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推倒教科书的经典定义_陈奂生上城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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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西湖边有个著名景点叫初阳台,杭州还有个非常语文老师叫郭初阳。郭初阳三十出头,在杭州最优秀的一所中学教语文。我不认识。但我认识了他出的一本书——《言说抵抗沉默》,副题是“郭初阳课堂实录”。

想起郭老师与他的书,是因语文教材“换汤换药”引起的争议。暑假里,北京修编语文教科书的事,沸沸扬扬了好一阵子。那是“高中课改实验版”,一些老课文“下课”了,如《阿Q正传》《陈奂生上城》《孔雀东南飞》《过秦论》;一些新文章进去了,如铁凝的《哦,香雪》、阿城的《棋王》、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公众的讨论争议,基本上在“该换不该换”的层面上推进。

我心说,“该换不该换”根本就是一个伪命题。进入语文课本的,难道就是“学习”的“典范”?不是的,课文应该是“研究讨论”的对象!既然是师生拿来研究讨论的对象,那么,在广义的“名篇”那么多的今天,选用什么不选用什么,就不该成为一个问题。选什么名篇大作进课文,并不构成对错的问题。而真正的错,就错在大前提——我们将“教材”的概念错位理解了。

什么是“教材”?最新第5版《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中性一点:“有关讲授内容的材料,如书籍、讲义、图片、讲授提纲等。”另有对“教科书”的解释:“按照教学大纲编写的为学生上课和复习用的书。”这里“教科书”的概念显然忽视了“老师教学用”这一意思。而《辞海》的经典解释是:“根据教学大纲编选的供教学用和要求学生掌握的基本材料。”并说教材包括教科书、讲义以及视听教材等。《辞海》的解释的核心意思是“要求学生掌握”,正是这个“要求学生掌握”神化了课本,导致所有论争者都有个“集体无意识”,就是承认“要求掌握”为前提,所有课文都要符合这样的标准。

文科的教材本来就不同于理科的教材,不是对错是非之区别。然而事实上,这种“是非对错”意识太深入人心。此前,西安有位历史学教授建议将诸葛亮的《出师表》撤出中学语文课本,也是从“是非对错”这一大前提出发的,所以他的理由是《出师表》宣扬了一种错误的“愚忠思想”。我们对课文的理解,大抵还停留在早年小孩子看电影的思考水平: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郭初阳《言说抵抗沉默》里的课堂实录,恰是将现有语文课文当成了剖析的对象;他一直致力于探索一种理想的语文课堂教学,目标是“让学生成为具有独立精神与自由思想的现代公民”——这样的想法,是多少语文老师想也不敢想、想也不会去想的。比如讲授舒婷的诗歌名篇《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原为《祖国呵,我亲爱的祖国》,或是进中学课本时将“呵”改成了“啊”),郭老师的教学设想就是“作反思性的解读”,要区别“祖国”与“国家”的概念;经过一节课的推导,他最终成功地证明了将“公民与祖国”的关系表述为“儿子与母亲”的关系之大谬,并在最后希望学生去看看卢梭的《社会契约论》,了解一下公民和国家究竟是怎么一种关系。郭老师没有直接给出卢梭那个非常简单的答案:国家只能是自由公民自由协议的产物。然而,他已经完成了一堂革命性的语文课。

舒婷的这首名诗,是我大学时代当代文学课所学的课文,当年我的老师引导我们学到的只是“爱国”二字。那样的“证明”,在寻常思维下当然一点也不错;而今天从现代公民意识上说,郭初阳老师推导的结果可谓是颠覆性的。尽管诗无达诂,但这样的证明更正确。那么,《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是不是应该因郭初阳的“证明”而让其“下课”呢?显然没有必要,因为它作为一篇课文,具有真正的研究价值和探索意义。

“初阳台”有最初看到阳光的意思,从这个意义上说,郭初阳教语文与这一意象很切合,他在很大程度上找回了语文教学的尊严,这大抵属于“一阳来复”。郭初阳赋予语文课堂以公民的意识、民主的思想、自由的启蒙、理性的光照、学术的深度,从而极大地提升了语文课堂的人文品格。他用实践证明了语文教科书文本意义何存、真正价值何在;我相信在这样的老师手中,无论是那些换下还是那些换上的课文,都能教出深意。而那些思想稀缺的语文教书匠,拿什么课文来教都没有用;那些课文的价值甚至被折腾得连蝉蜕都不如,那蝉的幼虫变为成虫时蜕下的壳,好歹还能入药。

语文是可研究的语文,课文是可探讨的课文,这才是语文教材的真义。手头有三卷本的《美国语文——美国著名中学课文精选》,让我看到人家中学生学语文大抵像大学生的学习,是研究性的,是可以用来分析的。美国语文按“编年体”形式编排,每篇课文后的问题设置很精彩,侧重调动学生的想象力、创造力,全方位启发学生的多元化思维与独特体验。比如《独立宣言》一课所设的问题中,有“根据杰斐逊的看法,什么时候一个政府应该被废除”、“《独立宣言》如果作为一篇演讲会有同样效果吗”这样或大或小的问题,都带有思考性与研究性。这样的教材和教学设计,体现了语文教育的人文性、思想性、开放性,语文的“工具教程”已退居其后,更多的是历史人文教程、思想实践教程的成分。

语言是工具,语文则不是,但我们的应试教育早已将语文弄成了工具——考试的工具。工具性的语文教学,教育出来的我们是没有文化的,不会研究的,最多只会虚张声势的“分析”,甚至不懂装懂。从这回争论“课文换血”中的一个细节,就看到了我们真是没文化的一代:

从新闻到评论,从作者到编辑,几乎没有几家将错误的“陈焕生进城”改为正确的“陈奂生上城”。一篇课文名称6个字错了两个,高晓声在天有灵,一定会将“苦瓜脸”拉得更长。一生甚为凄苦的高晓声,老同学林斤澜说他“整个儿是条苦瓜”。《陈奂生上城》获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后来还改编成同名电影;“陈奂生上城”的意象接近“刘姥姥进大观园”。二十年前,我业余到高考复习班教语文,《陈奂生上城》是我教作文的例子,拿它来说明写文章开头一句的重要性,那就是如何“定调子”。《陈奂生上城》开头一段只有一句话,我永远不会忘记:“‘漏斗户主’陈奂生,今日悠悠上城来。”在今天,看见新闻界这么多“没文化”的人如此作践老实巴交的陈奂生老人家,恐怕将是“‘漏斗户主’陈奂生,今日愤愤上城来”。

简单地看,课文无非是“举例说明”。既然是举例,那么举这个例与举那个例本质上没有多少差别,上城的陈奂生上不上课文没有多大问题,鲁迅的文章多选几篇少选几篇也没有多大关系。但教材问题的本质,是教育理念和教育体制问题。在所有参与这次“教材换血”讨论的文章中,《南方周末》刊登的一则高三学生的来信,给我印象最为深刻。这位河南的陈翔同学说,课本无论怎么换,无趣也不会变有趣。因为那些有趣的作品终将被解读成无趣的东西;那些带星号的课文为选学,就算是没有星号的,高考也不会考,所以老师基本上不会教这些课文——不去学,又怎么会“晦涩”“压抑”呢?问得好。可见高考指挥棒如何厉害。语文早变成了跟着高考指挥棒起舞的“高考应试工具”。

但是,优秀的中学语文老师,他能够在对付高考指挥棒的前提下,成功解构课文文本,求出文本背后的“真”来。郭初阳就是这样的,尽管他很可能“像一面旗帜被空旷包围”。其实,他有优秀的学生与他呼应,比如一位学子这样说:“许多语文老师和他们上的课是墙;郭初阳和他上的语文课则是窗,一扇干干净净、透明的窗。”年轻的学生在思想接收与接受上本无问题,问题是太多“年老”的教师漏洞百出;而一茬茬的老师,本身就是错误的教育理念熏陶出来的。语文教育的错误理念,集中体现于对“教材”经典概念的信仰式理解;这样的错误理念不修正,如何修正教材课本最终都是白搭。

教材版本的新旧变迁,无非是个历史发展的过程;而“教材”概念的本身,却停滞久矣。于是,我坚定地想:现在是到了该推倒教科书经典定义的时候了,一定得去掉“要求学生掌握”的关键词,而将其更改为“教材是供师生学习、分析、研究、探索用的基本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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