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体思维”到“伦理思维”——对哲学思维路向之当代性的审查,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思维论文,本体论文,伦理论文,当代论文,哲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462X(2003)05-0007-05
当我们说哲学是“思想中的时代”的时候,我们其实说出了两种可能:其一,通过理 解或分析以往时代哲学的思维类型或思维路向,我们能够获得一个洞察以往时代之时代 精神的“考古学”断面;其二,通过探寻现时代或未来哲学思维路向上的重大转折,我 们或多或少能够感受到我们的“文明”所经历或正在经历的延续、转折或“断裂”以及 “时代精神”之嬗变的“蛛丝马迹”。反之亦然,我们同样也可以通过时代精神的现实 展现来理解一个时代的哲学(包括我们时代的哲学)。对哲学思维路向的当代性的考查, 在逻辑上隐含了这两个方面的内容。在某种程度上,20世纪以来的东西方各派哲学在思 维路向上大都致力于从事继往开来、破旧立新的转折性探索工作,对传统形而上学的批 判与消解又总是与当代思想文化或社会领域的重大紧迫问题的深切关注紧密相连。这构 成了当代哲学思想谱系的一个鲜明的特征:它总是以反叛传统哲学甚至瓦解哲学本身的 形式来诠释其当代性。如果我们认真思考一下20世纪哲学的这一特性,就会发现其中隐 蔽着全面清理哲学思维路向的深层图谋。在表面纷争的背后,围绕“第一哲学”展开的 消解与重建、悬置与转换,实际上带来了哲学关注方式的深刻变化。我认为,这一变化 的最有代表性的表现形式就是从“本体思维”到“伦理思维”的思维路向的转换;而在 今天这个所谓“后哲学”的时代,哲学存在的理由(作为“思想中的时代”)有赖于此一 转换中思维路向的当代性的确立。
一
“本体思维”,在某种意义上,就是通常所说的“哲学思维”。当然,这里所说的“ 哲学思维”是特指“西方传统哲学的思维路向”而言的。“本体论(Ontology,或译做 存在论)”一词虽然直到17世纪才出现,但本体思维从哲学诞生开始就一直是哲学形而 上学的最为基本的思维路向。一种哲学的关注方式大体上都是着眼于“存在者之为存在 者”(或者译做“是者之为是者”)的本体之主题追问的。本体论一向被奉为“第一哲学 ”。“形而上学”的最初命名就是指“关于本体的理论”(即第一哲学)。因此,从较为 严格的意义上讲,“本体思维”是指由本体论作为“第一哲学”所确立的哲学思维路向 。20世纪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针对形而上学所做的概括,从思维路向看,直接针对着“ 本体思维”。他在《哲学的终结和思的任务》一文中说:“形而上学着眼于存在,着眼 于存在中的存在者共属一体,来思考存在者整体——世界、人类和上帝。形而上学以论 证性表象的思维方式来思考存在者之为存在者。”[1](P68)即是说,在本体思维或形而 上学的思维进路中,“存在者之存在”将自身表象为或者显示为“根据”;本体思维即 是“为存在者提供根据”的一种具有论证性表象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类型或思维进路 的特点是,“从在场者出发去表象在其在场状态的在场者,并因此从其根据而来把它展 示为有根据的在场者”[1](P69)。本体思维总是要达到某一作为最终根据的存在者(或 “在场之物”),一切其他的存在者皆由于它才成为“生成、消亡和持存中的某种可知 的东西”,成为“某种被处理和被制作的东西。”[1](P69)
本体思维的哲学探究方式预设了一个把一切存在者带入其当下在场的“存在”(本体) ,它是“始基”、“起源”、“理念”、“实体”、“神”、“绝对精神”、“强力意 志”等超验之物,是真理、正义、自由之所在(或化身),是具有最终奠基特性和同一性 本质的“根据”或“基础”。本体思维通过对它所预设的这一具有超验授权资格的“存 在”(或本体)的探究(或者以之为基础),在可感知的现象世界之上或者之外设计了一个 超感性的本体世界或者超验世界,并用这个“超感性世界”来说明一切、解释一切。由 于本体思维热衷于“为存在者提供根据”,它只能是一种“解释世界”的哲学。
本体思维比较典型的理论形态是本体论,但是本体思维并不等同于本体论。(注:康德 曾经将理性自然学、理性宇宙论、理性神学与本体论并列,将它们看成是全部形而上学 体系的四个部分。他把本体论看做是形而上学的一部分。)虽然西方近代哲学经历了认 识论转向,其主题和中心不是本体论而是认识论,但是它所遵循的思维进路仍然是本体 思维。近代哲学在追问知识之基础时,明显较少地关注对象之存在,也不是以认识者和 认识对象之关系为核心展开的,它更多地是要去探究认识者的性质。在诸如“我思故我 在”、“存在就是被感知”、“人是自然的立法者”这样的命题中,哲学进入认识论反 思而切入思“认识者”(即是者)之“是其所是”。这仍然遵从着本体思维进路,是完全 意义上的主体形而上学形式[2]。
我们如果考虑到本体思维的这一特性,就可以断言,本体思维刻画出西方形而上学的 思维进路,只要形而上学还没有完全解体,本体思维就发挥着形而上学之建构体系的奠 基性构造作用。即使是在批判或削弱(乃至于消解)本体论的哲学家那里,例如在康德那 里,本体思维仍然提供着知识构建的先天原则。本体思维作为形而上学的思维进路,隐 含着西方哲学形而上学的秘密,从其发生到其解体的命运中,我们确实可以看到“哲学 历史之整体”如何“把自身聚集到它的最极端的可能性中去”。这即是“哲学之完成” 或者“哲学之终结”。[1](P70)本体思维代表了一种需要先验制约因素并极力诉诸外在 权威、根源或根据对事物及其现实进行解释或说明的哲学思维路向。这种哲学思维路向 是与人的发展阶段或人类文明发展的阶段相适应的,它表征着某种需要先验制约因素的 人之类型或文明发展之类型。毫无疑问,本体思维在历史上曾经发挥过非常重要且无可 替代的作用:一方面,由于它着眼于物之“是其所是”的知性追问,由之构造的哲学形 而上学实际上成了滋养各门具体科学的母体;另一方面,由于它是一种为存在者提供根 据的论证性表象思维,由之开启的一种注重概念逻辑的思想道路在发挥和标举“理性威 力”的同时,实际推动了西方社会的合理化进程。但是,随着各门科学从哲学领域中分 化出来,随着社会合理化得到专门知识的解释、筹划和推动,本体思维必然进入其终结 阶段。“……早在希腊哲学时代,哲学的一个决定性特征就已经显露出来了:这就是科 学在由哲学开启出来的视界内的发展。科学之发展同时即科学从哲学那里分离出来和科 学的独立性的建立。这一进程属于哲学之完成。”[1](P70)以海德格尔为代表的20世纪哲学家所说的“哲学之终结”,在我看来,更多地是指这种本体思维的哲学探究方式的 终结,是形而上学的思维进路在现时代进入其“终结”。
这里没有必要去列举20世纪哲学对形而上学进行消解、拒斥和颠覆的各种进路来印证 作为形而上学之思维进路的本体思维之“终结”。我们的任务乃是追问:1.本体思维作 为形而上学的思维进路之进入其“终结”如何发生,且究竟意味着什么?2.本体思维既 然代表了西方传统哲学的思维进路,当其终结之际,哲学在其当代性上将呈现何种类型 的思维进路?
二
本体思维曾经主宰西方思想两千多年,并决定了西方哲学的传统形态。不论我们今天 怎样为这一传统命名,称之为“逻各斯中心主义”也好,“主体形而上学”也罢,或者 其他诸如“欧洲虚无主义”、“传统理性主义”等等,本体思维或隐或显地始终是这一 哲学传统的运思进路且作为这一思维进路而成为构造西方哲学传统形态的主导基础。
我们今天考察哲学思维路向的当代性转折,必须在其思维路向的传统形式中获得参照 系。也就是说,我们要想理解当代哲学所经历的转折及其未来发展的方向,需要首先明 确由本体思维定向的传统哲学形态在其思维路向上存在的问题及其所陷入的困境。由此 ,我们追问,本体思维如何进入其终结,且意味着什么?
1.本体思维是一种梦想型的思维,任何梦想都有幻灭之时,爱智梦想的幻灭即是本体 思维的哲学之终结。
西方思想从苏格拉底—柏拉图以来的传统哲学形态实际上是建立在一系列相互关联着 的爱智梦想基础上的:(1)本体梦想(亦可译为存在梦想)。简化一点说,其典型形式是 ,在历史中的人(从而哲学)总是要追求一个超历史的“起源”或“本体”,梦想越出历 史、现实之外去把握超感性的“绝对”和“超历史”的“永恒”;(2)知识梦想。哲学 之爱智本来属于人的活动,但它老是忘不了要去“追根究底”地把握世界的初始本原、 最终本质、永恒基础、不动的推动者和使一切存在者归属于自身的终极存在,这些确实 不是人所能达到而只有神才能碰一碰的“知识”。(3)逻辑梦想。哲学之爱智本来是人 的“道”“说”,但是在构造永恒真理体系的逻辑架构中,哲学家们相信概念、逻辑作 为有根据地言说总是占据着优先地位,每一个建构体系的哲学家都有只属于他自己的“ 逻辑学”,“逻辑”成了哲学家们网罗真理的“法宝”[3]。在这三个“梦想”中,本 体梦想是基础,而三个梦想实际上可归结为其中的任何一个。黑格尔所说的本体论、认 识论和逻辑学的统一,最有代表性地表达了三者之间的关系。如果我们仔细分析一下这 三个梦想的具体内涵,就会发现,我们所说的本体思维是由哲学的爱智梦想发动的,它 实际上是一种“梦想型”的思维,并因此使得西方哲学踏上了一条可以称之为“梦想之 旅”的道路。本体思维进入其终结的形式上的理由,实乃源于“梦想”必将幻灭的逻辑 。
2.本体思维着眼于物之“是其所是”的知性追问,必然错过人之“是其所应是”的生 活向度。当生活问题从它所遭遇的“知性屏蔽”中突围出来之时,本体思维的终结就必 然发生。
本体思维的梦想型特质是通过“是”或“存在”的关注方式表现出来的。表面上看, 这种思维似乎与“梦想”无涉,它只是较真地将追问的主题指向那使一切存在者到场的 存在。它如是问:山存在,水存在,你存在,我存在,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一切存 在者存在?古希腊以爱智自讽的哲人们在如此的追问中,并没有切实地去关注具体呈现 的生活世界中的“山”、“水”、“你”、“我”之类的现存之物,而是推开来要去关 注那使这一切现实存在者存在的远大根本之物。如此一来,如同那位嘲笑泰勒斯的色雷 斯女仆所言,“足旁身边”之物反而为哲学家们所忽略了。本体思维着眼于事物之“是 其所是”之根据,这本是一种讲求事物根本之理且最为厌弃梦想、幻想或假想的运思, 但是在对世界的抽象永恒本质的追寻中,它要去把握永恒、完满、绝对、无限之物,要 去建构一个绝对真理的知识体系,要越过生灭变幻的现象去把握事物不变的本质,等等 ,这恰恰是一切梦想中最大的“梦想”——当然,它不是感性生活或日常经验意义上的 “梦想”,而是一种“超验”的“梦想”。
追溯起来看,本体思维的梦想型特质是由苏格拉底、柏拉图确立起来的。苏格拉底所 示范的那种寻求绝对定义的辩证对话就是本体探究的爱智梦想的始作俑者。柏拉图的理 念论正式开创了西方本体论或本体思维的哲学传统。然而,亚里士多德对本体思维的逻 辑形式的揭示则提供了理解本体思维的基本线索。亚里士多德在谈到哲学研究的对象是 最高的普遍原理时说:“有一门学术,它研究‘是者之所以为是者’,以及‘是者’由 于本性所应有的性质。”[4]这门学术就是“第一哲学”。这里所用的“是者”是由系 词“是”(eimi)的分词形式(ont-,阴性分词是ousa)转换而来的一个哲学概念,汉译亦 可作“存在者”。亚氏所说的“是者之所以为是者”指向事物的“第一”原因,它从“ 是者是”(即“存在者存在”)去探索“是者”(“存在者”)是什么。本体之学对事物“ 是其所是”的原理或原因的探究,逻辑地蕴含了穷尽一切“是者”的知识论图谋。
应当承认,本体思维从物之“是其所是”的远大根本的关注中,将人们的目光引向无 限超越的爱智之路。当我们说本体思维是一种超验梦想时,那首先是指它曾经是人类有 过的最伟大的梦想。人类正是靠着这种梦想开始了“理性的探险”,一种理论生活的理 想、一种对知识和智慧的不倦的追寻、一种“不仅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的大无畏 的探索精神,等等,这一切都是本体思维带给西方文明的赠礼。对物之是其所是的知性 追问虽然确立了西方文明的推论性实践品格并使知性或理性发展成为最高的主宰,但是 它也忽略了人之“是其所应是”的生活向度,这使它塑造的西方传统哲学最终必然发展 成为一种脱离现实生活的“世界外的遐想”。本体思维的哲学往往在一种体系建构的热 忱中遗忘了生活本身。克尔恺郭尔写道:“大多数体系制造者对于他们所建立的体系的 关系宛如一个人营造了巨大的宫殿,自己却侧身在旁边的一间小仓房里:他们并不居住 在自己营构的结构里面。”[5]
本体思维着眼于物之“是”(存在)或物之“是其所是”,乍一看像是一种最为强调“ 事实”、凡事以“事实”为准绳的思维进路,它突出强调知性的运用,并实际上滋养哺 育了各门具体科学。然而,本体思维并没有为知性的运用设定边界,在一种无边无际的 知性构造或知性运用中,“是”的领域往往囊括了“应该”的领域,终极存在同时又是 最高价值,人之“是其所应是”的特殊性很自然地也归结到了物之“是其所是”的普遍 原理。本体思维忽略了人之“是其所应是”的生活向度,这一重大的偏失,早就为那些 目光敏锐的哲学家们注意了,并进而引发了对本体论的批判。休谟明确要求将“是”与 “应该”加以区分。康德要求对知性运用的范围进行限制。他们实际上在本体思维的范 围内已经意识到了关于物之“是其所是”的无所不包的知性追问不可能为道德论证提供 可靠的根据,相反它只是将生活问题或道德问题交付给生活或道德之外的客观原则。近 代启蒙运动论证道德的失败究其原因是由于它遵循了这种本体思维。本体思维所梦想的 将知识、理性、价值从其生活本源中分离出来并推向绝对、纯粹、终极的全部努力,制 造了知识论旨趣对生活问题的“屏蔽”。当20世纪人类面临的大大小小的日益紧迫的生 存问题以令人震撼的形式突破本体思维固守的“知性屏障”的时候,那种由本体思维谱 写的追求超越或超验的“爱智梦想”无可挽回地幻灭了。
本体思维之进入终结,意味着哲学向生活和现实的回归,意味着当今的哲学运思不能 也不可能再去重续哲学曾经有过的伟大梦想,而是在面对梦想幻灭之际切实地将哲学带 向现实、带向生活、带向人。——当然,本体思维作为传统哲学“爱智范式”的运思进 路虽然还会以某种形式存在,但是那只不过是“旧时代的遗物”或者更像是对远逝的传 统的一种“道别”。本体思维之进入终结,表明哲学的运思进路必然从“是”的关注转 向“生活”的关注,这意味着哲学将更多地遵循一种为生活着想的“思维进路”。
3.本体思维的哲学只属于哲学的传统形态,而哲学要走出传统只有回到生活世界,一 种本于生活的哲学运思是哲学当代性的展现。
本体思维的哲学是一种“究虚理”的思维进路,强调“理”上的逻辑一贯,其构成的 理论样式是本质主义的、理性主义的、传统本体论的、主体主义的或者逻各斯中心论的 。本体的关注方式在具体研究中的运用,必然会预设与实在相符合的“真理”的概念、 “知识”概念甚至“道德”概念,以及关于“实在”的同一性想像(幻想)。海德格尔认 为,现代技术文明实际上是本体思维的哲学形而上学的现实展现。当然,这个提法是否 妥当值得怀疑,但是它至少表明,本体思维一旦“显现为一个科学技术世界以及相应于 这个世界的社会秩序的可控制的设置的胜利”[1](P72),它的历史使命便宣告完成。
本体思维对“一”的迷恋、对“概念”的依赖、对“终极”的诉求、对“隐蔽主体” 的预设、对“权力话语”的运用、对世界的“还原化”企图、对心灵的“镜式本质”的 假设、对“这一个”的遮蔽,使得本体思维独断多于宽容、独白多于对话、强力多于平 等、控制多于自由、专制多于民主。本体思维反映了那种需要先验制约力量、绝对权威 、终极主宰以及权力控制话语的时代人的或者人类的存在境遇。也就是说,那样的时代 需要那样的思维进路。本体思维可以说就是一种“实体—主宰型”、“权力—控制”的 、“占有性主体性”的思维类型,它也必然在一种掠夺性征服和控制的人类中心主义的 文化类型或文明类型中将自己实现出来。而当生活世界的“表象”将本体思维隐匿着的 知性主宰原则的“意志”展开来时,“最高价值”的自行贬值就必然发生。哲学家们用 “上帝之死”或“人之死”表达了这一历史性的大事。经历此变局的哲学思维,不得不 寻求关注方式上的变革,它要更多地将平等的、自由的、民主的、包容的、对话的理念 带到哲学中来。那么,破除敌视生活的本体思维进路,寻求本于生活的哲学运思进路, 就是哲学在其当代性位置上揖别传统的必由之路。
本于生活的哲学运思,必须首先放弃对“存在”的控制,放弃追寻那个将“存在者带 入其当下在场”的存在。它不是通过设置同一性的迷信来生产观念或建构秩序,而是在 尊重差异性、多样性的同时,面对人之“是其所应是”的“生存博弈”和“生活实践” 。这种本于生活的哲学思维进路,不以体系建构为鹄的,也不以同一性理论的论证为基 准,它切入生活问题的细枝末节以彰显人之“是其所应是”的生活向度。
三
告别本体思维,走出本体思维的哲学传统,是我们时代的历史趋势。这一点是没有疑 问的。哲学家们的诸多努力见证了这一大趋势。然而,为什么本体思维能够支配西方思想二千余年?为什么它在今天会遭遇终结的命运?我们可以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但是, 我认为,深层的理由还得在“人”身上寻找。人之为“物”,必然有其“是其所是”的 一面;但人之为“人”的根本却不能仅仅由物之“是其所是”来说明。人既“是其所是 ”,更“是其所应是”,这是人与其他存在物不同的方面。这个方面决定了惟有人才有 “生活”,并能有意识地筹划着过自己的“生活”,人生而为人就是在“是其所应是” 的生活向度中进行的。本体思维抓住了人之“是其所是”的“存在向度”,其基本运思 是在人之外寻找一个与人对立的“存在”来解释人和人的世界,人的生活必须接受这个 超验存在的宰制。因此,对于本体思维来说,“存在”高于“生活”、先于“生活”是 一毋庸置疑的出发点。本体思维一方面把制裁一切的原则交给了高于生活的“存在”, 另一方面又设置了能够捕捉或把握“存在”的知性主体,以此种方式它实际上先隐晦后 明确地表达了“人是存在的主宰者”的观念。对于人的理性力量还没有得到确证的人类 处境和历史发展阶段而言,确立知性主宰原则、高扬主体性精神是当时的历史任务,这 是本体思维长期支配西方思想的重要原因。但是,当历史展现为理性或知性主宰原则的 普遍胜利之时,哲学思维进路转入人“是其所应是”的生活向度便是历史的必然。
我认为,哲学的这一转折是从“是”的关注向“应是”的关注的转折。前者是“本体 思维”,后者是“伦理思维”。伦理思维的出发点,是确认“生活”高于存在、先于存 在,它不是从“人与存在的对立向度”运思,而是从“人与存在的相与向度”运思。因 此,伦理思维是对生活本身的关注,它不是由理性的、主体的、知识的进路寻求对世界 的控制和主宰,而是在一种民主的、包容的、对话的、参与的理路中探寻人“在世界中 ”的“相与之道”。“伦理”一词的古老含义就已经包含了这层意思。据海德格尔的考 证,“伦理”(ethic)这个词可追溯到古希腊文的ethos,其意义是“居住”、“栖所” 。这即是说,古老的伦理思维所思考的是人的居所,这样的思关注的是人在世界中的栖 居,亦即“相与之道”。然而,在本体思维主导的西方传统哲学形态中,伦理思维进路 一直未曾得到敞开。虽然,西方思想有悠久的伦理学传统,但自从苏格拉底用“绝对定 义”的尺度划定了“真的世界”的话语边界,西方伦理学史就在本体思维进路中用“是 其所是”的问题域淹没了“是其所应是”的问题域。其特点是,以概念逻辑的推究方式 获得“相当于绝对确定性基础的伦理学第一因”[6],即寻求一超验授权者(如理念、上 帝、世界精神、理性等)来确保道德法则的合理性或正当性。因此,在西方哲学形而上 学的范畴下,伦理学遵循的并非我们所说的“伦理思维”,而是遵循了“本体思维”, 称之为“伦理形上学”可能更为恰当。当代伦理学研究中出现的应用伦理学转向,在某 种程度上,可以看做是伦理学摆脱本体思维而遵从伦理思维的表征。
“伦理思维”在西方思想史上的被遮蔽意味着什么?人类历史上频繁发生的悲剧大都与 伦理价值相关,如果缺少了伦理思维的向度,人们在面临具有深刻道德性质的紧迫问题 时就可能借着本体思维的超验“天梯”站到“云端”中。例如,公元前416年古希腊的 米洛斯城邦被战胜方雅典屠城,再比如公元前404年三十僭主实行恐怖统治杀人如麻, 这样的时刻具有大量追随者和影响力的著名哲学家苏格拉底的讲话和动向是备受瞩目的 。而事实上,在所有这些重大的时刻,苏格拉底都若无其事地“站到了一边”。苏格拉 底的不参与是不同寻常的,凡是城邦最危险的时刻他都不在那里。这个最爱说话的人在 最需要说话的时候都选择了沉默[7]。一个可能的理由是,苏格拉底的思维进路不是生 活问题,而是概念问题或知识问题。他开创的本体思维的哲学传统遮蔽了介入生活的“ 伦理思维”。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核灾难的威胁、环境生态危机、单向度的科技经济 的宰制等等众多难局的当今人类,不可能像苏格拉底那样若无其事地“站到一边”了事 。我们时代“伦理思维”将结束其被遮蔽的历史,它不能再保持缺席状况,在面对攸关 人类命运和地球未来的重大紧迫问题时,它不能任凭思辨的逻辑在沉溺于“概念木乃伊 ”的制作中对之保持沉默。此乃哲学之当代性的昭示。
从一种隐喻的意义上,旧约圣经中的上帝对该隐的询问值得重视:“你的兄弟在哪里? ”如果我们把“兄弟”的隐喻意义扩大到生态伦理学家所说的大地共同体中的一切存在 物,那么这样的询问隐含着“与存在相与”的“相与之道”,它要求的是一种伦理思维 路向的亲证性力量。然而,该隐的反问则表明了一种本体思维路向的亲证性力量。然而 ,该隐的反问则表明了一种本体思维路向的论证性力量:“我是我兄弟的守护者吗?”E ·列维纳斯对此评论道:“……该隐的问答是诚挚的。伦理学在这里缺席了,这个回答 仅仅是本体论进行的回答:我是我,他是他。我们是在本体论上相互分离的存在。”[8 ](P80)如果从本体思维的角度看,我们与他者的相处最多是一种共在。然而,如果考虑 到“上帝”本身即是本体思维的一个“公设”,那么上帝的询问和该隐的反问实际上表 明了从本体思维创建道德的不可能,因为它必然导致本体思维的反诘。在西方伦理史上 道德成为一个需要论证和辩护的领域,异乎寻常地表明了本体思维对伦理学的宰制。然 而,本体思维的终结为关注生活的伦理思维直面不可回避的道德责任提供了契机。
从一种本于生活的哲学思维进路看,我赞同鲍曼在《后现代伦理学》中的论断:“道 德责任是无条件的和无限的,它在不能充分证明自己的不断痛苦中证明自己。道德责任 从来不为其存在寻找保证,也从来不为其不存在寻找借口。道德责任存在于任何保证和 证据之前,存在于任何借口或赦免之后。”[8](P295)我们把鲍曼的论断归结为一句话 ,即“道德先于存在”。这是一种非本体论的“在先”,确证这一优先地位的是人的具 体的感性的生活本身。在这一意义上,E·列维纳斯的呼声更有代表性:“我们必须认 识到,道德超越了对其整体性和其危险性的抽象反思,道德不是以次要的面目出现的; 道德有一个独立的、初步的范围。第一哲学是伦理学”[8](P85)。伦理思维也许不如本 体思维那样“强大”,但它至少是本体思维的哲学终结之后,哲学思维路向的当代性尝 试之一。伦理思维打破了“存在的自鸣得意”,它在“人与存在的相与向度”运思。或 许伦理思维不能给人类带来高悬于天际的希望,但在一个危机重重的时代,它将展开人 之“是其所应是”的生活向度,并召唤人们以一种更加负责任的态度安居在大地上。
收稿日期:2003-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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