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晋语的特点与归属,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试论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1985年,李荣先生在《官话方言的分区》一文里,把山西省及其毗连地区有入声的方言称作“晋语”,并主张把“晋语”从“北方官话”分出来。《中国语言地图集》(李荣等,1987、1990)体现了这个主张,把晋语看做是与官话、吴语、闽语、粤语、赣语、湘语、徽语、平话、客家话等平行的方言区。
汉语方言分区的这一新见解,引起语言学者特别是方言学者的浓厚兴趣。赞同的固然很多,持不同意见的也不少。大家意见纷纷,见仁见智,这是一个值得欢迎的好现象。
晋语作为独立的方言区是否能够成立?要解决这个问题,必须集中主要精力去揭示晋语的特点,特别是音韵方面的特点。因为音韵方面的特点在汉语方言的划分和归属上往往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但词汇和语法方面的特点也不能忽视,与音韵有关的词汇和语法方面的问题,尤要重视。
揭示一个方言区的特点,是一个长期的调查研究过程。吴语特点的讨论已经有近70年的历史,虽然已经取得很大的成绩,但讨论还在继续。闽语的调查研究,也有很长的历史,研究学者之多,成果之丰富,都是比较突出的。对闽语特点的认识是不是有了定论了呢?闽语的归属,经历了由一个方言区,到闽南、闽北分立两区、又合为一个方言区的曲折过程,说明对闽语特点的认识,也还处在不断完善的过程中。
晋语作为独立方言区的主张,提出来不过10年多一点时间,对晋语的调查研究还处在起步阶段。在这种情况下,对晋语的特点有不同的认识,并由此产生对晋语归属的不同看法,不仅是正常的,而且是必然的。
一、对前已发现的晋语主要特点的“立体”分析
1986年,侯精一先生在《晋语的分区》(《方言》1986·4 )一文里,首次提出晋语除保留入声以外的5个方面的“共同点”;1995年7月,他在首届晋方言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宣读的题为《晋语总论》的论文里把晋语的特点扩大为10个方面。(见文熙《首届晋方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综述》,《语文研究》1995·4)与此同时, 许多从事晋语研究的同行,也对晋语的特点发表了许多宝贵的意见。根据大家的研究成果,晋语的主要特点可以归纳为以下9个方面:
(1)有入声,入声收喉塞尾[], 调型与舒声的某个声调调型相同;
(2)部分古崇母平声字今读擦音;
(3)古全浊声母今平声读不送气的塞音、塞擦音;
(4)蟹、止两摄合口部分字今读[y];
(5)鼻音韵尾合流、消失;
(6)有文白异读和变读现象;
(7)有表音词缀“圪”;
(8)有分音词;
(9)指示代词三分。
此外,还有一些大家常提到的特点,如分尖团,[n、l]不分,[f、x]不分,白读元音高化,以及咸山摄合口一二等读音有区别等。这些特点,只限于部分方言点,暂不讨论。还有些属于语音学(phonetics )上的问题,如塞音声母破裂后带有舌根摩擦音[x], 鼻音声母带有同部位的塞音声母等,也暂不讨论。
上述9个方面为我们讨论晋语的特点提供了基础。 为了在此基础上作进一步深入的探讨,下面试对其进行“立体”分析。
所谓立体分析,指的是从不同角度进行多层面的分析:
1.1 从晋语内部的地域分布角度来看, 可以分为以下三个层面:
①具有周遍性的特点,即在晋语内部具有普遍性。有些特点绝大部分地区共有,只有极少数点例外,也可以看成是周遍性的特点。
②中心地区的特点。经过这些年的调查研究,逐渐形成了一个共识,就是晋语有个中心地区,范围大致包括以山西省中部汾河两岸为核心的晋语并州片和吕梁片大部分点的方言。中心地区在语音上的主要特点是:入声分阴阳;有比较复杂的文白异读。上党片,入声分阴阳,但基本上没有文白异读,不属于中心地区。并州片靠近河北省的阳泉小片入声不分阴阳,除左权外没有文白异读;五台片靠近并州片的部分点有文白异读,但入声不分阴阳,都不属于中心地区。另外,志延片靠近吕梁片的延川,入声分阴阳,有文白异读,也属中心地区。
③包括中心地区在内的大部分地区的特点。
为了叙述方便,中心地区的特点和包括中心地区在内的大部分地区的特点,可合称为非周遍性特点。
按这三个层面,对上述9个方面的特点进行分析, 可以得出以下认识:
1.1.1 属于周遍性特点的有(1)(7)(8)三项。其中有入声是晋语的定义所决定的,最具有周遍性。
“圪”在晋语区分布面相当广,至今还没有发现一个方言点没有。
分音词在晋语中也相当普遍,只是数量多少不等,中心地区数量比较多,非中心地区,特别是接近官话的边缘地区,数量较少。
1.1.2 属于中心地区或靠近中心地区才有的特点,包括(2 )(3)(4)(6)(9)5项。其中(2)(3)(4)都限于白读层。 (2 )(3)集中在并州片太原小片里(不包括太原)的部分点。(4)集中在并州片太原小片(不包括太原)和吕梁片汾州小片的部分点,各点涉及的字互有出入,分布面较广的有“脆岁喂穗”等字。(6 )文白异读集中在并州片和吕梁片,五台片靠近并州片的忻州、原平、定襄、 五台4点也有文白异读。变读不同于文白异读,是用改变字音的声母、韵母或声调来表示另一种词汇意义或语法意义。目前发现的变读数量比较少,还构不成系统。(9)指示代词分近指、中指、远指, 也多见于并州片和吕梁片,五台片靠近并州片的忻州、原平等点指示代词也是三分。
1.1.3
1.2 从比较的角度来看,可以分为以下两个层面:
1.2.1 与周边官话方言相比较。
1.2.1.1 先拿上述晋语的周遍性特点与周边官话方言相比较。 通过比较可以看出,晋语3项周遍性特点中,只有(1)有入声一项具有区别性。(7)(8)两项,周边官话方言都有。
“圪”在周边官话方言相当普遍,也都自成系统,只是由于入声已经消失,不读成入声。如属于中原官话的临汾,“圪”可以构成名词、动词、形容词、量词和四字格俗语,读成阳平调。(潘家懿,1990)
由此可见,上面列举的晋语9个特点中与周边官话比较, 具有区别性的特点只有(1)有入声这一点。
1.2.2 与汉语其他方言相比较。
如果把晋语放到整个汉语方言里去,与其他方言区相比较,便会发现上面列举的晋语9个特点大都不具有独特性。(1)有入声、入声收喉塞尾,(2)古崇母平声字今读擦音,(4)蟹、止摄合口部分字今读[y],(5)鼻音韵尾合流与消失,(9)指示代词三分等5点,与吴语相似。(3)古全浊声母今平声读不送气的塞音、塞擦音,(6)有文白异读和变读现象,与闽语相似。(8)有分音词, 与福州话的“切脚词”相似。只有(8)表音词缀“圪”, 在东南诸方言里似未见有像晋语这样构词能力强的。只有一个“圪”,形不成整体性。
综上所述,我们虽然已经发现晋语许多值得重视的特点,但是还没有发现称得上“对内一致性,对外排他性”的特点。这可能是晋语作为独立的方言区未能被普遍接受的重要原因之一。
二、晋语是“部分入声音节两分”的方言
晋语是否存在“对内一致性,对外排他性”的特点呢?这要让事实来说话。
上面两类里的“日”明显不同,(一)类的“日”有明确的词汇意义,(二)类的“日”没有词汇意义,作为前缀构成形容词和动词:
形容词动词
日怪 奇怪:今年夏天真~,兀来凉日捣 用不正当手段得到:倒买倒卖~下的钱
日脏 脏:手真~勒丨把书闹得兀来~ 日哄 哄骗:~得他高兴些儿
日脏马爬 形容很脏,让人不舒服
(“马爬”是后缀,加重程度)
日噘 破口骂:他妈~他不干活儿
日能 能干:他可~勒,修表修机器看
看就会
“日”是“入”的同音假借,(李荣,1982)跟北京话的“肏”同义,太原人骂人时常用“日(入)你妈”。作前缀后,“日”的“肏”义已经消失,本身不含贬义,如“日能”形容人能干,是褒义词,不含讽刺嘲笑之类的口气。“日怪”“日脏”“日捣”“日哄”等含贬义,是因为词干“怪”“脏”“捣”“哄”等含贬义。“日”具有加强程度的作用,如“日能”表示很能,“日怪”表示很怪。
“日”作为前缀,在晋语里具有周遍性,各地数量不同。属于五台片的忻州,除了太原有的都有以外,还有:
属于大包片的天镇,除了“日怪”、“日脏”、“日粗”、“日恶”、“日凶”、“日能”、“日哄”、“日噘”等太原、忻州有的也有外,还有“日楞(不机灵,犯傻)”、“日喧(形容表面声势大)”、“日精(精明,小气)”、“日伶(乖巧伶俐)”、“日拐(拐骗)”、“日损(讽刺挖苦)”、“日弄(随便做,应付)”等。天镇的“日”虚化程度不如太原、忻州彻底,带有贬义色彩,如天镇的“日能”虽然也形容能干,但带有嘲笑的口吻。(谢自立,1990)
陕西晋语也有不少用“日”作为前缀的词,如绥德、子长、子洲有“日怪”“日脏”“日能”“日噘”“日鬼”“日弄”“日捣”,以及“日踏(糟踏)”、“日做(暗害)”、“日冒(形容冒失)”等。(刘玉林,1991 )河南晋语似乎少一些, 获嘉仅见下面几例:(贺巍,1989)
(一)里的“拔”是表义的;(二)里的“拔”和“薄”都不表义,来源不明,是单纯词的第一个音节;“拔”“薄”也可以写成同一个字,都写作“拔”或“薄”,或其他同音字。
我们把晋语里这种一个入声音节可分为表义和不表义两个部分的现象,叫做“入声音节两分”。为了叙述上的方便,下面把入声音节里不表义的部分叫做“不表义入声音节”。过去习惯于把表示这种音节的字叫做“表音字”。现在看来,“表音字”这个名称有许多缺点:一是汉字都是表音的,没有不表音的字;二是汉字一般都有义,体现不出不表义;三是未能体现出入声音节的性质。晋语入声音节两分的特点,过去在很大程度上被“表音字”所掩盖。
晋语“入声音节两分”的现象,具有以下几个特点:
2.1 具有系统性。表现在两个方面:
2.1.1 存在两分的入声音节具有系统性。 晋语里的入声音节是否两分,受声母和韵母的制约。具体数量和制约的条件,各地不完全一样。如太原,声母限于塞音和擦音,韵母限于开口呼和合口呼。主要音节有:
2.1.2 不表义入声音节在构词上具有系统性。
这个方面,拙作《晋语区的形成和晋语入声的特点》(首届晋方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1995)已经作了比较详细的叙述,这里须要着重说明的是“分音词”的问题。过去把分音词定义为“一个字分成两音”或“把一个词分成两个音节来说”,这样就把晋语的分音词跟周边方言的分音词混同起来,也把晋语的分音词同福州话的“切脚词”和古代的“切脚语”等同起来。晋语“分音词”的重要特点,是第一个音节必定是入声。分音词和单音词之间语音结构关系是:(侯精一,1989)
这个公式强调了分音词的前一个音节是入声,正确地反映了晋语分音词语音结构的特点,不仅把晋语的分音词跟周边无入声的非晋语区方言里的分音词(头一个音节已经舒声化)区别开来,而且把晋语的分音词跟古代的“切脚语”和福州话的“切脚语”区别开来。古代的“切脚语”前一个音节可入可舒(如“钲为丁宁”,“丁”是舒声);而福州话“切脚词”的前一音节,正好与晋语相反,不能是入声,只能是上声(31)调或11调。(梁玉璋,1982)
为了区别于非晋语的分音词,我们建议把晋语的分音词定义为“把单音词分成为前一个音节是入声的两个音节来说”,简称为“入头分音词”。
2.2 具有内部的一致性。
入声音节两分现象,不仅在晋语中心地区非常突出,一般地区也很明显,即使靠近官话的边缘地区也程度不同地存在。晋语区内,至今尚未发现入声音节完全没有两分的方言点。
(说明:延川的“圪”出现在声母为浊擦音、鼻音、零声母及不送气的塞音、塞擦音的后字前读不送气,出现在声母为清擦音或送气的塞音、塞擦音的后字前读送气。)
晋语的“圪”不仅在读音上具有一致性,在用法上也有一致性。它的主要用法是:
(1)作前缀。主要有三种情况:
①本身没有词汇意义或语法意义,但能改变词干的意义,成为另一个词。如“针”指缝衣物用的针,“圪针”则指酸枣树的刺;“蛋”指鸡、鸭、鸟等所产的卵,“圪蛋”则指体积较小的圆形的东西。
②没有词汇意义或语法意义,也没有改变词干的意义,只是增加一个音节,如:圪藏=藏、圪脱=脱、圪挑=挑拨。
③没有词汇意义,但有某种语法意义。如“圪等”指稍微等一等;“圪躺”指稍微躺一躺,都表示动作的短暂性;“圪爬”指来回爬行,“圪搓”指来回地搓,都表示动作的反复性;“圪摇”指轻轻地摇动,“圪摆”指轻轻地摆动,都表示动作的轻微性。
(2)作单纯词的头一个音节。
用“圪”构成的单纯词多数是两个音节,如“圪都(拳头)”、“圪料(形容东西弯曲)”、“圪次(等待)”等。
分音词也属于单纯词。由“圪”构成的入头分音词有“圪栏(←杆)”“圪老(←搅)”“圪灵(←惊)”等。
(3)作词嵌。有两种情况:
①由“圪”作前缀的名词,前加修饰性名词,组成新的名词,如“纸圪卷(纸卷)”“土圪堆(土堆)”“铁圪蛋(铁球)”。
②作为四字语里的一个音节,如“四方圪墩(四四方方的石[或木]墩子)”“肉圪墩墩(形容又胖又矮)”。
“圪”不仅用法多样,而且构词能力特强。据调查,忻州(五台片)由“圪”构成的词语多达560 多个(见《忻州方言“圪”头词语汇释》1—6,《语文研究》1989·2—1991·2)。陕西省神木(五台片),收集到的200多条“圪头词”中,除15条单纯词外,其余动词占43%,名词占21%,形容词占19%,量词占5%,象声词占12%。(邢向东,1987)
除“圪”外,其他能两分的入声音节,不表义部分也具有很强的构词能力。如河南获嘉方言,存在两分的8个主要入声音节,不表义部分(分别用汉字“卜扑圪坷黑骨窟忽”表示)可以构成名词、量词、动词、象声词和重叠式。据贺巍《获嘉方言表音字词表》(《语文研究》1989·3)统计,由“圪”组成的词最多,达173个;其次为“骨”“忽”“卜”“扑”“黑”“坷”,分别为58、36、30、28、16、15个;“窟”最少,6个。合计达362个。获嘉处于晋语区的最南端,属晋语靠近中原官话的边缘地区,晋语的入声特点已经弱化,而“入声音节两分”犹如此明显,表明“入声音节两分”在晋语内部具有高度的一致性。
2.3 对非晋语具有排他性。
晋语周边官话区方言,由于无入声,不存在入声音节,当然也就谈不上“入声音节两分”的问题。我国东南有入声的诸方言,可能有个别或零星的类似晋语的不表义入声音节,但像晋语这样系统的、带整体性的“入声音节两分”现象似不多见。以“日”为例:苏州,“日”一读,前者如“日历”“日光灯”,后者如“日里”“日头”,“日”都是表义的(叶祥苓,1993)。厦门,“日”只有一读,如“日时”“日里”“日头”“日暝”“日食”“日熄”等,“日”也都是表义的(周长楫,1993)。
我们指出晋语“入声音节两分”特点的“排他性”,并不意味着晋语的“入声音节两分”是无源之水。从李行健先生主编的《河北方言词汇编》(商务印书馆,1995)可以看出,河北省的非晋语区方言仍然保留着大量由原来的不表义入声音节构成的词。下面试举[k]为例:(词条破折号后面是注释,后面圆括号里是地区名,指该地区有此说法)
袼白——袼褙(石家庄、保定)
疙瘩——面疙瘩(石家庄、天津)
疙渣——锅巴(全省大部分地区)
疙瘩汤——面疙瘩(全省通行)
疙痂——痂(张家口、唐山)
圪就——蹲(石家庄、保定、天津)
圪瘩头——酱疙瘩(石家庄、天津、保定)
圪挤眼——挤眼儿(石家庄)
虼蚤——跳蚤(全省通行)
个蚤——跳蚤(保定、天津)
蛤拉——蛤蜊(唐山、石家庄、天津)
割针——枣树上的刺(唐山)
格嚷——大声喊叫吵闹(石家庄)
格孽——吵架(天津、保定、石家庄)
膈肢——胳肢(动词)(天津)
膈眨窝——膈肢窝(天津、唐山)
嘎肢窝——膈肢窝(天津、承德、唐山)
硌台儿——台阶儿(石家庄)
各豆儿——蝌蚪(石家庄)
胳巴——胳膊(保定、唐山)
上面这些词,有许多在晋语区同样通行,像“圪瘩”“虼(个)蚤”“割针”“格嚷”“膈肢”“嘎肢窝”“咯台儿”“各豆儿”等通行面还很广。“袼疙圪虼个蛤割格膈嘎硌各胳”等原来都是同一个入声音节,因为不表义,加上入声消失后各地归入不同的调类,所以才出现五花八门的写法。
上面所列的一些词,有的在北京话也同样通行。在北京话里,“日”也是两分的,如:(陈刚,1985)
(一)(二)
日子 日常生活状况:如今晚儿 日弄 乱弄,乱鼓捣:把东西瞎~,都~坏了
这~挺好过日咕 (1)〈骂〉吃:整天胡~。
(2)乱塞:不知道把~哪儿去了
日噘 诽谤:他净没枝儿添叶儿的~人
(一)的“日”表义,(二)里的“日”不表义。只是北京话没有入声,不属于“入声音节两分”罢了。
晋语所存在的不表义入声音节,以及晋语周边的官话方言所存在的不表义舒声化音节,在北方话里是早已存在的。由于这种音节所组成的词通行在方言口语里,早期的文人著作难得发现。下面是比较少见的几个例子:
亲母为其子治扢秃,而血流至耳,见者以为其爱之至也;使在于继母,则过者以为嫉也。(汉·刘安《淮南子·齐俗训》)
且买一柄小剪子来,要剪脚上骨茁儿、肐胝儿也。(宋·吕居仁《轩渠录》)。
一双儿心意两相投,夫人白甚闲疙皱!休疙皱。常言道:“女大不中留。”(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卷六)
“扢秃”,突起的头疮,《正字通·疒部》引作“疙秃”。《汉语大词典》注:“扢,通‘疙’。”“肐胝儿”,老茧。“疙皱”,发愁,苦恼。“扢、肐、疙”,都不表义。
元、明、清的戏曲、小说等作品中,这类词便出现得越来越多,除了“圪(虼、疙、胳、纥、仡)”外,还有“骨、窟、忽”等:
那边卖的油炸骨朵儿,你卖些来我吃。(元·张国宾《罗李郎》二折)
一个呆子呆又呆,大窟弄里去不去,小窟弄里来不来?(明·汤显祖《南柯记·寻寤》)
老和尚忽突了一船金和帛,叫张千两脚赶驴蹄。(明·沈自徵《鞭歌妓》)
由于普通话词汇是以北方方言词汇为基础,像“疙瘩”“胳膊”“袼褙”“虼蚤”“虼螂”“笸箩”“屈戌儿”等,都已收入《现代汉语词典》,进入普通话词汇,有的已经渗透到南方方言里去。
由于晋语保留了入声,用不表义入声音节组成的词语便系统地保留下来,从而形成不同于周边官话方言的“入声音节两分”的典型现象。如果说,吴语是“塞音、塞擦音三分”的方言,那么,晋语便可以说成是“部分入声音节两分”的方言。
三、关于晋语归属的几个问题
3.1 关于对晋语特点的认识问题。
讨论方言的归属,涉及许多理论问题,包括分区的标准,系统的“均衡”等许多已经讨论过多年仍未有定论的问题。这些问题还有必要继续深入讨论下去,但是,通过不断深入的调查研究,加深对方言本身特点的认识,才是正确地确定方言归属的前提。在人们还没有认识到北方还有保留入声的方言,或保留入声的方言仅限于“河北的西南跟山西东部一个小区域”(赵元任《语言问题·四声》),晋语作为方言分区的概念是不可能提出来的,即使有人提出过“晋语”,和我们现在给晋语所下的定义也是不同的。只有当发现“东起太行山,西近贺兰山,北抵阴山,南至汾渭河谷”(刘勋宁,1995)拥有数千万人口的大片地区保留着入声,而且保持着喉塞尾[],晋语的提出才有科学的依据。
方言分区可以凭一两个重要的音韵特征,但要了解一个方言的特点,就必须对语音、词汇和语法进行全面调查。应当承认,晋语不论在语音、词汇还是语法上同官话都有许多相同或相似之处,从这点出发,我们不能说不同意把晋语从官话方言里分出来的主张没有根据。但是,我们必须同时承认,晋语在语音、词汇和语法上确有许多不同于官话方言的特点。就拿同是李荣先生主编的几部方言词典来比较,《忻州方言词典》所收不同于官话方言的词语的数量,超出了《长沙方言词典》和《苏州方言词典》,而接近于《厦门方言词典》。当然,单凭一部词典的收词不足以说明全部问题,但这至少从一个侧面反映晋语与官话方言的差别程度,特别是词汇的差别程度,并不亚于东南一些方言与官话方言的差别程度。从这一点来说,晋语与吴语、闽语、湘语等并列为独立的方言区似无逊色。
前面曾经说过,晋语,特别是晋语的中心地区,有许多音韵特征与官话方言不同,而与东南诸方言特别是吴语和闽语相类似。这是非常值得注意的现象。我的第一母语属于闽语,第二母语属于吴语。我在调查自己的母语时,也觉察到这一点。不过,还停留在感性认识,是否有规律可寻,还有待进一步研究。但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晋语对官话方言的“独立”性。
必须承认,我们对晋语特点的研究还处在初步阶段,对晋语与汉语其他大区方言的比较研究,还刚刚起步。“说有易,说无难。”前文所提出的晋语“入声音节两分”的特点,是否真的具有“对内一致性,对外排他性”,尚有待事实检验。如果基本上成立的话,再加上过去已经发现的特点,那么,把晋语从官话分出来成为独立的方言区,就有了更加充分的理由。
3.2 关于“秦晋方言”。
有的学者也认为晋语与官话不同,应当独立为一类,但主张把晋语的名称改为“秦晋方言”,一来“可以把另一半的陕西省北部包括进来,二来不与“山西方言”相混淆。(刘勋宁,1995)这个意见可取之处不多,不足之处却相当明显:
第一,覆盖面名不副实。“秦晋方言”的名称,着眼于地理。“秦晋”在地理上覆盖不了晋语区。晋语分布在山西、河北、内蒙古、河南、山西5个省区174个市县,人口4570万。其中,山西78个市县,人口1900多万;河北35个市县,人口900多万;内蒙28个市县旗,人口700多万;河南17个市县,人口800多万。陕西省大部分地区不属于晋语, 只有延安以北(不包括延安)16个县属于晋语,人口270万。(李荣,1989 )可见陕西晋语的分布面,不仅小于山西,而且小于河北、内蒙、河南,占不到晋语区的1/10;人口所占比例更小,不到1/20。说晋语的“另一半”在陕西北部,与事实明显不符。
第二,没有体现晋语的中心地区在山西(中部)。晋语的中心地区不在陕西,而在山西。从这一点说,陕西晋语也构不成晋语的“另一半”。
第三,未能体现晋语形成的历史条件。陕西晋语区历史上曾归山西管辖,东汉时山西并州刺史部西河郡辖府谷、神木、佳县、绥德、吴堡、清涧;并州刺史部上郡辖榆林、子长、靖边。北宋时,该区分别为山西河东路丰州、鳞州、府州所辖。直到金代,神木、佳县、吴堡等县还归山西河东北路所辖。河北、河南和内蒙古晋语区,在历史上也都曾隶属于山西。(赵秉璇,1995)
相比之下,晋语的名称要恰当得多。关于“晋语”与“山西方言”的关系,李荣先生特别作了说明:“作为学术名词,‘晋语’跟‘山西方言’有区别,好比学术名词的‘闽语’跟‘福建方言’有区别。”晋语这个名称,在学术界已经运用多年,已经被大家所接受,并未发生过“混淆”现象,更改名称实无必要。
3.3 关于江淮方言。
同样保留入声,江淮官话仍纳入官话系列,晋语却为何升格独立?这是对晋语成为独立方言区持异议的同行常提出的问题。从形式逻辑上看,这个问题似乎提得有理,其实不然。它的主要缺陷,在于混淆了方言划区的标准和确定方言区层次的标准。有无入声是划分方言区域的标准,不是确定方言区所属层次的标准。虽然二者之间不无联系,但不能混为一谈。根据有无入声把晋语周边方言和晋语区分开来,把有入声的划入晋语区。同样,根据有无入声把江淮方言和周边的方言区分开来,把有入声的划入江淮方言。至于划出来的方言区纳入哪个层次,还要考虑其他情况。
这类问题,在方言分区时常常遇到。如:古帮滂并、端透定、见溪群今音有三级分法,是划分吴语的标准,也是吴语作为独立的方言大区区别于其他方言大区的主要特点之一。湘西南和粤北的湘语娄邵片、湘西北的湘语吉叙片,也都具有这个特点。(游汝杰,1994)为什么吴语能“独立”,而湘语娄邵片、吉叙片却不能“升格独立”呢?
在山西方言分区中也遇到过类似的问题。山西方言分为6 个大区,北区跟中区、西区、东南区的区别在于入声不分阴阳,只有一个。中区里的阳泉等5个市县,入声也不分阴阳,也只有一个入声, 却作为中区里的一个方言片,并没有把它从中区“独立”出来,“升格”为与北区平行的大区。
可见,在决定方言区纳入哪个层次时,还要考虑别的因素。
一般地说,在划分方言区域时,为了界限清楚往往采取单一的音韵标准,而在确定方言区的层次时,则要进行综合考虑,除了音韵特点外,还要考虑词汇、语法方面的特点;除了考虑方言自身的特点外,还要考虑地理、人口,以及历史等因素。把晋语作为独立的方言区,就是这种综合考虑的结果,并非单凭有入声这一点。
为什么江淮方言仍纳入官话系列,而晋语却升格独立的问题,也可以换一种提法:同样保留入声,为什么晋语“升格独立”,而江淮方言却仍纳入官话系列?当然这个问题首先要由研究江淮方言的同行来回答。如果江淮方言也符合“升格独立”的条件,为什么不让它“升格独立”呢?谁也没有规定汉语方言分区不能突破10个区。
* 本文曾在全国汉语方言学会第九届学术年会(汕头,1997.2.24~28)上宣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