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至大学写作的核心内容及其德国思想背景_冯至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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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以日耳曼语文为专业的留德学人,冯至对德国文学与文化的接触是极为广泛 的,学术研究主要集中于德国文学,所涉猎范围仅仅论文译文就有多家名流,而文学作 品之中也处处呈现出德国思想的影响。而其接受影响的范围呈现多样化和丰富性,如早 期受浪漫派的影响,诸如荷尔德林、克莱斯特、诺瓦利斯等皆是;留德时听过雅斯贝尔 斯的课;1940年代之后又慢慢走向歌德,对成熟后的歌德表达了充分的理解与体会;但 在他一生之中,“最寂寞,最彷徨时候的伴侣”则是里尔克。(注:冯至:《里尔克— —为十周年祭日作》,《冯至全集》第4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88页。)在我看 来,集中表现了作为留德学人与文人风采的,是西南联大时期冯至的“学院写作”的形 成与实践,此中与德国思想的关联千丝万缕,又不拘泥于一家一派。以下试图呈现冯至 在“学院写作”中构成丰富的德国思想图景,尤其是德国文学中的重要诗人是如何助益 于冯至自身独特思想的形成的。其构成要件为:作为生存方式的“寂寞”、作为生命存 在的“沉思”、作为表达输出的“诗意”写作。而其核心内容则指向:对个体的关注。

一、寂寞

在冯至的“学院写作”之中,写作是其核心内容,也是诗意表述的根本形式,但其思 想基础则是对个体的关注,他甚至在抗战时代对“集体主义”极为强调的大背景下,都 不惜为“个人主义”辩护。因为在他看来,“纯洁的个人主义并无伤于一个健全的集体 ”。(注:冯至:《论个人的地位》,《冯至全集》第5卷,第288页。)实际上,冯至“ 学院写作”的核心内容,就是个体的寂寞,寂寞意味着独立,意味着自由,意味着一个 人可以踏实地去做自己的事,通过个体的努力有以奉献给社会,这是他想诉说的内容。 这一点符合德国古典大学观中的“寂寞”精神,所谓“寂寞使人达至完全独立……在寂 寞中可以找到精神的自由”;(注:J.D.Zimmermann:ber die Einsamkeit.(论寂寞) Vol.3.Frankfurt am Main,1785,S.199,232.关于德国古典大学观中的“寂寞”概念, 陈洪捷有详细探讨,请参见陈洪捷《德国古典大学观及其对中国大学的影响》,北京大 学出版社2002年,第77—83页。)但对冯至来说,可能更接近的是德语诗人对自己个体 意志的追求。他在里尔克与歌德这两个风格截然不同的诗人身上居然找出他们的共同点 ,其中之一就是“寂寞”,他说“二人在他们的时代都感到寂寞”。(注:冯至:《在 联邦德国国际交流中心“文学艺术奖”颁发仪式上的答词》,《冯至全集》第5卷,第2 04、206页。)为什么会感到寂寞呢?其实,作为时代的著名人物,二人都各自有着广泛 的人际交流,但就是在这种与社会声息相通的情况下,诗人还是感觉着寂寞!冯至这样 解释道:“人有时总不免有寂寞之感,同时也有人际交流的愿望。我认为没有寂寞之感 就没有自我,没有人际交流就没有社会。”(注:冯至:《在联邦德国国际交流中心“ 文学艺术奖”颁发仪式上的答词》,《冯至全集》第5卷,第204、206页。)虽然冯至同 时强调了作为社会的人应当进行交流的一面,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他的那首有名 的诗:

我的寂寞是一条蛇,

静静地没有言语。

你万一梦到它时,

千万啊,不要悚惧!

它是我忠诚的伴侣,

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

它想那茂密的草原——

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

它月影一般轻轻地

从你那儿轻轻走过;

它把你的梦境衔了来

像一只绯红的花朵。⑥

注释:

⑥冯至:《蛇》,《冯至全集》第1卷,第77页。

这首作于1926年的诗充分地表达出青年诗人的孤独与忧郁气质,而首先涌出的,则是 寂寞。其实,这种寂寞所要表述与凸显的,还是对于个体的关注。但它随着岁月的变迁 ,时代的变化,又在不断地发展着,其中蕴涵的哲学意味在慢慢地扩大。里尔克这样处 理自己的寂寞:

在寂寞中你不要彷徨迷惑,由于你自身内有一些愿望要从这寂寞里脱身。——也正是 这个愿望,如果你平静地、卓越地,像一件工作似地去运用它,它就会帮助你把你的寂 寞扩展到广远的地方。……寂寞地生存是好的,因为寂寞是艰难的;只要是艰难的事, 就有使我们更有理由为它工作。(注:里尔克:《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冯至 全集》第11卷,第310—311页。)

里尔克坚持认为,当今之时,作为个体的人犹如一件“物”,他“犹如一个物置身于 万物之中,无限地孤独”,尽管同时,“一切物与人的结合都退至共同的深处,那里浸 润着一切生长者的根”。(注:里尔克:《论“山水”》,《冯至全集》第11卷,第330 页。德文见Rilke,R.M.:Von der Landschaft.In Smtliche Werke.Band 5.

Frankfurt am Main:Insel,S.522.)而在这样无边的寂寞里,冯至将走向何方呢?冯至接 受了里尔克的观念,寂寞生存固然艰难,但只要在工作着,就能寻着生命的意义。于是 ,他像里尔克一样,在寂寞中冷静地构造着自己的艺术世界,既是为消解自己在漫漫人 生长途中的精神寂寞,也是寻找这生命长路中属于自己的前途。在十四行诗里,他构建 出一个自己的旅程世界,“他拜会了杜甫、歌德、梵高、鲁迅和蔡元培等文化历史名人 ,他走进国内外的神话境界里,他感受生与死的神秘、灵魂的变形和转生,他看到了石 棺或棺材的棱角,他历验了战争与和平、城市与荒野、勇士和儿童、小径与足迹、梦幻 与现实、狂风与青灯,以及充满了孤独但不是完全没有希望的无限宇宙。”(注:[捷克 ]马立安·高利克:《中西文学关系的里程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248页。)

冯至从德国文学里借来的不仅是写作技巧,更有思想的深刻与穿透力量,“寂寞”概 念的引入与接受,就是一个核心的内容,虽然由于寂寞,他在诗中表现得更多的是一种 平淡、宁静,但其实在这种貌似冲和的背后,如果细心体会,还是可以感觉到为自己寻 路的一种怅惘与失落,请看他的十四行诗:

你说,你最爱看这原野里

一条条充满生命的小路,

是多少无名行人的步履

踏出来这些活泼的道路。

在我们心灵的原野里

也有几条婉转的小路,

但曾经在路上走过的

行人多半已不知去处;

寂寞的儿童、白发的夫妇,

还有些年纪轻轻的男女,

还有死去的朋友,他们都

给我们踏出来这些道路;

我们纪念着他们的步履

不要荒芜了这几条小路。⑩

注释:

⑩冯至:《十四行集》,《冯至全集》第1卷,第232页。

对于构成人生历程的种种道路的怀念,正展现出诗人寻路与行路的不易,在无边的彷 徨和寂寞中,原是要寻路的!鲁迅即言道:“走‘人生’的长途,最易遇到的有两大难 关。其一是‘歧路’,……其二便是‘穷途’了,……我却也像在歧路上的办法一样, 还是跨进去,在刺丛里姑且走走。”(注:鲁迅:《两地书》,《鲁迅全集》第11卷,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5页。)鲁迅此番议论,自然是显示出自己在“路”的选择 上的困惑和抉择。但我这里所看中的,倒并非其选择本身,而是借来其所提出的概念。 歧路也好,穷途也罢,未曾上路,永远无法分辨何为歧路,何为穷途;而之所以能感觉 到歧路或是穷途,那是因为自己上路之后,并未一条道走到黑,而不断在寻路的过程之 中。由此,先贤的话语再次得到印证,屈原说:“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 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注:屈原:《离骚》,陆侃如等选注《楚辞选》 ,上海古籍出版社1956年,第36页。)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寻路与行路的彷徨,(注:所谓 “自晚清以来,忧心仲仲的中国知识分子,已经不只一次,从文化角度考虑给这个古老 文明国家来一次全面或肢体的革新”,关于现代知识分子的文化寻路问题,可参见卢玮 鉴《哪里走?——从几个文学家的惶惑看五四以后知识分子的出路》,载中国古典文学 研究会主编《五四文学与文化变迁》,台北:学生书局1990年。)大致也不外乎此喻!而 对于生性寂寞的诗人冯至来说,少了一份入世致用的激切,多了一份理性沉思的宁静。 他对于“几条小路”的亲切之情、缅怀之意,充分表达出他的理性与宁静,或者毋宁说 是心底深处的“寂寞”。而这种寂寞,在里尔克那里则表现为一种近乎宿命般的东西, 在他那里寂寞“根本不是我们所能选择或舍弃的事物。我们都是寂寞的。人能够自欺, 好像并不寂寞。只不过如此而已。”(注:里尔克:《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 冯至全集》第11卷,第318、312页。)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感受到这种寂寞,因为许多 青年都“不能寂寞(一般总是止于这种境地——)”,可见,寂寞也是一种境界,是少数 人而非大多数人能够理解并去坚守的。所以“他们怎么能够从他们自身内从这已经埋没 的寂寞的深处寻得一条出路呢?”(注:里尔克:《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冯至 全集》第11卷,第318、312页。)这才是最重要的,原来出路就是在“已经埋没的寂寞 的深处”!于是,冯至便时常将这种寂寞的情感化作诗意的阐发,如《威尼斯》:

我永远不会忘记

西方的那座水城,

它是个人世的象征,

千百个寂寞的集体。

一个寂寞是一座岛,

一座座都结成朋友。

当你向我拉一拉手,

便像一座水上的桥;

当你向我笑一笑,

便像是对面岛上,

忽然开了一扇楼窗。

只担心夜深静悄,楼上的窗儿关闭,

桥上也断了人迹。(16)

注释:

(16)冯至:《十四行集》,《冯至全集》第1卷,第220页。

偌大而热闹的威尼斯,却被冯至从中挖掘出了寂寞,他把这种发自内心的深深寂寞冷 静地进行了处理,赋予无法感受的威尼斯的小岛以感情的联想。最有意思的是,他说这 些岛屿是“千百个寂寞的集体”,既是寂寞的,又何必用“集体”来概括?冯至穿透的 ,其实是现代人孤独、封闭乃至寂寞的本质,虽有集体,但终归还是每个个体的生存, 个体的本质仍然是寂寞;而这一点在他的小说创作中得到更明显的印证。

寂寞本身只是一种生存方式,虽然在冯至的诗文中“寂寞”一词出现的频率相当之高 ,表现了他对远离喧嚣的生存方式的选择;但寂寞本身并不能代替其他,选择在无边的 寂寞里生存,仍然免不了面对现实的人生之路,拒绝不了选择与被选择,在作为个体的 “小我”,也就免不了去思考与追问。作为“沉思的诗人”的冯至,沉思是他“学院写 作”的另一重要命题。

二、沉思

作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冯至凭借其以浪漫抒情风格为标志的诗歌创作在1 920年代名声鹊起;到了1940年代,他明显地向哲理沉思方向转变。一系列有哲学意味 的命题,成为他诗歌中探讨的主题,诸如生死、存在、决断等。这一转变,明显与他5 年留德生涯有关。虽然他不愿多谈与雅斯贝尔斯的思想关联,但毕竟曾听过他的课程; 至于里尔克、诺瓦利斯等人,都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冯至思想的形成。在寂寞之中必然有 所寻求,否则如何排遣有用之生?冯至在寂寞之中,心思沉潜,对于历史和现实、圣贤 与凡人都颇有同情之理解:“世界上有两种可怜的人,一种是有答无人问的,一种是有 问无人答的。”在他看来,“前者是那些寂寞的哲人……最可怜的却是后者……可是他 们脑子里也时常在某些时候想到一些严重的问题”。(注:冯至:《问与答》,《冯至 全集》第4卷,第46页。)是啊,寂寞者也是要思考的,不管是举目浊世无法求解而痛苦 着的哲人,还是为日常琐事所烦恼着的俗人;不管是有哲理意味的诗性阐发,还是普通 人絮絮道来的只言片语,大家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都在思考着。而在冯至,更是将 “沉思”本身作为一种回答寂寞、坚守自我的生命方式。在沉思之中,冯至关注生命; 在沉思之中,冯至应对生活;在沉思之中,冯至选择前路;在沉思之中,冯至学习决断 ……

作为诗人与学人的冯至,自可选择寂寞;然而作为现实社会生活中一个成员,谁也无 法摆脱社会运行规则的支配。而社会生活本身,相比较书本中描绘的清纯明朗景象,往 往复杂得多。冯至自然也对现实生活中的很多现象,显得应对棘手,感慨万千:“人本 来可以,并且应坦白单纯地生活,但是有人偏偏不肯这样生活,却愿意把直线的路绕成 弯曲,把简单的局面化为错综,在面前摆弄出许多无意义的纷扰与困难。……在中国社 会,这些复杂的制造者好像病菌似地到处弥漫着,他们认为,坦率是不够用的,事事要 费心机,归终不但对事的本身无所裨益,反倒在事的本身以外徒然添些紊乱,添些不安 。”(注:冯至:《简单》,《冯至全集》第4卷,第60—61页。)虽然冯至对这种“消 耗精神,消耗生命”、“充满了阴柔的、琐屑的气氛”的“中国所特有的错综复杂的社 会”十分反感,所以呼吁“应该对于简单的风格能够欣赏,对于简单的心知道敬重”, 但他毕竟只是一介文人,不但不可能去改变客观的现实状态,而且还必须在这样的社会 中求生存。他所能做的,就不得不把视线收回到自己的身上来,求得安身立命与精神上 的宁静。所以他会选择伍子胥作为他的主人公,反映自己内心对个体生命的关注和理想 翅膀的展开。(注:对该文本的详细解读,请参见张慧文《<伍子胥>的西方资源与创变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2年第1期,第192—221页。)作为一个诗人,在时代 背景日益复杂、意识形态色彩愈来愈弥漫于文坛上空的时候,冯至希望坚守个体的性灵 ,坚持个体的自我。如果说,1930年代现代派(以及后期新月派)表现了对大时代的普遍 幻灭,有一种逃避现实与内心矛盾的性质;共同时代背景下的七月派诗人,寻求的是关 于一个民族如何在血与火的考验中“骄傲地活着”与“不屈地死去”的思考;那么,冯 至的诗歌史地位也就呼之欲出了,一方面,他表达了诗人的寂寞,“是属于个人的诗” !(注:1933年10月1日致杨晦信,《冯至全集》第12卷,第140—141页。)另一方面,他 又未陷入感伤的情调,而更多地是从日常生活中发掘出内在的哲理意义。正是在这个意 义上,“由27首诗组成的《十四行集》”成为中国新诗史上“最集中,最充分地表现生 命主题的一部诗集,它是一部生命沉思者的歌”,从而使得中国现代诗歌第一次具有了 “形而上的品格”。(注:王泽龙:《冯至的<十四行诗>》,《中国现代主义思潮论》 ,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183页。)然而这诗人的沉思,究竟能通向何方,又要 通向何方呢?关于续写《伍子胥》的问题,冯至说过这么一段话:“如果写,我就写他 第二次的‘出亡’——死。”(注:冯至:《<伍子胥>后记》,《冯至全集》第3卷,第 427页。)不写则已,如写就要写“死”。这一段文字,不仅表现了“生死”命题的凸显 ,更显示出冯至“沉思”的过程与内心的忧患,这一段《吴越春秋》的文字,在这时读 来让人觉得苍凉悲慨,感伤不已。因为对前贤有理解之同情,所以冯至会选择伍子胥作 为自己的主人公来结构小说;然而一再有意地要将死亡意象极度张扬,冯至赋予主人公 的精神意义的意图显然受到来自德国资源的生死观影响。而这种直接资源则来源于其博 士论文研究对象的诺瓦利斯。作为浪漫派的重要诗人,诺瓦利斯只活了29岁,这个少有 的天才,因未婚妻的早逝,而极度悲伤,最后也英年早逝。(注:诺瓦利斯(Novalis,1 772—1801)思想上反对启蒙运动和法国资产阶级革命,主张恢复中世纪封建制度和天主 教会的统治,为德国消极浪漫主义的代表人物。其作品歌颂死亡,情绪低沉,反映了没 落贵族在资产阶级革命前后的惶恐和绝望。张威廉主编《德语文学词典》,上海辞书出 版社1991年,第106—107页。以上介绍带有比较明显的价值评判,但在德国人眼里却是 别样的判定:“毫无疑问,诺瓦利斯是一个真正的诗人。”Salzer,Anselm & Tunk,

Eduard von(Hrsg.):Illustrierte Geschichte der deutschen Literatur(插图本德国 文学史).Band Ⅲ.Kln:Naumann & Gbel,无出版年份.S.264.)在冯至眼中,诺瓦 利斯是一个与“死”密切相关之人:“诺瓦利斯对于死,一直充满神秘感,这是他所经 历的索菲之死使然,这经历一直陪伴他走完人生的旅程。索菲殁于1797年3月19日,同 年4月14日诺瓦利斯的兄弟埃拉斯姆也辞别人间。死神在诺瓦利斯的内心引起巨大的震 颤。”岂止是巨大的震颤而已,诺瓦利斯对于死有一种特殊的体验,这固然有他对死后 与恋人重聚的想像,也还有出于哲理上的思考:

死,好比在宣告一种更高级的生活。我们将无一幸免地进入死的共同体。死的共同体 把大家结合在一起,各个灵魂在此任意碰撞、结合。所以说,死,是对不美满生活的不 断摧毁、持续消化;死,是不断形成新的“吞噬点”、新的胃;持续地吞噬和运作。从 这个意义上说,生,仅是为死而已。(注:冯至:《自然与精神的类比》,《冯至全集 》第7卷,第111页。)

在诺瓦利斯看来,死不仅是一种解脱,而更是一种生命境界的提升,是一种对于生死 的勘破,更是“向死而生”的选择。(注:德国神学家兼哲学家罗伯特·谢勒尔(Robert Scherer)就曾指出:“只要我们活着,就只能面向死亡的噩运。”而“人因其死而陷入的可怕虚无,是应引起重视的,尽管在我们看来它是那样茫然而荒诞。”参见贝克勒等《向死而生》,张念东等译,北京联闻书店1993年,引言第5—6页。)所以,在冯至,虽然表现出对“死亡”表述的浓厚兴趣,却绝没有陷入悲观主义的立场,他由生死观的思考转向对存在问题的探询:

“死者,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这里。

“死者,你们怎么走不出来?”

我们在这里,你们不要悲哀,

我们在这里,你们抬起头来——(26)

注释:

(26)冯至:《招魂——呈于“一二·一死难者的灵前》,《冯至全集》第1卷,第254 页。

在这里,“生死”只是一种意象的传达,最重要的还是借生死来表述诗人的思考。“ 沉思”依旧,然而却更倾向于一种选择与决断。这点与时代的发展息息相关,冯至在解 放战争期间曾作有《决断》一文,认为:“活,需要决断,不活,也需要决断。”(注 :冯至:《决断》,《冯至全集》第4卷,第78页。)这种决断的概念直接来源于歌德的 说法:“按照我的意见,决断是人类最值得尊敬的事物。”(注:歌德:《维廉·麦斯 特的学习时代》,冯至、姚可昆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第381页。)而雅斯贝尔斯 哲学中的“选择”概念,其实也与此不无关联:“选择的概念也同样出现在雅斯贝尔斯 的哲学里,事实上,他的全部哲学,至少是他的巨著《哲学》第二卷所陈述的,可以被 看作是向我们敞开的各种选择的项目表。”(注:[法]让·华尔:《存在哲学》,黎绍 军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年,第86页。)

这种哲学上的因缘与承传,实在难以一言蔽之。但不容否认的是,来自德国的思想与 文学资源极大地丰富了冯至的知识底蕴与选择范围。不管是表现在只能通过书本进行精 神交流的歌德,还是曾亲聆教诲的当代哲人名家,德国历史上最为悠久而深厚的哲学思 想传统都对冯至的生命沉思助益甚大。德国文学思想资源对造就一代“沉思的诗人”冯 至,决非可有可无。难怪,朱自清对冯至青眼有加,其原因还是在于诗人的理性高度: “引起我注意的还是他诗里耐人沉思的理,和情景融成一片的理。”(注:朱自清:《 新诗杂话·诗与哲学》,《朱自清全集》第2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334页。) 确实,冯至诗歌的特点,就是诗中有情、情中有理。诗歌写作不但融入了诗人的个体经 验,而且是经过诗人的哲理思考,上升到了知性乃至理性的高度。譬如这一首十四行诗 :

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

我们在灯光下这样孤单,

我们在这小小的茅屋里

就是和我们用具的中间

也有了千里万里的距离:

铜炉在向往深山的矿苗,

瓷壶在向往江边的陶泥,

它们都像风雨中的飞鸟

各自东西。我们紧紧抱住,

好像自身也都不能自主。

狂风把一切都吹入高空,

暴雨把一切又淋入泥土,

只剩下这点微弱的灯红

在证实我们生命的暂住。(31)

注释:

(31)冯至:《十四行集》,《冯至全集》第1卷,第236页。

诗句本身描绘的都是通常事物,所用比喻也都算不上是出类拔萃。之所以能够发人深 省,确实还是在于思想的深度、沉思的理路。孙玉石先生对这首诗长处的评价,可谓一 语中的:“在日常生活的境界里,传达了诗人对生命本身存在意义的哲理沉思。”(注 :孙玉石:《中国现代主义诗潮史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288—289页。)然 而,仅有哲理沉思,并不能就建构起诗歌的殿堂;诗意的表述,是冯至学院写作的重要 支撑。

三、诗意

虽然,在沉思之后,冯至以最大的努力去适应社会,去寻找自己的位置。但在冰冷的 现实面前,他确实感到个体力量的微小与不足道,然而只要有笔,只要在写作,冯至就 可以坚守。(注:殷丽玉:《论冯至四十年代对歌德思想的接受和转变》,载《文学评 论》2002年第4期,第125页。)写作成为冯至坚守自己理想与个体关注的重要手段,他 的十四行诗被称为“沉思的诗”,由此可以想见其诗歌本身所表现出的艺术韵味。“诗 意”的呈现与积淀,是冯至学院写作的重要内容,也是学院写作得以成立的根本因素。 如果说寂寞构成了人格底蕴、沉思形成了哲学内涵,那么诗意则确立了文学本体,这是 “学院写作”中最具有核心意义的部分。因为,只有诗意的表达,才达成了“学院写作 ”作为一种生存方式的真正确立,尤其是就文学史意义而言。而这一“诗意”思路的来 源,同样源自德国,譬如他将诺瓦利斯的成就就归结为“诗意”:

……所有这一切都依凭于他(指诺瓦利斯)诗意的“心灵”的力量。诺瓦利斯的全部作 品都交织和渗透着诗意,是诗意的想象和创造。因此,无论在形式的选择上,还是在内 容的处理上,我们首先要把他的作品视之为诗。(注:冯至:《自然与精神的类比》, 见《冯至全集》第7卷,第4—5页。)

其实,用这一表述来形容1940年代冯至的文学创作,也没有半点牵强之处。诺瓦利斯 的文学创作中弥漫着诗意的精神,因为诺瓦利斯本身就是一个极度诗意的人!冯至的作 品里诗意闪烁,也同样因为冯至的诗人本色!所以,虽然冯至自己强调:“作品只是作 者人格的一方面,而书信则往往是个人的整个呈现”,“若把两者结合起来,诗人就整 个地呈现出来了”。(注:冯至:《谈诗歌创作》,《冯至全集》第5卷,第249页。)但 毕竟,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作品是第一位的。有了作品,才有作家;而人格的另外一面 ,其实也同样可以在作品之中找到诗意的转换。他说的是里尔克,其实表述的何尝又不 是自己呢?冯至曾经这样谈到里尔克作品与他自己创作的历史小说《伍子胥》之间的关 系:

远在十六年前,我第一次读到里尔克的散文诗《旗手里尔克的爱与死之歌》,后来我 在一篇讲里尔克的文章里曾经说过:“在我那时是一个意外的、奇异的得获。色彩的绚 烂,音调的和谐,从头至尾被一种幽郁而神秘的情调支配着,像一阵深山中的骤雨,又 像一片秋夜里的铁马风声。”我被那一幕一幕的色彩与音调所感动,我当时想,关于伍 子胥的逃亡也正好用这样的体裁写一遍。但那时的想象里多少含有一些浪漫的原素,所 神往的无非是江上的渔夫与溧水边的浣纱女,这样的遇合的确很美,尤其是对于一个像 伍子胥那样的忧患中人。昭关的夜色、江上的黄昏、溧水的阳光,都曾经音乐似地在我 的脑中闪过许多遍,可是我并没有把它们把住。(注:冯至:《<伍子胥>后记》,《山 水斜阳》,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61—162、162页。)

从《伍子胥》这篇小说里可以挖掘出的东西当然很多,尤其是它与西方资源、主要是 德国资源的关系,(注:张慧文指出其中表现的蜕变论与歌德思想的关系,生死观与诺 瓦利斯的关系,创作本身与里尔克的关系等,见《<伍子胥>的西方资源与创变》,载《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2年第1期。)但在我看来,《伍子胥》的本质依然是寂寞, 表达得更多的是作者的“寂寞”观念。在逃亡的过程中,伍子胥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他必须长期地抑制着自己,所以他在骄傲的同时,也“感到孤单”,他是如何来承担这 无边的寂寞的呢?

他看着这景象,他知道应该怎样在人们的面前隐蔽自己:他白昼多半隐伏在草莽里, 黄昏后,才寻索着星辰指给他的方向前进。秋夜,有时沉静得像一湖清水,有时动荡得 像一片大海;夜里的行人在这里边不住地前进,走来走去,总是一个景色。身体疲乏, 精神却是宁静的,宁静得有如地下的流水。他自己也觉得成了一个冬眠的生物,忘却了 时间。他有时甚至起了奇想,我的生命就这样在黑夜里走下去吗?(注:冯至:《十四行 集》,《冯至全集》第1卷,第220页。)

虽然在逃亡的过程中展现出不同的景象,遭遇不同的人,交流是可能的,但对伍子胥 而言,很难有真正的交流,他必须隐藏自己,他不寂寞又还有谁是寂寞的呢?他的精神 上的宁静,从本质而言,其实就是寂寞,一种由自身的体验而不得不承受的寂寞。而这 种寂寞,是用绚烂的色彩和哲理的沉思勾勒映衬出的。是寂寞的诗意表达!而用伍子胥 之个人来牵连全文,固然是为了表现诸如生死、蜕变等主题,但同样也显示出对个体的 高度关注。虽然《伍子胥》的创作酝酿已久,但真正动笔却是因为受到偶然的触发,冯 至自述道:

一九四二年的冬天,卞之琳预备把他旧日翻译的《旗手》印成单行本,在付印前我读 到他重新改订的译稿,由于这青年时爱过的一本书,我又想起了伍子胥。一时兴会,便 写出了城父、林泽、洧滨、昭关、江上、溧水、吴市七章。但是现在所写的和十多年前 所想象的全然不同了,再和里尔克的那首散文诗一比,也没有一点相同或类似的地方。 里面既缺乏音乐的原素,同时也失却这故事里所应有的朴质。……(注:冯至:《<伍子 胥>后记》,《山水斜阳》,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61—162、162页。)

因是自述,冯至显然过于谦虚,其实《伍子胥》中的音乐元素与画面风采,都堪称佳 作,“诗意小说”之称,绝不过分;而小说中所表现的“寂寞”概念,也同样值得关注 。冯至接受德国思想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从德国文学里汲取养分,正如他自己所说的: “我对于德国文化的一些认识,也多半是从德国文学里得来的。”而在德国文学里,他 又是有所选择的,并非一概接纳。“我从德国文学,尤其是从歌德、荷尔德林、海涅、 里尔克(这几位性格很不相同的诗人)的创作里吸取了可贵的精神养分,得到过不少启发 。”(注:冯至:《在慕尼黑歌德学院“歌德奖章”颁发仪式上的讲话》,《冯至全集 》第5卷,第187页。)《旗手》与《伍子胥》当然不尽相同,但也并非如冯至所言“没 有一点相同或类似的地方”,至少在表现个体及其内在的英雄“寂寞”上,是可以有所 勾连的。

但是,旗帜不在了。

喊声:旗手!

烈马,祈祷,呼叫,

咒骂:旗手!

铁与铁相撞,命令与信号;

寂静:旗手!

又一次:旗手

是随着呼啸的驰骋发出的。

但是旗帜不在了。

他以燃烧的步态赛跑……(41)

注释:

(41)[奥]里尔克:《里尔克散文选》,绿原、张黎、钱春绮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 年,第335—336页。德文见Rilke,Rainer Mainer Maria:Gesammelte Werke(里尔克选 集).Geneva:Eurobuch,1998,S.250.

《旗手》本身就是一首散文诗,诗意的情绪弥漫了全文,勾勒出一个极为鲜明的旗手 形象。伍子胥没有如旗手般地英勇献身疆场,但他是更了不起的英雄,他为了复仇而受 尽千辛万苦,更重要的是,忍耐着无边的萧索的寂寞。这种寂寞,深藏在英雄的内心深 处,并非为大多数人所理解。冯至所要以诗意的笔调来表达的,或许正是这样一种智者 清醒的苦恼,也可说是一种无边的“寂寞”。而在冯至诗一般的笔调里,这种“寂寞” 更上升为一种理性的概念。在《仲尼之将丧》中,冯至将贤哲的内心之痛直接地用“寂 寞”来表达,他先是突出仲尼“意味的阑珊,情绪的萧索,更甚于前年西狩获麟、《春 秋》绝笔的时候了”,然后用一大段笔墨渲染了仲尼之寂寞的外部环境与内在心理:

……《易经》,一点儿没有着手;《春秋》,也有刻在竹板儿上的,也有涂在一卷一 卷的树皮上的,错错乱乱地在他的房里堆积着,向来不曾有过一个人来过问。就是那张 古琴,伴着他流浪他乡,十四年总在身边的,现在挂在壁上,不但着了许多灰尘,并且 结上了许多蜘蛛网了。他每每在黄昏时节,倚着窗子望落日,领略着自然间的音乐,正 在亡机物我、融会一切之际,房子里便会发出来一种苍茫的音调,使他回转头来,目光 懒懒地落在那张琴上,他这般伤感地自语,不知说了多少次了:

——当年从我困于陈蔡的故人们,死的死了,不死的也多半在远方了,只剩下这张琴 ,寂寞无语的琴……(注:冯至:《仲尼之将丧》,《冯至全集》第3卷第431—432页, 第434页。)

何止古琴是寂寞无语的呢?大哲之已老,虽然尚能语,但心境之寂寞,恐怕犹有过之吧 。这里,冯至思想中若干命题都藉孔子之口得以表现,生死、寂寞、存在……所以,难 怪冯至要给仲尼以长叹的机会,“寂寞呀”!(注:冯至:《仲尼之将丧》,《冯至全集 》第3卷第431—432页,第434页。)能道出总比不能道出好!虽然诸侯大夫都向他谈乐问 礼,虽然村野民夫都尊而敬之,就连孩子们都知道他不是常人,然而“古来圣贤皆寂寞 ”,寂寞是圣者逃避不了的宿命呀!而如诗般行云流水的文字描述,则让我们领略出一 种至远至静的人生境界。而这种境界,或许也正是冯至所向往的吧!里尔克同样是寂寞 的,茨威格的一段评论可谓知己:

他(指里尔克——引者注)只献身于艺术,献身于作品的神圣的孤僻和寂静的苦行。演 说家的论坛并不认识他,他对舞台和一切日常工作一直很陌生,他的肖像不在市场上, 在任何事件和世俗的斗争中听不见他的话语,他的对答;因此,很少有人真正认识他的 面貌,了解他的生活……他周围是那么深沉的寂静,但当他的话语清新、纯净而又友好 地从这种寂静中向我们传来,我们又确实感到很幸福。(注:茨威格:《告别里尔克》 ,《里尔克散文选》,绿原、张黎、钱春绮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15—16页。 )

然而,或许正是这种寂寞,深深地打动了同样寂寞的冯至。以擅长表达的诗意,将寂 寞表达出来。诗意的表述是冯至学院写作成功的重要标志。这种诗意其实不仅仅来源于 里尔克等人,冯至对尼采的语言风格也有很好的把握,他认为:“尼采运用母音,这样 自如,确是超越过语言的界限,达到音乐的化境。”(注:冯至:《<萨拉图斯特拉>的 文体》,《冯至全集》第8卷,第286—287页。)在德国语言发展史上,尼采是继路德、 歌德之后第三个重要里程碑,其《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不但是重要的哲学著作,同时 也是“诗化哲学”的代表作,(注:关于德国哲学与文学的兼容性,请参见刘小枫《诗 化哲学——德国浪漫美学传统》,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年。)在文学史上也同样具有重 要意义。这部作品表现的岂仅是音乐化境而已,根本就是“诗意”的完美体现。正是基 于对德国资源中“诗化”的理解,冯至作品中表达的“诗意”不仅表现在纯诗歌作品里 ,更表现在小说、散文等其它创作形式中,形成了其学院写作的最大特色,也是同时代 的其他诗人或作家难以企及之处。1940年代的冯至,以其抗战大背景下的沉潜姿态,最 早实现了新时代的校园诗歌理想,显示了其直面现实、关注个体的“知性的提升与融合 ”,(注: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年,第580页。)成为新诗史上一道永恒的风景;而在我看来,冯至的意义远不仅是为世 人所熟知的诗歌史意义,他的包括小说、散文在内的文学创作都贯穿了“诗意”的表达 ,而归终于为学者、为教师的冯至,他独树一帜的“学院写作”,有着常人所难以具备 的文化史意义。

本文以寂寞、沉思、诗意这三个概念建构起冯至的学院写作,从内在人格理念的选择 ,到面对人生的应对,再到文学方式的传输,这三步延续的过程,构成了冯至的学院写 作。不管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的生命意义选择——寂寞,还是作为一个学者的理性思 考——沉思,还是作为一个诗人的文学表达——诗意,都深深地烙上了来自德国思想, 尤其是德国文学的印记。而其中,对于里尔克这样具有人格意义和文学选择双重模范人 物的接受,是冯至自己学院写作的重要标志,寂寞生存与诗意表述,尤其可见出里尔克 的人生轨迹;但就影响程度而言,或许并非仅里尔克一人之功,尼采之类大哲的寂寞生 存、诺瓦利斯等浪漫派诗人的生命里程,其实都有相通之处。当然,我们也不应忘记, “沉思的诗人”固然也有里尔克等人的贡献,更需关注的还是作为存在主义大师且为冯 至受业之师的雅斯贝尔斯的影响。而正是“沉思”这一选择本身,勾连起寂寞主体的冯 至通向诗意表述的可能!这种沉思的诗意表达,也造就了冯至在1940年代中国文学史/文 化史的特殊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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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至大学写作的核心内容及其德国思想背景_冯至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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