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保留、共同创新与共同脱轨,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共同保留(shared retention)、共同创新(shared innovation)与共同脱轨(shared aberrancy)是历史语言学探讨语言关系的三个参考指标。前两项简明易晓:共同保留是共同继承旧质要素,共同创新是共同具备历史阶段中的新起变化。共同脱轨是不依一般内部规律产生的语言形式;以其异军突起,所以名为“脱轨”。共同脱轨最著名的例子是西日耳曼(West-Germanic)语的英语和德语。英语的“好,较好,最好”如循一般内部规律,应该见到“good,gooder,goodest”。但是,不知道起于何因,它的比较级和最高级形式脱轨演出;德语也是这样。比较:
英语/德语:好good/gut 较好better/besser 最好best/best
这种共同脱轨现象表明,英语和德语在分道扬镳以前,在历史的某一个节点曾经共处一室,关系特别密切,是同一个家族的成员。
从某种意义说来,共同脱轨现象也是新起变化,反映语言发展史上的新质要素。不过,共同创新指的是内部发展的新起变化;共同脱轨是内部规律无法梳理的新质要素。
这三项参考指标的意义和效力并不相等。其中,共同脱轨最受瞩目,力道最强,其次是共同创新,最后是共同保留。底下引述西方学者具代表性的观点。何恩尼斯华德(Hoenigswald)说:“虽然共同保留也可用来谈论方言关系,但是只有共同创新才能显示方言关系。”(While shared retentions are capable with a subgrouping,shared innovations are indicative of one.)[1]443葛林保(Greenberg)论及共同脱轨时,说它“显然具有巨大的论证上的价值”(obviously of enormous probative value for showing that languages are related)[2]30。语言中保留与创新现象俯拾即是,举证不难。共同脱轨现象弥足珍贵,但是可遇而不可求。
结合中西求取中国传统学术研究的科学化,这是二十世纪初年以来知识界的呼声。比较法引进中国之初,以其严密的逻辑推演精神,曾被誉为威力无边,解决了汉语语音史的疑难杂症。但是经过实践,认真检讨方法学的基本假设之后,学界(包括高本汉本身)不免犹豫。比较法的第二个战场在汉语方言学。本文的目的在衡量理论的价值与实践的难题。
一 共同保留
摄 《广韵》书涉。山东方言与闽南方言读为泥母。山东读泥母的方言有下列33个:平度、潍坊、寿光、章丘、博山、泰安、郯城、枣庄、济宁、东平、聊城、临清、沂水、利津、无棣、宁津、德州、济南、临朐、新泰、曲阜、单县、东明、阳谷、临沂、烟台、青岛、胶南、日照、诸城、牟平、荣成、蓬莱。闽南方言也多如此。底下各举三个方言为例(闽南的形式代表泥来不分):
从其分布广袤来看,这也许不应视为简单的误读。从闽方言史来看,这种读法来源甚早(早于《韵》)。
痣 《广韵》职例。闽方言多读为见母。例如:。同类现象在福建主要见于闽南方言,其他方言呈零星分布。至于福建以外的中国大地,目前所见有山东牟平 (方言志作)。这是照三读如见组的共同保留现象。
鼎 在全中国范围内,今天仍以“鼎”称“锅子”的方言主要见于福建和湖南。其中,福建几乎闽语全域都是如此;湖南则呈零星分布。例如,。湖南方言的同类现象见于新化、邵阳、常宁、宜章土话、衡山。例如,新化方言的“洋铁鼎子”是铝锅,“沙鼎”是“沙锅”,“鼎盖”是饭锅盖[3]。
犬 湖南沅陵民国十九年所修《县志》有段方言文献谓:“呼吃曰柔,呼干曰空,呼狗曰快,呼大曰雷,呼问曰埋,呼鱼曰溜,呼田曰勒。”其中的“呼狗曰快”就是以“犬”(音快,)为狗。这种现象在湖南并不多见,在福建则分布很广。闽东地区的16个县(福州、长乐、福清、平潭、永泰、闽清、连江、罗源、古田、宁德、屏南、福安、周宁、寿宁、霞浦、福鼎)和尤溪都说“犬”[4]。此外,浙南庆元、龙泉、松阳、遂昌四处也以犬为狗[5]。犬的说法为中土所固有,狗则可能为外来(苗瑶语)借词[6]17。
姐 《说文》谓:“蜀谓母曰姐”。母亲的另一说法是,根据《玉篇》,那是“齐人呼母”的用语。这两个母亲称谓在华北星见于山西和山东。例如山西洪洞(含赵城)“姐、”并见[7]。山东博山方言,在城里称“”有戏谑味,在山头、八陡等地以南的地方则是母亲的通称[8]132。客家话绝大多数地区面称母亲为“阿”,少数地区称“姐”(如宁都、大余以及明嘉靖所编县志透露的兴宁)。文献上,“”或被写作“默”,或被写作“娓”,语音对应表明字形虽异,实则同源,读“莫兮切”。湖南宜章土话的“mei[21]”也是“”的异体[9]。
《广韵》“吐。芳万切”。《集韵》:“,心恶病。方愿切。”《越谚》:“心,恶心欲吐”。这种说法广见于浙江、安徽,偶或见于湖南。例如浙江的萧山、平阳、宁波、嘉兴、永嘉(瓯语)和瑞安;安徽的巢湖、芜湖、贵池、青阳、岳西、怀宁、南陵、宁国及郎溪、广德两地的土著吴语(定埠话、甘溪话);湖南的涟源及道县(小甲)等地。“”或作“翻”,底下两个写法表同一个意思:恶心,欲呕吐状。
《广韵》:“内头水中。莫勃,又乌没。”用这个词表“淹,沉没”主要见于浙江、湖南;江苏流行的范围比较[10]22。底下列所闻见。浙江:平阳瓯语、萧山、金华汤溪、永嘉、遂昌、云和、龙游、乐清。湖南:益阳、涟源、邵阳、常宁、吉首。浙江萧山方言两音并见,头(潜水)读莫勃,音杀(淹死)读乌没 。
二 共同创新
全浊清化这是《中国语言地图集》仰赖甚深的共同创新。全浊清化分为好几种类型,这里只举清送气一类来看它的地理分布。其中南方的客赣方言悉数如此,北方则主要集中在山西和陕西。古全浊读清送气在山西见于晋语区的离石、中阳、柳林、临县、方山、岚县、兴县、石桉、隰县、永和、大宁、蒲县、汾西;官话区的运城、芮城、永济、平陆、临猗、万荣、河津、乡宁、吉县、夏县、闻喜、垣曲、稷山、新绛、绛县、、临汾、霍州、古县、洪洞、浮山、翼城、侯马、襄汾。陕西则涵盖下列32县市:延安、甘泉、延长、延川、清涧、子长、商南、渭南、韩城、宝鸡、岐山、永寿、定边、周至、丹风、铜川、黄龙、洛川、富县、西安、户县、兴平、咸阳、干县、礼泉、泾阳、三原、高陵、耀县、临潼、蓝田、商州。此外,还有河南的灵宝、陕县、三门峡;安徽的望江、宿松、太湖、怀宁、潜山、岳西、东至、贵池、休宁、黟县、绩溪(岭北);浙江的淳安、遂安、建德、寿昌,以及江苏的通泰方言含南通、如东、如皋、海安、东台、大丰、兴化、泰兴、姜堰、泰州。如果把湖北参差不齐的现象也列入其中,则全省各县市也都是这一演变类型的分布范围。
影母鼻音古影母读鼻音在中国大地进行的方言调查中常与疑母并举,称作“古影疑两母开口一二等的读音”,很早就引起西方历史语言学家的注意,例如Anthony Fox就以天津为例称其鼻音声母为自动发音(automatic release)[11]。作为“创新”现象,我们只能标举古影母为例。影母鼻音有两种,一种是舌根鼻音,一种是舌尖鼻音。例如:
此外,还有舌根浊擦音一读。如果不计语音细节,而把这三种声母都视为影母的共同创新,则其分布范围相当辽阔,跨越了方言分区的界线。最突出的几个板块是:(1)河北省50个县市;(2)东北以哈阜片为大宗,其次是黑松片,再其次是吉沈片(只有个别方言);(3)湖北省37个县市;(4)山西省101个县市(其中9个县市读n-,79个县市读,13个县市读);(5)山东省56个县市读,34个县市读;(6)赣语区包括安徽省境内的赣方言都读鼻音。从以上的分布看,同类现象在官话方言区分布很广,但整个晋语区、赣语区也有这一“共同创新”现象。附带一提,在这样密集成片的创新现象当中,有几个鹤立鸡群的突出点;例如北京在河北,太原在山西,武昌在湖北都与四邻方言不同:读为零声母。
齿唇音 古知庄章组字读为齿唇音的创新现象很早就引起学界的注意。就大体趋势来说,其过程是知庄章合流为舌面后音(卷舌音)之后,经由条件变化进一步发展而成。其条件是圆唇介音-u-。以北京话为喩,它的辖字范围大体与北京卷舌声母的合口呼相当。这类字在华北的分布很广,有的方言(如山西运城)pf-、pf-、f-、v-四音俱全,有的方言(如山西襄汾)仅有f-、v-,有的方言(如甘肃民乐)四音为k-、k‘-、f-、v-,有的方言(如青海西宁)四音为、f-、v-。外观不尽相同,但作为创新现象应无疑义。如果暂时不管细节差异,只看创新事实,比较密集的类似现象见于:(1)山东枣庄、泗水、定陶等20县市。(2)安徽中原官话的临泉等五县市。(3)河南商丘等八县市。(4)山西永济、太谷等24个县市。(5)陕甘宁青四省包括西安、临泽、西宁等32个县市。华南地区所见只有唇齿擦音f-,分布于福建西部、南部客家话区如建宁、永定、宁化、诏安(秀篆)、武平,以及江西的吉水、修水等赣语区。山西同类现象见于中原官话汾河片,但是太谷、娄烦、静乐等晋语方言也有这项共同创新现象;华南的同类现象多见于闽西与闽南客家话,但是零星分布也见于江西的赣语。
三合元音见系蟹摄二等读作三合元音-iai代表音变的较早阶段。从汉语方言的大体趋势来看,这类字自始至终呈现如下的演变过程:
绝大多数具有三合元音-iai的汉语方言读的是,也就是第三阶段的创新现象。这是华北方言分布最广的语音现象之一。底下是其分布概况:(1)河北省包括南皮、大名等17个县市;(2)山东省如据钱曾怡的概括描述,上述十七点从北到南一长溜跟山东的庆云、德州、临清等地相连[12];(3)河南省包括开封、鲁山、太康、洛阳等97个县市;(4)陕西省包括南郑、白河等陕南25个县市;(5)四川省包括华阳、彭山、合江等72个县市; (6)湖北省包括汉川、监利等12个县市;(7)山西省包括平陆、文水、离石等21个县市;(8)安徽省包括安庆、望江等8个县市。零星分布也见于江苏、浙江、云南、贵州、湖南、辽宁。其中山西省的21个县市包括中原官话的10个县和晋语的11个县(太谷、文水、祁县、孝义、离石、汾阳、岚县、兴县、大宁、娄烦、五寨);安徽省的8个县市中包括江淮官话区的安庆与贵池,以及赣语区的岳西、望江、怀宁、东至、宿松、太湖、潜山。
三 共同脱轨
共同脱轨又叫“淹没特征”(submerged feature),指来历不明的语言质素。汉语方言也不乏其例,南北都有。
触《广韵》尺玉,昌母。一般汉语方言读送气声母,但是山东和湖北两省有许多方言读不送气,如同章母。这种脱轨现象在两省的分布包括:(1)山东的莱州、平度、青岛、胶南、日照、沂水、诸城、潍坊、临朐、寿光、无棣、宁津、济南、博山、泰安、临沂、郯城、东平、阳谷、新泰、枣庄、曲阜、济宁、聊城、临清、单县、利津、东明、烟台。(2)湖北的荆门、当阳、秭归、巴东、恩施、均县、南漳、钟祥、枣阳、竹溪、随县、孝感、江陵、枝江、宜都、宜昌、长阳、兴山、利川、光化、保康、房县、京山、松滋、沔阳、应城、阳新、崇阳。例如曲阜念。
保留、创新与脱轨是语言史事件,印欧语学界不仅据以探讨语言关系,同时也据以从事分类。创新与脱轨都代表语言的新质要素,只不过创新前有所承,脱轨不明来历。保留与创新系一体之两面,西方的做法倚重创新而不抹杀保留。共同脱轨意义重大,但是可遇而不可求。
作为语言史的事件,共同保留、共同创新与共同脱轨当然适用于汉语方言史。但是据以从事汉语分类滞碍难行。换句话说,印欧语的树状图发展模式可以一石二鸟地毕其功于一役(注意:这只是工作假设),汉语方言史必须把方言关系与方言分类分开处理。《中国语言地图集》的汉语方言分区主要根据两个共同保留与创新:全浊声母演变与人声有无。以演变发生的早晚来看,全浊的创新形式(即清化)早于入声辅音尾的消失。根据树状图的要求,全浊清化应该置于人声消失之上。其结果是南北方言连成一气。仅以清化后送气这一类型为例,严格执行的结果是:北起陕西、山西(西部、南部)、河南(西北一角)、中间经过安徽(皖南徽语如绩溪)、江苏(通泰方言)、南到江西、福建、广东(客赣方言)都应划归为一类。如果执行入声的保留与创新,晋语与江淮官话应该划归东南方言。
比较东方与西方,不难看到一些明显的做法上的差异:
1.共同保留。西方敬谢不敏,中国依为股肱:东南方言保留入声,吴语保留全浊、晋语保留入声、闽语保留“鼎”。
2.共同创新。西方依偎再三,中国浅尝辄止:古全浊变清送气仅施用于客赣,入声消变仅施用于官话方言(江淮方言虽不适用,但又无碍于其为官话)。
3.共同脱轨。西方视同珠玉,中国视如粪土:迄今为止,汉语方言学界未见一例。
一个有趣的问题是:为什么《中国语言地图集》不依创新形式的先后为汉语方言关系定位,从而划出汉语方言的此疆彼界?反而反其道而行,把顺位颠倒过来?我的看法是:只有这样才能多少同时照顾中国史中的人文地理观念。
四 南北分野
汉语方言分为南北两大区块,实属天造地设:因为长江横亘其中,古来视为天堑。底下举例为证:
微母读m-古非敷奉微来自帮滂并明,四母轻唇化的先后不一,例如《玉篇》中的微母并未随帮滂并一起进行轻唇化的演变,仍读同明母[13]。解释之道可能因为鼻音比同部位的塞音时程较长,所以能保持较久。南方方言至今都或多或少保留双唇鼻音的读法。例如浙江舟山:。长江以北的汉语方言只有极零星的分布,例如山东牟平的“忘、望”两字也读鼻音声母。
凼《清平山堂话本·快嘴李翠莲记》:“翠莲见说,拿了一炷,走到家堂前,一边拜,一边道:蚕桑茂盛,牛马捱肩。鸡鹅鸭鸟,满荡鱼鲜……”其中的荡是水坑,目前多作“凼”,主要分布于南方方言,文献所见最集中的地方是湖南、江西、安徽,浙江。例如湖南:娄底、衡阳、耒阳、益阳、浏阳、邵阳、祁阳、新化、湘潭、涟源、常宁、茶陵、醴陵、平江、东安土话、桂阳敖泉土话、宜章赤石土话。江西:南昌、安义、永新、新余,宜丰、修水、都昌、阳新、三都、星子、永修、奉新、万载、萍乡、莲花。安徽:安庆、岳西、广德、太平、巢湖、合肥、芜湖、潜山、太湖、宁国。浙江:萧山、乐清及浙南瓯语[14]118。邻近诸省如湖北、四川、广西也有零星材料说明其分布早期应更广。
行闽、粤、客方言以“行”为走[18]182,早为人知。这种说法在新近出土的材料中广见于江西赣语方言和湖南湘语方言。例如江西万载、南丰、宜黄、黎川、萍乡、莲花、新余。湖南沅陵乡话、新化、溆浦、常宁、邵阳、东安土话。零星分布也见于安徽绩溪、浙江龙游。行字,《广韵》户庚,梗摄二等。闽语一般读同三等:,韵同梗摄二等。上列湖南江西方言的读法都与梅县一致,来自户庚。尽管读法不同,语义并无差别。
上列七个条目有共同保留,也有共同创新。其中共同保留的成分如“行”早已被罗杰瑞教授用作“南方汉语”(Southern Chinese,即闽、粤、客)的共同质素。最近,微母与日母的鼻音读法也被加入他的南方汉语特征[18]。日母、匣母与梗摄三四等读法,笔者在《闽客方言史稿》已做过比较详细的论述[19],这里举例从简。“凼”字和“储”字的用法列入南方方言的共同质素,在这里是抛砖引玉之意。因为从掌握的材料看起来,距离遥远而分布错落,是否能够连点成线、连线成片,有待进一步深入调查。
如果依何恩尼斯华德的说法,只有“共同创新”才能作证说明方言关系,那么上述七个条目当中只有匣母读为声母符合条件。如果纯粹以地理分布来看,匣母归零是东南半壁方言旗帜鲜明的共同特征,可用以区别其他汉语方言。作为“共同创新”,逻辑过程并无疑义,这是从有(如)到无(消失)的过程;但是历史过程不免争议。因为“共同创新”蕴涵出自一个共同的语言新质素。所有东南半壁方言都从一个具备“匣母归零”的母体脱胎变化而来吗?这个母体是什么?进一步追问下去,答案也许不止一个;“区域特征”只是概括现象的标签,本身不具说明力;“底层假设”也许多少可以平息争议,但是无迹可循。
应该指出,东南方言的“共同保留”年湮代久,常成残留状态。上列保留现象是历经冲激至今犹在的、分布较广的共同质素。了解了汉语方言的发展史模式,对共同保留的错落分布,就不会感到意外。
五 历史过程
首先,我们看一下西方学者在方言地理学提炼出来的关于创新扩散的几个名称。
1.核心地区(focal area)。指创新形式的发源地。用通俗的话做比喻,也就是时髦中心。
2.过渡地区(transition area)。指创新形式扩散出去影响所及的范围,呈现新旧杂陈、并行不悖。
3.残余地区(relic area)。指创新形式波长未及的化外之地,也可以说是保守阵营,未受冲击。
如果用地震为喻,上述名称可以分别叫做震央(epicenter)、影响范围(affected)、纹风未动(intact);如果以火山做比喻,火山本身(volcano)就是核心地区,威力所及即其灾区(disaster),未受波及为乐土(on-looker)。这些比喻也许并不十分恰切,但对语言史所发生的事件可以提供生动的描绘,掌握梗概。
不言可喻,这种扩散方式预先假设了核心地区的方言是历史上的优势方言。从中国历史舞台来看,这个核心地区不是别的,就是逐鹿中原的“中原”,以河南为中心的历史舞台。此外,还有一种扩散方式,就是移民携带母语到处流转;出自时髦中心的移民会把当时的时髦带到新居地,出自保守阵营的会把残余形式带到新居地。有了这样的了解,就不难从汉语方言的纷歧复杂现象看出些许历史发展的轨迹。
古今与南北明陈第《读诗拙言》谓:“自五胡乱华,驱中原之人于江左,而河淮南北,间杂夷言,声音之变或自此始”。清劳乃宣《等韵一得外篇·杂论》云:“诸方之音各异,而以南北为大界。……分南北以论音,自六朝已然。以今时之音论之,大率以江南为南音,以江北为北音。”南北朝对峙是中国历史上的重大分裂局面,也是汉语南北方言分途发展的关键契机;南北的界线大体循长江这条鸿沟。唐代诗人张籍在《永嘉行》所谓:“北人避胡皆在南,南人至今能晋语。”这是指南来移民语言的共同保留;但陈第所谓“声音之变”,却可能指的是共同创新。如用颜之推的话来描述,这就是“南染吴越”。对比言之,南方保留多而创新少,北方创新多而保留少。北方是创新的核心地区,主要的原因就是“北杂夷虏”。
沿海与内陆南北对举是历史事件粗线条的大彩绘。细说起来,由北到南的移民运动,自古至今都有东、中、西三条路线之分。这就是地理形势决定的“就近避难,辗转迁徙”模式。关于这三条路线的细节,这里不必复述,读者可以观看葛剑雄等《中国移民史》[20]。简括言之,这三条路线可以大略分为沿海与内陆。这种分野有利于透视南北内部都存在的异同。大体言之,沿海方言比内陆方言保守;南方如此,北方亦愎如此。山东方言所见微母m-,章母k-,表母亲,在整个华北地区堪称异数。吴语中的全浊声母,覃谈有别,三四等有别,与锺有别;闽语中的非组读同帮组,知组读同端组,章昌读同见溪,匣母读同群母。这些共同保留不大见于内陆方言。分别了沿海与内陆,我们就不难明白为什么全浊清化送气这一共同创新现象多见于内陆。这种分野有助于避免太过简单化的同构型(omogeneity)假设,以为北人南下以前各地方言不分东西都异口同声。事实上,西晋末年以前,北方方言东西已呈现异质性(heterogeneity)。这种异质曾随移民路线沿途撒播,有的可以连线追踪、斑斑可考(如古全浊清化送气);有的已成残迹,只有点状分布(如山东与闽南的“痣”k-)。
中原与外围上述山东所见保守成分(微m-,)偶尔也见于山西方言,但两地的明显区别是屁股的说法不同:山东说“腚”,山西说“”。它们有此异同并不意外,一在太行山以东,一在太行山以西,原来都不在中原核心的范围之内。中原核心在中国人文心理具有崇高的威望,历代文人相关的评论甚伙,底下举二例为证。
唐代李涪《切韵刊误》说:“凡中华之音,莫过东都,盖居天下之中,禀气特正。”
宋代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六说:“四方之音有讹者,则一韵尽讹……中原,唯洛阳得天下之中,语音最正。”
由于中原核心在历史上扮演过标准语的角色,从创新扩散的观念来看,它曾是辐射的核心地区。北京话上升取得全国标准语地位以前,也曾经接受来自中原语音扩散的影响,因此而有不少一音两读的现象。就整个中国言之,中原正音是文读的总源头。整个河南方言没什么文白异读,四邻方言多少都有文白异读,这个事实有力地说明了中原语音最正的历史地位。
山西位于河南北部,除了南区一隅属于中原官话之外,其余可以说是“过渡地区”或“残余地区”。官话方言最普遍的共同创新现象之一是蟹摄合口一三等与止摄合口三等合流-uei。但是山西介休等方言蟹合一与蟹止两摄合口三等有别。底下举介休方言的读法为例:
这种分组态势在大华北地区堪称异数。
见晓组二等在河南方言往往只有舌面音一读(硬、杏两字例外读),四邻方言往往有舌根、舌面两读,前者为白读,后者为文读。不止中原四周,影响所及还伸入长江沿岸华南诸省:湖南、江西、浙江(主要是北部吴语)。这是创新形式透过文教力量扩散的结果。不过,这种扩散的现象并没有在浙南吴语、闽,粤、客方言的多数地区普及开来。
梗摄三四等在东南半壁方言白读元音较低(-a及其变体-o,-A),文读元音较高。这种文读形式在华南可以说是遍地皆然,不只沿江诸省如此,闽、粤、客方言也莫不如此。
从分布的广狭推测,梗摄三四等较高元音的读法可能是比较早进行扩散作用的,因此涵盖范围较广;见晓组二等字读舌面音可能是较晚的创新现象,推广以来还有力有未逮之处。这两个事例说明,创新扩散是赓续不绝的过程。
六 结语
1949年,高本汉在《中国语之性质及其历史》一书回顾他研究中古汉语的经验时,曾经表达过他对比较法不甚满意的话[21]。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当《中国语言地图集》的工作人员在努力为汉语方言进行区划时也有意无意回避了比较法的工作原则。关于前者,我已在《比较法在中国》进行过探索[22],那是因为他得克服堆积如山而且略带神秘的古代文献;关于后者,那是因为汉语方言学者面对的是浩如烟海的方言材料,如何执简驭繁无疑成为核心议题。这两个二十世纪的大工程蕴藏着理论及实践探讨的富矿。
共同保留、共同创新与共同脱轨是历史比较法的产物。只要集中看两个分布辽阔的共同创新现象,就不难明白何以西方的工作原则在汉语方言分类(以分区为名)上难以彻底执行。如以古全浊清化送气为共同创新的依据,陕西与山西两省的一大片方言必须与南方的客赣方言放在同一个祖语底下。如以古匣母失落变成零声母(上文简称匣母归零)为共同创新的依据,就比较法的工作要求,我们就得被迫把吴湘赣及闽粤客六大东南方言一起放在古南方话(或者径称“共同南方话~原始南方话”Proto-Southern Chinese)。证据如此明显,为什么《中国语言地图集》不此之图?背后的原因可能有两个。
1.历史与地理汉语方言的划分(classification)自来就叫分区(areal classification),不叫分类 (sub-grouping),也就是以地理为第一要义,不是以历史为主要着眼的。例如南北分界显然不是入声有无能够概括,但是误打正着,越来越多的例证使它轮廓清晰。例如北方方言“他的”,南方方言说法都不然[6]。匣母归零强化了这样的分野。如果不是事先建立南北大界陕西、山西的一大片方言与客赣方言归在一起,势必抹杀陕西、山西那一大片方言与邻近方言的更多共同现象。地理要义还包括代表点的观念,从而扩大比较范围,目的在寻求与四邻方言的异同。换句话说,与四邻有别是主要考量,不相邻的远距离异同因而暂被排除在外。
2.扩散与取代比较法的基本假设是如树状图显示的不断分裂。汉语方言的形成主要有两种扩散运动:移民迁徙与文教传播。方言的共同素质(保留与创新)都可能透过这两种运动散布。显然:只有能与移民史相连系的共同创新才是彼此早期关系的证明。但是文教势力如此凌厉,大量取代了方言原有的质素,如不仰赖共同保留如何追问方言关系?足见理论是一回事,实践是另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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