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视域中的关羽形象分析,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视域论文,关羽论文,形象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关羽是《三国志演义》着力塑造的名将形象之一。清人毛宗岗称关羽为“古今来名将中第一奇人”,其理由是:“历稽载籍,名将如云,而绝伦超群者莫如云长。青史对青灯,则极其儒雅;赤心如赤面,则极其英灵。秉烛达旦,人传其大节;单刀赴会,世服其神威。”①鲁迅先生在批评《三国志演义》写人“亦颇有失”之时,却称“惟于关羽,特多好语,义勇之概,时时如见矣”(《中国小说史略》)。这是对关羽形象塑造的肯定。然而,这样一位在文学史上具有典型意义的艺术形象,却是由若干核心艺术要素共同建构起来的。 一、文史文本中的关羽形象 众所周知,《三国志》对关羽记载较简略,尤其缺乏对其相貌的描写,故而关羽形象在正史中并不具体鲜明。关羽形象的定型,历经《全相三国志平话》、元杂剧三国戏,直至《三国志演义》才算完成。这当中,美须髯、重枣脸、偃月刀、绿战袍等要素,对关羽形象的定型起了重要作用。下文逐一梳理,以全面把握关羽形象的形成历程。 (一)美须髯。《三国志》并没有对关羽形貌加以描述,唯于转录诸葛亮为平息关羽意欲与马超比高下之风波的书信时,才透露出一些有关他形貌的只言片语:“孟起(马超)兼资文武,雄烈过人,一世之杰,黥、彭之徒,当与益德并驱争先,犹未及髯之绝伦逸群也。”这里的“髯”即指关羽。陈寿在这段引文之后明确指出:“羽美须髯,故亮谓之髯。”②由此,关羽“美须髯”的形象广为人知。长须髯一般用以形容男子俊逸的形象,历代典籍中亦不乏其例。譬如汉高祖刘邦“隆准而龙颜,美须髯”(《汉书·高帝纪》);三国程昱、太史慈均为“美须髯”(《三国志》)……更典型的美髯者当属十六国时期前赵皇帝刘曜。《晋书·刘曜传》云:“(曜)身长九尺三寸,垂手过膝,生而眉白,目有赤光,须髯不过百余根,而皆长五尺。性拓落高亮,与众不群。”③刘曜的形象一定程度上可看作嘉靖本《三国志演义》描述关羽形貌的一个最初蓝本。 元杂剧中对关羽形貌的描写,同样突出其“美须髯”。譬如:关汉卿《大都新编关张双赴西蜀梦》第三折[红绣鞋]唱词云:“九尺躯阴云里惹大,三缕髯把玉带垂过,正是俺荆州里的二哥哥。”[石榴花]唱词云:“绛云也似丹脸若频婆,今日卧蚕眉瞅定面没罗。”④又如,关汉卿《古杭新刊的本关大王单刀会》第一折[金盏儿]唱词云:“上阵处三绺美须飘,将九尺虎躯摇……您的呵敢荡翻那千里马,迎住那三停刀!”又云:“那汉酒中火性显英豪,圪塔的腰间揝住宝带,项上接着钢刀。”⑤无名氏《新刊关目诸葛亮博望烧屯》第一折[金盏儿]唱词云:“生的高耸耸俊莺鼻,长挽挽卧蚕眉,红馥馥双脸胭脂般赤,黑真真三绺美髯垂。内藏着君子气,外显着碜人威。这将军生前为将相,死后做神祇。”⑥无名氏《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第一折关羽上场时云:“某幼而勇猛,神眉凤目,髯垂三绺。身长九尺二寸。平生正直刚强,文武兼济。”⑦再如,无名氏《莽张飞大闹石榴园》第二折关羽上场时云:“家住蒲州是解良,面如挣枣美髯长。青龙宝刀吞兽口,姓关名羽字云长。”⑧这五部杂剧将不同场合的关羽逼真地展现了出来,给读者创造了从不同侧面去认识关羽这一戏剧人物的机会。除此之外,元杂剧对关羽形象刻画的功劳还表现在:能根据人物的性格、事迹以及戏剧表达的主题思想塑造(甚至是虚构)人物的面部特征、衣着、配饰等等。这些艺术创造能最大限度地调动观众的审美想象,从而在听与看的过程中实现审美愉悦。 《全相三国志平话》(卷上)对关羽形象的描绘:“话说一人姓关名羽,字云长,乃平阳莆州解良人也。生得神眉凤目,虬髯,面如紫玉,身长九尺二寸。”这段人物出场的旁白明显套用了史传文学的叙事模式。嘉靖本《三国志演义》(卷一)描述关羽形貌:“身长九尺三寸,髯长一尺八寸,面如重枣,唇若抹朱,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威风凛凛。”⑨《云长策马刺颜良》(卷五)又述及关公的美髯:“操问曰:‘云长髯有数乎?’公曰:‘约数百根。每秋月约退三五根,冬月多以皂纱裹之,恐其断也。如接见宾客,则旋解之。’操取纱锦二匹作囊,赐关公包髯。次日早朝见(汉献)帝。帝见关公一纱锦袋垂于胸次,帝问之。关公奏曰:‘臣髯颇长,丞相赐囊贮之。’帝令当殿披拂,过于其腹。帝曰:‘真美髯公也!’因此,朝廷呼为‘美髯公’也。”这是对关公美髯的详尽描述。 (二)重枣脸。所谓“重枣”,是指深红色的枣子,重枣脸即指红脸,或称胭脂脸。在中国古代传统观念中,红脸(包括抹朱唇)向来被用以指代血性男子,象征着忠烈、刚正和勇猛。譬如《晋书·刘牢之传》云:“牢之面紫赤色,须目惊人,而沉毅多计画。太元初,谢玄北镇广陵,时苻坚方盛,玄多募劲勇,牢之与东海何谦……等以骁勇应选。”⑩这则史料可当作面色紫赤之人骁勇性格的一个注脚——在古人看来,人的内在气质会呈现在外形之上。《三国志演义》中除关羽外,还有张辽和魏延面如“紫玉”或“重枣”。张、魏二人所作所为亦堪称刚烈勇猛,只不过张辽身处敌对阵营,魏延后来作乱被诛,作者对此二人倾注的情感与关羽不同:张、魏二人是为了凸显关羽的忠勇刚烈和义薄云天,这可谓“以宾衬主”之妙。 值得一提的是,“重枣脸”的由来或许与唐宋时期戏曲舞蹈的妆面有关。唐人段安节《乐府杂录》载录的《踏摇娘》中,有演员以颜料涂面或佩戴面具来模仿人物形象的实例(11)。尽管这只是模仿了人饮酒后的醉态(脸色发红),并不涉及对人物性格因素的刻画,但是这种追求逼真艺术效果的做法,却对后世戏剧脚色的形成及戏剧、小说刻画人物形象具有深远影响。 中唐以后,民间还出现过以赤色涂脸的风俗,即所谓“赭面”。唐白居易《时世妆》诗有“斜红不晕赭面状”,“元和妆梳君记取,髻椎面赭非华风”句(12)。这里的“赭面状”来自西域民族。《旧唐书》载,贞观十五年(641),唐太宗以文成公主嫁吐蕃赞普弃宗弄赞(松赞干布),公主“恶其人赭面,弄赞令国中权且罢之,自亦释氈裘,袭纨绮,渐慕华风”(13)。吐蕃人喜欢以赭红色颜料涂面,文成公主认为这是陋俗,但在后来的民族融合与交流中,华夏民族与少数民族交互影响,以至中原民众对“赭面”妆扮不仅习以为常,而且还竞相效仿。 宋王令《答王簿正叔》诗有“自有赤心包白日,竟无绮语敌青蝇。重来赭面还如火,自许清诚卒似冰”句(14),将“赤心”与“赭面”并举,意在昭示作者的一片赤诚之心。明汤显祖《〈赵子瞑眩录〉序》述赵邦清惩治滕州豪强时云:“身与豪贵人斗而驰田中。瞋目赭面,奋髯怒号。”(15)清吴昇《快马来》诗云:“快马来,城门开,赭面髯者声如雷。”(16)由此可见,历代不乏以“赭面”形容人面的实例,故而以“重枣脸”描摹关羽形象是有文化依据的。 上文所引元杂剧,如《大都新编关张双赴西蜀梦》第三折[石榴花]唱词所谓“绛云也似丹脸若频婆”,《新刊关目诸葛亮博望烧屯》第一折[金盏儿]唱词所谓“红馥馥双脸胭脂般赤”,均描绘了关羽的红脸。再如,元无名氏《关云长单刀劈四寇》云:“(关羽)生的面如挣枣色,卧蚕眉,长髭髯;金盔金甲,骑一匹黄骠马,拿一柄青龙偃月三停刀。”(17)由此推知,最迟至元代,文学创作中的关羽已经是红脸了。 (三)青龙偃月刀。嘉靖本《三国志演义》并未对青龙偃月刀作细致描述,只在叙述张世平、苏双资助刘备起兵匡扶汉室时提及此刀:“关某造八十二斤青龙偃月刀,又名冷艳锯。”《三国志》并未提及关羽征战时使用何种兵器,唯于述其刺杀颜良及赴鲁肃之约时,提及与兵器相关的记载。《三国志·蜀书·关羽传》云:“(袁)绍遣大将军颜良攻东郡太守刘延于白马,曹公使张辽及羽为先锋,击之。羽望见良麾盖,策马刺良于万众之中,斩其首还。”(18)《三国志·吴书·鲁肃传》云:“肃邀羽相见,各驻兵马百步上,但诸将军单刀俱会。……羽操刀起,谓曰:‘此自国家事,是人何知!’目使之去。”(19)这里的“刀”应该也是指佩刀一类的短兵器(20)。南朝梁陶弘景《古今刀剑录》云:“蜀主刘备以章武元年岁次辛丑,採金牛山铁铸八剑,各长三尺六寸,一备自服,一与太子禅,一与梁王理,一与鲁王永,一与诸葛亮,一与关羽,一与张飞,一与赵云。并是亮书,皆作风角处,所有令称元造。刀五万口,皆连环及刃口,列七十二炼,柄中通之,兼有二字。”(21)这里重点叙述的是剑,而五万口刀当为佩刀一类的短兵器。唐人郎士元《关羽祠送高员外还荆州》诗有“将军禀天姿,义勇冠今昔。走马百战场,一剑万人敌”句(22),这里的“一剑万人敌”,说的是关羽所用兵器为剑,与《古今刀剑录》相合。宋无名氏《从祀武庙赞》诗有“剑气凌云,实曰虎臣”句(23),这里同样也提到了“剑”。但是另一则宋代文献则与之不同。宋无名氏《单刀赴会赞》云:“东吴赴会,单刀往还,足摇地轴,手撼天关,鸿门陈迹,渑池等闲,关帝之威,威震江山。”(24)这里明确指出是“刀”,不过仍未言明是何种刀。虑及汉末魏晋时长兵器中并未出现长柄大刀,故而此“刀”指的应该还是短柄佩刀。况且该诗题材源自《三国志·鲁肃传》,不能作为关羽使用长柄大刀的证据。由此可见,唐宋时期的关羽形象仍不很完备,尚处于未完全定型的状态。 赵宋朝廷对关羽的封赐或许是促成关羽形象走向完备、定型的重要原因。据《宋史》记载,宣和五年(1123),礼部奏请将关羽、周瑜、陆逊、诸葛亮、羊祜、张辽、张飞等人配享武成王庙从祀(《宋史·礼八》)。这是对他们德操和历史功绩的极大肯定。后来南宋朝廷又敕封关羽为“义勇武安王”,在南宋面临外族强敌压境的历史背景下,民众对关公的崇拜热潮极易被激发,于是艺术家们便顺应时代潮流,赋予关公——这位义勇双全的英雄以诸多与其身份、性格、功绩相匹配的艺术元素,包括象征刚烈与勇猛的重枣脸、威风凛凛的青龙偃月刀和宝驹赤兔马等。 及至元代,关羽用长柄大刀的说法在不同作品中多次出现。譬如,元人郝经在《重建庙记》中提及当时燕赵荆楚间民众祭祀关羽时的情景:“夏五月十三日、秋九月十有三日,则大为祈赛,整仗盛仪,旌甲旗鼓,长刀赤骥,俨然王生。”又引诗云:“……跃马斩将万众中,侯印赐金还自封。横刀拜书去曹公,千古凛凛国士风……”(25)这里的“长刀”、“横刀”都说明此时的关羽所使用的兵器已由剑、佩刀演变成了长刀。尤其是当时祭祀的盛大场景——“整仗盛仪,旌甲旗鼓,长刀赤骥”,说明当时的民众已经按照自己的艺术想象,试图还原关公当年出征时的盛大场面。除“长刀”外,还有了“赤骥”,即赤兔马,这说明当时的关羽形象已初步定型。在元杂剧中,关羽使用大刀的形象很普遍,而且其刀还有了具体名称——“青龙刀”“偃月刀”。譬如《古杭新刊的本关大王单刀会》第一折[赚煞尾]唱词云:“(云长)高声叫,惊杀许褚、张辽。那神道须勒着追风骑,轻抡动偃月刀。”第二折[叨叨令]又提及“青龙刀”。(26)至此,“青龙偃月刀”才最终附着在关羽这一艺术形象之上,成为他常用的兵器,并且也构成了关羽形象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四)绿锦战袍。《三国志》及《全相三国志平话》均未提及绿锦战袍。嘉靖本《三国志演义》多次提及关羽的绿锦战袍:其一,《虎牢关三战吕布》(卷一)吕布败退时引诗云:“阵前恼起关云长,青龙宝刀灿霜雪,鹦鹉战袍飞蛱蝶。”这里以诗意化的语言描述了关羽征战沙场时飒爽英姿,也是绿锦战袍的首次出场。其二,《张辽义说关云长》(卷五)叙述关羽被困许昌,曹操以一领新战袍赠之以试图拉拢时云:“一日,操见云长所穿绿锦战袍已旧,操度其身品,取异锦做战袍一领赐之,云长受之,穿于衣底,上用旧袍罩之。操笑曰:‘云长何故如此之俭?’公曰:‘某非俭也。’操曰:‘吾为汉相岂无一锦袍与云长,何以旧袍蔽之,不亦俭乎?’公曰:‘旧袍乃刘皇叔所赐,常穿上如见兄颜,岂敢以丞相之新赐而忘兄之旧赐乎?故穿于上。’操叹曰:‘真义士也。’”这则故事常被用以说明关羽和刘备之间笃厚的兄弟情谊,以及关羽忠心不二、义薄云天的高尚品格。作者在叙述该故事时不惜笔墨,着力于细节刻画和语言描写,使关羽的忠义尽显。这一件破旧的绿锦战袍,已经超出了其作为战袍的实用价值,已然成了刘备和关羽之间莫逆之交情谊的信物,象征着关羽对刘备矢志不移的忠诚。其三,《关云长单刀赴会》(卷十四)写关羽过江赴黄盖之约时云:“船渐近岸,见云长青巾绿袍坐于船上。”青巾、绿袍,再配以重枣脸,可谓色彩和谐。当然,这里的装束似乎含有更多的意义:青巾象征着儒士的精神信仰,绿袍是忠心不二的信物,重枣脸暗示着性格忠勇刚烈。所有这一切都成为鲜明的象征符号,共同建构起关羽的形象。其四,《孔明大破铁车兵》(卷十九)写关兴被羌兵围困时,“只见云雾之中隐隐有一员大将,面如重枣,眉若卧蚕,绿袍金铠,提青龙刀,骑赤兔马,手绰美髯”。又一次叙述了关羽的形貌特征,不过作者在叙述时设置了悬念——先叙关兴被骁勇的羌兵元帅越吉逼得走投无路,接着笔锋一转,叙述不可一世的越吉竟被连人带马打翻在地。行文至此,读者迫切想知道究竟是谁有这么大能耐能够一击击倒越吉,但是作者并不急于揭示谜底,而是将其隐藏在云雾之中,让读者通过关兴之眼,又一次重温那经典面容:关公横刀立马,在云雾缭绕中手捋长髯,威风凛凛……叙事既达到了波澜起伏的艺术效果,又让读者加深了印象。 (五)赤兔马。《三国志》云:“布有良马曰赤兔。”裴松之注引《曹瞒传》云:“时人语曰:‘人中有吕布,马中有赤兔。’”(27)《全相三国志平话》与《三国志演义》均对该马做了描述。《全相三国志平话》(卷上)云:“董卓问:‘这马怎生好马?’其家奴再覆:‘这马非俗,浑身上下血点也似,鲜红鬃尾如火,名为赤兔马。丞相道,不是红为赤兔马,是射兔马,旱地而行如见兔子,不曾走了,不用马关踏住,以此言赤兔马’。又言‘这马若遇江河如登平地,涉水而过。若至水中,不食草料食鱼鳖。这马日行一千里,负重八百余斤。此马非凡马也。’”嘉靖本《三国志演义》(卷一)的描述:“(赤兔马)日行千里,渡水登山,若履平地”,“浑身上下火炭般赤,无半根杂毛,从头至尾长一丈,从蹄至项鬃高八尺,嘶喊咆哮有腾空入海之壮”。《三国志演义》(卷五)又云:“身如火炭,眼似鸾铃。……操曰:‘……吾未尝敢骑,非公不能乘,连鞍奉之。’”可见,《三国志演义》大体承续了《全相三国志平话》的描述,但在具体细节方面又有不同,而且还删削了其中不合理的描述,如“不食草料食鱼鳖”等。总之,《全相三国志平话》与《三国志演义》在陈寿史传及裴注的基础上,对赤兔马加以艺术化描写,并最终将其与关羽联系在了一起,成为关羽形象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自此,关羽和“赤兔”人马相得——人因马而如虎添翼,所向披靡,刺颜良、枭文丑、过五关斩六将……建立了赫赫战功;马因得良主而才尽其用。关羽死后,赤兔马为马忠所得,然“其马数日不食草料而死”,体现了良马得明主后便忠心不二、誓死效忠,以至在旧主亡故后不肯改事新主而绝食终了的人格化品质。这里的“赤兔马”实际上已成了一种象征,可看作关公勇猛刚烈、义薄云天精神品格之象征。 二、历代关公题材画作中的关羽形象 据考证,关公题材的画作历史上并不鲜见。《新唐书·礼乐志》载:“建中三年,礼仪使颜真卿奏:‘治武成王庙……诏史馆考定可配享者,列古今名将凡六十四人图形焉……魏征东将军晋阳侯张辽,蜀前将军汉寿亭侯关羽,吴偏将军南郡太守周瑜……”(28)将张辽、关羽等前代名将图形入武成王庙享受配祀,目的在于发挥人物画像的劝谕和教化功能。只可惜这里并未言明画像中的关羽形象,且画作现已亡佚,只能作为关羽图像的一个例证。 宋人郭若虚在其《图画见闻志》中记载了五代时诸画家,其中有赵忠义《关将军起玉泉寺图》。据《图画见闻志》载:“赵忠义,元德之子,事孟蜀为翰林待诏。虽从父训,宛若生知。蜀后主尝令画《关将军起玉泉寺图》,作地架一座,垂叠栱,向背无失。蜀主命匠氏较之,无一差者,其精妙如此。”(29)这是一幅壁画,描绘的是关将军起玉泉寺之事,惜乎此画现已亡佚,且《图画见闻志》亦未述及画面的内容,故不能详考画中关羽的形象。 现存关公题材的画作,主要是明代以后的作品。代表作有:明李士达《关壮缪公立马图》轴(见图1)和商喜《关羽擒将图》轴(见图2)。《关壮缪公立马图》轴,纵133厘米,横58厘米,纸本设色,现收藏于天津博物馆。李士达,号仰槐,吴县(今江苏苏州)人,长于人物,兼写山水,明万历二年(1574)进士。《关壮缪公立马图》轴描绘的是关公横刀立马的威武形象。画面中,关公身着蓝袍,丹凤眼,左手紧勒缰绳,端坐于赤兔马上,神态威严端庄,身旁的周仓虎须怒张,肩扛青龙偃月刀侍立于马侧。他们身后是峻峭的山峦和高大的松树,左侧是万丈沟壑,潺潺的流水及飘浮于山峦和树梢之巅的云朵,更是将画面衬托得宏伟壮观。整个画面层次分明,尤其是沟壑中若隐若现的流水及飘浮的云朵,使画面的远近层次分明,重点突出。此图轴风格独特而有创意,将文人画与风俗画巧妙结合,人物描绘细致,神态刻画细腻传神。画面左上端作者自题“李士达写”四字,只露左半边而隐去右半边。从图中描绘的关羽形象来看,是与《三国志演义》对关公形象的描述相一致的。这可以看作小说对绘画的影响。 图1.《关壮缪公立马图》 图2.[明]商喜《关羽擒将图》 《关羽擒将图》轴,明商喜绘,绢本设色,纵198厘米,横236厘米,无款印,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作者商喜(生卒年不详),字惟吉,擅长山水、人物、花鸟、走兽及创作壁画,其画宗法南宋“院体”,工整谨严,繁复缤纷,敷色鲜丽。此图轴虽名为“擒将”,但描绘的却是关羽活捉敌将庞德后对其进行审讯的场景。画中的关羽赤面凤眼,头系蓝葛巾,身着铠甲,斜披绿战袍,双手抱右膝坐于青松下,三绺长髯飘逸,神态从容自得。在其右前方,周仓手持青龙偃月刀侍立一旁。左侧为关平持剑侍立。画面右下角,庞德的衣衫已被褪尽,瘫坐于地,双手被反绑于身后的木桩之上;他身后的一名蜀军将士一手将庞德的头发缠于木桩之上,另一手按住庞德的右肩,以防其挣扎不休。庞德跟前,另一个蜀军将士正高举铁锤,砸向捆绑庞德右腿的木桩。庞德咬牙眦目,将头扭向一边,其不甘受缚与誓不投降蜀军的心态跃然纸上。嘉靖本《三国志演义》叙述庞德受讯云:“庞德睁眉怒目,立而不跪。关公曰:‘……何不早降,却被吾擒之。’德大骂曰:‘竖子!何谓降也……吾岂肯降汝?宁死于刀下,安降无名之将耶!’骂不绝口。”从图画所描绘的内容来看,基本上与小说文本相符。在画法上,以工笔刻画为主,线条抑扬顿挫,刚劲有力,不仅人物刻画如此,即便是作为背景的青松、岩石,亦以工笔写成;在设色上,该画敷色鲜丽,如关公的绿袍、周仓的黄袍及另一蜀将的红袍等,都在与背景色的对比中夺人眼目。更为重要的是,画家在敷色时还注重顺应物象的固有色及其明暗变化,将环境烘托得威严肃穆。人物形象塑造上,该画吸取了民间年画造型的特点,显得生动活泼。就构图而言,该图轴画面尺幅巨大,构图宏伟壮观,层次分明。画面上六个人物可分为两组:一组以关公为中心,包括周仓及另一名蜀将,其中关公为突出的中心人物——不仅占据中心位置,而且身材也显得更魁梧;另一组则以庞德为中心,包括其身旁的两名蜀军将士,虽然庞德身为战败的俘虏,但他宁死不屈,眉宇间透露出一股凛然傲气。总体而言,《关羽擒将图》画面色彩浓丽,用笔工细。作者将不同性格、气质的人物神情刻画得生动传神,富有表现力。 《关羽见鲁肃图》轴(见图3)。作者不详,明代绘制,纸本设色,纵112厘米,横71厘米,现藏于安徽省博物馆。该图轴描绘赤壁之战后,孙权欲向蜀汉讨回荆州,鲁肃邀请关羽过江赴宴,意图借机要挟关羽退还荆州。画面中关公与周仓及数名随从、水手、艄公驾一轻便帆船向江东驶来,船上风帆已半收,桅杆上高悬一面旌旗,关公一身铠甲,外披青巾绿袍,坐于船头,手捋长髯,周仓手持青龙偃月刀侍立于右侧,船的两侧和船尾有水手、艄公数名,另有随从侍立左右。与帆船并行的还有小舟一叶,上有一名将士牵着赤兔宝马,舟尾的一名水手正在奋力撑船。岸边上,鲁肃一身官服,拱手迎接关公的到来。他身后及左侧共五名随从,其中二人手举旌旗侍立。从画面所绘的景象来看,与《三国志演义》中“关云长单刀赴会”一节内容完全吻合。该图轴以小斧劈皴法画岸边山体岩石,以花青色点染树叶,在以灰色调为主的背景中,以朱红色勾画人物衣着及船饰,从而为整个画面增添了几分亮色。 从上述三幅关公图像来看,所描绘的关羽形象基本上都与小说文本所刻画的关公形象相符,尤其是美须髯、重枣脸、偃月刀、绿战袍、赤兔马这五大核心艺术要素都基本具备。其中《关羽擒将图》与《关羽见鲁肃图》属描摹故事情节的绘画作品,所表现的内容也基本与小说情节相吻合。这足以见出《三国志演义》故事情节的影响力之广。 图3.《关羽见鲁肃图》 三、插图本《三国志演义》中的关羽形象 明清插图本《三国志演义》中,描绘关羽形象以明代金陵周曰校本与清雍正十二年(1734)致远堂黄淑瑛序刊本《官板大字全像批评三国志》(日本东洋文化研究院图书馆藏)绣像最典型。 周曰校本插图中的关羽形象与致远堂本关羽绣像分别见下图4和图5。图4为周曰校本《刘玄德斩寇立功》节的插图。画面中,关羽的相貌特征是:长髯、丹凤眼、卧蚕眉,身着铠甲,外罩战袍,头裹幅巾,肩扛青龙偃月刀。图5为清代刻本中关羽绣像的典型代表。上文已述,关羽形象主要包括“丹凤眼”“卧蚕眉”“美须髯”“重枣脸”“青龙偃月刀”“绿战袍”等要素,而绣像关羽的长相与之基本相合:丹凤眼,卧蚕眉,长须及胸,美髯飘逸。此外,绣像关羽头裹幅巾,一身戎装,外罩锦袍,腰间佩挂宝剑,双手交叉抱于胸前,完全是儒将装束。整个绣像与史传中所记关羽形象更为接近,而与平话、杂剧及小说中的关羽形象存在较大出入,尤其是省略了“青龙偃月刀”这一富含传奇色彩的标志性艺术元素,致使附着在关羽身上的某些神性得以剥离。值得一提的是,关羽的锦袍——不仅袖口宽大,而且腰束玉带,这种式样与古代戎装普遍通行的窄袖口不合。《酌中志》“罩甲”条云:“穿窄袖戎衣之上,加此,束小带,皆戎服也。有织就金甲者,有纯绣、绣、透风沙不等。”(30)可见,关羽的锦袍或即为“罩甲”。 图4.周曰校本关羽形象 图5.致远堂本关羽绣像 从上述分析来看,关羽这一艺术形象的形成主要得益于文学与史学文本中的相关载记。史学文本是源泉,它既奠定了关羽其人其事的原始样貌,同时又以一定的书写模式和技巧启发了文学创作。文学创作中的艺术虚构,尤其是“杂取种种,合而为一”的融归纳、提炼与升华为一炉的典型创作论,在建构关羽这一艺术形象的过程中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上文已述,构成关羽这一艺术形象的各核心要素,诸如美须髯、重枣脸,都有历史人物作原型参考,而偃月刀、绿战袍、赤兔马则为象征意象,它们从不同的侧面烘托出关公的光辉形象。 综上所述,关羽形象的形成乃至定型,经历了长时期的演变与建构过程,其原型脱胎于史传,后经历代民众与文学之士的塑造与重构,以至诸艺术元素逐渐聚合为一体,从而建构了义薄云天、英勇无比的关大王形象。这是中国古代叙事艺术在其发展与成熟历程中长期积淀的结果,亦是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与时代发展的结晶。在这过程中,宋元讲史伎艺与元杂剧对关羽形象乃至其他三国人物及故事的艺术化加工功不可没。正是经过了宋元讲史的演说与元杂剧的反复咏唱,三国人物及故事才能深入人心,才能催生出长篇历史演义小说巨著《三国志演义》。 ①[清]毛宗岗《读三国志法》,参见清乾隆三十四年世德堂本卷首。 ②(18)(19)(27)[晋]陈寿撰,[南朝宋]裴松之注,卢弼集解,钱剑夫整理《三国志集解》卷三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511、2508-2509、3288、775页。 ③[唐]房玄龄等《晋书》卷一百三,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683页。 ④[元]关汉卿《大都新编关张双赴西蜀梦》,参见徐沁君校点《新校元刊杂剧三十种》,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9、13页。 ⑤(26)[元]关汉卿《古杭新刊的本关大王单刀会》,参见徐沁君校点《新校元刊杂剧三十种》,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61、61页。 ⑥[元]无名氏《新刊关目诸葛亮博望烧屯》,参见徐沁君校点《新校元刊杂剧三十种》,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731页。 ⑦[元]无名氏《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参见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第七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78、484页。 ⑧[元]无名氏《莽张飞大闹石榴园》,参见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第七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627页。 ⑨值得注意的是,嘉靖本《三国志演义》卷一《曹操起兵伐董卓》又叙关羽“身长九尺八寸”,“声似巨钟”。 ⑩[唐]房玄龄等《晋书》卷八十四,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188页。 (11)参见[唐]段安节《乐府杂录·鼓架部》(《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艺术类》,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影印本)。[唐]崔令钦《教坊记》载录了《踏谣娘》戏的由来:“北齐有人姓苏,鼻,实不仕,而自号为‘郎中’。嗜饮,酗酒,每醉辄殴其妻。妻衔悲,诉于邻里。时人弄之:丈夫著妇人衣,徐步入场,行歌每一叠,旁人齐声和之云:‘踏谣,和来!踏谣娘苦,和来!’以其且步且歌,故谓之踏谣;以其称冤,故言苦。及其夫至,则作殴斗之状,以为笑乐。”(参见商务印书馆《丛书集成初编》本)《太平御览》卷五七三亦有类似记载。 (12)[唐]白居易《时世妆》,参见《全唐诗》卷四百二十七,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4716页。 (13)[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二百七,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222页。 (14)[宋]王令《答王簿正叔》,参见傅璇琮、倪其心等编《全宋诗》卷七○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8157页。按:王簿,字正叔,初与王令交好,后受人挑拨而友谊破裂。 (15)[明]汤显祖《〈赵子瞑眩录〉序》,参见徐朔方笺校《汤显祖诗文集》卷三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033页。 (16)[清]吴昇《小罗浮山馆诗钞》,参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4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451页。 (17)[元]无名氏《关云长单刀劈四寇》,参见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第七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605页。 (20)据考证,《三国志》全书均未见使用长柄大刀作兵器的记载。另据《中国兵器史稿》考证,“两汉长兵,似侧重戟与矛”,短兵以刀、剑为盛,尤以刀为显;又云“汉代长兵,虽以戟矛为大宗,但亦尚有铜斧可见”。类似青龙偃月刀这样的长柄大刀要到唐以后才出现,“唐人长兵重枪、重长刀;短兵重刀,剑渐沦为贵族及将官饰品,又降为道家镇邪之器”。见周纬《中国兵器史稿》,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13、144页。 (21)[南朝梁]陶弘景《古今刀剑录》,参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谱录类》,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影印本,第412页。 (22)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全唐诗》(增订本)卷二四八,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2775页。 (23)[宋]无名氏《从祀武庙赞》,参见《古今图书集成·博物汇编·神异典》卷三十七,中华书局1934年影印本,第301页。 (24)[宋]无名氏《单刀赴会赞》,参见《古今图书集成·博物汇编·神异典》卷三十七,中华书局1934年影印本,第309页。 (25)[元]郝经《重建庙记》,参见朱一玄、刘毓忱编《三国演义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440页。 (28)[宋]欧阳修、宋祁等《新唐书》卷十五,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77—378页。 (29)[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二,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续编》本。 (30)[明]刘若愚《酌中志》卷十九,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72页。标签:关羽论文; 三国人物论文; 新校元刊杂剧三十种论文; 三国论文; 青龙偃月刀论文; 三国志论文; 图画见闻志论文; 关羽云长论文; 人物分析论文; 赤兔马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