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论清真词_高远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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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国维评论过的词人词作中,清真词可算是触及最多的一个,而且多条评语褒贬扬抑不一,情况比较复杂。不少人对此表示困惑,认为它反映了王国维自身态度上的矛盾;也有人以《人间词话》中对清真词的批评同《清真先生遗事》里的赞语相比照,作出王氏晚年修改了他前期看法的诊断。这是否符合实情呢?我以为,“改正”说是没有根据的。按王氏《人间词话》约写于1906年至1908年间,分三期发表在1908年冬至1909年春的《国粹学报》上,并于“宣统庚戌(1910)九月”由作者最后审定(见《人间词话》篇目自署), 而《清真先生遗事》即于1910年写成,次年刊入《国学丛刊》,两者差不多同时进行,若说要修改,何不于《词话》发表或定稿时更动,却一定要到《遗事》里去纠正?当然更谈不上什么“晚年定论”了。所以,要研究这里面的“矛盾”,还得换一个角度去考察,说不定能从中探掘出一点消息来。

(一)

《人间词话》论清真词,较之于《清真先生遗事》,果真存在着重大分歧吗?我们不妨也先来作一番比照。

据王国维生前发表的六十四则《词话》统计,关系到清真词评价的,有第32、33、34、36、48、60共六则,依次迻录如下:

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

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

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花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

美成《青玉案》(当作《苏幕遮》)词:“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觉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二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

周介存谓:“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刘融斋谓:“周旨荡而史意贪。”此二语令人解颐。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出。白不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

此六则中,一、五则意思相同(且皆源出于刘熙载《艺概》),是批评周词品格不够高雅。第二则虽也说周词欠“深远之致”,但又称其“言情体物,穷极工巧”,“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评价还是相当高的。第三则仅仅在用“代”字上有所不满,整体而言,则肯定周词“境界极妙”。第四则纯是赞扬,并引姜夔作对照,谓后者“隔”,即意味着前者“不隔”,“不隔”也便是有境界。最后一则有褒有贬:“能入”、“有生气”,大抵近乎“言情体物,穷极工巧”;“不出”、缺乏“高致”,又同“深远之致不及欧、秦的评语相当,但仍断言其高出于姜夔以下的南宋词人。总起来看,《词话》对清真词虽有讥评,而掌握上不失分寸,决非心存偏见,任情排掊之属。

此外,在王氏当时写成而经后人整理发表的《人间词话删稿》(其中大部分实为未刊稿)里,亦有数则论及清真词,如:

词家多以景寓情。其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如牛峤之“甘(当作‘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顾夐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欧阳修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美成之“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此等词求之古今人词中,曾不多见。

“西(当作‘秋’)风吹渭水,落日(当作‘叶’)满长安。”美成以之入词,白仁甫以之入曲,此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为我用。

长调自以周、柳、苏、辛为最工。美成《浪淘沙慢》二词,精壮顿挫,已开北曲之先声。若屯田之《八声甘州》,东坡之《水调歌头》,则伫兴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调论也。

词之最工者,实推后主、正中、永叔、少游、美成,而后此南宋诸公不与焉。

唐五代词,有句而无篇。南宋名家之词,有篇而无句。有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后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轩数人而已。

这五则从妙作情语、善借境、工长调、有句有篇等不同角度对周词加以肯定,尤其后两则带有总结性的论断,充分体现了王氏将清真置于“第一流作者”之列的本意。拿这些评语同前面的论述合观,当能更全面地理解《词话》对清真词的评价。

再来看《清真先生遗事》,其《尚论》部分谈到清真词的有以下几条:

先生于诗文无所不工,然尚未尽脱古人蹊径。平生著述,自以乐府为第一。词人甲乙,宋人早有定论,唯张叔夏病其意趣不高远。然北宋人如欧、苏、秦、黄,高则高矣,至精工博大,殊不逮先生。故以宋词比唐诗,则东坡似太白,欧、秦、似摩诘,耆卿似白乐天,方回、叔原则大历十子之流。南宋唯一稼轩,可比昌黎。而词中老杜,则非先生不可。昔人以耆卿比少陵,犹为未当也。

先生之词,陈直斋谓其“多用唐人诗句括入律,浑然天成”。张玉田谓其“善于融化诗句”。然此不过一端,不如强焕云“模写物态,曲尽其妙”为知言也。

境界有二:有诗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诗人之境界唯诗人能感之,而能写之,故读其诗者,亦高举远慕,有遗世之意,而亦有得有不得,且得之者亦各有深浅焉。若夫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唯诗人能写之,故其入于人者至深,而行于世也尤广。先生之词属于第二种为多,故宋时别本之多,他无与匹。又,和者三家,注者二家(强焕本亦有注,见毛跋),自士大夫以至妇人女子莫不知有清真,而种种无稽之言亦由此以起。然非入人之深,乌能如是耶?

楼忠简谓先生妙解音律,……故先生之词,文字之外须兼味其音律。……今其声虽亡,读其词者,犹觉拗怒之中自饶和婉,曼声促节,繁会相宣,清浊抑扬,辘轳交往。两宋之间,一人而已。

以上四则,第二则引宋人强焕赏誉周词“模写物态,曲尽其妙”之语,基本未出《词话》所云“言情体物,穷极工巧”的范围。第三则论周词多写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入人之深”,也同《词话》所谓“能入”、“有生气”大致相通。而第四则的“妙解音律”,则可以视为对《词话删稿》中“工长调”、“精壮顿挫”说的发挥与补充。最引起人们注目的,乃是第一则里标举清真为“词中老杜”,正是这个称谓引发后人不少争议,并造成了《遗事》与《词话》对清真褒贬悬殊的印象,对此不能不稍加辨析。

应该如何来看待“词中老杜”的称谓呢?我觉得,讨论这个问题时,首先要破除我们脑海里认为杜甫为“诗史”、“诗圣”的传统观念,切忌拿这类套子来印证清真词。因为“老杜”云云不过是个比喻,比喻只要求喻体与喻指之间存在某种相似,并不求其全面相当。所以,尽管清真词里明显缺少杜诗那些“伤时忧国”的成分,仍无碍于从另外的角度来把二者相并比。这另外的角度,如果联系全段论述来看,我以为,主要指作品的艺术风格。试看文中以东坡的旷放比李白,欧、秦的淡雅比王维,柳永的浅俗比白居易,贺铸和小晏的琢炼比大历十才子,乃至以辛弃疾的“以文为词”比韩愈,不都是从艺术风格着眼的吗?推论之,“词中老杜”也无非指清真词的作风有近于杜诗之处,其特点即在于前文所说的“精工博大”。我们知道,杜诗的艺术成就向来是以“诗律精严”和“集大成”著称的,而清真词的胜境较之于北宋同期词人,在王氏看来,恰恰也便是其艺术上的“精工博大”,由此生发“词中老杜,则非先生不可”的联想,岂非出诸自然?也正由于这仅仅是从艺术风格的相似性立论,故“词中老杜”实在并不包含“词中第一人”之意,因亦无碍于王氏从其他方面对清真词给予批评(同一则论述中即张炎病其意趣不高远的话,并以“欧、苏、秦、黄,高则高矣”坐实之)。于此看来,《遗事》的评论清真词同《词话》相比照,实可相互补充,相互发明,而并不构成显著的矛盾。要说有矛盾,也决非王氏态度上的矛盾〔1〕,乃是其所评论的对象——清真词自身内含的“矛盾”, 或者说“不平衡性”。只有确切地把握住这个“矛盾”,才能合理解释王氏对清真词的基本态度及其词学立场。

(二)

王国维是怎样来揭示清真词内含的“矛盾”的呢?在其众多的评语中,撇开那些一枝一节的赏誉和因袭前人的话头,我以为,有两段分析最值得重视:一是批评清真“能入而不出”,二是指认他“高远”不逮欧、苏,而“精工博大”过之。这两段议论正好抓住了清真词评价上的两个关节点,需要我们作进一步的推敲。

先来看“出”和“入”的问题。

以“出”和“入”论文学,《二十四诗品》有“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之说,清人周济有“夫词,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宋四家词选目录叙论》)、龚自珍有史家“善入”、“善出”(《尊史》)诸种说法,但说的不是一回事。《二十四诗品》讲现象与本体的关系,要求诗人超脱于事物迹象之外(“出”),以领会和掌握“道”的枢机(“入”)。周济探讨学词途径,求“有寄托”以进入词的门道,再求“无寄托”以脱出学步的痕迹。龚自珍则是说明史家(古时文史相通)的修养,主张了解、熟悉民情风俗(“善入”)以求得“实录”,而又要超越具体事象进行“眄睐”、“指点”(“善出”)以发挥“高情至论”。比较起来,王国维的“出入”说涉及诗人对人生的态度,似乎接近于龚自珍,而仍有相当差距。因为龚氏谈修史,史家更注重客观事象的调查研究;而王氏论写诗,诗人追求情感生命的体验观照:这就决定了二者在“出”、“入”方式上的异趣。

究竟如何来理解《人间词话》的“出入”说呢?不妨从《词话》中另引一则评语相参照:

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以下凡出于《人间词话》之引文,一律不加注)

这则评语在排列次序上紧接“出入”说那段文字,两者说的是同一个意思。“重视外物”,就是要“入乎其内”,这才能真切地感受所描写的对象(“与花鸟共忧乐”)并加表达之(“故能写之”),也才能使写出来的作品具有生动活泼的情趣(“故有生气”),做到“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语语都在目前”。而“轻视外物”,则是要“出乎其外”,超越所描写的事象(“以奴仆命风月”)加以凝神观照(“故能观之”),以求得对宇宙人生更深一层的领会(“故有高致”)。可见“能入”、“能出”都是指诗人创作过程中审美主体与对象间的关系,在王氏看来,两个方面要结合得好,方有可能创作出充满生机而又含有高情达意的优秀诗篇来。

必须指出,有一种意见倾向于用传统诗学里“情意”与“物象”的关系来解释上面的引文(如认为“与花鸟共忧乐”即情意渗透于物象,“以奴仆命风月”为情意驾御物象),是并不正确的。依据王氏的观念,“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情”和“景”都可以成为诗人审美观照的对象;而且按其“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删稿》)的说法,则不仅诗人言情时要对自己的情意活动加以体验和观照,即使在摹写外界事物时,也仍然有一个自我投入和反思的过程,所谓“非物无以见我,而观我之时,又自有我在”〔2〕,说的正是这个意思。 于是便有了两个自我:一个是作为被观照对象的“我”(“观我”之“我”),亦即起“喜怒哀乐”种种情意活动的“我”;另一个是作为观照主体的“我”(“自有我在”之“我”),亦即对外在事象和自身情意活动进行审美静观的“我”。前者是意志的“我”,后者则是“审美”的“我”。在诗人“入乎其内”地对宇宙人生作感受和体验时,两个自我原本是统一的。而当他“出乎其外”地观照、反思所感受的事象时,两个自我便分开了:一个因与所感受的事象相结合,而成为被观照的客体;另一个力图超越感受中的具体事象,遂成为审美观照的主体。因此,“出乎其外”不仅指诗人对外界事象的超越,也包含其审美主体对情意主体的超越,这才是把握王氏“出入”说的精义所在。

审美主体对情意主体的超越,又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呢?依照王氏当年所服膺的叔本华的学说,那便是“解脱”,也就是使自我从与生俱来的意欲的苦痛中解放出来,而归之于“涅槃”。这个观点在王氏早期的一系列论文如《红楼梦评论》、《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中,都曾着力宣扬过。但从实际上说来,处身于民族危亡的大背景下,加以王氏自身的执着性格,要真正实现遗世独立式的“解脱”,又谈何容易!因此,自我超越的结果,充其量只能是突破个人悲欢离合的小圈子,来对整个宇宙人生进行观照和反思,或者说,是要把个人的感受提升到人生哲理的层面上来体认和品味。所谓“诗歌之所写者,人生之实念(即“理念”)”(《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与所谓诗人“不以发表自己之感情为满足,更进而欲发表人类全体之感情”(《人间嗜好之研究》),讲的便是这个道理。《人间词话》对此提供了一个典型的例子,其18则云: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李后主和宋徽宗都曾以词来抒写自己亡国之恨,沉痛绝人,这大概就是“以血书”的含义。但徽宗停留于一己身世之感,后主的词如《词话》所引“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类,却能够将个人命运推扩而为整体人生的观照,虽未必如王氏所说“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确是不刊之论。二者的区别即在于能否超越自我。《词话》里还谈到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又举晏殊“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谓近于“诗人之忧生”,冯延巳“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谓“近于诗人之忧世”,虽未必尽当,而致赏于这类容涵较大、易于生发哲理性联想的词章,则用心皎然。这也应该就是“出乎其外,故有高致”一语的最好注脚。

弄清了王氏“出入说”的原意,回过头来看清真词的“能入而不出”,很显然,“能入”当指能够贴近地感受人生和真切地表达自己的感受,所谓“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模写物态,曲尽其妙”、“专作情语而绝妙”以及“能写之”、“有生气”等都是指的这种情形,这是清真的长处。另一方面,“不出”则意味着他还难以超越所感受的具体事象和自身情意活动,作深一层的观照与反思,这只要看《词话》中所引周氏佳句如“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之类,虽摹写物态人情细腻切当,而因过于坐实,反不如李、冯、晏诸人的词句能为人提供生发联想的广阔空间,这大概即所谓“高致”或“深远之致”的不及,属清真的短处。于此又可联系到《遗事》里谈的“常人境界”和“诗人境界”的区分问题。据王氏说来,前者指那些“悲欢离合,羁旅行役”等常人皆能感受的境界,实即我们前面所说的一己情意活动的领域;而后者专指“高举远慕”、“遗世独立”等唯诗人观照、反思中才会出现的境界,也即我们所说的自我超越的境地。前者主要靠“入乎其内”的工夫,后者还须有“出乎其外”的作用。清真“能入而不出”,故所得以“常人境界”为多,尽管有“入于人者至深,而行于世也尤广”的效应,毕竟有所欠缺。《遗事》里的这段论述,我想是应该作如是解的。

不过要说明,“能入而不出”仍然有其褒义的一面,这不仅因为还有众多词人“于此二事皆未梦见”,清真相比自然胜其一筹,更其由于王氏心目中,“能入”是词人创作的基本功,是进入词的境界的第一步。众所周知,王氏读词以“境界”为上,而有“境界”的首要标志便是“能写真景物、真感情”,做到“不隔”。清真词固然尚有不足,“模写物态,曲尽其妙”则已早有定评,即此便是“不隔”。所以“美成晚出,始以辞采擅长,然终不失为北宋人之词者,有意境也”的说法(樊志厚《人间词乙稿叙》),确可以代表王氏对清真的基本估价。这就是在清真与不重视意境的南宋词人之间划了一条鲜明的界限;也正是王氏尽管对清真多所致憾,而仍承认其“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的缘由。当然,境界亦自有浅深之分。清真得之于“常人境界”为多,而跻于“诗人境界”盖寡,这又是王氏对境界的更高一层要求。明了这里面的关系,才不至于以王氏之评论清真为任情扬抑和自相矛盾。

(三)

现在来看第二个问题,即“高远”和“精工博大”的关系。

前面说过,“精工博大”是从清真词与杜诗在艺术风格上的相似点立论的,而其确切涵义是什么呢?“精工”比较好理解,杜甫作诗有“晚节渐于诗律细”(《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诗)、“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诗)之类告白,指的是文字运用和格律形式的严格讲求,这也是清真作词的得力处,所谓“穷极工巧”、“曲尽其妙”以及“妙解音律”、“精壮顿挫”,都包含着这方面的成就。至于“博大”,在杜诗原有两重涵义:一指其气象的阔大,跟诗人的人格精神有关;二谓其风格上的集大成,则更多属于技巧之列。清真词的“博大”,前人论及者如“多用唐人诗括入律,浑然天成”(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下字运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宋诸贤诗句中来”(沈义父《乐府指迷》),“他人一钩勒便薄,清真愈钩勒愈浑厚”(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思力独绝千古,如颜平原书,虽未臻两晋,而唐初之法至此大备,后有作者莫能出其范围”(同上),乃至“词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苏、秦之终,复开姜、史之始,自有词人以来,不得不推为巨擘”(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诸种说法,虽有着眼于用语、炼意、格力、法度及其在词史上的地位和影响之别,而皆偏重在艺术作风方面。所以,《遗事》的称其“博大”,当亦指风格上的集大成,未必有人格精神伟大之意。若从人格上讲,则王氏以为宋代词人中唯一能够与杜甫并提的,乃是苏轼。他曾将屈原、陶渊明、杜甫、苏轼四人称之为“旷世而不遇”的文学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文学小言》),而清真是不预其列的。

“精工博大”既然重在技巧、工力方面,“意趣高远”又指什么而言呢?批评清真词“意趣却不高远”的,是宋人张炎。接下去他又说:“所以,出奇之语,以白石骚雅句法润色之,真天机云锦也。”(《词源》)他还说:“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情役,则失之雅正之音。耆卿、伯可不必论,虽美成亦有所不免”(同上),并指摘学清真词者“多效其体制,失之软媚,而无所取”(同上)。总起来看,他所谓的“意趣不高远”,是跟格调软媚、不够雅正(骚雅)紧密相联系的,而“雅正之音”失落的原因则在于“志”为“情”役。循着这条思路批评清真词的,有清人刘熙载,他在《艺概·词概》中强调指出:“论词莫先于品。美成词信富艳精工,只是当不得个‘贞’字。”又说:“周美成律最精审,史邦卿句最警炼,然未得为君子词者,周旨荡而史意贪也。”“贞”即“正”,“荡”即“志为情役”,不过,刘氏直接将词品提到人品层面上来论析,较之张炎以格调说意趣,似又进了一步。张、刘二人的见解对王氏论清真词,是有影响的。王氏不仅引用了他们的话头,还在“词之雅郑”一节之字里称赞欧、秦艳词“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这不也是从人品来看词品吗?不过要注意,王氏所认可的“品格”与张、刘的思想见解不是一回事。张、刘鼓吹的是“正”,王氏倡导的是“真”。所谓“真”,首先“须有肫挚之感情,为之素地”(《屈子文学之精神》),而后才能“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以成就其伟大的文学创造,不至于像一班模仿者那样,“但袭其貌而无真情以济之”(同上)。他特别推崇屈原执着的和热诚的人生态度,以为这才是诗歌创作的原动力,“而非儇薄冷淡之夫所能托”(《文学小言》)。将这种观念用之于论词,便有“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的说法。为此,他主张“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主张“词人之忠实,不独对人事宜然。则对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之意,否则所谓游词也”,主张“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语”,甚至认为一些被目为“淫词”、“鄙词”的作品,由于感情真挚,读来但觉“精力弥满”、“亲切动人”。显然,这跟反对“志为情役”的“雅正观”是大相径庭的。所以,王氏讲求的“意趣高远”,固然也同人品有关,主要应该是指“感情之肫挚”。所谓“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即含有注重内质纯真的意思;而批评清真词之不够“高雅”,恐亦需从这个角度来体认。

由此可以谈论“高远”与“精工博大”的关系。大体说来,“高远”属思想感情,属词的内在素质,而“精工博大”属工力、技巧,属词的外在风貌,它们构成词人修养的两个基本方面,也是词的境界所由产生的两项重要条件。《人间词话》曾引屈原《离骚》里的辞句加以发挥道:“‘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文字之事,于此二者,不能缺一。然词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内美。无内美而但有修能,则白不耳。”(《删稿》)据此而言,则“意趣高远”归于“内美”,“精工博大”归于“修能”,二者是不可或缺的。比较起来,“内美”应占据第一位,它是意境有、无、深、浅的前提条件;“无内美而但有修能”如姜夔以下词人,王氏屡屡指责他们缺乏意境,但王氏并不因此而忽视“修能”,对于姜夔等词人于艺术上之所得,《词话》中也常加肯定(如谓其“格韵高绝”)。尤其像清真,更是从多方面揭示其艺术才能,至谓其“精工博大”可拟之老杜,虽王氏钟爱的欧、苏、秦、黄亦“殊不逮”,可见其对技巧、工力的重视。然而,“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确亦是清真一大弱点,所以,王氏在推许其“精工博大”的同时,于“意趣高远”方面不免有所保留,正确地把握了清真词内在的不平衡性。

还要说明的是,王氏注目于清真词的这种内在不平衡性,是跟他本人的词学发展观分不开的。有关唐宋词的发展过程,《人间词话》里,虽无系统的表述,大致线路仍可窥见。如《词话删稿》第39则云:

《沧浪》《凤兮》二歌,已开楚辞体格。然楚辞之最工者,推屈原、宋玉,而后之王褒、刘向之词不与焉。五古之最工者,实推阮嗣宗、左太冲、郭景纯、陶渊明,而前此曹、刘,后此陈子昂、李太白不与焉。词之最工者,实推后主、正中、永叔、少游、美成,前此温、韦,后此姜、吴皆不与焉。

这段论述之值得注意,在于它把一种文体的发展历史归结为三个阶段,约略相当于创始、兴盛和衰退的过程,词也经历了这样的一个轨迹。那末,其发展演变的具体内涵又是什么呢?《删稿》第40则云:

唐五代之词,有句而无篇。南宋名家之词,有篇而无句。有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后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轩数人而已。

这里的“句”和“篇”关系重大,恐怕不能简单照字面解,否则许多问题就说不通。按照我的理解,“句”实在包含了句中之“意”,它跟词的意境是相通的。《词话》第1则云:“词以境界为最上。 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显然是将“境界”与“名句”联系起来看的。而且《词话》里谈到一些词作有“境界”或“境界极妙”,亦常引“名句”以证实之,可见“句”确实代表了句中之“意”。至于“篇”,也不是一般地讲成篇之词,应该是指篇章组织,顺、逆、推、挽、提、顿之类技法问题。“篇”和“句”的对立,实即“法”和“意”的矛盾。而由“句”及“篇”、由“意”及“法”的推移,也便是词人词作从注重“内美”向强调“修能”的转变。这样一来,词在唐宋时期的发展轨迹就清楚地显露出来了。大体上说,唐五代词(主要是指“花间词”)“意”胜于“法”,是为创始期;由南唐冯、李开启的北宋词风(下及辛弃疾)“意”“法”兼胜,是为兴盛期;而姜、吴诸人为代表的南宋词,则“法”胜于“意”,是为衰退期。验之于《词话》各段的具体评语,这个归纳大概是可以成立的。

于此再联系到清真在词风转变过程中的地位和作用。清真属北宋人,他的词“有意境”,故“终不失为北宋人之词”,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但清真在北宋名家中最“晚出,始以辞采擅长”,其“精工博大”虽驾轶诸名家之上,而“意趣高远”乃所不及,则是另一方面。前者言其与北宋之所同,后者谓其相异。总起来看,在“意”与“法”、“内美”与“修能”相推移的过程中他实在是个承前启后、得风气之先的人物。他把北宋词的“意”“法”兼胜朝着“法”胜于“意”的方向推进了一步,从而为南宋词风的出现打开了通道。前人认为,南宋各派词人(辛派除外)莫不在其影响范围之内,或者说“南渡词境高处,往往出于清真”(谭献《复堂词话》),原因即在于此。而王氏既然不满意于南宋词的重格律、文辞,“不于意境上用力”,对于“始作俑者”的清真,自然会有苛评。不过他毕竟承认清真有同于北宋诸公乃至超轶同时代人的一面,则又是其公允之处。掌握了这一点,再来看王氏论清真词的扬中有抑,抑中有扬,多方申说,反复致意,不但不会为其中的“矛盾”所困惑,反觉得妥贴天成,确是其词学观的有机组成部分。

不仅如此,通过对清真词评议的解剖,还有助于进一步认识王氏论词主张的复杂性。比如人们常说王氏以“境界”论词,“境界”的标准便是“不隔”。其实,王氏首先要求于诗人的乃是纯挚的人格,这种人格和其他方面的修养(包括艺术技巧)相配合,方能创造出动人的意境来;而其中的生活实感又往往需要经过审美主体的观照和提炼,方能突破一己情意活动的局限,由“常人之境”升华为“诗人之境”。这些都是以“境界”论词的基本内容,不可忽略。又比如人们皆知道王氏评词崇奉北宋,贬抑南宋,有人斥为“偏见”,甚至拿来同复古派的“独尊盛唐”相比拟。其实,王氏的崇北宋是崇其“意趣”,而非“崇其体貌”;贬南宋是贬其“不于意境上用力”,而非贬其工力。况且对于具体作家如清真、白石、稼轩等多有具体分析,并非随心称量,虽或有偏激,要亦有为而发,不失为一家之言。故批评王氏的论词主张,不能不顾及其整个思想体系。总之,生当学术思想交替之近代中国,王氏以“境界”论词,张扬纯挚的人格,倡导审美的观照,力图将传统的小词提升到人生哲理的层面上来品味,充分体现了他的近代意识和民族情结。讨论王国维的词学观,于这个问题上似可开拓,这也许是写作本文的一点题外的话。

注释:

〔1〕近人陈乃乾录王氏旧藏《词辨》一书的眉间批语, 经徐调孚辑入《人间词话附录》,有“予于词……喜同叔、永叔、子瞻、少游而不喜美成”之说,倒是与王氏其他评论有矛盾,可能系少时所记,兹不具论。

〔2〕樊志厚《人间词乙稿叙》。 一般认为文中表达的是王氏的观点,故被辑入《人间词话附录》,见《人间词话·蕙风词话》第256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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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论清真词_高远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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