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知与想象的现象学区分——兼谈胡塞尔“先验想象”概念的缺失,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现象学论文,缺失论文,概念论文,胡塞尔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516.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8263(2010)10-0031-07
一
从字面意思来看,“感知”是“感觉到”或“感受到”并且同时“知道”的意思。“感”,一般指向非对象的或无以言表的东西,“知”则针对对象之物并可以表达出来。这个概念实际上是德语词“Wahrnehmung”的翻译。在德语那里,这个词的字面意思是“wahr-nehmen(认……为真、接受……为真)”,就是说,我们看到、听到、尝到、嗅到或触到某物并将其作为真实之物接受下来。这两种语言在表达上虽然各有侧重,但它们的主旨是相通的:感知某物就是在感觉或感受中知道它作为“何物”而存在并认之为真。
胡塞尔曾像布伦塔诺那样将感知分为“外感知”和“内感知”。大致说来,前者是指对外在于我们的事物或对象的感知,而后者则指对内在于我们的心理活动过程的对象的感知。在自然态度中,我们都会不假思索地认为,首先存在一个外在对象(比如一座房子),然后我们才能通过眼睛看到房子的颜色、形状以及房顶和墙面。这当然是一种独断论的观点。在现象学态度中,在我们将房子的客观存在存而不论之后,我们发现,我所感觉到的是一连串的感性材料:在不同光线下的或明或暗的色彩,在不同距离中的忽大忽小的形状等等。胡塞尔把这些感性材料称为“sinnliche Abschattungen(感性映射)”或“hyletische Daten(质素素材)”——有时径直称为“质素(Hyle)”或“原素(Urhyle)”——并强调指出①,这些感性材料不是外在的超越对象的组成部分,而属于内在的体验流,尽管它所展示的是“外在对象”。应该补充说明的是,这里的“外在对象”并非客观外在的对象,它来源于一般对象以及感知对这个正在得到展示的一般对象的外在设定。这样看来,外感知与其内在的被给予的质素素材完全是两回事。我们能不能反过来断言,“内感知”与其在体验流中的被给予性是一致的呢?让我们来看一个痛的例子。痛感是千差万别的,但作为概念和一般对象的“痛”却是唯一的。这足以说明,各种强度的痛感都不过是作为内在对象的“痛”的体现而已,它们同样也不属于“痛”,甚至可以说与“痛”无关。在这一点上,“外感知”和“内感知”本质上是一样的②。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胡塞尔在中后期不再坚持对感知的这种内外区分。
胡塞尔发现,感知,无论是“外感知”还是“内感知”,其核心的构件是质素素材和一般对象。前者内在于体验流之中,是体验流的组成部分;后者意向地存在于体验流之中,就是说,它不是体验流中的任何成分,——这也进一步印证了质素素材不是一般对象的部件或属性的洞见。现在的问题是,感知是如何把质素素材和一般对象这两个互相不隶属、彼此不相干的东西结合在一起的呢?
从主体的角度来看,感知是主体把意义赋予一堆杂多的感觉材料,或者说,让意义对象从感觉材料中“立”起来。胡塞尔曾举过的例子可以让我们获得更好的理解③:在黑暗的森林中我们听到沙沙的声响,我们把带来声响的东西立义为“蛇”,但当我们走近一些看见它时,我们发现原来是蜥蜴,就是说,我们重新将其立义为“蜥蜴”。显然,“我们听到……或看到……”,这就意味着我们在立义。感知就是立义,即把意义赋予体验流中的素材,使毫不相干的两者结合在一起。
从内时间意识的角度看,感知是意义对象的自身给予。当然,它被给予的方式不是直接的,而是通过各种感觉材料在时间中间接地显现的。我们以最空乏的一般对象“这个”的出现为例说明它的出现方式④:在“作为这个的这个”出现的过程中,一个以感觉材料身份出现的原素点基本上必须经历前摄、原印象和滞留这样三个阶段;任何一个含有实事内容的意向对象若需在时间中显现,其前提是,每一个相关的原素点都经历了前摄、原印象和滞留的变更并且各自都承载了作为同一性而出现的意向对象“这个”,与此同时,它们还必须在任意一个原素点(第一个点和被选择的原印象点除外)上分别以或者前摄或者滞留的方式同时显现于意识之中。这里的关键之处在于,每一个原素点,每一个原素点的每一次移动,无论是从前摄向原印象越来越充实的持续逼近,还是从原印象向滞留越来越失实的不断远去,都是对意向对象的承载或体现。由于原素点的变更是以连续统的方式进行的,因此这种承载或体现是如此的紧凑和密集,以至于质素素材和一般对象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以至于被意识到的对象“仿佛在呼唤:我自己就在这里,原原本本地在这里,直截了当地在这里”⑤,以至于意向对象仿佛就在这里展现“自身”,以至于我们可以确凿无疑地说,我们感知到某物了。
什么是想象呢?“想象”的字面意思也是很直观的:在心里“想”出不在眼前的“图象”或“对象”。德语中表示想象的有好几个词,如Vorstellung,Einbildung,Reproduktion,Imagination,Phantasie等等,它们有“置于眼前”、“构造过程”、“再造”、“图象化”、“显现”等含义。
胡塞尔对想象问题的理论思考源于布伦塔诺的“原初联想(die ursprünglichen Assoziationen)”说⑥。如所周知,布伦塔诺在讨论时间的起源时提出了“原初联想”的理论。这一思想的内容大致说来是这样的:一个旋律的出现不仅依赖于当下的声音,还依赖于已经过去了的声音在当下同时响起,否则我们只能听到当下的声音,而不会感受到音乐的旋律。过去了的声音如何返回到当下呢?通过心理活动自身所发动的想象或联想。这就是所谓的“原初联想”。可是,由于在布伦塔诺那里过去了的感觉材料未经任何变样被联想到当下,因此这一理论无法回答,为什么我们在当下听到的是和谐的旋律而不是共同响起的轰鸣?
为了克服“原初联想”在解释音乐旋律时遇到的理论困难,胡塞尔把即将到来的和已经过去了的声音点看作是已经变样的原素点,它们与未变样的声音点即原印象的点可以共同出现而不会产生嘈杂不清的噪音。整个过程是这样的:尚未到来的音符以前摄的方式存在,它们不停地发生变样,越来越趋向于充实,即越来越向原印象靠近;在原印象中,一直处于前摄中的音符得到了充实,以未变样的方式呈现于现在;呈现于现在中的音符在体验流中呈现的同时便流入到过去,但是意识却将其“扣留”在现在,让其以变样的方式“滞留”在意识中。在每一个原印象那里,当一个音符按其原貌响起时,其它音符也一同响起,——否则无法构成旋律——,不过,它们并不是实在地、未经变样地响起,而是以越来越趋向于充实或失实的方式、以前摄或滞留的方式响起。
一方面,前摄、原印象和滞留组建了感知,另一方面,这三者尤其是前摄和滞留又奠基于想象或联想。这是否表明,感知建立在想象的基础上?果如此,我们将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无法避免的疑问:整个感知的世界是单纯想象的产物?甚至是一座幻境?
我们必须在现象学上对感知和想象的差异性进行考察。
二
也许,凭直觉我们会认为,区分感知和想象的界线应该在原印象那里。既如此,我们可以从原印象与前摄和滞留的关系出发找到它们的分界线。由于前摄是颠倒过来的滞留,为了简化下面的考察,我们只考虑原印象与滞留的关系。胡塞尔一开始也是走在这条思路上的。
我们知道,原印象是那个在当下瞬间到达又立即消逝的原素点。在胡塞尔看来,它具有两个方面的特征:一方面,它是一个极限点和过渡点,就是说,它总是可以进一步划分乃至于无穷,同时它又无法持驻于自身,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它只是某种抽象之物,某种就其自身而言可以是虚无的东西”⑦;另一方面它又被看作是“原在场因素(Urprsenz-moment)”,换言之,它是真正的在场,是一切在场赖以回溯的最初的源头。看来,原印象的第二个维度直接关系到感知的成立与否问题,因为感知所构造的当下在场可以一直回溯到原印象中的“原在场因素”。
胡塞尔通过进一步的分析发现,建立在原印象的第二个维度的基础上的感知并不是纯粹的在场,而是处在与想象不停的相互过渡之中,想象正是借助于这种过渡而渗透到当下在场的建构过程中。胡塞尔指出,“原在场的素材变动不居。每一个变化阶段都具有一种‘对……的相似化(Verhnlichung-von)’的意识特征,这是一种原初的图像化(Verbildlichung)。在这里,原在场的素材(das urprsente Datum)是实事,可它是一种图像化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每一个图像对象都不停地改变着自身并随着这种改变不断地经历着这种图像化”⑧。毫无疑问,如果说滞留是对原印象的图像化,那么滞留的滞留便是对图像化的图像化,或者,如果说被滞留物是原在场的素材的相似物,那么被滞留物的再次滞留便成了相似物的相似物。很明显,整个滞留的连续统是一个纯粹想象的领域。可是,这样一来便出现了一个相互反对的情况:对滞留的意识属于当下,而滞留的感性素材则随着不断变异的图像化和相似化而沉入到越来越远的过去。对于这种矛盾状况,胡塞尔要求我们必须作出这样的决断:“想象意识可以持续地过渡到感知意识之中,反之亦然”⑨。胡塞尔的意思是,感知意识可以过渡到想象意识,就是说,原在场的素材可以在意识流中不断地清空自己,以不断衰减的图像化和相似性的方式沉入到越来越远的过去;与此同时,想象意识也可以过渡到感知意识,即,滞留意识又可以将其拉回来,让其直接走向当下,直至最终得到现实的呈现,在感知中成为当下的在场。胡塞尔最后作出这样的结论:“因此,在这里,感知与想象类的当下化之间的连续过渡是可以接受的,不应被看作是一种对立”⑩。
我们看到,想象是感知的重要组成部分,或者说,想象是感知得以成立的前提之一。当然,感知的核心处仍是作为第二维度而出现的原印象,这就意味着,原印象的存在使得彼此交织在一起、甚至几乎相互重叠的感知和想象有了区分开来的标准。为了强调原印象的独特地位,胡塞尔创造了很多类似的术语,如“原在场的点(der urprsente Punkt)”、“原涌现的在场(urquellende Prsenz)”、“原当下(Urgegenwart)”、“原体现的意识(das urprsentierende Bewusstsein)”等等(11)。这些概念似乎清晰地界划出原印象和滞留之间或感知与想象之间的不同,但是,感知的第一维度告诉我们,原印象实质上只不过是一个抽象出来的极限点而已,其本身是虚无。难道感知与想象的区分奠定在虚无的基础上?
胡塞尔自己也意识到这里可能存在的问题,他从感知和想象两个方面探讨了两者彼此交融无法区分的可能性。从想象的角度看,生动的“想象材料(Phantasmen)……〈可以被〉把握为弱的感觉素材(Empfindungsdaten)”(12);从感知角度看,钢琴的声音即使很小,只要很清晰,都是真实的,可如果钟声淹没在噪音中,很微弱,我就会怀疑,我是否真的听见了钟声(13)。显然,在某种极限的情况下,我们已经确定的感知和想象的界线正在消失。人们可能会问,如果原印象并不总是可靠,那么感知的现实性基础究竟在哪里呢?
在回答这一问题之前,我们首先必须对这一问题的提法做一点思考。问题的提法本身包含着对问题的理解及其解答的指示性路径。人们通常认为,感知总是对外在的现实对象的感知,而想象总是与现实世界相脱离,只要找到感知与现实性的关联,感知就能从它与想象的纠缠中分离出来,而这似乎并不困难。可是,这种看法恰恰是一种自然的态度。这种态度独断地认为世界以及世界上的事物位于主体之先、之外且不依赖于主体的意志而存在,主体能做的事情就是去复制它、描摹它、反映它并进而认识它。现象学的态度认为,世界以及世界上的事物的外在性、客观性和现实性等存在特征恰恰是意识所设定的结果。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这个问题的提法是完全错误的,从现实性出发寻求感知与想象的分界线这种做法无异于缘木求鱼。
胡塞尔对此有着清晰的认识。他曾明确地表示,他没有把客观的时间和对象设为前提(14)。针对这里可能产生的误解,胡塞尔设计了一个极端的问题并给出了现象学的回答:“我难道不能有一个对A的回忆以及对它的新鲜的回忆(即滞留——引者所加),而A事实上并没有发生过?肯定能。甚至不止如此。我也可以有对A的感知,而A在现实中并未发生”(15)。胡塞尔对他的回答没有提供进一步的例证和说明。实际上,从现象学的视角出发,无须给出例证;而从自然态度出发,则很难找到合适的例子(16)。这里的关键在于,拒斥客观时间和现实物体的预先存在,坚持区分物体的显现与显现的物体,仅仅承认显现着的物体及其显现的绵延具有绝对的被给予性。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胡塞尔后来在通过原印象区分感知与想象的道路上并没有走得很远,因为无论如何对原印象的过度强调总是带有自然态度的痕迹。
看来我们必须放弃从原印象到图像或相似物以及图像的图像或相似物的相似物这条道路。这条道路的核心是从意识活动中的实项维度出发探讨感知与想象的差异。既然此路不通,我们是否可以考虑从意向对象出发来区分感知与想象呢?毕竟我们在感知和想象中关注的不是感性材料和想象材料,而是通过材料而呈现出来的对象。答案同样是否定的,因为同一个对象无论是在感知、回忆或期待中,还是在想象中,尽管作为实项的意识材料的呈现方式各不相同,有的是直接体现的,有的以拟-当下的形式存在,有的以“仿佛”的方式来到当下,但它们指向的意识对象却没有差别,换个角度说,它们都是一般对象或类观念的个别化。
看来,要寻找感知与想象的区别,我们必须离开意向活动中的实项层面和意向对象视角。
三
离开了意向活动中的实项层面和意向对象视角,我们还能找到其它的入口来区分感知与想象吗?胡塞尔认为,时间现象学可以为我们提供研究的视角,具体说来,我们可以选择“时间相位(Zeitlage)”作为探究的出发点。
时间相位是一种时间性的“地形(rtlichkeit)”或“位置(Lage)”(17)。地形或位置本指地理对象之间的前后、高下等关系以及由此呈现的形态,这里用来描述每一个感觉材料、每一个知觉对象在意识流中相对于其它感觉材料或知觉对象在时间上的先后位置。胡塞尔发现,感觉材料之间或感知对象之间具有严格的时间相位;每一个材料或对象都有一个“先天特征”和一个“本质必然性”;其“先天特征”表现为,在任何一个自我体验中都被意识到并在这种自我体验的关联中拥有一个位置或相对规定;其“本质必然性”意味着,每一个内在内容都具有一定的客观性,而且不仅具有在重复的回忆中可以再认的同一性,甚至具有这样的可能性,即在回忆中把它辨认为第二次并作为不同之物而区分开来(18)。胡塞尔随后在设定性直观——实际上就是感知——那里作出了相同的发现:设定性直观中的“同一者(dasselbe)”可以重复地同一性地被直观,这个作为意向相关项的同一性对象具有自己的时间形式——即已经构造、将要构造、能够构造等等——,但它的时间形式并不是随意出现的,而是根据其时间位置(Zeitstellen)被归于一个固定的时间位置系统中。这种固定性就是“客观的可认同性(objektiv Identifizierbare)”,这就是作为个别之物的具体对象既相互区分又相互认同的可能性之所在(19)。
让我们举例对感觉材料的时间相位作一点具体的阐明。假设一个感觉素材E0作为原印象出现在意识中,它随后便依次经历E[,0]′、E[,0]″、、E[,0]′′′′直至E[,0][n]这样一个连续衰减的滞留过程。E[,0]的每一次后移都带有一个时间标记,或者说都在时间轴上具有一个固定的位置。这个位置虽然变动不居,但相对于同一素材的其它滞留位置而言是稳定不变的。正是这样的时间关系才使我们有可能既把从E[,0]、E[,0]′、E[,0]″、、E[,0]′′′直至E[,0][n]的所有处于不同时间相位且强度完全不同的原素看作是绝对的同一者,又把这绝对的同一者彼此完全区分开来。对E[,0]的区分和认同是对新的原印象如E[,1]、E[,2]、E[,3]乃至E[,n]的区分和认同的基础。这一点也适用于感知和回忆的对象。
毫无疑问,在感知和回忆那里,对象具有严格的时间相位。可是,在想象那里,时间相位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胡塞尔指出,被想象物是一种“拟-对象(Quasi-Gegenstnde)”(20),只具有“拟时间(Quasi-Zeit)”或“拟当下(Quasi-Gegenwrtig)”,这种时间只是一种可能的时间,不是对象本身的时间(21);被想象之物欠缺“绝对的时间相位”和“‘实在的’时间”;虽然在想象中时间可以得到表象,甚至可以直观地被表象出来,但这种时间无法做到让想象材料或想象对象既相互认同又相互区别(22)。
我们任意进入一个想象世界,便会发现这些世界都具有上述特征。在任何一个这样的世界中,我都可以感知、回忆和期待,但都是在“仿佛”中进行的。我有一个意向,这个意向仿佛得到了充实;我仿佛也可以回忆或期待这个充实。在想象世界中,存在着两个与感知世界完全不同的现象:第一,被想象物之间没有关联,除非我赋予它们以某种关系。在不同的想象世界之间更是如此。不同想象世界中的“事物”或过程之间不会产生矛盾,因为构造一个想象世界的意向充实和失实并不延展到另一个想象世界的构造之中,不仅如此,对于在不同想象世界中的“同一个”对象(比如颜色),我们既不能说它具有同一性,也不能说它不具有同一性。另外,值得补充的一点是,想象的时间与感知的时间没有任何关联:河马和人首马身怪之间有什么时间关联呢?我昨天的讲座与现在想象的人首马身怪在跳舞之间存在时间相位吗?第二,自我可以随意编织出想象对象或过程,但不可以随意设定或不设定,因为设定必须能够与每一次的在场及其过去视域相适应,而被想象之物自身既不能在当下在场,也缺乏过去视域,因为这需要先天的和严格的时间相位,但这在想象中是根本不存在的(23)。不仅想象对象在想象世界中的时间位置是可以随意调整的,就连在极为细腻的想象活动中的想象材料——这些材料常常源于感知和回忆——,其时间相位也可以随时发生改变或回溯地得到修正。
如果我们把世界分为感知的世界、回忆的世界和想象的世界,那么,从上述说明可知,前两个世界同属于一个世界,因为严格的时间相位主导着它们,而第三个世界由于缺乏严格和绝对的时间相位,实际上是不能算作一个世界的,充其量只能是一个“拟-世界(Quasi-Welt)”(24)。胡塞尔从实存和设定方面对世界和时间问题作了进一步的说明:
这里并不是说,“所有可能的世界在实在的意义上构成了一个大全(Allheit),〈它们〉可以共同实存(existieren);毋宁说,如果一个世界存在,那么它便把所有其他的世界排除在外了,因为一个世界实存,这就意味着,那些给出并直观这一世界的行为——正是根据这些行为,一个世界才得到设定,或者说,才能得到设定(即使由上帝来做)——不仅仅是想象行为,而且也是未变样的、现实的设定行为。几个这样的世界实存着且同时并存着,这对每个世界而言都要求这些设定行为。可是,一个法则,一个本质性的法则在于,所有对个体定在(Dasein)进行设定的行为,只要它来源于一个设定性的自我,都必然把在此存在之物全部构造为共属于一个时间。因此,所有的世界必定是一个时间的世界,至少就这一时间而言它们具有统一性。就是说,对所有共同实存的世界而言,只存在一种时间”(25)。
简言之,只有一个先验自我——其他自我都可以回溯到先验自我之上——,只存在一种设定行为,因此,不可能出现多个世界和多种时间。显然,想象世界因其自身的特征不属于这唯一的世界和时间。
让我们进一步来考察一下不能归属的理由。当然,直接的原因还是严格的时间相位以及由此引发的设定行为。可是,如果深入下去,我们就会产生这样的疑问:想象世界中的时间相位为什么不能做到严格和绝对呢?换言之,为什么想象对象之间的联结是自由的,而感知之间的意向联结却是强制性的呢?答案在于,这两种意向对象在显现时所依赖的充实材料的出现方式完全不同。感知对象赖以呈现的基础是感觉材料,而想象对象的支柱则是想象材料。这两种材料的区别在于,前者是感性的、被动的,后者是想象的、主动的。在感知中,感觉材料在意识流中实项地出现并被动地为意识所接受,它在意识流中的出现、移动和变化都带上了属于它自己的时间烙印,由此形成了一个固定的时间系统,意识对各个感觉材料在此系统中的相对位置是无法更改的。然而,在想象中,想象材料则是非感性的,其出现方式主体可以随意地控制、加工和改造,各材料之间的显现顺序或相对位置也可以自由地移动、增补或删除。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胡塞尔重提并认可康德的命题:时间是感性的形式(26)。在这里,我们也许可以说,康德的这一命题在胡塞尔时间现象学的架构里获得了新的理解。
尽管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拒绝把想象世界归属于这唯一的世界和时间,但想象本身作为一种意识活动早已渗透到这唯一的世界和时间之中,渗入到感知、回忆和期待之中,就像想象中也随处可见感知、回忆和期待的身影一样。我们现在想进一步追问的是,想象在这唯一的世界的建构过程中究竟起着什么样的作用?
我们知道,活的当下是感知世界的原点,这个原点具有三个维度即前摄、原印象和滞留,原印象是一个抽象的极限点,实质上就其自身而言是虚无,而前摄和滞留不过是原印象的图像化和相似化,它们恰恰都是想象之功。难怪胡塞尔在对布伦塔诺的思想进行纠偏之后便指出:“想象以其独有的方式表现为一种生产性”(27)。我们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想象是感知之母。不仅如此,胡塞尔还指出,想象在“第一性的视域”即当下视域的基础上还进一步构造出“共同当下(Mit- Gegenwart)”、未来和他人,构造出“所有那些隶属于对大家而言的世界之构造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在一切知觉性的视域中,想象在严肃的生活以及真正的世界性阶段都始终扮演着构造性的角色”(28),也就是说,想象组建了活的当下,想象构造了在场,想象决定性地构造了这唯一的世界。这样的想象高于感知,或者更准确地说,它就是感知的条件。
可是,悖谬的是,想象构造了这唯一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却将其排斥在外。或者,同一个想象,为什么同时构造了感知的和想象的这两个彼此不相容的世界呢?胡塞尔似乎并不为这些问题所困扰。一方面,他大谈想象对存在者、他人和未来的构造,肯定想象在构造世界过程中的决定性作用;另一方面,他又断言,“脱离现实世界一切关系”的童话事件(29)、想象的色彩、半人半马怪等等想象世界的过程和要素与感知世界没有任何关联,与现实的时间没有任何同一性关系。
要解决上述疑难,我们必须对想象作出区分,把它划分为先验的想象和经验的想象(30)。感知世界是先验想象的成就;想象世界是经验想象的结果。经验想象的构造方式是无拘无束的,但缺乏客观效力;先验想象的构造具有客观性,但它却受到感觉素材即原素的“束缚”,——严格的时间相位确保了它的构造成果不会成为一座幻境。可是,令人奇怪的是,根据我的了解,胡塞尔从未启用过“先验想象(transzendentale Phantasie)”、“先验联想(transzendentale Assoziation)”或“先验想象力(transzendentale Einbildungskraft)”这一类术语,尽管这本是题中应有之事。个中原由也许有以下几点:第一,早期胡塞尔在根据布伦塔诺的“原初联想”提出感知的结构时尚未彻底完成先验现象学的转向;第二,胡塞尔对术语的使用是非常慎重的,他担心,“先验想象”概念的出现会让人们迅速地滑入到康德的理论系统之中,而他已经通过“意向与充实”的动态关系对康德的“知性与感性”的二分作了改造(31);第三,如果提出“先验想象”,那么相应地,我们就该有“先验感知”、“先验回忆”和“先验期待”等等概念,而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在完成先验转向之后,所有这些概念都已经统摄到先验现象学这个总标题之下了。
注释:
① 参见,E.Husserl,Die Bernauer Manuskripte über das Zeitbewusstsein (1917/1918),Husserliana Band XXXIII,hrsg.von R.Bernet und D.Lohmar,Dordrecht/Boston/London: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2001,S.164.
② 当然,外感知还是有不同于内感知的地方。胡塞尔说。外感知中具有“超越性立义(Transzendenz- Auffassungen)”和“视角显象(Aspekt-Erscheinungen)”,这是内感知所不具备的(参见,同上书,S.165)。
③ 参见,同上书,S.173-174.
④ 详见方向红《个别化与类别化及其相关问题——以胡塞尔“泽菲尔德手稿”为主体的时间现象学研究》,载《哲学与文化》(月刊)2009年第4期。
⑤ E.Husserl,Spte Texte über Zeitkonstitution(1929-1934),Husserliana,Materialien Band VIII,hrsg.von D.Lohmar,Dordrecht:Springer,2006,S.146.
⑥ B·艾略特认为,胡塞尔早期之所以将“想象”问题置于“核心位置”,其最初的动因是他对作为对象的数的存在方式的困惑:我们可以意向到数字,但数字本身却不在经验现实之中,进而言之,“意义的表象行为与这种行为所意味或所朝向之物的具体的实存或现实‘漠不相干’”(参见Brian Elliott,Phenomenology and Imagination in Husserl and Heidegger,New York:Routledge,2005,p.23)。艾略特的判断是正确的,但我们在这里须将思考的动因与理论的起点区分开来。
⑦ E.Husserl,Zur Phnomenologie des inneren Bewusstseins(1893-1917),Husserliana,Band X,hrsg.von R.Boehm,Haag:Martinus Nijhoff,1966,S.40.
⑨⑧ E.Husserl,Die Bernauer Manuskripte über das Zeitbewusstsein,S.63,S.58.
⑩ 同上。不过,胡塞尔同时明确指出,感知意识与想象意识之间的相互过渡不适用于时间对象,就是说,只适用于滞留意识而不适用于回忆意识。
(11) 同上书,S.63,S.58.
(12) 同上书,S.59.尖括号内的内容为该书编者所加。
(13) 同上书,S.51.
(14)(15) 参见,E.Husserl,Zur Phnomenologie des inneren Bewusstseins,S.314,S.313.
(16) 经验论者休谟曾违反经验论的基本原则以一个从未出现过的特殊的蓝色色调观念为例说明在知觉(perception)中确实存在有观念先于印象的情况。参见休谟《人性论:在精神科学中采用实验推理方法的一个尝试》,关文运译,郑之骧校,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8页。
(17)(18)(19)(21)(22)(23)(24)(25)(26) E.Husserl,Die Bernauer Manuskripte über das Zeitbewusstsein,S.328,S.329,S.339,S.318,S.328,S.332ff,S.335,S.343 - 344,S.352.
(20) 需要指出的是,胡塞尔特别指出,想象对象虽然是拟-对象,但它并非虚无。参见,同上书,S.355.
(27)(28) E.Husserl,Zur Phnomenologie des inneren Bewusstseins,S.11,S.278.
(29) Husserl,Die Bernauer Manuskripte über das Zeitbewusstsein,S.335.
(30) D·洛玛将这两者分别称为“弱的想象”和“强形式的想象”并指出,前者实际上是“想象性的自身触发(phantasmatische Selbstaffektion)”,这种触发不仅相对弱些,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是非任意的、暂时性的”。参见,D.Lohmar,Phomenologie der schwachen Phantasie :Untersuchungen der Psychologie,Cognitive Science,Neurologie und Phnomenologie zur Funktion der Phantasie in der Wahrnehmung,Dordrecht:Springer,2008,S.1.
(31) 关于胡塞尔对康德认识论体系的改造及其与想象之间的关系,详见,Brian Elliott,Phenomenology and Imagination in Husserl and Heidegger,PP.7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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