受儿子和儿媳对她像弱者甚至幼儿一般地照顾。为了维护她的尊严和骄傲,为了弄清楚自己为什么不能好好去爱自己现存的亲人,哈格昂着头最后一次离家出走。如果说哈格的前两次反叛都是为了对抗父权社会的威严,那么她的最后一次反叛则是为了找回自己本来的角色,回归真实的自我。
在经历了三次反叛之后,哈格来到了无人的海边,进行参禅一样的沉思。照荣格的分析来看,大海正是无意识和生命永恒的象征。在那里,哈格与自己的无意识相对,终于在死亡到来之前回归本我的角色,成为一个宽厚温柔的母亲兼安慰者,不再是冷漠而高高在上的石头天使。母性的法则取代父性的权威,自性的试金石显现,哈格的探求也完满地结束。
综上所述,哈格因为骄傲而成为流浪的吉普赛人,流浪在自己心灵的荒原上;因为骄傲,哈格不能好好去爱周围的亲人,不能正确地认识自己,成为又冷漠又倔强的石头天使;但还是因为骄傲,哈格顽强地进行对自身的探求,一次又一次地对抗权威,维系自己人格的尊严,最终获得彻悟,画完生命的曼陀萝。一句话,劳伦斯对哈格的刻画反映出她对那一代人的矛盾心理:一方面高高在上,不敢去爱;另一方面却是勇敢的生存者。高傲既是他们情感世界的障碍,又是他们生命中最顽强的那股力量。事实上,哈格精神上所进行的探求是具有很大意义的,以下笔者将借助心理学中的几个原型形象来深入讨论哈格的心理历程,从而认识其探求的普遍意义。
二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哈格探求的过程实质上是一个个性化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个体逐渐发现自我的各个层面,包括好的和不好的,经协调以后达到一种平衡状态,最终成为一个成熟完整的个体。荣格曾经把这个过程同炼金的几个阶段相类比,他指出,如同炼金一样,自性需得经过黑色阶段(“灵魂的黑暗之夜”),到白色阶级(生命和意识的净化和强化阶段),才进入红色阶段,点金石显现,同时心理整合也告完成——自性显露出来。与这一过程密切相关的有好几个重要的原型,诸如阴影、人格面具、阿尼玛(对女性而言,阿尼玛斯)、魔鬼以及救赎者原型等。本文将讨论除阴影以外的四个心理学原型,以进入哈格的深层心理世界,从而理解其探求的必要性以及最终获得救赎的必然性。
依照荣格的理论,上述的几个原型都是人心理中的构成元素,经过无意识而代代相袭。简单地说,人格面具就好比是人所带的一张给世人看的演员的面具。这张面具从本质上讲代表一种社会人格,而这种社会人格往往是大异于人的真实自我的。荣格还指出,为了获得心理上的成熟,人必须具备一个柔韧的、可变的人格面具并使之与其他心理元素保持和谐状态。反之,如果人格面具过于僵硬过于偏离真实自我,则会导致易怒、忧郁、烦躁不安等精神病状。〔9〕在哈格·希伯利的心理中,有两股强流造成其人格面具的形成:一是其父关于“要有傲骨”的训戒,另一个是马那瓦卡镇要求的压抑克制的清教传统。
本文第一部分已经提到,作为杰森唯一的女儿,哈格总是不自觉地按照他的标准来规定自己的行为,因此,她人格面具的很大一部分就是要求自己作有傲骨的杰森·卡利的女儿。这也就解释了她为什么不会在人前哭泣,为什么她会鄙视弱小,以及为什么她不能放下架子去安慰别人。最糟的是,因为那种训戒,她不惜牺牲儿子约翰的幸福以使自己能在小镇“抬头做人”。现在再来看马那瓦卡镇的清教压抑克制的传统。作为加尔文宗的信徒,哈格同小镇上的许多人一样,相信原罪说,相信人因信仰得救。世界对清教徒来说,是罪恶和诅咒多于希望,物欲是可鄙的。因为这两股强大的力量,哈格的人格面具变得异常僵硬。她总是压抑自己内心深处女性的柔情,否认一切女性的特质。这样做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变成一个顽固偏狭、躁动、易怒的神经质的人,最终导致她同身边亲人的疏远。
再来看阿尼玛斯原型。荣格曾将阿尼玛斯定义为女性心理中的男性特质,“每一个女人心中都有一个亚当。”〔10〕换句话说,每个人的心理都是两性的,至于心理中那个异性的显现,则一般只在梦中或者是投射到身边某一个人的身上。从这个角度来看,哈格的阿尼玛斯正是投射到父亲杰森的身上了,这就可以说明她为什么会无条件地用杰森的标准来判定一切人和事。可以说,是哈格心中的阿尼玛斯一直在控制她的思想和行为,并且造成她对所有女性特质的否定。但是,如果一个女人心中的阿尼玛斯过于强大,那么她就会感到很大的恐慌和失落,因为她最原始的女性心理元素会起而与之对抗。为了解决这种对抗局面,她唯一可做的就是尽力调和这两股力量,否则,她就会神经错乱。因此,哈格对于其真我的探求实在是非常必要的。她只有在认清了自己心理中的各个层面之后,才可能做一个真正的心理健康稳定的人。
与阿尼玛斯同样有趣的是魔鬼原型,也称敌人原型。与俄底浦斯在途中遇到的斯芬克斯女妖一样,许多死亡的意象构成哈格探求途中的敌人。那些意象相当于女主人公个性化历程中的心理障碍。在小说《石头天使》中。死亡的意象真是随处可见;将死的兄弟、墓室里的死婴、濒死的小鸡、死亡之谷、死亡之鸟,等等。它们为女主人公的自我实现增添了很大的难度,但同时也增强了她解救自己的决心。因为篇幅有限,本文不对具体的死亡意象逐一分析,但想指出一点:哈格每一步的朝原初自我的迈进,都是对敌人的一次挑战。而哈格最终对“试金石”的获得,正是其勇敢战胜心理魔鬼的标志,也是一个坚强的灵魂获胜的标志。
最后一个值得一提的原型是救赎者原型,又称友人原型。在荣格的术语中,这位友人叫做“菲利曼”(Philemon),他代表高超的洞察力,像一位上师一样可能成为灵魂的拯救者,他通常出现在主人公感到绝望的情境之中。在《石头天使》中,里斯先生便是哈格的救赎者。当哈格历经了三次反叛而精疲力竭地来到海边与无意识相对之时,是里斯先后驱走了她心中死亡之鸟留下的阴影并帮助她挣脱精神的枷锁,返回真实的自我。不可忽略的是,这位友人的出现绝非偶然,综观哈格探求的整个历程便可发现,她灵魂的获救其实是有极大的必然性的。当然里斯的出现,无异于在最关键的时候起了提携的作用,帮助女主人公为漫长的探求之旅划上一个完满的句号。
总而言之,人格面具、阿尼玛斯、魔鬼原型、救赎者原型构成了一个复杂而神秘的心理世界,对于帮助读者深刻理解小说女主人公的精神苦痛及探求都具有很大的意义。正因为书中富含这些具有象征意义的原型,才使得它不雷同于一般的生活小说,而成为一部颇有深度的、发人深省的宗教小说。
三
寻找解释我们痛苦的词汇/享受我们必须经历的痛苦、/不做无言的野兽……/我们将要生存/我们将要出发/踏进夏季……
《在灌木林中搜索:1963年圣诞》
——D·H·琼斯〔11〕
除了原型之外,在女主人公探求的历程中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现象,那就是生存这一主题。这个主题几乎贯穿哈格精神探求的始终。在她的第一次反叛中,她勇敢地对抗父亲的权威和力量。尽管她清楚自己将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她依然没有退缩,更没有后悔。在哈格的下意识当中,她想成为的是一个“自为”的人,而非“自在”的人。虽然离开父亲以后和粗俗不堪的丈夫在一起度过的日子异常痛苦,但哈格仍然顽强地生存了下来,终其一生也没再退回父亲的身边。历经这一次反叛之后的存活,表明女主人公对抗父性世界的初步成功。
在哈格的第二次反叛中,再次涉及到生存这一主题。与其夫在一起的时候,哈格的内心时常处在濒于分裂的苦痛之中:一方面,她的骄傲使她轻视布拉姆;另一方面,她的深层自我又渴望拥有他。处于这种矛盾撕扯中的哈格没有惊慌失措,她只是冷静地控制住自己,维护其人格的尊严。在决定离开布拉姆之后,哈格带着儿子约翰去到遥远的城市,过着十分艰难的日子,但她依然没有一句埋怨,只是咬着牙倔强地生存。在那段时期里,灾难一个接一个地到来:父亲死了,再是丈夫死了,最后连心爱的儿子也死了(约翰在一次车祸中丧生),而哈格却没有倒下,她没有以泪洗面,依然兀傲地抬头前行。从某种意义上讲,哈格在这次反叛之后的存活更多的是一种精神的存活,是一种人格力量战胜精神困厄的存活。
在哈格的最后一次反叛中,作为独立的、有尊严的人再度显示出顽强的生存能力。哈格年老时虽已百病缠身,但她还是不能容忍儿子玛文和儿媳如照料幼儿一般看护她。她的原则是,要活就活得有尊严,有人格,有风度。直到临死的那一刻,哈格都保持着她的骄傲。关于这一点,汉斯·豪治曾有过评述,他说,对于骄傲、自尊、人格的维护正是哈格的生存原则,而关于爱、温暖、富庶又成为其生存的希望。〔12〕
追根溯源,生存这一主题并不是一个全新的概念。从古到今,人们为了生存,首先要战胜大自然,然后要战胜人类自己。劳伦斯想借这部小说说明的正是这一点,即人不能仅求生存下来而已,而要活得有尊严,有价值,有人格。要值得注意的是,生存正是加拿大文学作品中最具典型性的主题,诚如玛格丽特·艾特伍德所说:
……每个国家或每种文化的核心都有一个单一的、一元的而且是明显的象征。……美国的象征可能就是它的拓荒,……英国的象征就是岛屿……加拿大的中心象征——它基于许多存在于英语和法语文学中的例子——毫无疑问是生存。〔13〕
因此,《石头天使》完全是一部具有典型性的加拿大优秀文学作品,其中女主人公的探求和自我实现,连同她的精神的存活,无疑也具有普遍意义,值得深味和研究。
结束语
玛格丽特·劳伦斯通过《石头天使》一书所刻画出的,其实就是一个苦痛的灵魂终其一生进行探求的形象。就象约翰·班扬《天路历程》中的朝圣者一样,哈格·希伯利也是执着地探求关于自我、关于上帝的认识。至于哈格探求的起因,却是因为其原初自我的失落和因心中阿尼玛斯的力量过于强大而造成的心理失衡。导致其自我失落的原因很简单:过多的男性骄傲掩盖住了母性的骄傲,从而使得她偏离自己本来的女性角色,最终导致一种失落。通过三次反叛,哈格逐渐战胜男性世界施予她的过度影响,维护了其独立的人格和尊严,终于获得上帝的赎救。从很大程度来讲,哈格·希伯利就好象一位勇敢的斗士,一直在与周围的,以及心里的敌人抗争,她不仅是一个石头天使,更是一位反叛天使。当然,最关键的,她是一个生存下来的朝圣者。
最后,笔者想表明的一点就是,虽然神话——原型批评有很多长处,但也有一些短处,而本文之所以选用这种文学批评方法,也正是期望能够扬长避短。一方面笔者希望能通过这种方法来重新认识宗教作家劳伦斯在小说中对于哈格·希伯利的精神追求及心理世界的展现,另一方面又希望没有使本文陷入玄妙的宗教仪式和纯粹的心理分析之中。但愿拙作能为有识之士提供一个新的视点,则吾心足矣。
简而言之,玛格丽特·劳伦斯对哈格·希伯利的形象刻画反映出她对那代人的矛盾心理:一方面认为他们顽固偏执,不敢去爱;另一方面又刻画出他们在困境中的坚韧不屈,是勇敢的生存者。W·H·纽教授说得好:“……劳伦斯是不能让人忘怀的,……因为她代表了我们。”〔14〕
注释:
〔1〕Christ Verduyn:《玛格丽特·劳伦斯作品赏析》,p.58
〔2〕Margaret Laurence:《石头天使》,秦明利译, 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4年,p.142
〔3〕W·J·Keith:《英语加拿大文学》,伦敦:朗文有限公司, 1985年,p.7
〔4〕〔5〕〔6〕〔7〕〔8〕Margaret Laurence :《石头天使》,p.5、p.14、p.43、p.1。
〔9〕Wilfred ·L·Guerin :《文学批评方法手册》,纽约:哈柏与洛依出版公司,1980年,p.181
〔10〕笔者自译,原为德国谚语。
〔11〕〔12〕〔13〕Margaret Atwood:《生存——加拿大文学主题指南》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4年,p.18、p.28、p.22
〔14〕William New :《玛格丽特·劳伦斯》, 多伦多:麦克格罗山·瑞森有限出版公司,1977年,p.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