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人文精神、公共知识分子与现代创业--哈佛大学教授、哈佛燕京学会会长杜伟明访谈录_儒家论文

儒家人文精神、公共知识分子与现代创业--哈佛大学教授、哈佛燕京学会会长杜伟明访谈录_儒家论文

儒家人文精神、公共知识分子与现代企业家——――访哈佛大学教授、哈佛燕京学社社长杜维明,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哈佛论文,燕京论文,儒家论文,学社论文,社长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去年11月中旬,杜维明教授应邀出席国际组织学习学会(Sol)在安徽天柱山组织的ECW会议,在会议期间接受了《经济界》杂志主编李兰的采访。

李兰:杜教授,这两天听您提及到发展儒家文化的能力、发展伦理的智慧与企业家的时代使命,想先请您从全球化背景下来谈谈对这些问题的看法。

杜维明:一般大家都认为全球化是一个趋同的过程,和西化、现代化事实上一根而发,全球化就是速度更快,趋同的取向不可抗拒,这在经济上非常容易理解,不管是从金融、贸易、投资、旅游来看这个世界越来越小,游戏规则同质化,特别强调透明度、公信度、信赖度,西方发达国家所体现出来的价值现在成为普世价值。

而从文化全球化的角度来看,区域化、国家化还有地方化与全球化是同时进行的。我感觉到越全球化,区域化、国家化和地方化的力量不会因此而解散,而是越来越强。

有一位神学家叫德日进,他说21世纪人类文明会走向复杂,越来越复杂,全球化、地方化和区域化都出现,很多以为不重要的问题又变得重要了。世界经济论坛一直以经济问题为考虑,从2000年开始,特别重视两个课题,一个是精神归宿的问题,一个是文化认同的问题。说明所有根源的问题,比如说族群、语言、性别、地域、年龄、宗教、阶层这些问题都浮现了,这是从文化的角度看。

在这种情况下,最成功的企业家已经不是考虑发展经济的影响力,在经济上他们都已经非常成功了,他们在思考人生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现在企业发展非常迅猛,企业要大到什么程度?要进入五百强?他的归宿是什么?他的责任感是什么?他自己的形象是什么?他和他的孩子们,和其他的朋友沟通的时候,虽然他在世界上有很大的影响力,他的自我认识是什么,他希望做什么?这些问题就是精神归宿和文化认同的问题。

李兰:谢谢您对企业家深层次的关怀和理解。文化认同是需要时间的,请您谈谈对儒家传统文化的认识。

杜维明:目前,中国的文化心理,或者说文化传统,并不完完全全是传统的中国文化。现在中国的文化心理相当大一部分比例是西方启蒙,就是18世纪以后所发展出来的凡俗的人文主义。这是一种心智模式,根深蒂固在我们心里面,已经积累成了一种思考方式。

儒家所代表的是一种人文精神,比较宽广的人文精神。在21世纪,儒家的认识论、人生观和宇宙论有一定参考价值。如果我们要重新了解这个传统,必须有自知之明,在我们的文化传统和现在的心智模式中,传统文化影响力已经非常遥远,很难真正知道这个传统所代表的价值。

要把儒家最好的、传统的人文精神发掘,不是小农经济、家族制度还有权威政治,当然我们要了解整个儒家在中国历史发展中的进程,找到精神的源头,才能发掘它所展现的人生价值。

李兰:现代企业管理也常常谈到以人为本,您怎么理解儒家的人文精神的具体内容?

杜维明:儒家的人文精神要同时照顾四个不可分割的侧面。第一个就是个人,主要是个人的身心如何能够整合,个人的精神归宿在哪里,个人如何安顿自己的生命,也就是儒家所说的修身哲学。在《大学》里面,天子至庶人一切皆以修身为本,修身并不是已经取得了生存的权利以后才开始的,是与生俱来的,每一个老百姓,每一个农民,每一个工人,每一个军人都要有修身的理念,否则社会就乱套了。也就是作为一个人怎么样成为一个能够有自我认同、自我意识、自我了解的独立人格。

第二个就是社会,个人和社会怎么样有一个健康的互动。

第三就是自然,整个人类如何和自然能够有一种持久的和谐。

第四,现在几乎没有人谈,人心和天道能不能相符相成,这就是儒家的精神性,儒家的宗教性。人性与天道如何相辅相成,是现在儒家传统能够面对生态环保的大挑战所做出的巨大贡献。

在基督教的传统里面有一个强烈的人类中心主义,上帝创造了人,而且把所有世界其他的动物都是由人来管辖,都成为人类的资源。儒家基本的精神是不能用宰制性的方式对付自然,要长期考虑人的存活问题,是要和自然取得协调,后面有一个很深刻的基本的宇宙观,中华民族能够成为源远流长的文化传统,是和这些理念联系起来的,叫做天生人成,天是创生的,是要靠人来完成,天和人要合作。人不是创造物,人是一个创造者,同时也绝对是一个破坏者,因此才有“天作孽尚可逃,自作孽不可活”,所有的自然灾害,人都可以逃,最早的大水,人可以造一个船,都逃走,也可以靠大禹来治水,以他大公无私的精神,以他科学的头脑和对整个地理环境的研究和了解,以他领导者的魅力动员三十多万人,以他能够三次、九次过家门而不入,通过各种人文资源,可以面对天灾。但是人祸,假如是自作孽,真正的孽,是人造的,肯定逃脱不了。

李兰:中国提出了构建和谐社会的目标,您认为儒家的和谐观与现代的和谐社会是什么关系?

杜维明:温家宝先生在两、三年前到哈佛做报告,突出了和的观念,讲求同存异。什么叫和?晏婴讲过,和就是要做一碗汤,各种佐料都摆进去,表面上看起来矛盾冲突,实际煮了一锅美味的汤。音乐要各种不同的乐器配合,绘画要用各种不同的颜色。所以和的反面就是同,和和异是必须配合的,没有异就是没有和,没有多样性,没有多种声音,没有多种颜色,没有多种口味就没有和,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儒家思想。

有一种观点认为中国自汉武帝开始的时代是独尊儒术,其实不然。在汉武帝的时代,中国社会上的各种不同思潮,道教的思潮,法家的思潮,阴阳五行的思潮,各种思潮都有。儒家传统了不起的地方,就是他的兼容并茂,可以和佛教、道家、基督教、伊斯兰教等等对话,体现的是对话的文明。就像一般讲中国文化的力量是同化,这也是非常大的误解。中国文化了不起就是兼容并茂,佛教进入中国是被中国化了,但是中国也被佛教化了,有佛教没有佛教的中国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中国,因此佛教丰富了中国文化的内容,中国文化也丰富佛教的内容。

中华民族之所以能够波澜壮阔,就是因为佛教、西化的思潮、马克思的思潮在中国发挥了积极的影响力。中国作为伟大的文明,在这个过程当中,可以发展自主性、独特性、民主性,而且它是开放的,有很深的自我反思能力,这也是中国能够与自然、与其他文明和谐的文化基础。

李兰:儒家既然强调为己,是不是在人际的关系中,儒家更注重自身的发展,怎么看待个人与社会的关系?

杜维明:孟子讲的一个字就是“推”,从内部往外推,不推那就是封闭,推就是逐渐动态开展的系统。向外推是从人一直推,推到国家,推到人类大同。同时,儒家不是人类中心主义,只是在人类的社群还不够,还要往后推,推到生命共同体,所有的生命。还要往外推,推到宇宙大化。这个思路是特别难得的,是人类、宇宙在相辅相成的基础上的一套人生观和宇宙观。

如果用熟悉的观念来说,儒家对公和私的关系这样理解,个人是私,家庭是公,能够把个人的利益推到家庭就是从私到公的第一步。家庭是私,族群是公,族群是私,社会是公,社会是私,国家的利益才是公,国家是私,就像美国,到现在为止所有美国的政治家,不能够跳出美国利益至上的基本原则,否则选不上,这从儒家的角度上来讲是私,国际社群才叫公。国际社群是私,如果人把所有的资源都用完,对于其他的动物、生物是私,生命共同体才是公,但是整个生命共同体还是私,宇宙才是公。

私是不是就没有意义呢?从儒家的价值来看,一个纯粹自私自利的人是有价值的,至少这个人不为非作歹,不是损人不利己的,但一个人完全自力更生,能站得起来,他的价值很小。就是照顾家庭,任何其他的人都不照顾,这就比只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还有价值,但是没有比照顾社群重要。简单说,假如世人都相信这一套理论,作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想办法对其他几个人负责,每个人都有这种心态,社会的和谐基本上可以建立。

另外,越有权,越有势,越能够掌握资源,越能够掌握信息,越能够有影响力的这些人和群体,他应该对更宽广的世界负责任。为什么呢?儒家的学说注重精英,但儒家不是精英主义,而是为了人类的福祉考虑,不管是政治的精英、企业的精英、社会的精英,他们转很多地方都可以转,他们不转其他的地方很难转,老百姓一无所知,教育他可以做好,但是上面的人腐化了,要使得世界能够和谐发展很困难,有权势的人能有一点转化,整个社会就会好转。

从儒家人文精神的视野来看,公和私的关系就是根源性和公共性如何能够配合,一个人应该扎根在自己的身体,扎根在个人,扎根在家庭,扎根在自己的族群,自己的社会,当然也扎根在人类,但是他又要能够像水一样流出来,要在更宽广的世界里面进行沟通,这两方面要配合。

李兰:随着科技的发展,人要面临更多的问题,比如能源、环保等等,以儒家的观点来看,我们应该如何应对社会发展所要解决的这些问题?

杜维明:从1960年代,因为太空人的出现,第一次人的眼睛可以看到地球,首先,人类真切的了解到地球是真实在宇宙当中,独一无二的生态环境。其次,地球的资源是有限的,也许21世纪初期人类担心石油问题,逐渐要担心水的问题,甚至连空气都有限,没有想到人类可以影响天气。因为这个原因,一个新的感觉——人的存活问题,也摆到了我们的面前。

德日进认为世界越来越复杂,所以必须要有一种复杂的系统思维,总体的、各种不同的问题都讨论。最难的是要能够认识到人类所不知道的、无知的那个侧面,现在要开始注意了。启蒙所代表的凡俗人文主义有一个基本的信念,就是人类的理智光芒向前照耀,宇宙就是一个房间,只要光亮,所有的角落上面的阴暗面全部驱除,所有的东西都很清楚。这个信念已经过时了,现在很多杰出的科学家都有同样的认识,科学所掌握的领域越多,也许永远没办法掌握的无知就会越大,无知和理智的了解是成正比的。以前,物理学、生物学认为,越小越简单,从最简单的观念慢慢积累起来建构的大项目,就是客观世界;现在发现越小越复杂,同样的复杂,不管是分子、质子都是同样的复杂。就这方面来说,理性的傲慢被一种长期进行的自我反思、自我认识代替,而且能够在人类所了解的基础上发展一些应该了解,但是还不了解的智慧。

李兰:儒家既然不是精英主义,人类所面临的难题又是如此之多,您认为人类文明和发展所要倚重的力量是什么呢?

杜维明:是公共知识分子。《孟子》就是为现代意义下的公共知识分子创造了条件的书,公众知识分子就是那些关切政治,参与社会,注重文化的人,传统所谓的“士”,读书人,受教育的这些人。为什么要倚重这些人?

有人说儒家是重农轻商,其实重农轻商的是法家,法家的基本理念是社会上只有两种职业有价值,一种是军人,一种是农民,法家认为控制社会的力量是耕和战。儒家认为士农工商都很重要,任何的社会没有农就不能够生存,没有工就不能够制造,没有商就不能通有无,为什么要有士?他又不生产,又不制造,又不通有无,又不是政治集团,大家一般认为士属于依附集团,为什么要尊重他、要给他发展的空间?因为这批人是为社会创造意义,创造价值,而这一批人是应该起着政治权威和民间社会组织的作用,老百姓中间能够取得和谐的中介,要靠这批人,这一批人即使他的经济条件不是特别好,他还是有影响,还是能有发展,何况他的经济条件更好。

李兰:现代社会里公共知识分子的内涵是什么?

杜维明:一般认为公共知识分子在学术界,然而学术界大半是专家学者,不一定关切政治,不一定注重文化。所以公共知识分子在这几个领域里面都会出现的,第一是政府,虽然政府中大部分是官僚,但是在政府里面有一批反思能力比较强、视野比较宽阔的人,就为了更宽广的政治理念,他要献身、要做事,所以政府里面有一批公共知识分子。学术界也有一批公共知识分子,企业界也有一批公共知识分子,媒体有,各种不同的职业团体,律师公会、医疗公会有,社会组织,非政府组织,乃至宗教团体都有。这些人横向的沟通,就是为社会创造比较丰富文化资源的主要条件。

李兰:人类应该如何行动才能达到您所说的“和”的境界?

杜维明:引用张横渠(载)的几句话,“为天地立心”,意思就是这些人的责任感不仅是人类要对宇宙大化有责任感,应该对所有人的福祉,所有人的存活和发展有责任感。还有“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孔孟发展的人文理念现在已经短缺,要将这些文化继承下去。还要“为万事开太平”,又要有历史责任,又要有现实的考虑,还要有未来的展望。

我非常赞赏费孝通先生提的一种理念,他认为中国是多元一体的民族,世界更是如此,要突出对话的价值,首先,所有的文明、所有的文化都“各美其美”,每一个文明都突出他自己的长处,以他民族的核心价值作为美。第二,“美人之美”,对于其他民族的进化要欣赏。第三,“美美与共”,不仅能够美人之美,而且能够通过文明的对话凸显各个不同文明的价值,这样才是真正的“天下大同”。这句话能够体现儒家的人文精神,而这个人文精神,还不止是中国,对人类文明的进一步发展将有积极的意义。

李兰:目前中国已经有了一批优秀的企业家,您认为企业家在企业的经营活动中该如何体现儒家的人文精神?怎么看待企业家的社会责任?

杜维明:21世纪应该是信息社会和知识社会,最有影响力的力量是软实力,而不是军事、经济、政治的强实力。20世纪后期,极少数的人就可以对世界有极大的破坏力,9·11是明显的例证。

因此21世纪的领袖除了经济资本以外,必须储备社会资本,现在企业界非常明显了,企业再搞得好,假如你没有社会资本,企业里面的人没有讨论,只是从上来控制下,这个企业根本是搞不起来的。另外除了科学技术的能力以外,要有文化能力,现在中国的大学,上亿的资金投进去,希望能够成为世界上的一流大学,一流大学的基本条件就是这些学生能不能够接受博雅教育,能不能培养他的文化能力,这是人文学基本的条件。另外,除了智商以外,要发展伦理的智慧和情商,除了物质条件以外还有精神价值的问题。

目前,我们很容易把自由、人权、民主都当做是普世价值,很少人把儒家的核心价值,仁、义、礼、智、信当作普世价值。比如说现在,除了自由以外,还要突出公益,除了人权以外要突出责任,除了法制以外突出礼让,除了个人的尊严以外还有社会的和谐,这些价值实际上都是21世纪人类文明要发展的,这个当中有很多同情,儒家的恻隐之情,礼,智慧,义,公正,信,这些都是普世价值,在企业界这些价值都可以开放。

让公共知识分子重新塑造中华文化的文化认同,文化主体性,真正对儒家的价值在企业界发展的空间实际上最大。因为企业界为了生存,不可能是狭隘的民族主义,不可能是地方主义,必须是宽广的全球性。另外,企业界的竞争太惨烈了,他掌握的资源越来越宽,他的资源不可能就是一些硬性的,软实力的问题他都要了解。第三,在企业界里面,由于企业家活动空间大,每一位都要影响一大批人,他们的身家性命和企业的发展都有密切的关系,中间怎么样发展伦理的智慧,怎么样发展文化,在企业界的空间也特别大。

因此,儒家价值如果能够在企业中起到参照作用,就有一个转化的机能,能形成良性的互动更好,虽然大家对于传统的印象都淡化了,但是这个转机是很奇特的,很快就会有很大的改变,我基本上是审视和乐观的。

杜维明,1957年就读于台湾东海大学,师事徐复观,亦受牟宗三思想影响。1961年大学毕业,次年获“哈佛-燕京奖学金”赴美国留学。1968年获哈佛大学哲学博士学位。曾先后任教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和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1981年起任哈佛大学中国历史和哲学教授,同时担任哈佛燕京学社社长,并曾担任过该校宗教研究会主席、东亚语言和文明系主任。1988年成为美国人文、艺术及科学院院士。被誉为第三代新儒家的代表人物之一。

标签:;  ;  ;  ;  ;  ;  ;  ;  ;  

儒家人文精神、公共知识分子与现代创业--哈佛大学教授、哈佛燕京学会会长杜伟明访谈录_儒家论文
下载Doc文档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