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绣小说”、“小文明史”_小说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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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9162(2014)05-0005-11

       光绪癸卯(1903)五月初一,晚清四大小说杂志之一《绣像小说》横空出世(见图1)。这本由著名小说家李伯元主编的半月刊,打头的正是“南亭亭长新著”《文明小史》。此小说连载至第五十六期,1906年由老东家商务印书馆推出单行本,但未署作者姓名,且删去了插图及自在山民的评语。与李伯元另一部代表作《官场现形记》之备受宠爱故刊本繁多不同,《文明小史》显得步履维艰。1955年7月,北京的通俗文艺出版社终于重印此书,但也未收插图及评语,并删去了原作中那些“污蔑”义和团及革命党的部分。1956年上海文化出版社印行的,正是这个政治正确的“洁本”。一直到最近三十年,《文明小史》才得到了较好的传播,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89)、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华夏出版社(1995)、花山文艺出版社(1996)、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6)、岳麓书社(1998)、中国文史出版社(2001)、印刷工业出版社(2001)、昆仑出版社(2001)、(北京)中华书局(2002)、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3)、人民出版社(2010)等,纷纷推出良莠不齐的新版,加上台湾的世界书局版(1958)和三民书局版(1988),以及《李伯元全集》(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确实有点让人眼花缭乱。不过,我最欣赏的,还是收入“晚清小说大系”(台北:广雅出版有限公司,1984)以及“中国近代小说大系”(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9)的《文明小史》,因其未作删节,且保留了插图及评语。

      

       图1 《绣像小说》第一期封面

       将初刊《绣像小说》的《文明小史》作为研究对象,强调小说与评语及插图间的关系非同寻常,应作为整体来综合观察,此乃本文的基本着眼点。至于题目中的“绣像小说”,兼及出版传统与杂志名称,亦古亦今,可文可史(见图2)。

      

       图2 《绣像小说》第六期封面

       一、历史画卷、小说结构以及“水磨工夫”

       论及李伯元《文明小史》的文学史意义,一般多从阿英说起。确实,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以及胡适的《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都只是在评论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时,顺带提及《文明小史》①。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阿英的《〈文明小史〉——名著研究之一》以及《晚清小说史》问世,其极力表彰的《文明小史》方才逐渐进入学界视野。

       出人意料的是,此前三十年,以古文及译作名扬天下的林纾,竟率先站出来为《文明小史》叫好。1906年,也就是《文明小史》刊行单行本的那一年,林纾与魏易合译的哈葛德小说《红礁画桨录》恰好也在商务印书馆出版,在此书的“译余剩语”中,林纾讲了这么一段大有见地的话:

       方今译小说者如云而起,而自为小说者特鲜。纾日困于教务,无暇博览。昨得《孽海花》读之,乃叹为奇绝。……《孽海花》之外,尤有《文明小史》、《官场现形记》二书,亦佳绝。天下至刻毒之笔,非至忠恳者不能出。忠恳者综览世变,怆然于心,无拳无勇,不能制小人之死命,而行其彰瘅,乃曲绘物状,用作秦台之镜。观者嬉笑,不知作此者搵几许伤心之泪而成耳。吾请天下之爱其子弟者,必令读此二书,又当一一指示其受病之处,用作鉴戒,亦反观内鉴之一助也。②

       当然,将小说看作分辨是非、鉴别善恶的秦镜,这不是什么新鲜的比喻;而强调作者的良苦用心,也是那时常见的说法。《文明小史》单行本刚推出,商务印书馆便在《中外日报》刊广告称:“此书用白话体裁,演说中国社会腐败情形,将官界、学界描写入神,直如禹鼎铸奸,温犀烛怪。然著者非好为此刻薄也,蒿目时艰,有感而作,其寓意遥深,无非欲令若辈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而已。阅者可于言外见之。”③

       好在林纾并非人云亦云,还有不少值得关注的“后续动作”。比如,1907年,林纾翻译刊行狄更斯的《孝女耐儿传》,赞赏作家“以至清之灵府,叙至浊之社会”,且“不重复,不支厉,如张明镜于天际,收纳五虫万怪,物物皆涵涤清光而出,见者如凭阑之观鱼鳖虾蟹焉”④。1908年,林纾译《贼史》毕,有如下精彩的感叹:

       所恨无迭更司其人,如有能举社会中积弊著为小说,用告当事,或庶几也。呜呼!李伯元已矣。今日健者,惟孟朴及老残二君。果能出其绪余,效吴道子之写地狱变相,社会之受益,宁有穷耶?谨拭目俟之,稽首祝之。⑤

       求人不如求己,日后技痒难忍的林纾,甚至为描摹此大变动的时代,用文言撰写了长篇小说《剑腥录》、《金陵秋》与《巾帼阳秋》。姑不谈这些作品能否如“吴道子之写地狱变相”,但林纾对于小说的热爱,可见一斑。只是此老不甘寂寞,1917年2月8日在上海《民国日报》上发表《论古文之不当废》,直接与新文化人抗争,以致此后很长时间被作为“反面人物”打入冷宫。或许正因此,学界才忽略了其对于《文明小史》“亦佳绝”的评价。

       1935年6月15日刊行的《新小说》第一卷第五期上,有寒峰(阿英)的《〈文明小史〉——名著研究之一》,此文与阿英同期撰写的《晚清小说史》思路一致⑥,但论述更为详尽,故这里以文章为准。至于十年后杨世骥所撰《〈文明小史〉》一文⑦,所论没有超出阿英的地方,此处从略。

       这一时期的阿英,已从激进的文学批评家转为厚实的文学史家,但仍坚持马克思主义立场,强调社会存在对于文学表现的决定性影响。在他看来,晚清小说最值得关注的是:“第一,充分反映了当时政治社会情况,广泛的从各方面刻划出社会每一个角度。第二,当时作家,意识的以小说作为了武器,不断对政府和一切的社会恶现象抨击。”⑧基此,阿英谈论《文明小史》,开门见山地说:

       李伯元的《文明小史》,在维新运动期间,是一部最出色的小说。一般人谈起李伯元来,总会强调他的《官场现形记》,而我却不作如此想。《官场现形记》诚然是一部杰作,但就整然的反映一个变动的时代说,《文明小史》是应该给予更高的估价的。⑨

       什么叫“整然的反映一个变动的时代”?简单说来,就是小说描写了“各阶层”以及“全中国”在维新运动期间的表现。用阿英的话说,首先是“全般的反映了中国维新运动期的那个时代,从维新党一直到守旧党,从官宪一直到细民,从内政一直到外交”⑩。我基本认同这一看法,在晚清小说中,《文明小史》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所呈现的社会面貌复杂,官场、学界、商场各种人物交叉出场,不像此后各种“现形记”和“怪现状”那样单打一,基本上不越界(11)。《文明小史》刚在《绣像小说》上连载,其广告称:“此书以提倡人群日进文明为宗旨,但内地僻陋,守旧风气未开,不得不默化潜移,冀收循循善诱之效。用笔谑而不虐,婉而多讽,模仿《儒林外史》处士实居八九。”(12)小说前十二回确实围绕“民俗浑噩,犹存上古朴陋之风”的湖南永顺的官场风波展开,可李伯元显然不满足于嘲笑“内地僻陋”,因教士的率领,刘伯骥等一干“有志之士”开始出门游历了。随着小说的逐步展开,读者不难发现,那极为“文明开化”的大上海,也好不到哪里去。“所描写的地带,不是某一个省,或者某一个镇,而是可以代表中国的各个地方,从湖南写到湖北,从湖北写到吴江,从吴江到苏州,到上海,再由上海到浙江,到北京,到山东,由山东回到南京,更从南京发展到安徽,香港,日本,美洲,然后回到南北两京。”(13)阿英的这段话,日后常被史家引用或袭用。作为小说家,难道不能“深耕细作”,或“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而非要如此“全面展示”不可吗?这样来追问阿英,明显不合适;因其反映论观念及现实主义立场,阿英倾向于将小说当作社会史料来阅读。至于是否“用笔谑而不虐,婉而多讽”,似乎不太用心辨析。

       毕竟是长篇小说,《文明小史》到底优势何在,值得如此褒扬?阿英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很可惜,他所谓的第二个优点,“一脱过去一般小说的定式,不用固定的主人公,而是流动的,不断替换的许许多多的人物作了干线”,恰好与下面的表彰互相矛盾:“特殊是写湖南的十多回,可说是全书最精彩,也是作者笔力最酣畅,最足以表现创作力的高度的表征。”(14)到底是四处流动好,还是集中表现更佳,二者只能取其一。阿英紧接着重点分析湖南永顺的故事,文章结尾处又称《文明小史》前强后弱,乃因后半部“把题材拉得太开扩,而收束不拢”、“令人有‘草草结束’,而没有经过‘精心结构’之想”(15),可见这第二个优点实在勉强。

       其实,真正吸引阿英以及后世史家的,确实是那“整然的反映一个变动的时代”;至于小说结构如何精彩,那都是事后硬编出来的。李欧梵称“《文明小史》最足以概括当时中国现代文化方兴未艾而又错综复杂的面貌”,也是基于此立场——“将这种眼花缭乱的世界勾勒出来,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工程”(16)。

       与阿英不同的是,李欧梵并不嘲讽李伯元政治立场的落后。因为他接受了卢卡奇(Ceorg Lukacs,1885-1971)的思路:“巴尔扎克是保皇党,但是他的价值并不在此,作者个人的政治取向与小说所展示出的是两码事”,由此得出李伯元、吴趼人、刘鹗等晚清小说家“并不是那么保守”的结论(17)。我比李先生走得更远,认定正是因李伯元的政治立场与艺术感觉存在巨大差异,使得《文明小史》充满内在的张力,避免了那个时代流行的“开口见喉咙”的写作风格,故时至今日还有欣赏价值。

       《文明小史》的“楔子”,有一段开宗明义的话,阅读时不能错过。作者追问,今日的世界,到底是“老大帝国,未必转老还童”呢,还是“幼稚时代,不难由少而壮”:

       据在下看起来,现在的光景,却非老大,亦非幼稚,大约离着那太阳要出、大雨要下的时候,也就不远了。何以见得?你看这几年,新政新学,早已闹得沸反盈天,也有办得好的,也有办不好的;也有学得成的,也有学不成的。现在无论他好不好,到底先有人肯办;无论他成不成,到底先有人肯学。加以人心鼓舞,上下奋兴,这个风潮,不同那太阳要出、大雨要下的风潮一样么?所以这一干人,且不管他是成是败,是废是兴,是公是私,是真是假,将来总要算是文明世界上一个功臣。所以在下特特做这一部书,将他们表扬一番,庶不负他们这一片苦心孤诣也。(18)

       如此温和的改良主义立场,与小说第一回那位昙花一现的饱学之士姚士广的话正可互相印证:“总之,我们有所兴造,有所革除,第一须用上些水磨工夫,叫他们潜移默化,断不可操切从事,以致打草惊蛇,反为不美。”(19)这并非正话反说,也不是语带嘲讽,我同意阿英的意见,姚老先生的这段话,正是作家本人的立场。阿英据此推论:“他主张维新,但他反对采用激烈的手段。他对于出现在书里的一切人物的批判的描写,是全都从这一主点上出发。对于种族革命,他是和吴趼人一样的,采取了反对的态度。”(20)实际上,晚清小说中持种族革命立场的,并不占主导地位;况且,不是政治上越激进,小说便越有价值。

       明明知道“新政新学”代表着中国的未来,可其笔下那些维新志士,为何全都很不靠谱?在我看来,这既是时代思潮,也涉及文类特征。翻阅晚清报刊,批判、嘲讽乃至骂街是舆论的主流,差别仅在于水平高低。谁都对这个世界不满,都知道大厦将倾,狂澜既倒,可就是不晓得如何匡扶正义。在众多报刊中,有引进西学的,有传播新知的,有关注政治改革的,也有表扬好人好事的,可谓“众声喧哗”。可在小说创作上,呈两极分化趋势,既有《新小说》之理想论述,也有《绣像小说》的现实批判。相对来说,梁启超们构建的理想世界过于渺茫,还是李伯元、吴趼人等着力批判现实更合读者的口味。

       阿英说得没错,在《文明小史》中,“官僚的维新,那更是笑话百出”;“维新的一派,在李伯元的笔下,一样是没有生路的,所描写的完全是一些丑恶”(21)。可这就是“早已闹得沸反盈天”的“新政新学”的真实情景吗?若如是,中国确实没什么希望。好在我们在其他报刊及书籍中,读到了许多有关学堂、报章、演说以及新名词的正面报道。

       小说家当然有权力蔑视“正面报道”,完全可以另辟蹊径,驰骋想象。可第六十回谈论立宪的这段文字,怎么看都觉得过于轻佻:

       外边得了信息,便天天有人嚷着“立宪,立宪”!其实叫军机处议奏的,也只晓得“立宪,立宪”!军机处各大臣,虽经洋翰林洋进士一番陶熔鼓铸,也晓得“立宪,立宪”!评论朝事的士大夫,也只晓得“立宪,立宪”!“立宪,立宪”之下,就没有文章了。

       这一回的回评称“此数语如养由基之射,言言中的”。后世的研究者也喜欢引这段话,说小说家批评“假维新”如何入木三分。但是,对晚清立宪运动略有了解的读者,不会满足如此浅薄的讥讽。一个世纪后,回过头看,当年慷慨激昂的批评家,明显低估了政治体制改革的难度,也不太能体谅主事者的苦心:都希望毕其功于一役,那就只有暴力革命了。李伯元若能记得开篇所说的“水磨工夫”,对于新政及新学的描写,或许将是另一种模样。

       在我看来,《文明小史》的缺憾,不是阿英所说的过于“温情主义”,而是对新政及新学缺乏基本的了解与同情,将“维新志士”彻底漫画化,语调过于刻毒。这样一来,小说虽有很强的批判性,读起来解气,却很难说是描绘了一幅晚清波澜壮阔的变法维新运动的历史画卷(22)。

       二、以刊物为中心、报刊连载以及小说评点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我曾集中精力研读晚清小说,主要成果体现在《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第一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以及《小说史:理论与实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因《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第二卷以下迟迟未能完成,出版社将第一卷改题《中国现代小说的起点——清末民初小说研究》单独刊行。此书“卷后语”中有这么一段:

       我给自己写作中的小说史定了十六个字:“承上启下,中西合璧,注重进程,消解大家。”这路子接近鲁迅拟想中抓住主要文学现象展开论述的文学史,但更注重形式特征的演变。(23)

       这么说既是实情,也不无埋伏,甚至有点拉大旗作虎皮的意味。最大的困惑来自我的阅读感受:绝大多数晚清小说可引发有趣的联想,也有不少值得深究的话题,但无法让我欣赏乃至沉醉。这样一来,讲历史进程可以,作文本细读则有点勉强。直到今天,眼看着“晚清小说”步步高升,被越说越伟大,我还是这个调子,即便李伯元备受关注的《官场现形记》和《文明小史》,也都并非什么“伟大作品”。正因其是夹生饭,且包罗万象,任何新理论进来,都能在这个园地里“策马扬鞭”。但有一点必须记得,若过度阐释,很可能压垮了作品的阅读兴趣。

       回头看我当年的晚清小说研究,比较得意的有两点。第一,强调“这是一个以刊物为中心的文学时代”,具体表现是:“绝大部分的小说都是在报刊上发表(或连载)后才结集出版的;而且,大部分主要小说家都亲自创办或参与编辑小说杂志。这样,办什么样的小说杂志或为什么样的小说杂志写稿,不免蕴涵着某种文学趣味。”(24)。第二,晚清小说的形式特征必须到晚清报刊中寻找:“报刊连载长篇小说,固然因作家随写随刊,容易缺乏整体感;可也逼得作家在单独发表的每一回(章)上下功夫。”“读者要求在每期杂志上都能读到相对完整的‘故事’,这就逼得作家在寻求每回小说自成起讫的同时,相对忽略了小说的整体构思,长篇小说很容易变成近乎短篇故事的连缀与集锦。”(25)

       具体到本文讨论的《文明小史》,我主张追索其与《绣像小说》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历史联系。我曾将这一时期的小说家群体,依据其主要参与的小说杂志分为五组,描述其各自特色:

       第二组有《绣缘小说》社的李伯元、欧阳巨源,《月月小说》社的吴趼人、周桂笙,以及这两个杂志的作者连梦青、王钟麟等。这些作者都并非留学生,也不是政治家,而是接受新思想的传统中国文人。正是由于他们,“新小说”才真正在中国扎根。在政治倾向上李伯元、吴趼人都趋于保守,主张保留旧道德,对新派人士颇多讥讽;在艺术风格上,李、吴都反对一味模仿域外小说,力图根据中国小说传统和其时中国读者趣味,有选择地借鉴域外小说表现方法。他们所开创的“谴责小说”,几乎成为这一时代小说的表征。另外,其提倡短篇小说,也功不可没。(26)

       单看发刊词,《绣像小说》与《新小说》似乎差别不大;但内行人都明白,编杂志的,说归说,做归做,二者并不一定同步。《本馆编印〈绣像小说〉缘起》有云:

       欧美化民,多由小说。……或对人群之积弊而下砭,或为国家之危险而立鉴。……远摭泰西之良规,近挹海东之余韵,或手著,或译本,随时甄录,月出两期,藉思开化夫下愚,遑计贻讥于大雅。(27)

       以上引文,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新小说》第一号上梁启超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以及《新民丛报》十四号上的《中国唯一之文学报〈新小说〉》、二十号上的《〈新小说〉第一号》:“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本报宗旨,专在借小说家言,以发起国民政治思想,激励其爱国精神”;“盖今日提倡小说之目的,务以振国民精神,开国民智识,非前此诲盗诲淫诸作可比”(28)。此类高屋建瓴、壮怀激烈的政治论述,更适合于留学生或流亡海外的政治家。至于李伯元主编的《绣像小说》,从属于当年国内出版业的龙头老大商务印书馆,必须在引领风骚与商业利益之间取得某种平衡。另外,作为小说家的李伯元,除了本身并不擅长理论思辨,也不具备梁启超那样为国民指引方向的象征资本。

       也正因此,《新小说》开办之初,便以“论说”为主要特色:“本报论说,专属于小说之范围,大指(旨)欲为中国说部创一新境界,如论文学上小说之价值,社会上小说之势力,东西各国小说学进化之历史及小说家之功德,中国小说界革命之必要及其方法等,题尚夥,多不能豫定。”(29)如此挥斥方遒的架势,岂是小说家李伯元所能模仿?《绣像小说》总共刊行72期,除了第一期循例发表一未署名的《本馆编印〈绣像小说〉缘起》,第三期刊出别士(夏曾佑)的《小说原理》,再也没有任何理论文章。阿英称《绣像小说》“是从各方面较之《新小说》更为通俗化的读物”(30),这说法不太准确。更大的可能性是,考虑到读者兴趣及自家专长,编者主动放弃了“教诲”,而全力主攻小说创作。看其先后刊发的长篇小说,还是非常可观的:南亭亭长著《文明小史》、南亭亭长著《活地狱》、忧患余生著《邻女语》、蘧园著《负曝闲谈》、洪都百炼生著《老残游记》、旅生著《痴人说梦记》、荒江钓叟著《月球殖民地小说》、茧叟著《瞎骗奇闻》、悔学子著《未来教育史》、姬文著《市声》、壮者著《扫迷帚》、吴蒙著《学究新谈》、嘿生著《玉佛缘》、血泪余生著《花神梦》、惺庵著《世界进化史》、杞忧子著《苦学生》,以及讴歌变俗人的《醒世缘弹词》、《经国美谈新戏》,还有《梦游二十一世纪》《小仙源》《汗漫游》《回头看》《卖国奴》《华生包探案》等译作。译作非其所长,创作小说也有不少属于“未完”,但单看其集合李伯元(《文明小史》、《活地狱》)、刘鹗(《老残游记》)、吴趼人(《瞎骗奇闻》)、欧阳巨源(《负曝闲谈》)、连梦青(《邻女语》)等晚清有影响的小说家,便知此杂志之非同寻常。阿英称《绣像小说》“从各个方面反映了当时的中国社会,揭露了政治的黑暗,帝国主义的迫害,半殖民地的形形色色,以至破除迷信,反对缠足,灌输科学知识等等;这些小说,不仅出自名手,影响也极广大”(31),此说可以成立。

       值得注意的是,《文明小史》、《活地狱》、《老残游记》、《邻女语》等好几部小说当初在《绣像小说》刊出时,是有评语的。怎么看待这些评语,学界有不同意见。赵景深1956年为上海文化出版社重刊本《活地狱》撰写序言,称:

       本书原有愿雨楼的加评,可能愿雨楼就是李伯元自己的化名。这些评语似是凑篇幅的。《绣像小说》大约每回只用三页(有时也有四页)。倘遇三页正好排满,就不加评语;倘有余纸,就加上几条评语;可见这些评语是可有可无的。(32)

       这里牵涉几个问题:首先,谁在评;其次,为什么加评;再次,评得怎么样,值不值得认真对待。

       先回答杂志“凑篇幅”的质疑。这种说法并非空穴来风。晚清杂志的排版方式,导致其评点大都放在这一回的后面;而每篇作品都单页起,这样一来,确实必须考虑过页的问题。比如《文明小史》第九回刚好排满,便不加评语了;第十八回的评语只有两行,第二十七回的评语只有一行,因本页已排满,再写就得过页了。再看不加评语的第三十、第三十一、第三十五、第三十六、第三十八、第四十、第四十二、第四十四回,都是因为没有空间了。第三十四回还剩下三行,写不了两句话,干脆不要了。但也有例外的,如第六回评语过页后,只写了两行,还剩下很多空间;第四十一回评语很长,可最终还是没填满,留下了七行空白。或许应该这么说:有空可以不填,没空无法加页。可见,若不要说得太绝对,“凑篇幅”一说还是有道理的。

       那么,谁为小说加评语呢?若是填空,应该是杂志编辑的事,可起码以下两部作品不是如此操作。吴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初刊《新小说》第八至十五、十七至二十四号(1903—1905),仅连载至四十五回;后由上海广智书局于1906—1910年间陆续推出共108回的单行本。魏绍昌编《吴趼人研究资料》收录《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一百零八回的目录、评语及总评,后有编者按:“以上每回后附载的评语,仅见《新小说》杂志及广智书局单行本,以后各种版本均已删去。评者未署名,味其语意,当是作者本人所写。”(33)这就像赵景深认定《活地狱》的评语是作者自加的一样,都只能是“合理推测”。

       《老残游记》的情况不一样,其子孙一口咬定,那些评语出自刘鹗本人之手。刘鹗之子刘大绅1936年撰《关于〈老残游记〉》,初刊辅仁大学校刊《文苑》第一辑(1939年4月),次年,上海《宇宙风乙刊》第二十至二十四期转载。此文讲述《老残游记》初刊《绣像小说》,因商务印书馆删节而停止供稿,后在《天津日日新闻》刊出,接下来是:“又原稿前十四卷之后,皆有评语,亦先君自写,非他人后加,今坊印本多去之,实大误也。”(34)刘鹗之孙刘厚泽为这段话加注,略为辨正:“初编原稿第一至十七回,除第十、十二回外,每回之后均有先祖自写评语,共计十五则,并非仅只‘前十四卷之后’。当初《绣像小说》发表时和嗣后出版的《天津日日新闻》、《神州日报》等单行本,均保留原评。”(35)做小说史的人都明白,《老残游记》第三回、第六回、第十三回、第十六回的评语很精彩,故常被研究者引用。同样道理,研究《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也喜欢引述那些颇为精彩的评语。

       这就回到评语到底是谁写的问题——可能是杂志编辑,也可能是作者本人。那么,《文明小史》的评语呢?考虑到《绣像小说》的编者就是李伯元本人(36),说《文明小史》各回评语“疑似”作者本人所拟,应该不算太离谱。

       接下来的问题是,对于阅读《文明小史》来说,这些评语是否“可有可无”?这牵涉到中国小说的评点传统及其在近代的演变。

       作为一种批评方式的“评点”,其细读文本,掘发文脉,表彰文心,目的是帮助读者阅读并促成作品的流通。此举虽渊源有自,且“被运用于诗、文、八股文、传奇、小说等多种文体,但真正影响大产生有份量批评成果的,还是当它被用于批评小说、传奇的时候”(37)。论及多姿多彩的明清小说评点,学者有辨析其史鉴、劝诫、娱乐、审美四大功能的(38),也有区分文人型、书商型、综合型三大基本类型的(39)。立说不尽相同,但大家都承认,这种批评方式主要存在于“前现代”。而在晚清,小说评点也曾获得“旧瓶装新酒”的机会,可惜此“变体”的效果并不理想,未能挽狂澜于既倒。根据谭帆《中国小说评点研究》,此“变体”的特征是:第一,只采用评点的外在形态,但抛弃其固有特性;第二,这些评点大多出现在新兴的刊物上;第三,这些评点主要针对“新小说”,“而这些‘新小说’又是以表现当时的政治生活为主体,故小说评点在很大程度上也充当了改良社会、唤醒民众的工具,而小说评点所固有的那种评判章法结构、分析艺术特性的内涵常常付之阙如。”(40)

       晚清没有出现金圣叹、毛宗岗、张竹坡那样的评点大家,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这一时期的评点主要针对当下的创作。若《文明小史》的评点中,偶尔也会出现“于俗不可耐之时,忽插入游西湖一段,想见作者闲情别致”(27回);或“此回中,补出美国禁例,蛇灰草线,无迹可寻”(52回),此类传统的评点方式,其实并不适合于报刊连载小说。因为,无论评点者还是普通读者,你所面对的不是已完成(或基本完成)的名著,而是眼前这一两回(以及此前发表的章节)。既然无法一窥全豹,那当然只能就事论事了。作者尚且不知道这小说到底往哪里走,评点者怎么讨论其结构、文脉、章法、意趣呢?

       具体到《文明小史》的评点,大致可归纳如下:第一,摘出好句,略发感慨。如“中国同外国交涉,处处吃亏,‘外国人犯了中国的法,办不得,中国人犯了外国的法,便没一线生机’,寥寥数语,已将今日中国情势,包括无遗”(29回);“余小琴之言曰:‘论名分我和你是父子,论权限我和你是平等’,此种口吻,可谓闻所未闻”(56回)。一旦添加引号,这评语的来龙去脉当即暴露无遗。第二,补出相关资料,提醒读者留意。如“贾子猷,假自由也。贾平泉,假平权也。贾葛民,假革命也。命名皆有深意,正为将来生出无数妙文”(14回);“察勘南京全省各矿报告,系采诸近日新闻纸,与其虚而无据,不如实而有徵”(54回)。第三,或作者意犹未尽,借此“剩墨”挥洒才情;或评者心有灵犀,借此“由头”大发感慨。如“万民伞自制,德政碑文自撰,生祠自造,新靴自买,太守真能体贴百姓者”(11回)等。这第三类文字最多,讽刺挖苦,无所不用其极,于是乎,“小说评点”成了一则则的“小杂感”。

       仔细想想,晚清小说评点确实很少“分析艺术特性”的,除了报刊连载等因素,还必须考虑当年的阅读环境:晚清小说及其评点之所以喜欢讲政治,乃作家与读者的“合谋”。在这个意义上,《文明小史》的评语并非“可有可无”,起码让我们明白那一时代的文学趣味。

       三、小说插图与图像叙事

       杂志以《绣像小说》为名,毫无疑问,是在标榜自己的“小说”是配有“绣像”的。阿英《晚清文艺报刊述略》称,“如此图文并重之小说刊物,在晚清,除《海上奇书》外,仅此而已”(41)。创办于光绪壬辰(1892)二月的《海上奇书》,共刊出十五期,主要发表韩子云个人创作的文言短篇小说《太仙漫稿》、吴语长篇小说《海上花列传》,以及专录前人笔记小说的《卧游集》等,此杂志插图甚多,且颇为精美。集合众人之作的《绣像小说》,乃半月刊(中间有脱期),如此出版频率,努力为每一回小说配图,难度很大。借用毕树棠的描述:

       照例每回有图二面,每面标着一句回目,和通俗小说书的附图一样。画法不甚精美,和《点石斋画报》、《环球图画日报》的画法差不多,没有初期石印绘画如《海上青楼图记》那样的细致。然而因为故事的背景是社会时事,是今日新时代的前幕,很可以按图索骥,回想初倡维新时期的形形色色的景象。这是些写实画,和才子佳人文官武侠式的小说绣像,满含着低级浪漫的意味者不同。(42)

       《绣像小说》上的插图,乃配合所刊“新小说”的情节而展开,故称其为“写实画”,也未尝不可。只不过明清小说的“绣像”多属人物造型;至于配合故事讲述的,称“全相”、“全图”或许更为合适。

       在晚清语境中,不管“绣像”、“全相”还是“全图”,都是插图的意思。毕文将《绣像小说》与《点石斋画报》相类比,既不无道理,也略欠妥当。说有道理,因二者都追求“图文并茂”;说不太妥当,因一为画报,一为小说杂志。而不管画报还是小说杂志,都得益于石印术的引进(43)。所谓“不用切磋与琢磨,不用雕镂与刻画,赤文青简顷刻成,神工鬼斧泯无迹”(44),如此神奇的石印术,乃晚清图像的制作成本大幅下降、生产速度迅速提升的根本原因。

       明清小说戏曲的插图十分精美,但版刻制作工艺相当复杂;石印术的引进使这一切变得简单许多,剩下的主要问题是:第一,配图的需要;第二,绘画的能力。正是在这一点上,《绣像小说》与《点石斋画报》等晚清画报既建立了联系,又保持了某种合理的距离。

       1902年刊《新民丛报》第十四号的《中国唯一之文学报〈新小说〉》,称《新小说》杂志之最大特色包括“图画”:

       专搜罗东西古今英雄、名士、美人之影像,按期登载,以资观感。其风景画,则专采名胜、地方趣味浓深者,及历史上有关系者登之。而每篇小说中,亦常插入最精致之绣像绘画,其画皆由著译者意匠结构,托名手写之。(45)

       意识到杂志插图的好处,这并不难;难的是如何落实。借用现成的照片或绘画,只需解决纸张及印刷工艺;而为每篇小说绘制精致的插图,那可就难多了。如何体会作品的“意匠”,到哪里去寻找绘画“名手”,这都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发的。实际上,无论梁启超主编的《新民丛报》《新小说》,还是日后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各式报刊,多喜欢采用照片制版,或直接翻印外国名画。真正努力为每部(篇)小说绘制插图,或着力于图像叙事的,除了诸多晚清画报,就是《绣像小说》了。

       从1884年《点石斋画报》创办,到辛亥革命后石印画报逐渐退出历史舞台,这三十年间刊行的一百多种画报,不乏包含小说连载的,但除了初刊广州《时事画报》的《廿载繁华梦》(黄世仲撰),几乎未见成功者。原因是,以图像解说新闻、讲述故事、传播新知的晚清画报,并不擅长长篇小说的经营。反过来,晚清众多小说杂志,不是不想插图,而是无力像《绣像小说》那样持之以恒。举个例子,黄世仲1906年创办《粤东小说林》,第二年更名《中外小说林》;1908年初为吸引公众,又改名《绘图中外小说林》(46)。新杂志上刊有“快看快看《绘图中外小说林》出版”的广告,而所谓“大加改良”,也不过是“于每回小说加绘图画,另于篇首增插时谐漫画及名人胜迹等图像,以新阅者之眼帘”(47)。《绘图中外小说林》所刊“广东近事小说”《宦海潮》的插图,与同时期《时事画报》上各种画作及插图相比,明显显得笨拙。

       1905年9月创刊于广州,由潘达微、高剑父、陈垣、何剑士等编辑的《时事画报》,是晚清所有画报中画家资源最为丰足的。此画报丙午年(1906)第四期、丁未年(1907)第十一期与戊申年(1908)第十七期所刊《美术同人表》,开列画家名单28名左右(前后略有变化);若再添上不在名单中,但时常“友情出演”的蔡哲夫等,如此豪华的画家阵容,在晚清画报中仅此一例。这些画报特聘的作者,大都是有固定润格的职业画家(48)。

       在晚清画报生产过程中,画师的重要性远在文人之上。“以图像为主”这一叙事策略,使得《点石斋画报》的创办者,一改报刊对于文字编辑的重视,将网罗优秀画师作为主要任务。而关于画报的宣传攻势,也多着眼于此。《点石斋画报》创刊伊始,《申报》上连续九天头版头条强力推荐,宣传的重点在画面而非文字:“其摹绘之精,笔法之细,补景之工,谅购阅诸君自能有目共赏,无俟赘述。”(49)一个月后,《申报》上又刊出点石斋主的《请各处名手专画新闻启》,宣称对画师采取特殊政策:“如果惟妙惟肖,足以列入画报者,每幅酬笔资两元。”(50)此前,《申报》不必为文章的作者付酬(51)。如今破例为画师支付报酬,自是说明美查对画报的市场前景充满信心,同时凸显了画师的重要地位。

       因此,谈论晚清画报,须特别关注上海的吴友如、周慕桥、钱病鹤,广州的高剑父、潘达微、何剑士,以及北京的刘炳堂、李菊侪、英铭轩等画师,正是由于他们的不懈努力,才使得画报得以迅速推展且雅俗共赏。反观《绣像小说》等文学杂志上的插图,几乎未见署画师名的,这就像画报上的文字稿不署作者名一样。可见“术业有专攻”,各有各的侧重点与荣誉感。

       从笔法及风格看,为《绣像小说》画插图的有好几位,但到底姓甚名谁,目前不清楚。唯一能判断的是,受雇于商务印书馆的这些插图作者,不是成功的职业画家,其绘画水平远不及吴友如、李菊侪、何剑士等。但正因为这些画师没有太大的名气,工作态度非常认真,从不逞才使气(52),而是老老实实地体会小说家的“意匠”,并将其用图像呈现出来。若《活地狱》的衙门规矩与行刑场面、《邻女语》的义和团大师兄及黄连圣母、《负曝闲谈》的城池与马车、《老残游记》的游湖与说唱、《扫迷帚》的进香与拜佛、《醒世缘》的鸦片与麻将,以及《瞎骗奇闻》的城隍庙、《未来教育史》的新学堂、《市声》的番菜馆等,都是不可多得的历史场景与生活画面。

       对于晚清报刊中的图像,鲁迅颇感兴趣,他曾批评吴友如对外国事情不太了解,故笔下多有纰漏,但同时承认《点石斋画报》在传播新学上的意义(53)。郑振铎则直接称吴友如为“新闻画家”,断言吴在《点石斋画报》上发表的许多生活画“乃是中国近百年很好的‘画史’”。这里加引号的“画史”,明显是从中国人引以为傲的“诗史”引申而来。“也就是说,中国近百年来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前期的历史,从他的新闻画里可以看得很清楚。”(54)半个多世纪后,回过头来,很能理解鲁迅为何欣赏吴友如“勃勃有生气”的时事画,因其“令人在纸上看出上海的洋场来”(55)。画报如此,《绣像小说》中那近千幅小说插图也不例外。绘画水平有高低,但在表现晚清社会、提供生活场景及细节方面,却是异曲同工。

       在《绣像小说》所有插图中,《文明小史》这118幅或许最值得关注(56)。原因是,此小说为整份杂志打头阵,且系主编自家心血,插图的画师不敢怠慢,制作水准相对较高。更何况,这是阿英所说的“整然的反映一个变动的时代”的作品,其呈现的生活场景更为丰富多彩,为后人认识那早已消失的时代,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不同于《申江胜景图》,《文明小史》插图所表现的是那个时候国人的日常生活,虽琐碎,但自然,且充满动感,故可观。作为“过渡时代”,晚清的最大特征是中西混合、新旧杂糅。这既是生活场景,也是表现技法。

       番菜馆的招牌以及吃西餐的场景,乃晚清画家的最爱,因其很能体现国人最初见识到的“西学”。第18回(上)的插图很有戏剧性:前景在吃西餐,后景在抽鸦片,二者并行不悖,同台竞技,且有很好的经验交流。小说描写此“奇观”,插图将其直观呈现,自在山民的评语进一步强化:“以吃鸦片为自由,以吃牛肉为维新,所谓自由维新者,不过如此,大是奇谈。”(57)第17回(下)说的是“洋学生著书矜秘本”,此乃主客对话,虽隐含讽刺,但不像自在山民的评语这么直白:“翻译新书,先从男女交合传种种子等书入手,可见若辈终日思想,不外此事,近更有专在男女下体研究者,是真愈趋愈下矣。”(58)如此倾向性,怎样在画面中呈现?聪明的画师送上一端坐人力车上的女子,虽系偶然路过,却凸显了这些读书人侃侃而谈背后潜藏的欲望。

       面对此纷纭变幻的新时代,插图画师似乎显得有些慌张。因为,传统的绘画技法,不太能描写这些新事物。第4回上下两幅插图的差异,正体现了画师的尴尬。洋矿师等四人从高升店爬墙出来,落荒而逃,被乡民误认是强盗,捆绑起来送官,这是上幅(见图3);在衙门里,柳知府请洋人等上座,给他们压惊并赔礼道歉,这是下幅(见图4)。这一惊一乍,忽冷忽热,当然很有“可读性”,但怎么体现呢?上图有很多古代版画可借鉴,尤其那松树,那马匹,那人物,感觉都很不错;下图则差多了,官员的状态尚可,洋人却显得很不自在。不是画师希望表现其惊魂未定,而是还没掌握画洋人的技法。翻阅这118幅插图,凡属传统生活场景的,大致不错;凡画新事物的,则显得笔力不逮。如第46回的轮船送别、第51回的跳舞场面、第54回的都市街景,画家都显得力不从心(59)。

      

      

       对于晚清的文明开化,报章及出版功莫大焉。第16回(上)写上海的卖报、读报与租报,很有史料价值。“正说话间,只见一个卖报的人,手里拿着一叠的报,嘴里喊着《申报》、《新闻报》、《沪报》,一路喊了过来。”接下来便是姚老夫子买报、卖报人介绍租报的好处,以及“近来知识大开”的贾家兄弟如何一眼就看上了报纸后头刻的戏目(60),如此有趣的场景,可惜被画师忽略了,画面上呈现的是隔壁桌上的“妖姬”如何畅谈“婚姻自由”。报纸没在插图上露面,书店则很是风光,第17回(上、下)、第34回(上、下)、第35回(上)、第42回(上)的插图,都涉及书店的外观、内景、招牌、广告等,具体到某个书局以及某种图书类型,颇为可观(见图5、图6)。当然,还有各种各样的学堂,只是因学堂形象在晚清报刊(尤其是画报)中经常出现,此处从略。有趣的是,晚清“传播文明三利器”中的演说,在《文明小史》多处叙及(尽管语带讥讽,毕竟是书中的重要场景),却很难入画师眼。或许是隔行如隔山,“图像”在表现“声音”方面,不说完全束手无策,起码也是举步维艰。

      

      

       放眼整个中国文学史,李伯元的《文明小史》算不上特别了不起的作品,但其特殊的生产及传播途径,尤其结合那略嫌芜杂的评语,以及并不怎么精致的插图,全方位地记录了那个特殊时代的生活场景及文化信息,时隔多年,仍值得我们认真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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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绣小说”、“小文明史”_小说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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