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九十年代报告文学的批判退位,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报告文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批判失踪:鲜花香水何时休
这不是错觉:在上一世纪末,当散文轰轰烈烈地大爆炸时,报告文学却一直萎靡不振 。人们还记忆犹新,从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报告文学是何等辉煌:哪里有不平哪里 有抗争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报告文学。一篇《哥德巴赫猜想》,就是一篇解放知识分 子的宣言书。报告文学成了大众的希望,成了人民的精神支柱。可是,当历史翻到九十 年代,在报告文学的园地上,虽则,还不时冒出一些关注时局的力作,如对不正之风的 批判,对社会重大问题的解剖,等等,但是,不可否认,报告文学却在变革的浪潮中, 进行着一场甜蜜的蜕变:变色变性变味,正在趋向甜蜜化,哪里有金钱哪里有买卖哪里 有甜蜜,哪里就有报告文学,报告文学几乎成了广告成了侍女成了欲望的代名词。不仅 读者对它不屑一顾,甚至连他们歌颂的主要对象——企业家也对它避犹不及。二十世纪 初才诞生的报告文学,就在甜蜜的诱惑下,甘愿走到被人们遗忘的角落里。
或许有人不同意我的估价,那我们就先打开某学会在九十年代编辑出版的改革大潮报 告文学大型丛书,遑遑十余卷,数百万字。他们为此“丛书”组织了权威性的编委会, 投入最强的编辑力量,由全国权威出版社出版。我并不怀疑这些作者的真诚和神圣,但 是,看着站在这遑遑巨著里的一群金光闪闪的巨人们,不难得出如此的结论:由权威代 表组织的权威编委会,并由权威出版社出版的代表九十年代的权威报告文学,大多是洒 香水、抛鲜花、送光圈、唱颂歌。再看某刊物一向倡导报告文学,它在1990年共发表十 九篇报告文学,除了少数篇章外,都是为各种各样的人和事唱颂歌。1996年全年也发表 了十九篇报告文学,颂歌依然是大多数。各种类型的全国报告文学评奖活动中的获奖的 作品,又大多是慷慨赐给了颂歌。
报告文学成了颂歌的天下,它远离现实,漠视民生,放弃批判,委琐不堪。
写到这里,必须郑重声明:颂歌可以唱,在当今改革开放的时代里,可歌可泣的事层 出不穷,笔者无意要对哪一篇具体作品予以否定,但就报告文学这一特定的文体来说, 我只是想提醒人们这样一个历史事实,当今这些颂歌式的报告文学,它们和报告文学诞 生的初衷以及本性是离得那么遥远。
说到初衷和本性,报告文学是生于批判长于批判。报告文学奠基人捷克作家基希把报 告文学称为“艺术地揭发罪恶的文告”。他说:“报告文学作家的作品,不仅对于世界 的剥削者说来,即对于作家自身,也是一种容易招致危险的东西。”①他对于报告文学 的特性鲜明地强烈地表达了这样的观点:一是揭发和批判现实中的痛苦、罪恶和不平, 二是艺术的文告。基希为了强调报告文学的批判属性,又特别以描写锡兰为例,那些描 写锡兰的游记都是写锡兰“珍珠岛的美丽”,但现实却是“丑恶的”,“可厌而又可怖 ”,要把它揭露出来的任务就落到报告文学肩上,正是批判把报告文学和游记等文学划 清了界限,也正是批判把新闻的真实效应和文学的审美功能粘合起来,合成了新的文学 样式——报告文学。报告文学是三合一:新闻、批判和文学。它的天性、本性应该是并 且只能是:批判。没有痛苦没有罪恶没有不平,也就没有报告文学。从某种意义上说, 它是一座炼狱,它和一切丑恶的东西为仇,是有锋芒的文体,闲适与它无缘,拳头枕头 与它无缘,风花雪月与它无缘。它是带有悲剧性的文体。茅盾曾提出:报告文学应该“ 不以体式为界,而以性质为主”。对“性质”,他斩钉截铁地说:“‘报告’作家的主 要任务是将刻刻在变化、刻刻在发生的社会的和政治的问题立即有正确尖锐的批评和反 映。”②一篇报告文学就是一面批判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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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基希:《一种危险的文学样式》,贾植芳译,泥土社1953年版,第7页。
②张德明:《中外作家论报告文学》,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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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报告文学成了可爱的安琪儿,它从批判者蜕变成教堂里的合唱队的歌手,唱赞 美诗——成了它的天职。
批判退位,这就是九十年代的报告文学创作的现状。人们充满忧虑地期盼着:报告文 学鲜花和香水何时休?
批判退位:自弃的无奈选择
报告文学批判退位,是由于报告文学作家的精神蜕化、软化。
人们记忆犹新,文革结束,文艺界躁动着觉醒和理性的批判精神,一些忧民淑世饱经 风霜的作家迅速重新捡起文革中被糟蹋的文本样式——报告文学,恢复了它的批判本性 。由于报告文学是处在“新闻”与“文学”之间的灵动的双向边缘文体,艺术的批判使 得新闻的特指真实性披上绚丽的文学外衣,激活了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现实主义传统 的本质是批判的,报告文学正是通过批判成了恢复现实主义的报春鸟。《哥德巴赫猜想 》就是一个范本。选择陈景润作为报告对象的本身就是一种批判一种无畏,陈景润是是 非,是所谓“白专典型”、“寄生虫”、“剥削者”。文章尽管采用纵的立传式的报告 来写,但每到关键处的批判毫不含糊,诚然批判是艺术的:一方面以形象的笔墨再现陈 景润长期在压抑的环境中“成了一个踽踽独行,形单影只,自言自语,孤苦伶仃的畸零 人,长空里,一只孤雁”,这一形象就是对社会长期不重视人的价值的无形批判;另一 方面,作者又利用可以直接站出来指点的特权,对文革发出了“中国发生了内乱,到处 是有组织的激动,有领导的对战,有秩序的混乱”的批判。陈的地狱般的生活显示了一 代知识分子的人的尊严被践踏。批判的目的是坚持了真实——陈景润这一特定的新闻人 物的真实。陈景润的挺起使得千万个知识分子乃至整个“人”的挺起,人的价值又成了 主题,人文精神借助报告文学的批判奇迹般地复活了,新闻、文学和批判达到了完美的 统一。批判使得报告文学拒绝浪漫,它永远是现实的忠诚儿子。当时的报告文学作家在 批判的空间中获得了丰富的灵感,变得如此超凡脱俗:他们是成了“主人”,因为是主 人的专利;他们坚持对全局环境的忧虑和关注,追求崇高追求精神纬度;他们执拗地提 供和追求终极价值、目标和信仰,坚持理想坚持意义。报告文学为此也独领风骚。但当 九十年代拉开序幕时,报告文学作家面临的现实就有些尴尬:昔日红极一时的富有批判 的问题报告文学、社会报告文学景观犹如散市的庙会,很快成为昨日黄花。现实的挫折 使他们产生幻灭感,他们感到昨天的自我的叱咤风云,是缺乏自知之明,对虔诚地信奉 过的东西又不得不心生怀疑。他们有些手足无措,原来是知其不可为而为,现在是知其 不可为而不为,即无奈地无所作为,他们自认为是过了时的理想主义者。自动放弃批判 ——成了报告文学作家的世纪病。报告文学作家徐迟的蜕变也多少证实了这一点。五十 年代,徐迟就活跃在报告文学园地上,1956年,他对“尖锐地批评生活,揭露生活中的 不合理的落后现象”的批判性的报告文学满腔热情地用“显露了特色”予以肯定①,显 示了他的批判的风采。七十年代末,他的《哥德巴赫猜想》敢于把一个长期被政治踩在 脚下的罪人,奉为英雄予以歌颂,矛头直指当时钦定的不可否定的文化大革命,成为家 喻户晓的名作。但当九十年代的序幕拉开时,他在全国报告文学颁奖大会上的发言尽管 慷慨激昂,短短几百字,颂扬报告文学是:“新时期的文学”、“新社会的文学”、“ 走在文学的前列的文学”、“一年之际在于春的文学”、“一日之际在于晨的文学”、 “报晓的文学”、“曙光的文学”、“晨报的文学”、“新新闻的文学”、“晚报的文 学”、“最后的讯息的文学”、“新的文学”、“美的文学”、“坚定信心的文学”、 “纯洁信仰的文学”和“崇高信誉的文学”等②,含糊的十六顶高帽子,是三分有意回 避,三分无心无力批判,三分的无奈,实在令人难以在他身上再找到他那昔日的动人的 批判风采。另有一些擅长批判的报告文学作家出走的出走,退隐的退隐,九十年代的报 告文学的文坛上出现了集体的“自弃”和集体的缴械。
自弃有其文化背景,不妨审视一下九十年代的精神和文化大环境。八十年代初,一些 报告文学作家是如此满怀激情地呼喊,是那样自信:中国的文化必然会融入世界,实现 现代化,批判会愈来愈被社会所容纳,批判的正常开展也确是社会文明的标志。但是, 九十年代的中国市场经济的勃兴,知识分子精英们所憧憬的中国文化现代化,却以十分 世俗的方式抢占了精神阵地。在文化领域里出现所谓“后现代主义者”,他们摆出宽容 的姿态,消解中心,拆除深度,嗜好不确定性,公然提倡知识分子放弃批判使命,平息 反思的冲动,和现实中的恶势力妥协。知识分子发生了分裂,价值观的多元化蜕变,精 英文化感到被遗弃和愚弄,人文意识的泯灭,神圣感的消失,使得报告文学作家处于这 样的迷离:他们既失去了批判的目标,也失去了批判的原动力。报告文学对王守信的批 判在八十年代可以称得上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富有讽刺意味的是九十年代,一些比王 守信还要王守信的人,借助王守信的种种手法,呼风唤雨,这一切居然可以冠冕堂皇通 过报告文学的装扮,变成英雄让人顶礼膜拜,沈太福、禹作敏就是这样奇迹般的成了“ 英雄”。导演“十亿元大骗局”的北京长城机电科技产业(集团)公司的总经理沈太福曾 豪迈地宣布:“从中央到地方,主要的电台、电视台及报纸和通讯社,没宣传、介绍过 长城集团的恐怕不多了。”③只要稍微有一点良心的报告文学作家对此都会感到沮丧— —报告文学的批判被迫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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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徐迟:《特写选·序》,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4页。
②徐迟:《1990~1991全国报告文学获奖作品集·献给报告文学的一首颂歌(代序)》 ,作家出版社1992年版,第1页。
③吴海民:《中国新闻警世录》,《中国作家》1995年第3期,第9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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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生活的迷离,更深层次的影响是使得报告文学作家面对市场经济的泡沫,失去了坚 挺的精神支柱。昔日的信仰、英雄在形形色色的炒作、包装结出的众多的伪果面前,也 显得苍白和乏力,没有英雄的社会患上了爱的恐惧症——既不知道爱什么,也不知道怎 样去爱,更不知道用自己的生命去爱。批判源于爱,批判离不开爱,富有批判的报告文 学作家应该有一颗炽烈的爱心,我国报告文学史上的那些敢于批判的作家正是怀着对人 民对信仰对真理的爱,才把个人置之度外,去批判那些丑恶和落后的东西,报告文学作 家对丑恶和落后的“遏制不住的愤怒的激情”来源于“对新生活的热爱”①。无爱无恨 ,最终泯灭的是自我,其后果是既缺乏对社会专注的热情,又没有对社会干预的决心, 自弃似乎抛弃的是批判,但最终抛弃的却是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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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徐迟:《特写选·序》,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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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作家的自弃还和读者紧密相关。九十年代国内发生了所有制的转制,个体化 在一定程度上是人的解放和精神独立的灵丹妙药,人们在世纪末,终于能够“我是我” 了。价值观的解构,躲避政治,远离主义,对理想和崇高不屑一顾,厌恶批判,成了风 尚。报告文学的批判失去了忠实的读者,失去读者的报告文学作家又不愿成为整天重复 “我真傻”的祥林嫂,自弃也就成了他们的最佳选择。
批判退位,作家自弃,于是金钱粉墨登场。九十年代的经济迅速发展,物质的极大丰 富,也消蚀了人们的灵魂,道德沦丧、唯利是图、人欲横流,导致九十年代初期中期, 金元新闻猖獗,1993年5月19日《香港联合报》发表一篇题为《记者不耐清贫 金元新 闻风行大陆》对大陆的新闻作了这样的描绘:“新闻行风日下,金元新闻风行,已经尽 人皆知,当局三令五申,公众呼吁连连,但究竟会走到何种地步,多数的人只有表示悲 观。”无孔不钻的人们,在报告文学的历史中,找到了谋生和赚钱的本领,于是,不管 是写过报告文学的还是没有写过报告文学的统统粉墨登场,报告文学成了摇钱树,商品 经济发展居然为报告文学准备了另一支队伍。于是,奇迹产生了:“最能干的缺乏信仰 ,最差劲的却充满激情。”(W.耶茨语)沈太福导演的“十亿元大骗局”,正是借助新闻 界诸如《科技日报》的记者孙树兴等之笔所炮制的报告文学,兴风作浪。大邱庄的禹作 敏头上的一顶顶光环,也不可抹杀记者们的报告文学的功劳。事情虽然并不可怕,因为 艺术是亵渎不得的。但是,最差劲的充满激情来分泌激情,毒化着人们的灵魂,败坏着 人们的胃口。人们整天被它们包围着,也实在难受。读者对报告文学的怨怒和抛弃,其 源盖出于此。
批判变异:泛批判的状态报告文学疯行
惟有泛批判的状态报告文学能与“最差劲的”分泌的激情所抗衡,他们多少给九十年 代报告文学带来一点安慰。
它们真酷。在九十年代的报告文学的文坛上独领风骚,如《共和国告急》、《落泪是 金》、《生死一瞬间》、《龙门圆梦——中国高考报告》,《中国新闻警世录》、《走 向伯尔尼》,《忧患千百万》、《中国山村教师》,《雇工世界》、《疯狂的盗墓者》 等就是代表。在各种评奖中,它们也屡屡获奖,如《共和国告急》、《雇工世界》、《 疯狂的盗墓者》等均获得过国家奖。
应先对泛批判的状态报告文学作一界定:它一是面向全中国,泛指全中国,常把中国 的同一类型的(如高考、雇工等)材料集纳起来,加以报告,题目大多可以冠之以“中国 ”,如何建明的报告文学的题目,大多可加“中国”——中国矿产资源破坏(《共和国 告急》),中国贫苦大学生(《落泪是金》),中国的高考(《龙门圆梦——中国高考报告 》);二是重展示,重揭露,重状态描写,它不是特指某人某事,而是泛指一类事,一 篇泛批判的报告文学就是一座展览馆,常常要揭露或报告上百个乃至数百个事例,用地 毯式的轰炸来吸引读者的目光,所以,我们把它称之为状态报告文学,它通常以长篇为 主;三是作者有忧患意识,有批判性,但由于它的批判不是特指某人某事,而是泛指一 类人和事,我们称它为泛批判。八十年代此类报告文学已出现,如写中学生的早恋等, 已受到人们的注目。
如何评估泛批判的状态报告文学,笔者的心情也十分矛盾和复杂。这些作者具有忧患 意识,当颂歌遍天响的时候,他们皱着眉,冷眼看世界,思考着人生,想为社会的改革 作出自己的努力。从风格看,作品大多慷慨激昂,指点江山,具有一种悲烈的“骑士风 ”,但是,把它放到整个社会和文坛的大环境中来考察,我们又可明显看到它的不足和 缺憾。
不能抽象地论批判。基希对报告文学的批判曾如此规范,“非有毫不歪曲报告的意志 ,强烈的社会感情,以及企图和被压迫者紧密的连结的努力的三个条件不可”①。概括 起来是“伸张正义”。它和批判者的主体紧密相关,关乎到批判者的精神向度和灵魂的 纯度。同时批判也必须接受客观制约:服从和服务于维护国家和公众的利益。八十年代 的报告文学作家崇尚批判,是把报告文学当作精神圣战的武器,他们要报告文学正本清 源,实现自己的理想。虽则有点不自量力,但他们是自觉的精神流浪者,敢于面对焦点 、热点,置身于是非的旋涡之中,把它放到中国的大环境中,以执拗的自觉的批判精神 来思考,使得报告文学有一种形而上的批判的精神和理念在熠熠闪光。他们在新的启蒙 中充当了先行者。但是,泛批判的状态报告文学,他们虽然面对现实,苦苦地收集了不 少的点,但忙于展览,热心摆摊,把他们苦苦收集来的阴暗的落后的东西展示出来。轰 动一时的《龙门圆梦——中国高考报告》堪称泛批判报告文学的代表作,它摆开架势, 纵横交叉,从孔夫子写到邓小平,九章三十余万言,集纳了数百个事例,展览黑七月高 考给社会带来的压抑、困惑乃至带有血腥味的恐怖。但它面临这样的尴尬:数百个事例 蕴涵多元价值取向的汇聚,使得作者的报告逻辑和批判思维不时陷入矛盾。开首描写的 两个金龙的故事(在文革中,同村异姓的两个金龙条件相仿,一个金龙有伪保长的亲戚 未进入大学,另一个因有当官的亲戚而进入了大学。落选者心态失衡,为使儿子考上大 学,不惜贩毒被判死刑,监斩官恰恰就是入大学的金龙,死刑犯金龙临刑前乞求监斩官 金龙,要他劝告其子一定要考上大学)以及黄蓓佳、陈建功等成功人士通过高考进入大 学,似乎是证实现行高考制度的必要和成功;第三章第三节“全城戒严”中描写北京从 警察到民众的整个社会对高考的自觉的支持,以及洪水灾区政府为保证考生及时参加高 考,下达“特别战书”,这一切又似乎显示了高考深得民心;以上这些和文中重点报告 的黑七月高考发生的“血书”、“血墙”,乃至自杀、凶杀带有血腥味的恐怖事例夹在 一起,必然成了石头、剪刀、布的相克和不协调。文中还巧妙地夹进诸如亿万富翁张粲 因违反当时的高考有关规定,虽然录取北大仍被除名,最后通过奋斗获得成功的事例, 它和报告重点不能说没有关系,但总令人不免恍惚而生错觉:作者在借展览之机是否也 在巧妙地送鲜花洒香水?正是这种商业心理和思维,使得泛批判陷于混乱,导致作者思 想不足,精神疲软,乃至最后结论成了虚拟,作如此提升:“‘新世纪高考宣言’:‘ 来年不考试’”,断言:“结论非常明确:中国高考终将被取消,这是我们在新世纪里 完全能够实现的目标。”②这一明确的结论固然是作者的一种真诚的理想,但是,我们 只要稍作推理:在当今法制不健全,权大于法,钱可通神,高考取消,这将意味着什么 ,其后果我看不会比文革的工农兵推荐好多少。幸而,读者知道这篇报告文学是为考生 诉诉苦,至于取消高考乃是遥远的想象,不会动真格,平静得很,如果真的国家采纳何 先生的意见,明年取消高考,后果会怎样?中国如此大,这里那里的问题集中起来,确 实可以触目惊心。但反过来,我们如果把全国各地得益于高考的例子集中起来,写一篇 报告文学,效果又会怎样呢?别的不说,在它面前,基本上实现了人人平等就是不能怀 疑的事实。所以,这篇报告文学的否定结论成了富有浪漫色彩的海市蜃楼,它能否为现 实和读者所接受,恐怕是个问号。展览固然有警示作用,但没有形而上的正确的概括和 提升,又常常令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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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转引自阿英《从上海事变说到报告文学》,见张德明的《中外作家论报告文学》, 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6页。
②《中国作家》2000年5月号,第2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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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批判的关键在于“泛”。“泛”的运作,虽以批判为轴心,但其矛头所向是泛指, 对象的泛化,可以减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或许这是报告文学作者的一种自我保护,但 是批判的目的是伸张正义,泛批判的状态报告文学和扭住特指的对象——焦点的人和事 进行报告文学相比,报告文学是“一种危险的文学样式”和伸张正义的效果也就大大打 折扣了。再和当今的传媒中的面对特指的对象进行批判的“焦点访谈”相比,也逊色得 多。泛指和特指的区别在于,写泛批判的状态报告文学的部分作家缺乏自我拷问的体验 和勇气,对报告对象没有认同体验,缺少情感投入,他们是旁观者,近乎是用零度感情 来报告,多少和报告对象保持一段距离,这和八十年代的批判性报告文学的作家深深卷 入是非旋涡,或是坚定地和报告对象捆在一起,或是和报告对象对着干相比,批判力度 相差甚远。再者,我们也不可排斥,“泛”的之中还蕴含着某种商业泡沫和炒作运作, 把整个中国的某一方面的落后面阴暗面拿出来展览,这应该说是很刺激的,对读者有天 生的吸引力,它具有市场效应,出版商是无孔不钻的,他们站在泛批判的状态报告文学 的后面,大概也是泛批判的状态报告文学兴旺的一个原因。因此,我们必须强调,报告 文学的批判具有孤独性,它惟有排除泡沫和炒作,才能使它成为一种命运一种信仰一种 倾向的象征。
泛批判导致了报告文学批判的钝化,固然可以从策略改变来对它评估,但不可否认, 这是批判的变异,它的钝化,也是一种缺席和退位。
挤出批判:《哥德巴赫猜想》的美丽误导
九十年代报告文学的批判,还被一些挤进报告文学门户内的非报告文学挤走了。
溯源还要回到《哥德巴赫猜想》上。它的发表是一个标志。犀利、形象的笔调,恢复 “人”的尊严的主题,引起社会的轰动,随之形成了报告文学热,成为二十世纪报告文 学发展史上的重要里程碑。但是,也不可否认,在世纪末的报告文学发展史上,它也产 生了美丽的误导:
误导之一:报告文学的真实性是什么?
简直有些不可思议,正当《哥德巴赫猜想》红遍天的时候,由于徐迟在演讲和文章中 ,宣称文中的得意之笔——即在陈景润厄运之时,李书记拿着一篮水果去探望,是:“ 故弄玄虚,用了一点沙粒”。这就是有名的“略有虚构”说。当时以黄钢为代表的一部 分作家和理论家,和徐迟针锋相对,提出:报告文学要“完全真实”,这就是“完全真 实”论。双方开始了论战。其实,这是老掉了牙的问题,早在五十年代就争论过,1963 年《人民日报》、中国作协主持的报告文学座谈会纪要对此作了结论。但双方争来争去 ,争不出结果。原因很简单:双方都离开“批判”来论真实,不敢涉及“批判”这一敏 感话题,怎能讨论出结果呢?
报告文学的真实的最大极限是批判的真实和真实的批判,最高境界是:批判的艺术和 艺术的批判。对于报告文学作家来说,批判的真实和真实的批判,批判的艺术和艺术的 批判是写作的最纯动机和最高理想,除此,“略有虚构”、“完全真实”都会变得毫无 意义。
误导之二:报告文学该不该面对现实?
这是常识,报告文学必须面对现实。报告文学的批判有时效性、规定性,必须对现实 作出批判反映,它的危险也正在这里。《哥德巴赫猜想》的非凡和魅力正是由于它的批 评锋芒毫不含糊地直指当时的现实,尽管这个批判现在看来有些可怜,还为文化大革命 涂上几笔美丽的油彩,但其批判是认真的、严肃的,是和广大人民的心相通的,它对当 时专制主义笼罩下的中国捅了一个洞,人们从中看到了希望。
在写法上,它却是采用传记文学为传主立传的写法刻画陈景润。文章从陈景润童年写 起,历史内容占三分之一。这本来是可以的,它毕竟还是以写现实为主嘛。可是,之后 的报告文学发展,很快地以它为榜样,出现了两种倾向:一是写人必从娘肚里出来的第 一声啼哭写起,二是对历史上的重大事件进行爆光,大地震,红墙内外,伟人逸事,战 犯今昔,等等,都成了报告文学的热门话题。于是,传记文学历史纪实文学统统涌进了 报告文学,硬拖报告文学离开现实,离开现实必然挤出批判,这多多少少又是《哥德巴 赫猜想》始作俑。
误导之三:报告文学是歌颂还是批判?
《哥德巴赫猜想》确是“从正面歌颂先进人物,先进事迹”入手,但是,七十年代末 的特定历史环境,是文革的幽灵还在大地上游荡,作者面对幽灵以正面歌颂来进行严肃 批判,这是天才的创造!它形“颂”而实“批”,读者也心有灵犀一点通,从正面文章 里看到射向幽灵的子弹,这是二十世纪文学欣赏史上最生动最热烈的一次作者和读者的 心灵契合,促成这次契合的功臣就是批判。
但是,它毕竟是颂歌,它唤起了颂歌癖的人的激情,多少天真的想涉足报告文学的后 来者也都把它奉为楷模,他们只见形“颂”而忘实“批”,于是,美丽的误导,当今的 颂歌泛滥不能说和它没有关系。
三种误导,后果只有一个:淡化批判。
报告文学必须进行文体的形式革命,必须从根本上严肃它的文体观念。作为一种文体 ,报告文学有它特定的话语秩序所形成的文本体式。它折射出作家的独特的精神、个性 和体验。我们应该充分注意基希对报告文学的界定,他为了突出报告文学的批判特性, 用“分”的办法,即把它和游览指南、旅行速写区分开来,以批判来塑造报告文学的文 体形象。这种“分”,对报告文学这一文体来说是一种进步。三十年代我国报告文学的 兴旺也证实了这一点。而后来的报告文学作家和批评家却用“合”的办法,把它和通讯 、游记、传记等“合”起来,以此模糊它的本性,八十年代黄钢所主编的几十卷的中国 报告文学丛书,就是模糊报告文学本性的代表作,他把通讯游记书信传记统统往里“合 ”,我们当然不可以简单地以“分”和“合”来论是非,但这种“合”,不能不说是对 报告文学文体本性的一大消解。
报告文学文体门户必须进行清理:
颂歌不是报告文学。但报告文学不拒绝颂歌,颂歌必须以深刻的批判内涵作为脊梁。 没有批判内涵的颂歌应该由通讯、游记、传记等来承担。
重在为人物立传的不是报告文学。这类作品有很好的归宿——传记文学,可是当今很 多作者偏偏要把它署为报告文学,如写伟人毛泽东,写科学家,写各类明星的,等等, 都明白无误地标明报告文学,实在令人费解。
写历史题材为主的不是报告文学。现在,各类历史事件都在浮出水面。如唐山大地震 、战俘在俘虏营里的生活、日本大屠杀,历史上的伟人交往等的再现,受到人们的欢迎 。这类作品是地道的纪实文学,不应和报告文学混在一起。
报告文学急需形式革命。我们历来轻视形式,当某种形式成为文体的桎梏时,只有形 式革命才是复活灵魂的最有效的手段。我们至今还记忆犹新,八十年代的散文一直在杨 朔所设置的“景——人或事——理”里“鬼推磨”,瘟得很。九十年代的散文转机正是 借助了形式革命,一方面贾平凹以“劫了一回法场”的勇气,树起“大散文”的旗帜① ,进行形式革命;另一方面余秋雨的成功实践——《文化苦旅》风靡全国,又为散文的 形式革命提供了范本,从而引爆了九十年代的散文大爆炸,散文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无序 和放浪。九十年代散文形式革命也是以批判作为它的坚强支柱,散文家正是在形式革命 中重新捡起了批判。诚然文体的形式革命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从五四以来,多少代散 文家为对散文的分类作出了努力,散文愈分愈细,这是一种进步。贾平凹弃“分”求“ 合”,删繁就简,以扩大的方式,打破原来的杨朔的纯粹的抒情模式,恢复了散文的青 春和活力,实践已证实了这次形式革命的成功。报告文学也需要形式革命,非报告文学 的文体挤在报告文学的门户内,把它搞得面目全非,它必须缩小外延,清理门户,以批 判重塑和清晰自己的形象。说起来似乎有点伤感,1935年,基希在巴黎举行的国际作家 拥护文化大会上,正是用“分”的办法,凭借“批判”把报告文学和游记文等文学样式 区别开来,使它成为一个崭新的文学品种。过了半个多世纪,我们又要回到报告文学的 生命起跑线上,对它清理门户,这似乎是复古,实质却是否定之否定的更高层次的革命 ,惟有如此,报告文学才会获得新生,报告文学才会有美好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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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贾平凹:《<美文>四年编辑部午餐桌上的谈话》,见贾平凹主编的《散文研究》, 河 北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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